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野:红楼“六姓”邃想录 ——相关“红楼曹式符号学”的探索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766 次 更新时间:2014-10-17 09:43

进入专题: 红楼   符号学意义   曹式符号学   六姓及其谐音  

羽之野 (进入专栏)  



要先声明,我这里称之"红楼曹式(氏)符号学"的探索,只该属于从索绪尔到皮尔斯的"符号论"(人类文化)的范畴,并不是从西比奥克到克朗蓬的"生物符号学"的论知范畴。我这种探索或许狭隘了。但我以为,这是研究"文学符号学"必然要拥有的一种稚纯;否则,说"文学即是人学"不就是没意义的空话了嘛。

摘自作者《研红笔记》


[关键辞]

符号学意义、曹式符号学、六姓及其谐音、贾(假)、甄(真)、林(临)、史(死)、王(亡)、薛(学)。

[摘要]

曹氏在红楼文本中是经常搞各类"文字游戏",而我们现代人称之的逻辑学的"自我指涉"很难说就不是他咂摸文字的一种"妙借"。于是乎,我想我们只该对自己研红的深与浅,做再探索,而不可像上世纪"狼奶派"和"文革派"那样依仗某些"时潮时热"并不稳靠的理论盲目自诩,动辄找曹大师--红楼作者的毛病,不咎其自身。


[上篇]


《红楼梦》创作的繁复辛劳、作者的灵智在其间的诡谲运程,我们虽不能详悉也是可想像的。然而,曹大师举重若轻,开篇仅用九个字便作出归纳:所谓"曾梦幻""借通灵""说石头"。说来,如此简捷形象颇显哲思的归纳,已经是空前绝后的小说手笔,已经让后世读者啧叹不已。其实,这也是曹氏不愿让人窥觑他创作详程乃至他心灵曾经历的种种"幽恨",只想呈红楼,"把唏嘘答上苍"--此乃大文学家本色--"发乎情,止于艺术"(木心语)[1]。无怪乎,诗文如此卓绝的曹氏竟没留下相关"创作"的诗文随感,让后人感慨系之。由此也足见,仅凭"考证"对红楼艺术和曹氏心灵做掘发,势必事倍而功半。这样看,所谓"字字看来都是血"的肤浅感叹,也只该是那不知真伪的"黑窝点""土作坊"(克非语)[2]的"脂砚斋"之语。

后来,那"梦幻"二字一度成为研红第一要点。只是对其意的认定,大多曹学家又误解之;我在〈跨进红楼第一道高门槛〉一文中,批评过冯其庸先生的"梦幻即作者亲历生活"的观点[3]。因为前述那九个字恰是作者红楼小说创作的"三级跳"。而"梦幻"恰是作者下笔前的"艺术构思",这是起码的小说逻辑与常识。

--当然返回说,红楼艺术深似海,岂是这九字了的?

眼下,我此文探研的是《红楼梦》中仅文本里的六大姓氏及其背后谐音字之深意--仅这六姓十二字之隐(引)意,就可概括《红楼梦》林林总总的诸多意绪。我称此文为"邃想",就是想对其深意做更深层的追踪--相关"曹式红楼符号学"的探索--这自然不是"随(意)想(想)",而是立足"新世纪红学"的认真研究。


一   四姓及六姓 / 相关"林"姓所想


读过《红楼梦》的朋友大多会记得第4回的四句有趣的民谣。

贾不假 /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 /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 /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铁

无疑,这四句"谚俗口碑"自然不是真正民谣,而是曹大师为小说之须以民谣语气拟作的。这一点须先拎清。这是用俗语来形象书中"四大家族"的,即贾(假)史(死)王(亡)薛(学)四大户;同时在这第4回里,也是本地(应天府)的一道"护官符"--即,你若想保住自己眼下官职或说你还试图晋升一官半职的,就必须牢牢记住乃至深刻领会此四句话背后的意指,并付诸行动--巴结或维持好这四大家族的诸多利益。这一章里还以那位现官贾雨村对一桩叫"冯渊(逢冤)"的人命案(葫芦僧判断葫芦案)的审理判决;反映出这四大家的无形联盟、荣损相系、无法无天的、在当时当地的淫威……而由此,那位刚刚到任的地方官贾雨村果然"照(那四句话)章办事"了,此后官运亨通,竟作了当朝大司马(国防部长)之职。好不厉害。

