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野:《红楼梦》的感知空间之三

——以谨此文献给年轻的红楼梦爱好者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059 次 更新时间:2015-10-08 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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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假花”是点缀还是污染,同时,宝玉有了第一位挚友


1

事物的“真”与“假”的辩证,可谓雪芹大师的学识认知之最。

否则,他怎能有“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精采论述?

红楼故事进行到眼下这第7回,他真给我们搞出个泛假的“道具”来。


2

——何为“泛假的道具”?

——宫花。


3

“送宫花”,看似个普通情节,可就红楼通本观之是具象征意义的。

且由此足见,曹雪芹大师在红楼里做每一细节时,用心之深。

宫花——皇家宫廷之物,是“彩纱堆缝制成”※的假花;由于制作精良,其堂皇华贵是足可乱真迷眼的。曹氏在薛家入驻贾家不久搞出这一带道具的情节——让薛姨妈把十二朵“宫廷假花”分送给两府女孩儿——这形象地表现(喻示)出薛家住进贾家后,给贾家带来极不真实、又十分华贵的、足以假乱真的“礼品”。

——那么,“送这一具假的意义的礼品”的实质与意义是什么呢?该怎样判断?

我觉得:1-这要以红楼通本情节观之,来作结论;2-要以对薛姨妈和薛宝钗母女的人格本质的品量,来作结论——那就是“皇商之家”渗透着虚假的为人与本质。

——这“假花”象征什么?

——现代语汇称之“精神污染”。

这是曹大师微妙的暗示,且莫以为是我“上纲上线”。


※    见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11月第一次版的《红楼梦》卷7注释[6]。


4

后续情节是,所有人对此“假花”都无异议;惟有年幼的贾惜春蛮“冷静稚气”地说“我明儿也若刮头……做了姑子,却把这花戴在哪呀”——表现接受勉强;再有,通“灵”的林黛玉疾言斥之“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带借口性拒收。书中写她根本没接那花,只是“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一个“勉强收了”、一个“斥之拒收”,这该说是惜春与黛玉凭直觉“拒绝”此“精神污染”。

——大家想想,这可能是曹大师无意的挥毫吗?


5

更巧的,在“送宫花”的前奏里,红楼文本第一次近距离写“薛宝钗”其人,并提到那很让人思索回味的、薛姐从娘胎里带来的“热毒”和她常吃的“冷香丸”。

这显然更不是“偶然碰瓷(辞)儿”。可以想像,曹大师笔墨如此卓绝,会有这种非艺术的“偶然”笔墨吗?那么,“薛宝钗”其人,难道就是这样的一朵假花吗?

——这话,深懂红楼的人,显然谁都不敢这么说。

——那么,读者朋友就只好继续深度研读红楼,再来判断这一问题。


6

李健吾先生曾带调侃意味地说“《石头记》应该是一部儿童小说,或者将近儿童青春发动期的儿童小说”※。他指的是曹氏有意使书中主要人物低龄化问题。

而我借李先生的话碴儿说:《红楼梦》又该是一部“病态儿童”的小说。

你看,林黛玉一出场就说“从会吃饭时便吃药”(第3回);贾宝玉是“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第3回);而薛宝钗又是“热毒”又是“冷香丸”的。

——红楼里这三大主角不成了病娃娃吗?

当然,深得红楼真味的人都知道:林黛玉之病,是因人世间的香火不能长久养育这惟真质洁的“仙姝”;贾宝玉之病,是人间的陈规、陋习、浊气把天赋的通灵“神瑛”挤兑得时不时的就“变态”了。那么,宝钗之病呢?胎里来的“毒热”又须“冷香丸”化解——这无异就要打造一个“矛盾灵魂的伪饰体”嘛。

——岂不知外冷再香,也难稀释内毒内热,于是也只能终生受其害喽。

——慨叹曹氏,一下笔竟想出这么多时代的“儿童顽症”。

——我们只来看这“三个病娃娃”将怎样走完他们的人生之路。


※   见李健吾〈曹雪芹的“哭花词”〉


7

那么,为什么读者大多喜欢薛宝钗而不喜欢林黛玉呢?

