老舍写过几十个剧本,留在舞台上常演的就是不朽的《茶馆》;他的小说佳作要多很多,其中《祥子》已被不同剧种搬上了舞台,但似乎也仅此而已。其实他笔下还有不少像祥子那样的精彩人物,只是故事简短了些;多年来话剧舞台上缺少独特鲜明的人物形象,真可以从老舍小说里再多借几个过来,要是够不上大戏,折子戏也行。王翔改编、林兆华导演的《老舍五则》就是我期待了多年的这样一个作品。
《五则》问世已然四五年了,我是最近才在上海大剧院看到,果然眼睛一亮。五个小故事里的人物都有极为鲜明的个性——正因为短小集中,特色还更显突出。受气的儿媳妇按说很常见,但《柳家大院》里的这位受不了气上了吊,还会在死后听不得恶言恶语而赌气“挺尸”坐起来,跟欺负她的家人讨说法。旧社会当兵的玩女人不稀奇,相互间拜把子也很正常;可《也是三角》里的这对兄弟兵认真想成个亲,却因囊中羞涩只好合伙娶一个老婆。哥俩本来说得好好的,还谦来让去叫对方先“圆房”,可这“三角”怎么“圆”?《断魂枪》和《兔》分别着眼于功夫和京剧这两样国粹。武功本是实用技艺,凭着它能在镖局谋生,可现在有了洋枪,连最绝的“断魂枪”也没用了,逼得大师下决心“不传、不传”。武术难道只有在权势者的保镖身上才有用?京剧倒本来就不算什么实用技艺,还能继续供人消遣,可问题同样是:谁来养你?愿意包养男旦的也是权势者,地位显然是不平等的。最能让观众会心一笑的是那个官场故事《上任》——新上任的稽查局长竟是个黑白两道通吃的老大,他想两边都搞定,不料按下葫芦浮起瓢,这里头就有戏了。
说起来这都是些旧社会的旧人物,但在舞台上新意十足。看了太多应时然而速朽的“新人新事”,有人不免诧异,为什么大作家刻画的艺术形象就是不会过时呢?今年到处都是纪念莎翁、汤公逝世400周年的演出,那些个还要“旧”得多的人物也每每能给人新的启示,就因为大作者看人识人有独特的视角,要想抄袭都难!对戏剧人物来说,作家慧眼独具发掘出来的微妙人性还必须换成舞台形式来呈现。《老舍五则》里大导林兆华把他的一个标志性导演手法发挥得淋漓尽致——让演员直接对着观众表演,很像老舍十分喜欢也写过很多的曲艺的演法。小说和曲艺都用叙事体讲故事,《五则》虽然改成了代言体的话剧,但调度极其简洁,演员常常面对观众一字排开轮流说话,有时候甚至有点像辩论赛。雷恪生、李诚儒这些资深演员纯熟的语言艺术本身就能让不少观众如痴如醉,但是,话剧这样演毕竟还是带来了一个问题。正宗的曲艺一般是从头到尾直接面对观众表演,并不需要角色与角色之间的对手戏,因为曲艺的文本不一样,除了跳进跳出扮演无数角色的评书和相声这两个例外,大多数曲艺都有唱,或者要说有着风格化节奏的韵文。而这部话剧的编剧和表演总体上并没有按照导演的“曲艺化”或曰“布莱希特化”的理念来进行彻底的改造,说的还是仍属生活状态的白话;因此演员长时间面对观众的表演就有点像抽去了节奏、韵律的曲艺。该剧的文学顾问舒乙说,在讲述这些故事的五个短篇小说里,老舍自己最中意的是《断魂枪》;舞台上恰好也是这一则最“好看”——台词少,动作多,演员都有真功夫,完全没有站一排朗诵的场面。
然而悖论又来了,老舍人物的最大的吸引力在他绝妙的京味儿语言,从这个角度来说,“打戏”超过“话剧”的《断魂枪》又不够过瘾了。结尾的“不传、不传”四个字虽然余音袅袅,毕竟忒短了点。几年前我曾和加拿大的肢体戏剧专家迪恩·吉尔默讨论,想用他们做《短打契诃夫》的方法来改编一组老舍的小说人物。现在看来,老舍的小说恐怕不怎么适宜改肢体剧,因为这些人物的口头语言太重要了。不过,我在《老舍五则》里看到了我当时那设想的另一半——用短篇故事做折子戏。折子戏是中国戏曲家的一大发明,我们的长篇故事都是以折子戏的形式呈现在舞台上的,从来不需要削足适履,硬编个演一晚上的全本《三国》、《水浒》、《西游》、《红楼》。现在最有名的越剧《红楼梦》学了西方话剧的模式,略去了小说中太多的精华。其实其它剧种早就有过很多取材于《红楼梦》的折子戏,这条路还应该走下去,不要因为有了一个出名的“大戏”就不敢再创作同一题材的折子戏了。至于数量远远超出长篇小说的短篇故事,就更适合用折子戏来展现了。折子戏短小灵活,既可以合而为一在大剧院演,也可以分开来参加综艺晚会、去基层单位演,还可以成为广大社区和大学剧社亟需的普及性剧本——与其拔苗助长硬拽初学者去瞎编那些速朽的“原创大戏”,文化主管部门真应该提供些取材于经典故事、能让人百演不厌的折子戏本子,帮助基层剧社通过演好戏来提高艺术水平,提高人文素养,也提高生活质量。上海戏剧学院人类表演学团队创作的“韵剧”《悲惨世界》、《老人与海》就是主要为学校而做的系列折子戏,二十几分钟一折,演出可分可合,正在走向全国的中小学校。《老舍五则》中有几则也会是社区和大学生剧社欢迎的短剧——当然要得到版权所有者的许可,不能盗版演出。这样来看,《五则》实在太少了点,老舍还有那么多小说,长的短的都有,能不能再弄几则出来?甚至十几则?几十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