--这些,与本文极有连带,但又不是本文要讨论的。

眼下,我研究探索的是红楼文本中这四大姓乃至"六"大姓及其谐音字所涵纳容廓的更重大的、针对全书的字符意义以及"她们"变化组合后的各项为文之意义。

但问题是,谈"贾史王薛"四姓读众尚好理解;而若谈及六家族六姓,有人会认为笔者节外生枝。更有,我要加进的另两姓是"林""甄"两家;而说"甄(真)"家,人们或可勉强接受之,但说道"林(临)"家也在其列,读众就可能摇头了。

--因为林家女儿黛玉之现状,正寄人(贾家)篱下。

那我先来说说"甄(真)"家。1-"甄家"在红楼文本中是经常被提起的(恕不列举),虽均属"侧写"(几乎没有直接叙述的笔墨);2-红楼开篇仅20字后,"真(甄)"字就豁豁然地被提级(及),所谓"故将真事隐去……故曰"甄士隐"云云"。

--于是,把"甄(真)"家姓,同"贾史王薛"并列,读众尚可接受。

那么,不妨再随我看看文本中对"林(临)"家的交待。

第2回写到"林如海之祖,曾袭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只袭三世……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自己考官)……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无甚亲支嫡派";虽然林如海后来"已升兰台寺大夫"。

--这"兰台寺",相当现在国家最高纪检委和反贪局。

这段叙述说明两点:1-林家曾是显赫的家族,否则贾母怎么会把女儿(贾敏)嫁与林家;2-后来林家只剩林黛玉一人;书中还说如海"三岁之子,又于去岁亡"。

--那么,我们研红至此(相关红楼深层艺术),到底该不该把"林(临)"也列入这"贾史王薛甄"五大姓氏之中呢?当然,这还须通过文本进一步审折:

1-林黛玉是红楼中女一号--这是无论具何等偏见者(指崇薛[宝钗]派)都无法改变的;2-《红楼梦》一书无论从故事层面还是艺术层面都是表现表达"宝玉黛玉"相恋之悲剧--这一主事件的;3-种种分析说明,"林黛玉"这一形象是作者著意塑造且十分成功的艺术形象--没有"林黛玉"就没有《红楼梦》;4-从美学价值到人物拥有的"红楼艺术话语权"上,林黛玉和贾宝玉也是十分独特且重要的。

换句话就是说,"林家"在红楼故事情节中的败落是一种表象事实,但不等同"林(临)"姓的字符意义在红楼艺术中的消弱--这一形而上意义,须读众明辨的。

这里附带补述:"艺术话语权",一是指这一形象在书文中相关大事、理性之事、重要之事的言论;二指这形象自身所无声表现出的具艺术意义的形而上的归纳。

由是,"林(临)"家虽败落,但把其姓氏列入"贾史王薛甄"中是合"红楼情理"的。何况,此后研究中我们将进一步知道,"林(临)"字于此的不可阙疑性。

然而,谨此还不足以彰显曹氏笔墨之诡谲;雪芹大师的艺术思维永远高人一筹,超越我辈想像。下面,请大家随我再看一段往昔读红楼时未必关注过的文字。

你们在这金门绣户的,如何认的(得)木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作街坊,

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

天天听他,嘴儿里天天说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的。

--这段话是第41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对凤姐、鸳鸯说的。

--我敢说,平素我们阅读红楼未必重视过这段话,更无多思考。

应该说,刘姥姥这段话听似乎无关宏旨,草根情结的闲话罢了;但细推敲则不然,因为曹氏红楼从来是"处处有隐喻,字字有机锋"(沈从文语)的。且刘姥姥这段由"木"及"林"的言论,我认为是曹氏相关下层人(刘所代表的百姓阶层)对"木""林"的认识--这与"林"在红楼中符号学意义不可能没一点关联,起码也是说"平民百姓与大自然的相依存"的凡俗乡愿,不是"村姥姥"真的"信口开河"[4]。深研此话有两点供思辨:1-通观刘在荣府之言,没一处不蕴含曹氏创作的"目的性";2-刘此言,出语前铺垫显差,出语后很显啰唆,颇有故意借此说彼之嫌--因此,我们在研红中不能淡然掠过,须用"或然论"做相关"林"的符号学考量。