这自然是“黛玉”与“宝钗”性格有别、处事不同,造成的。

但更关键的是世上众人(自然包括读众)欣赏“平庸”者多,认可“孤傲”者少;这是很重要的原因。尤其上世纪中叶的中国人,更不喜欢“孤傲者”。上世纪中叶全中国“消灭贵族”“强迫知识分子接受工农兵再教育”,以群众好恶鉴定人。

而“孤傲”属于大智慧者的天生品格,在人世间少而又少。一般人如何认同他们?而往往在平庸生活中多几个心眼、有眼头见识的人,是极易讨得大众好感的。且真正的大智慧者被认可的过程又比较漫长,有的甚至百代后都未必被平民接受。

——这是平民认知的误区,神仙下凡也没得办法。

获诺奖的马尔克思有篇小说《巨翅老人》,写天使偶然降临人间,竟被群众和教会搞出去展览,换钱花……而红楼塑造的黛玉与宝钗,就是要我们在这一课题上思辨。

——显然,人类(或一个人)能在现实中“脱俗”,是多么不易。


8

黛玉顶撞周瑞家的“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这句话,具探索意义。

——其实,小说作者有时是要硬塞给我们一些东西的。

说来,整部红楼里林黛玉说的刻薄话,不过那么几句,却落个“刻薄尖酸”的名声。当然,这里还有与薛宝钗的对比这层因素。其实,这都缘自曹氏早早塞给我们的“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第5回)八字上。林黛玉顶斥周瑞家的这句话,乍听确实是尖酸而没水准的。一方面说明黛玉刚到贾府,“外来户”心态还没调整好;一方面说明她年岁小,说话有少女的“青涩”感。再者,这正是薛家刚到荣府、宝钗刚出现,她心态有些不平衡。况且,是在宝玉房里,便脱口而出。

然而,若如此理解红楼文本和黛玉小姐就肤浅了。

且属仍在阅读的前理解范畴,不是曹氏写这一笔的最终意旨;就是说,我们还根本没有理解到或说触摸到这话所反映出的这位仅7~8岁的林小姐的骨子里的东西。

那么,对这句话该怎样理解才算深层次理解呢?

从前意识分析,“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这句话,确属小女孩泛酸、斤斤计较、不理解别人等等。做“外来户”心态、年龄小来分析,这话说得也对。可这背后的潜意识层面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这说明,说话的小女孩儿心性的孤高与要强,什么事都不甘于落后他人。更重要的,这话这语气的背后有着一种“追求独特与洁净”之感……而只有有这样一种内质感觉的少女,才能成长到——才情超群、透视人生、直逼终极,以致后来“葬花”、作〈葬花吟〉,乃至为爱情“焚稿”、“绝粒以求速死”,最后圆满了她“质洁的生命宿求”的高尚人生。

——反之,如果遇上这样的事不这么说话,那她的未来肯定是个平庸女性。

我想,这才是曹大师用这句话来表现当时林小姐性格的“精道”所在。

而且,此处还有作者更深的用心:

那就是,这是作者第一次利用“灵界”代表人物——林黛玉,来指责批判世俗生活中被扭曲的生活风习、人性中的势利眼等等。这话,听似尖刻语,实蕴大道理。更有形而上意义存在,黛玉这话,是无意中说给对此并不敏感的宝玉听的。


9

贾宝玉初会秦钟,文中写秦钟的模样举止都比宝玉强,用凤姐的话说“比下去了”。

——其实,这谁比谁强还不是曹雪芹一句话嘛。

——那,我们就有必要研究一下曹氏为什么这样写?

我认为他有两点考虑:

首先说,贾宝玉在文本中已经被写得太“光辉灿烂”了,有必要让他回归些自然状态,就是说,让他在小说中在读者印象里“再平实平常”一些,显出小说真实性——言外之意:这世界上也不是没有比他贾宝玉更好的男孩儿。这应是其一。

其二,自然为了凸出“秦钟”。而突出秦钟也有两点考虑:

一方面,秦钟在书中本来是没什么特色、特殊性格的角儿,不过是稍大一点的“龙套”。相关他的情节故事在文本中,意义也较小。如果没有一笔简捷而有效的笔墨“赞”他一下,这人物岂不更没法展现形象了。另一面,写秦钟的模样举止之优秀,是藉此反衬或说加重其姐秦可卿的仙恣异彩。从艺术角度分析,秦钟本来就是秦可卿的影子人物——是用来衬托补述“可卿与宝玉”关系的。

——这最后一点,具艺术感知和小说常识的读者朋友一定能明辨。


10

其实,书中在秦家姐弟“相貌”上的笔墨还另有艺术思考:

第5回在“梦界”形容秦可卿“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故名“兼美”。而第7回对秦钟的介绍“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并加上“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

分析这些描述:

1-看出作者写可卿之貌超越书中“女一号”“女二号”,而其弟之貌超越“男一号”一一这是无法明言的微妙意向;这是展显“秦氏”仙界身分的“特殊”及“完美”的。2-说秦钟“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该说是暗示他是其姐的“替身”或“影子”的信息。3-这秦钟“女儿态”的暗示,自然又为后面宝玉和秦钟的超性别友谊埋伏笔。而曹氏种种用心,显然都是刻意为之。

只是曹大师艺术造诣绝妙,欲露故藏、诱人意会却不显山露水罢了。


11

记得,罗曼·罗兰写到约瀚·克利斯朵夫失去奥利弗时,有这样一段话:

“人的苦难是不能得一知己。有些同伴,有些萍水相逢的熟人,那或许还可能。大家把朋友这个名称滥用了,其实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个朋友。而这还是很少人所能有的福气。这种幸福太美满了,一朝得而复失的时候简直活不下去。它无形中充实了你的生活,它消灭了,生活就变得空虚:不但失去了所爱的人,并且失去了一切爱的意义。为什么世界上有过一个这样的人(朋友)呢?为什么要有我呢?”

宝玉跟秦钟的友谊,能让我们想起青少年时代的几个朋友。

——那时的“朋友”,才真是朋友。

那时,一旦遇见一个投契的谈得来的朋友,心里真真充满无尽的“爱”——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彻夜难眠,离开了,心里总想着他。跟其他同学老师不能说的话,肯对他说;跟父母难于启齿的话,也对他讲。他出了什么问题,你会比自己自家的事还上心着急;他有痛苦你会流泪,你会心痛……胜过爱自己的兄弟姐妹。

——且一旦,这位朋友(如奥利弗)消逝了。

他就更加深埋在你灵魂里,永远在你心里活着动着。


12

“焦大骂人”时,贾宝玉问凤姐:

“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

——其实,这就是现代人常说的“黑色幽默”。


13

其实,在读众认知里“秦可卿与贾珍有事”重要的根据,就是这第7回老仆焦大(骄傲自大)酒后醉骂这句“爬灰的爬灰,养小叔的养小叔”的话,所指向的。

而细品,这句话的“不确定性”,极强。

当时焦大醉酒后因管家赖二派工“不公道”滥骂人;且若把他全部醉话统而分析,其中有很大随意性——就是说,他遇见谁就骂谁,谁说他,他更要骂谁。当时已坐在车上的凤姐和宝玉,正被他看见,且凤姐正对贾蓉说“早些打发了(他)”的话。所以,这“爬灰的爬灰”应有两种解释——既可能指“贾珍与可卿有事”被焦大发现过;也可能指“宝玉跟可卿有染”曾被他发现——这两种“可能”都在宁府,又赶上宝玉此时正入他视野。所以很难说这“爬灰”不是指贾宝玉。

更有“旁助释意”——“赖二”的谐音暗喻正有“赖上了两个人”之意。

至于“养小叔的养小叔”是百分百骂王熙凤——因为凤姐跟宝玉虽是表姐弟,但在贾家人眼里是“小叔与嫂”的关系,他俩同车并坐——焦大骂之,岂不合情合理?

因此,这“爬灰”怎么能说是确指“贾珍与可卿有事”呢?

当然,还须确定,在焦大骂“爬灰”之前,曹氏着意交待一句——“焦大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这话的指向比较明显,让读众想到后面紧跟的“爬灰”是说贾珍。

然而,我们若冷静思考一下,作者此时加进这么一句话,大有“捉弄读者”(木心语)的味道。因为文中已“隐约交待”了焦大蛮有可能是瞅着车上的宝玉而骂出这话的。可作者偏偏在这时又加进另一“指向”,使本来就让人“惑疑”之事,多出又一个可能的“目标”——这不是艺术吊诡的曹大师“捉弄”人,是什么?