诚然,我这只是提请读众作"或然分析"尝试。以期阅读中有更大收获。


二   贾与假 /"宝玉"为主谁为马


古有"梦月悬名"之说。研红中我常想,这"贾"字何以就被曹氏悬于月上。

是的,我们研红须先想到为什么作者给红楼主系人群选个"贾"的姓氏?而不是"赵、钱、孙、李"其他?且作者还在小说开篇精心设计一个与荣府同姓、后来大有瓜葛的"外人"--贾雨村?且这"贾雨村"又被巧妙插上"专说假话(名:贾化)"、还"时不时飞黄腾达(字:时飞)"、又"原系胡州(胡诌)人氏"的标签?显然,作者这些用心极深,就是想借用这"假(贾)"的谐音字,表达他对社会的种种以及自身生活的种种的质的认定,尤其对皇道统意识的认定。这一浓缩的"假(贾)"字应视为作者对他眼前世界的基本认定,对整个客体意识系统的概念判断。

--这一点是阅读红楼者须先明白一些的。

其外,还该另提两点:1-由此"贾(假)"自然就引出具辩证对应意义的孪生者--"甄(真)";2-此"贾(假)"另一层意思又是在说这《红楼梦》本身就是创作出来的"假(贾)"--即从小说本质论,艺术之"真"相对现实而言是生活之"假"。

--可惜这一"艺术与现实"的辩证逻辑,以往许多研红家似懂非懂。

首先说,"假"在古汉语中既有"真伪"之辩析性,又有"假借""替代"的实意。就"假(贾)"这一相关红楼符号学意义,须先从"贾宝玉"这位形象代言者说起。

而这"形象代言"说,正是"曹氏红楼符号学"较之"现代符号学"的高超与深奥。

其实,具体谈红楼中"假(贾)",就得从"贾宝玉"和"红楼创作"两个定位点,来由原意到引申意逐次说来。先说"假(贾)"对红楼男一号"宝玉"的种种意义。

小说中的"宝玉"二字,并不单纯;其当有两种意指向度。

一系物;二乃人--尽管这二者之间的界限,被作者搞得挺模糊。

系"物"是指女娲补天之时所忽略的那块"补天石"(第1 回),这石头"可大可小"变成可掌玩的一块"宝玉"。乃"人"是指贾府这位--政老爷和王夫人所生的第二个男孩,已死的贾珠之弟,书称"宝二爷"。巧在,这男孩啣玉而生,自然起名"宝玉"--小说如此设计这"奇事"就是要让这"人与物"合融的,藉此"模糊两者的质异逻辑"来表达表现作者暗指--相对物的"宝玉",人之宝玉是"贾(假)"的,无非肉身凡胎;相对人的"宝玉"那玉之宝也是"假"的,无非石质。

--这一,"负(假)负得正",这"贾(假)宝玉"倒真成了红楼之"宝"。

--由是,这"假(贾)"对"宝玉"的界定修饰,形成了红楼第一字谜。

而这一相关"宝玉"的人与物二者的悖反性,是作者著意设计的、预达到让读众思索"人(肉身)之宝玉的先天之灵是那补天之石赋予的"--这一作者不愿言明的艺术创作目的。后来,作者为"补释"这一暗示、扩大这暗示所应起的社会、人生的意义,还在第2回特意让专说"假话(贾化)大话(时飞)"的贾雨村宏论了一番"天地生成'第三类人(区别大善大恶)'"的奇谈宏论,以解释社会上人世间存在着这样一个"补天群落"--借以指出,书中"贾(假)宝玉"就是"补天群落"一员。

应该说,红楼作者这九曲回肠的"阐释"与"标明",煞费苦心。

--当然,这不只为"辩理",更是小说艺术(设置悬念)需要。

然而,这"潜隐之意"被揭示后,听起来并不复杂,很简单,可若无人指明而让人独自在阅读中玩味摸索,就很难明确的确的。为方便这一"辩证",我再条理地复述一下:

那么,这"假"字或说"贾"姓,在这物人融一的"宝玉"自身有何意义呐?

1-作为公子"贾宝玉"相对那补天石的宝玉,"他"是肉身--假(代替)的;2-作为补天石的宝玉相对贾府公子"宝玉","它"只是玉石--也是假的。可这,也只是我们浅层理解(前理解),是"假(贾)"针对宝玉(或人或物)的第一层意思。

深究之,我们把思维拓宽,该又想到--作为公子的宝玉相对荣府来说,"他"就真如表面生活中那样被人宠惯着,如宝似玉吗?非也。想想看,这位贾公子,既没有恋爱与婚姻的自由,也没有人生(情种人生)追求的自由,连看几本爱情故事都得偷偷让茗烟从外面带进府来(指宝玉黛玉偷读《西厢记》《牡丹亭》),避开人眼偷读。因此,这位在荣府名誉和形式上称"宝玉"的人,岂不就是"假宝玉"?

--这是"假"针对宝玉的较深些的第二层意思。

此外,就作者创作这部红楼小说看,书中的"贾宝玉"只是作者创作中的一个艺术人物,"他"相对现实生活(或许就是作者本人)也是一位"假宝玉";而真实生活中可能有(书中说实有)另一位"真(甄)宝玉",但生活中那"真(甄)宝玉"其人远远比不上红楼艺术中的假宝玉--那位真(甄)宝玉很世俗,一心求取功名,他跟女孩们一起厮混中,怕也没什么"为闺阁增光"的情种人生的宿求。

--这是更深些的,"贾(假)"针对宝玉的第三层意思。

此外,这一"假(贾)"针对整部红楼还有更大更深的符号学意义。而这层意思,就是红楼作者曹氏的观点意识,但这是由书中的"贾宝玉"这一形象体现出来的。

总的说,这是"作者的主观认识论",归纳有三:

1-在曹氏视阈里,皇统社会和皇道统文化是"假"的,或说是伪饰的扭曲的害人的,包括冠冕堂皇、万千气象、世道天理、林林总总……这可视为作者的哲学认识。

2-他认为自己曾有过的高贵家世、奢华生活、人际交往,以及人的情感,是过眼烟云,有佛学"空"的味道,是马丁·海德格尔的"非本真存在""异化着的""沉沦"[5]--也是"假"的。我们姑且说这是"灵对俗"的现世性认识论。

--但此处须澄清,这绝不是"李蓝"说的"曹雪芹世界观的矛盾"[6]。这恰恰是他"泣血"创作中,对生活反思的大智慧者兼文学家的一种超凡冷静。

3-这又是指作者写的这部"将真事隐去"的《石头记》小说,是"假语村言"写出来的,即小说是编造的具有"真味"之"言"而已--这是文艺逻辑层面的认识。

--这些,无疑都是认识概念上的归纳。

而在小说情节的应用中,雪芹大师又将读者步步趋(驱)引向面临(林)"假(贾)"这一红楼重要概念,所产生的曹氏红楼符号学的重要意念中。譬如,林黛玉跟贾宝玉的"林贾"或"贾林"之恋,将挈领全书--这"临假""假临"的字符意义,就是说宝玉黛玉以及书中所有人都是"面对(临)着一个'假'的社会"或是"一个假的社会降临在大家头上"。

--这其中"临假"或"假临"的符号意指是十分沉重而深远的。

再如,红楼文本中贾(假)家的人常提甄(真)家如何如何(属侧写)--这无形中呈出一个"假(贾)里含真(甄)"的指向概念--其意义在书中也十分重大。

《红楼梦》一书自问世近200年里,我们大多数读众(包括胡适先生好大一部分红学家)都是以阅常人俗(熟)事的眼光来读解此书,有几个人能透过其情节看到曹氏的艺术旨趣呢?而这种阅读所缺略的,就在于这必思必想的"假里求真"的统领性的意念上。

眼下,此六姓十二字的解析才开始,一时不能尽述。可以想像,此后当把"林(临)史(死)王(亡)薛(学)甄(真)"各姓与其谐音字阐释后--这样交错搭配起来的十二字符所产生的符号学意义是何等庞大且繁复。更重要的,这些概念将挈领文本故事,发挥出种种意境、概念、哲理,给读众以简捷鲜活的文学与哲理的启迪--这是在其他任何小说中都难以得到的艺术之妙、文学之奇。这是我们中华文学文化的骄傲。

--我定名为"曹式(氏)红楼符号学",愿大家认同。

请往下看。


三  "真"与"假"的思辩 /求真之难


可能由于"真"与"假"二字,无论从读音印象到字符意义,在联系比较中过于分明,这《红楼梦》中的"甄(真)"的符号学意义也随之敏感和凸显出来。何况,红楼书中还有一副饶富意味的对联--"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使无论阅读者还是研红者都无形中陷入思索的漩涡中;当然,这也让读众兴致蓦然倍增。

其实,这也是作者诱"读"深入的陷阱。只是"她"颇具哲理智性。

细说之:

因为,"甄(真)"字或说"甄家"在红楼里基本被侧写;而"侧写"在小说中往往被一般读众识为"非主述情节",可能被忽略。红楼文本除开篇写的甄士隐家事外,并没实写过那门贾府的"老亲"--江南大户"甄家";然而,在文本中却又常提起,甚至时不时有"财、物、仆人"的往来。同时为艺术计,作者还著意写了一笔"贾宝玉梦中会晤甄宝玉"的情节,见第56回。就是说,这"甄(真)"家和"甄(真)宝玉"总像影子样地傍随着"贾(假)家"和"贾(假)宝玉",把"他们"绾联一起。且"甄"与"真"在红楼中非但参与多多,其文意也显趣味缭绕。