当然,雪芹大师不是为“捉弄”人而写小说的;他很早就告诫我们“假作真时真亦假”,是为什么?就是让我们在这种蛮多“惑疑”中,多动动脑筋,对他的红楼作“或然思索”“或然判断”;不要自己钻进自已的牛角尖或钻进别人的牛角尖。

——可我们很多研红者,总是不把曹大师的这句重要教诲当回事。

总之,这“爬灰”,曹氏给出一珍一宝两种“可能”,要“赖二”嘛。至于最终如何判断,要看我们对其他“信息”地综合审析——也是我常说的,读红楼不能只求“活报剧式”的交待。至于“养小叔”,有人误断焦大骂的是“王熙凤跟贾蓉”——就更没谱。凤姐是贾蓉“婶婶”,差着辈分。即便他俩有事,也不该这种骂法。


14

说来,再高尚的人也可能有低级趣味心理。当然,这不是每个人都能自省到的、明确得了的一种潜意识存在。且可能越是想大事做大事的“正人君子”,其“低级心理”在潜意识里,也许包裹或隐藏得越深越浓。当然,这不是说有低级(或说阴暗)心理的人,必然做低级或说阴暗的事。人的潜意识释放往往要有机缘。

且“她”还很可能被“变相释放”出来。譬如,勇武过人、历经杀伐的项羽,后来厌倦起战争来;再如,很有一腔热血和正义感的洪秀全,进南京城后就只顾玩女人;这些潜意识造成的人生怪异,说怪也不奇怪,关键是现代人不要回避这问题。

说来,这是对人的潜意识心理研究的一部分。

且我推断:曹雪芹在设“秦可卿之谜”时,不排除有迎合利用某些读众低级心理的可能。这也是木心先生说的“捉弄读者”。在一定程度上说,小说又是个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文学形式。以后我们对红楼文本的剖析,还会更多涉及这一领域的。


15

说来,如果一位作家能把自己预想受众的心理,琢磨透亮,对症下药——写作品。

那他一定是位造诣高超的文学家。他的作品无疑会畅然于世。


八    纵然开篇头绪多,也该让年少的“宝、钗、黛”尽快聚首


1

曹雪芹是超一流文学艺术家,这不假。可我们也不能指望他在“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的生活现状下进行泣血创作时,眼前会有多少光明和希望。

他之所以还能写下去,是什么支撑着他呢?

——那怕,只能是大师本能的良知与这生命惯性吧。


※    摘自敦诚《赠曹雪芹》。


2

在“金锁”一案上,历来有不少研红者提出质疑,说这是有人捣鬼。

[清]朱作霖《红楼文库》说“而金玉之契,虽为天合,未始不由乎人事”——应该说这还只是朦胧的疑问;而[清]许叶芬《红楼梦辨》就直逼本质:“宝钗之伪,人或知之,不知薛姨妈之伪,尤甚于其女。宝玉之玉,宜以金配,姨妈于是为妞妞造锁。玉有文,锁若无字,则配金者正多其人,姨妈于是为妞妞造锁上之文。有玉矣,有文矣,然使一入贾府便相炫露,则适形其伪耳,若有意,若无意,于宝玉看玉时,借莺儿之言以挑逗之,托名癞僧以耸动之,宝玉索看,宝钗故迟徊郑重以出之,致使宝玉坠其术中,只知灵通之和尚,而不知有掉鬼之姨妈也。呜呼神已!”

——这段带有推理性的议论。虽说有牵强之处,但不失为一家之言。更重要是,这断定与薛家母女在红楼里行止相吻合。尽管作者笔墨是藏而不露,但意韵有余。

同时,我觉得许叶芬研究红楼的方法(就说这一段)是对头的——他是立足于文本来研究分析,而不是跑到曹氏家谱中东拉西扯。就此论,许叶芬可称红学大家。

至于宝钗的“金锁”到底是癞和尚送给的?还是薛姨妈为谋亲为自己的“妞妞”打造的?甚至蓄意“造锁上之文”。一时间,还真难说得清楚。但许叶芬的分析有个重要依据,就是薛姨妈这老女人确实是处心积虑地想把自己女儿推送给贾家。

——是啊,这么想想,若黛玉老娘贾敏还活着,岂不就没有红楼悲剧了嘛。


3

红楼中有部分诗词作品,属“贴近作者”类;又基本属于红楼中特有的笔墨——“灵叙述”的范畴。第9回〈嘲玉〉这首七律诗,正属于这一类诗作。大家须明辨。

其结句“无非公子与红妆”是一句涵义甚深,又是最易被人误解误读的。

从表层的肤浅理解,完全可以说成是作者把男女恋情,或说是大家名门的公子与小姐的恋爱当成生命的惟一、生活的主旨——而这样理解,作者当然很狭隘的。

——其实,这就大错特错了。

第1回石兄对空空道人谈话中早批驳过“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低俗美学认识。然而,这里的“无非公子与红妆”是承接上一句“白骨如山忘姓氏”说的;是说:人类这“生生不息的历史(白骨如山)”“无非”都是有如我(作者)所倡扬的红楼里的公子与红妆之爱之情感的。这话潜台词是什么呢?作者是以此无声地否定(破)中国传统历史文化所倡扬的皇统道德论、帝王将相创造历史论。