跟前面提到"林(临)"姓一样,就是说我们不能因为甄家在红楼文本中处"侧写"(虚写)状,就低估了"甄(真)"在"曹式符号学"中的艺术价值。这"真",天然与"假"对立,于是这"甄"就成了必含一项"意指"的字符。

这其中有两层意思须进一步明辨:

1-"甄"暗示出,书中所有认定"虚假"之事又都不能完全看成是"假"的,其中有"真"的意指,假作真时真亦假嘛。阅读时通过"或然判断"(那有关"假真有无"的对联就是"或然论"的标示语)来搞"临假求真(林贾求甄)"。这"真"即"实质",是开篇向读众提示的"谁解其中味"之"真味"。

2-"甄"特指这部红楼,有"真"实生活影像(务请记住:生活对于文艺只能是"生活影像",不是生活现实)。可在"将真事隐去"这话后面--小说到底"隐去" 几许"真"?"留下"多少"假"?由读众做"诸假(贾)求真(甄)"判断--这一点该说与书中一个特殊人物,"香菱"大有干系。

香菱身世及形象定位,无须再多说。"香菱"谐音"乡陵、想陵、向灵",其暗喻:1-"家乡在金陵";2-"想念金陵";3-"向往灵魂与灵性"--这前二者好像在追踪故事原发地;后者以其"一心学写诗"为情节的形象表现。然而,这也只是对"她"的浅层理解罢了。她原姓"甄(真)",原名"英莲"(谐音"应怜[联]")。于是,"她"这一姓二名贯通释意应当解读为:"真(甄)实之事在本书中应(英)该在联(莲)想中获得'灵[菱](灵魂或灵)'之悟",或解读为"应该用联想之灵才能获其文中之真"。

如是解之,这"真(甄)"字在红楼文本中自然提高了其符号学"价值"。

而且,读众不会忘记这"香菱"本来就是"甄士隐"的女儿。我们设想一下:其父为"真(甄)事(士)之引(隐)",其女岂能与"'真(甄)'之意"无关

于是,这"临(林)假(贾)求真(甄)"的概念,便在我们心中油然而生。这且该视为作者在红楼文本中主要欲达的意旨的引向目的。同时,是借助"甄英莲"及"香菱"名字的字符谐音暗喻的;其涵盖之深广,当然又要以男一号"宝玉"和女一号"黛玉"两个主角的人生行为贯穿"灵、梦、俗"三界,来逐次传递乃至完成。

因为这"真(甄)"在红楼里是侧写虚述;于是,其形象代言者--"香菱",其形象也显得很"弱",或称"低微""不明显";或说只能起"旁助释意"作用。然而,在第5回"梦界",宝玉先于"金陵十二钗"看到的第三则册诗册画就是香菱的。这充分说明"香菱"这一形象在红楼中的"艺术地位",绝不能仅限于表层前理解。

换言之,作者创作"林""贾"两位重头形象是来引领读众做一番"临(林)假(贾)求真(甄)"的探索思考的,寻找人类生活"真谛"的。也就是说,这"真"仅限读众想像之,是书中"无为有处有还无"的一种"心灵感知"和"阅读志趣"的。就是说,这个"真(甄)"有点像扣在潘多拉匣子里的"希望"--这"希望"对于人似乎总是存在,求之却极难、抑或无望;人们(读众)想确实拥有这"真"这"希望",怕是永远都没这种可能。

因此,如周汝昌、刘心武二位一心要找红楼形象背后那"真人",岂不妄念?

用红楼小说的形象说明之--这"真(甄)"就像这位极让人同情、其人的禀赋也不差、曾数度有过转机、尝尽了婆娑界八苦,到后来却终无望的"甄英莲"(香菱)似的,最后还是惨死在生活厄运之下,逃不脱的。伟大的曹雪芹正是用这样一个人物的际遇(情节)表达(告诉读众)人世间(或人生)对"真(甄)"的求索是何其艰难,乃至渺茫无望。

--望读众意会出这一红楼真味与深意;这是雪芹大师上帝般的冷静。


四   面临(林)"黛玉"的生存及其自然性


"林"谐音"临"。

相关"林(临)"家,前面说过,不再赘言。从红楼故事中,我们只能以"林黛玉"论及其意,因此她是这"林(临)"的符号学形象的惟一且必然的代言者。

"林"家,与"贾史王薛甄"五大家族一样,曾是名门显族。其父名"如海"就提示给读众这样一种想像。然而,"山林"有"如海"之广,而林家只剩"黛玉"一人--小说这一形象设定与读众相关"林"想像之悖反,就已"逼挤"出特殊意味。

可那是一种什么特殊意味呢?