当然,这肯定也不是我们上世纪宣扬的人民创造历史论;而是(立)曹氏在红楼里提倡的一种带理想性的“用情、用爱、以审美再创历史”的新观点。这须思得。

——当然,这一“曹式创世观”合理否?能否遂达?是另一回事,暂不谈。


4

这里,作者写到薛宝钗“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这“人谓装愚”“自云守拙”显然曹氏是有意强调的;同时这“装”与“自云”明显带讽刺味道。而这讽刺从对薛姐第二次近距离描述,就出现——无疑带曹氏倾向性的。

同时,这几话很自然地让人联想到阮籍的《大人先生传》里一段对那所谓“君子”之人的讽刺语言——“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进退周旋,咸有规矩”“心若怀冰”“为礼是克”——无疑,薛姐正是这样一位“女君子”。

重要的,这类“君子”在华族群落中代代承袭,在生存层面随处能遇见——他们非礼不言、非礼不动,既无太多热情,也不显冷漠。当然,他们大多没几许超人技艺与学识,也干不出啥让人惊叹的热血伟业。青涩懵懂的青年,有时蛮仰慕他们;老人和妇女会称道他们……可我认为,他们除了对“社会稳定”没坏处,而对民族进步、民族前途绝无益处;他们的大号该称作“人类蜕化的先驱者”。

——这让我又想起,比利时画家马格利特的那条称作“集体发明物”的半人半鱼。

——伟大中华语汇里,有个由褒意渐向贬意演化的词,叫“谦谦君子”。


5

其实,通本观之,这才只是写薛小姐性格内涵的第一层面。这跟前面说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一样,曹大师要搞先入为主的概括,给人物定位。

——说来,这种写法在现代小说家看来,似乎显笨了些。

但请注意,曹氏这时给予的人物性格,绝不可能是更准确的性格内核,即我们常说的“骨子里的东西”,而是一般性的、表面世俗眼光的看法而已。那“骨子里的东西”,只好待关键时刻“那人物”才可能具体表现出来,或者在待我们去透视。


6

在一座繁华的园子里,在一张家庭的餐桌上,“宝黛钗”三个仅十岁左右的孩子的“恋爱”故事,在一种朦胧状态下,微妙地开始。这让人觉得有趣,又有点担心。

也许有人说,管他呢,反正曹雪芹掌握着他们的命运。

其实不然,他们的命运还是掌握在他们各自“性格”的手里。

——他们各自将走向何方?还是他们的潜质与性格说了算?

我们知晓些,但又为之悬心;我们所以要继续往下看这本书,是因为我们要切身体味一下那虽不是自己却仍很关怀的,不管是“她”还是“他”的苦辣醋甜的人生。

——这是“小说人物审美”撼动读者的“心灵体验”部分。

这也是曹雪芹的“人性悲悯美学”对我们这些红楼迷的灵魂作用。


7

且我也要藉此向思想保守一点的读众,说一句话:

还是那句话,大家须记往——“恋爱是人类最好的自我教育”。

而能体验别人的恋爱情感与悲欢,亦可受教益。


8

“二宝”正在屋子里互识胸前所佩——玉与金锁;黛玉一下撞进来。她的到来,有如“风乍起,搅起一池春水”;且黛玉小姐嘴巴又不饶人,一上来就醋味很浓的。

“哎哟!我来得不巧了”;这话让宝钗听了有点被“捉奸”的味道。于是宝钗反应强烈,但依然能“笑”着问“这话怎么说”。可黛玉回答得更“酸”——“早知道他来,我就不来了”;这话让宝钗想笑都笑不出来了,只能直逼“我不解这意”。

此气氛显然不是“搅起春水”,而是“零点结冰”。可这时黛玉小姐倒笑了。其实,曹大师是要在这步步“近逼”中推出林小姐精彩的“解释”——“今儿他来,明儿我来……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姐姐如何不解这意思?”这话一听,是狡辩。可这狡辩居然如此天衣无缝、尽情合理,让你哭笑不得。而且,林小姐还亲切地叫道“姐姐如何不解”;更有自圆其说在其后,当宝玉因外面下雪让人取斗蓬时,黛玉便笑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