"大自然如海样的森林所剩无几(夸张语),只剩一株虽灵气十足却十分脆弱的小草"。是啊,林黛玉本来就是西天极乐世界灵河畔的一株小草。且第5回相关黛玉的隐语"册画"就是"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这"林"只剩"枯木"两根。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种解释有悖理性。

可这是红楼小说的形象意韵--是曹大师给予的"红楼现实",只是这种指向并非真指"林木""山林",而是"林"所代表的引申到社会人生中的"自然"性的意向--包括人世间所有"自然状态的东西"--是在说"人世间自然状态的东西(如真情话、真实的人、真性情等)已经不复存在了"。周边都是"假(贾)"。可不,"林黛玉小姐"就是生活或说依附在"贾"姓的外婆家里嘛,而且还是位"要'死(史)'了的'太君'"。我为什么把这句话说得如此拗口难听,因为这里潜蕴一系列前面提到的曹式姓氏符号学意义,研红者有责任把这点滴信息掘发传递出来。

--这也是红楼一书借字音之义,时刻提醒读众的。

"林"字,又可自然组成"树林""林木""森林"等概念意象,于是其自含"自然生态"之意。"林黛玉"无疑是"林(临)"的形象代言者。但"林"家只剩下林黛玉一人,寄人篱下。这情节本身已超出"暗喻"与符号学的范畴,擢升到以具体形象来做"象征"的艺术层面。象征什么?象征着中国皇道统社会里自然生态(自然生存状态与自然生命状态)的严重衰败--林黛玉从小病弱(那是既定的社会污浊之结果),直至在"贾(假)"家夭亡,这是她后天生存环境进一步恶化。

--这"林",起码在红楼里,最后荡然无存。

作者这一"形象象征"或说寓意本身之凛峻,是"红楼悲剧意念"的形象显露,是切合其创作主旨的。并与作者对红楼(实则对世界的)结局--"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预想合拍。这种偶然也罢必然也罢的艺术之吻,无疑是深情的,是对全人类的告竭警示。也可以说是曹氏对"假"的皇道统世界(含贾家)的一种严厉的鞭打与诅咒。

--很显然,这一肃杀喻(寓)指实在太严重了。

再说,"临"这一"林"的谐音字。

此字初意为"居高下视";后渐有"到(降临)"与"面对"之意;再者,临乃"哭"也。这三层字意皆与文本中"林黛玉"这一角色或说形象关联洽切。

"哭",自不用说;"到(降临)",是指林黛玉孤女孑然一身来到贾家;"居高下视"是指先天"通灵"的黛玉小姐能用较冷静的慧眼观察贾府的事物。

--现代人可能怀疑,曹雪芹有这么神嘛,他能把某一字与其谐音都搞得如此入榫合缝?是的,这就是我称他千古奇才的缘由。而不像刘心武说的那样红楼里有"非艺术思考"还"很多的"[7]。这当然是刘先生一贯与曹氏打擂的言行。实在可笑。

--这也说明曹氏红楼符号学与汉语言文字学达到了最完美的契合。且作者还为"林黛玉"形象针对"林(临)"符号学意义赋予了三种"魂魄":

--而这三种魂魄是红楼女二号--薛宝钗(保拆)所无缘具备的。

1-神魂--说她原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一株";并称她是"世外仙姝"--这既拍合了林黛玉"天赋自然生态"的草木本质,也点明她心魂之内有天生的"通灵"之气。当然,这也同时"形象"出她的婀娜纤细的美丽形象跟她在俗世生存中的生命之脆弱。这是作者精心创作出的"仙凡融一"的艺术形象特质。

2-诗魂--赋予了她超常人的求真惟美的高超心性、人格、灵犀。这样,在林黛玉身心中便汇聚起"真、善、美、灵"和人文理想的性格了。同时,这又激励着贾宝玉对时代的彻底反思反叛,使他宁愿做未来"化灰化烟的侍者"、以自己一生为代价呵护挚爱这位"惟真质洁"的林妹妹,这样自然也就彻底形成"浇水与还泪"的凄美的《红楼梦》悲剧艺术意向--乃至对贾宝玉说来"泪尽石醒"的悲壮人生结局。