这里“便笑道”,极有意味:既说明林黛玉对自己“解释的话”顶回了宝钗的两次“质问”,心里十分得意;且马上又来了她佐证自己“狡辩”的新的话碴儿。这表现出林小姐的聪明机敏无疑;但也表现出她年龄尚小、“外露浅薄”的孩子气。

我们应该想到,在这样的场景里林黛玉无论前意识还是潜意识,心里都很不自在。同样都是贾府表亲,她林黛玉只身一人,而薛家是一大家人。此时,薛家又“反客为主”在这里请宝玉和她吃饭。黛玉即便心里没这么想,潜意识里也会有无数“氤氲”(姑且用这个词)在胸中脑际涌动。这该说是人之常情吧。何况身边还有一个模样不次于她,聪明、为人、行事都不亚于她的女孩儿,正跟她的“玩伴”(姑且也暂时这么称呼宝玉)套近乎、拉关系哩。如果是你,你来气不来气?

——吁噫兮,危乎高哉,世外仙姝林黛玉小姐!


9

“写小说”既像景观设计又如伴菜选料,“搭配”是十分重要的。

“李嬷嬷”这时际的出现,既自然又贴切,起到“泛波”作用。

何况此老后来,还真有几场戏和几句好言语哩。


10

很多人认为,晴雯是黛玉的“影子人物”。

——这说法,我比较赞同。

当然,“影子人物”是指在小说中,某一“次要角色”对某一“主要形象”在性格上的弥补,不是说就像影子样的紧随着。显然,此番小晴雯的首次亮像是作者精心安排的,尤其安排成“丫环研墨/公子写字”又“等了这一天”,真“情文”也。

——这情节,倒真像跟黛玉小姐有某种联系。

这样说,从小说艺术角度讲,也该是一幅极富想象的荒诞派绘画。


11

  此回结尾,相关“秦家”的补笔,是引发“刘心武‘秦学’”的关键。也望红迷朋友别匆匆掠过;对老少红学爷们齐声诟病的心武先生,予以一点通“红”的理解。


九   “闹学堂”写皇统教育的一场戏,“薛蟠”在此有符号学意义


1

给“花袭人”三个字与书中“袭人”这人物形象,作解读,是须费点笔墨。

——“花袭人”在红楼形象群谱里,属二流,形象意义不次于“贾母”。

就“曹式人名学”的谐音暗喻来说,“花”与“人”这里可做稳定字,不必多解;只解中间“袭”字即可。这“袭”字本身除了有“依样照做”和“意外得到”之外,还另有两种谐音字的歧意须解读之——“喜”与“惜”——都易懂明白。

这样,“花袭人”三字即可明白地解读成“这支花是可以‘击中’人的”;亦可解读成“这支花是很招人喜欢的”;更可解读成“这支花是让人感到可惜惋惜的”。

由是,我们来默想“花袭人”这一艺术形象,岂不真如此状。“温柔和顺”里藏着个人目的;“似桂如兰”※中隐着排他之心。曹雪芹塑造此形象,心底蛮复杂。


 ※    参考《红楼梦》第5回“花袭人的册语”。


2

花袭人自从跟宝玉有了性关系(第6回),就不满足当“白领”丫环了——她不仅想当贾宝玉的生活情人,进而想当他生活指导员,尤其想当宝玉的思想指导员。

——当然,想指导“通灵”宝玉的思想,看来没那么容易。

我们来瞧瞧她第一次尝试当“指导员”是怎么说话的。

“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听,她张嘴就是大道理;“但只一件,只是读书的时节,想着书;不读的时节,想着家。总别和他们一起顽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这是在潜移默化做思想指导,且抬出吓人的老“政委”;“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种指导倒不失白领丫环和情人身份;下面还有“带毛衣”“笼手炉”等。

我常想,若不是她跟小主人有肌肤之亲,说话能这么有底气吗?