所以,红楼作者明确设问出"谁怜咏絮才"这样的著意之语。且林黛玉又是红楼大观园的首席诗人,作者为其拟作了书中最重要的诗之一〈葬花辞〉。用周汝昌先生的话说"讲(理解)好了〈葬花辞〉就等于对《红楼梦》的全书大旨思之过半"[8]。而黛玉之诗又主要以倾诉个人灵魂为意综。这既符合"林"的"人与自然"属性的一种必然呼唤,又体现出"临(林)"的客体自在的一种须认真关注之感。

然而,黛玉女士不仅会哭啼,只追索个人命运与灵魂;她思想在飞升--创作了敢与屈原《天问》媲美的<葬花吟>的两年后,又创作了感悲华夏女性悲惨命运的组诗<五美吟> ,并能于组诗结尾为未来女性指出一条女性的人生之路--那就是女人都该如"红拂"一样的"巨眼识穷途"跟定心上人勇于追求、去成就大事业--当然,这未必是现当女性的终极宿愿;可即便是当代女性能做到这一点,也很不易。

当然,这不仅是"黛玉"灵魂的升华,也有"士者兼忧天下"的意蕴。

3-人性自然魂--这一魂魄主要是指,林黛玉身上较少有被社会污染的油滑、伪饰、做作、社会功利等意识与性格。其突出表现在,她从来不劝说贾宝玉好好读书、求取功名、走仕途。若用贾宝玉的话来说"林妹妹从来不说那种混账话"[9]。此外,这种性情还表现在"她"说话行事的率真、时显尖刻、目无下尘、较少有目的性地逢迎他人;以及她的小性儿、矫情、说话有时让人下不来台、时显刁钻等性情性格。

--准确说,这都是"人"的天然性情;也是"林"这一字符的特征。

再细说,就红楼主题之一的"临(林)假(贾)求真(甄)"和这一意向所直击的历史创世观上--"林黛玉"对于"宝玉(石质的)"这个曾有"补天"(再创世)之志的千古灵石,有一种启迪冲激作用;就是说,宝玉(人质的)的心明眼亮(茗烟)及后来的倍加明亮(焙茗),正因这有"林(临)"之眼泪冲洗乃至激发的结果--否则这个"具泥土本质的男孩"很可能如"甄宝玉"样的顺随世俗情势,喜欢上"薛(学)宝钗"之流的高级世俗女子,终成庸碌人生。这就表达出--只有"林(临)贾(假)"结合才能"求真(甄)"的艺术意象和哲学道理。且从"林黛玉"三字谐音暗喻上也有"面临(林)乃至带(黛)动宝玉"之意。这也是作者精心设计的。

而这些引申意又进一步传递出作者的历史创世观来--即"男人是在女人帮助带动下才能完成历史创世(如宝玉的反叛)"的。这样,自然又牵出一联串问题:

1-以上艺术意向和历史创世观,与开篇"女娲炼石补天"呼应--"女娲"是中国创世纪的"上帝";2-"女娲炼石补天"和红楼的"'林(临)贾'求真"都在强调女性在创造历史中的地位;3-这种"强调女性的历史创世地位",是与中国传统的《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等崇暴力尚权谋实则血腥的男性史观,截然相悖;4-所以,红楼中才不断出现宝玉骂"国贼禄鬼"和对"文死谏,武死战"的批驳;5-这一贯通"灵、梦、俗"三界的小说情节,已超越红楼故事层面,达到象征主义的高度。

再该参考的就是,前面我已提到的刘姥姥这段话:

你们在这金门绣户的,如何认的(得)木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作街坊,

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

天天听他,嘴儿里天天说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的。

这段话,是作者为"林"相关百姓大众的字符意义做阐释,不容忽略。只是红楼文本中没有相关的周延的续说;这或许是一种局限或一种遗憾, 或说作者故意留下的"破绽"--此处,我们的思考遂达深涉。


五  "史"必"死"/其死谓何也


"史"与"死"是两个有趣的谐音字。

其字义乍看好像不相干,甚至风马牛不相及;但细忖这二字的内在,是有关联的--这"史",说来不就是对"过去"(逝[死]者)的一种盖棺论定吗?