这些话殷切,是有姐姐样的体贴又有朋友般的关怀,可作为男孩宝玉能长久接受吗?尤其那带“教训”的口吻、“政治指导员”的严肃。有人说“花袭人是薛宝钗的影子人物”,这话貌似有理,但我觉得这种比喻还停留在对红楼浅理解层面。

——读者朋友须知,“花袭人”是红楼的一个形象内涵十分复杂的人物。


3

贾政要李贵(贾宝玉的外勤大保镖)给“塾中司塾”的贾代儒传话——“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这话,可视作红楼文本中第一次宣讲的皇道统教育方针。

——乍听,似乎蛮有见识;其实谬极。

——也表现了“红楼文化专员”贾政(委)的文化认知水平。

现代人都知道《诗经》是华族最早的诗歌集,多来自民间,其“原真”性(即“原形文化”)十分可贵;不知比后来被“帝王术”污染的、被皇道统奉若至宝的《资治通鉴》之类的书(渗入“伪形文化”),强多少倍。且学习《诗经》也应看作是当时文化人完善自我较好的必修课。可贾政却说学《诗经》是“虚应故事”;说《四书》才须“讲明背熟”。这是文化的扭曲,对皇道统教育的强化。显然,塾师贾代儒先生还保留些原味的儒家育人术,比“官场”熏黑骨头的“假正经”强些。

其实,不过因为《四书》里有较多的皇道统的社会学和道德论,更适应官场须要罢了。尤其“康乾”时代,清帝国向汉文化中皇道统意识的投降政策达到巅峰,越发把《四书》看成思想统治的灵丹妙药。康熙曾钦定《日讲四书解义序》;乾隆宣称“制科取士,首重四书”。本回曹大师借贾政随口一句话,便加重了“四书”分量——既凸出了“贾政”形象性格,也为红楼制造了“伪正统”包装。

试想,这样一位“假正”“假道学”的父亲,遇上宝玉这样“不能安分守礼”“一味随心所欲”(第9回语)、不愿读圣贤书的儿子,岂能不天天生气,直至操板子。


4

赘语:李贵是李嬷嬷儿子。


5

宝玉在辞别黛玉时的几句对话,乍觉平常,实则颇具心理学探索意义。

——望大家认真咂摸一下。


6

准确地说,“闹学堂”这一回是全书的一处“大闲笔”。

这一笔虽然与下面故事有关联,但既不直接又不是很必要的。但作为曹氏的思考是,写这种“学堂里小男孩打群架”——飞砚台,骂脏话,还有带同性恋性质的儿戏,总比写学堂里“老师讲经说道,学子书声朗朗”要好、要有趣、能让读者看得下去;而且这样写更能让读者体会一种旧教育的“假”里的少年学子之“真”。

然而,这样的“好戏”竟被当代影视编导无视。真让阿Q也要“妈妈的”。


7

“薛蟠”这名字在本回频频出现,却始终不见人。

——曹氏为什么这样安排呢?

这曾在我心中凝聚了好多年——不得其解。

直到这次我对《红楼梦》做彻底剖析,才终于想通。曹大师是用“薛蟠(学叛)”这两字的“谐音暗喻”作为一种意念化的解读——“学之所盼”或“学之所叛”。

——应该说,这是曹氏对整个皇道统教育的讥诮与否定。

——这是不折不扣的现代符号学的意义;我称之“曹氏(式)红楼符号学”。

无疑,我对这里称之的“曹式(氏)红楼符号学”的探索,只该属于从索绪尔到皮尔斯的“符号论”(人类文化)的范畴,并不是从西比奥克到克朗蓬的“生物符号学”的论知范畴。我这种探索或许狭隘了。但我以为,这是研究“文学符号学”必然该拥有的一种稚纯;否则,说“文学即人学”不就是没意义的空话嘛。

——我也惊讶,这不争气的“呆霸王”竟在“曹氏艺术大观园”里有如此大用途。


8

我一位老友,说宝玉与秦钟的友谊是同性恋。这大致没错。

只是对“同性恋”,国人认知差距太大太差……

——这方面,我不想多讲。



9

金荣不拿自己当外人;贾蔷似乎清高地躲开;贾瑞表现的心底复杂且窝囊;茗烟的狗仗人势,惟恐天下不乱;李贵对大局的维系……遂成此“闹”诸多亮点。

加上“无薛蟠而胜似薛蟠在场”的符号学意义——“闲笔”遂成大手笔。

由此——这一看似不很重要的红楼章节,让我们再次感慨曹大师文学的神奇。


10

那晚上,我梦见雪芹大师了。他老人家指着我说:

你小子的溢美之辞叙述语言,远不及我的汉赋、元曲、骈体文,以后少来凑(臭)词。

——那“臭”与“凑”,我一时辨不清楚。

他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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