"史"第一理解该是史官、史书、历史、史学等。"史"在华人心中或文化里,具特别地位;就是说华人始终把自己的历史很看重,乃至高无上。我们略做思考--近现代我国同俄、美、欧洲一直有隔阂,其主因是什么?恰在这"史"上。俄国史仅千余年,美国史二三百年而已,欧罗巴史虽长些,却无代表性古国完整现存。

--拥有完整的7000年文明史的中国人,岂能不睥睨之?

再以现代人文之理,释之:

"史"一般看来是个人、民族、乃至人类以往的生存道路留痕。尽管在近现代,"历史"的解释被复杂化--唯物史观在其间找规律搞预言,无视个体性,只说普遍性;而克罗齐认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他认为无论"编年史""普遍史"还是"语文性历史"都不是真实历史[10];他把历史拉回"真正人性的人本主义"[11],说历史不可"贸然奖善罚恶"[12];说历史仅止于"聚精会神于……某一点上"[13]。曹大师有自己的历史观,尤其对中国传统人文史。他透视历史的方法基本与克罗齐主张合拍,且比克罗齐更感性--他借"宝玉"之口微词多多(见第36回第51回)。在"史"与"死"谐音上,他诡谲巧妙地表达自已的主张意向--此史必死。

--暗喻出"这种'(历)史'之路是行不通"的意向。

这一观点,读众在开篇不久的〈好了歌解〉里就该嗅出味来--曹氏罗列12种具反差有联系的生活现象,概括中国社会从环境到人生、从家庭到官场、从教育到婚姻、从心理认识到市井风习的种种,辩证地把皇道统社会各色人情绝决尽述。

这同他预言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合拍的。可这么一来,似乎又出现逻辑学的 "故障"--这"史必死"里,有"自我指涉"之嫌。那就是,你既然承认"她"是一种历史,为什么还说"她"必死呢?这是又一"自兜'矛'出"[14],无论从语法还是内逻辑上,都有些说不通--这让我骤然觉出一种西西弗斯式的荒谬与悲壮。可我又想,曹雪芹写红楼的当年,他懂得"自我指涉"这名辞吗?再想,曹大师不比一般人--他是中华民族千年难遇的圣才,他既然挑选"史(死)"这一字符作为书中一大姓氏并有相配的艺术形象傍随之,他就必然琢磨透这二字方方面面。如果含"自我指涉",也该是他在红楼文本中要"妙用"的。我们沿着他的思路探研,是研红的本分,也是我的"红楼或然分析方法论"的必然。

--这也是我与"狼奶红学""文革红学"的又一重大分岐。

首先须说一件事实--红楼主述的贾家荣府及旁亲、相关者从小说开篇就不断死(史)人;虽说生老病死是人世间常事,可这些亡(王)故者多呈"奇说"。

我们暂且不说葫芦庙那场"烧了一条街"的大火,死了多少人;就小说开篇所述贾雨村当塾师前后就死了贾敏(黛玉之母),就是红楼第2回明晃晃的标题"贾夫人仙逝扬州城"。红楼"死(史)"人凶兆于此发端。此后剩下孤苦的林黛玉只好投奔姥姥"史(死)太君"家;而此前不久黛玉还死了弟弟,此后没多久其父病故。同时,在冷子兴(愣自行)的讲述中,贾家的第二辈第三辈人中还死了"贾敷"和"贾珠"(宝玉之兄),还不包括贾雨村"嫡配"夫人该也是这期间亡故的。

--而这些"死人"之事还仅是红楼第1、2回所提及。

接着红楼"死亡(史王)"不绝如缕--冯渊之死、贾瑞之死、可卿与瑞珠之死、林如海之死、秦钟之死、张金哥及未婚夫之死、贾敬之死、金钏之死、王熙凤小产、鲍二家的自杀,直至尤三尤二之死、司棋潘又安之死、晴雯之死、元春之死、黛玉之死、湘云丈夫之死、迎春之死、贾母之死、鸳鸯之死、夏金桂之死、香菱之死……

--这死神几乎长驻贾家荣府。这还不包括某王妃之死、探春舅舅之死、尤二姐胎儿之死、袭人母亲之死,等等。再试想,这期间书中又降生多少生命?所以,仅在这死与生上探研,这煌煌钜著《红楼梦》岂不成了"死亡学(史王薛)"吗?当然,话说回来,正是这潜隐的"死亡学"才血染了这《红楼梦》悲剧的独特风采。

然而,"史(死)"的红楼符号学意义,仅上述表层现象或说"底色"是不够的。其真正寓意在形象代言者的人物性格及其相关情节中。这是小说艺术的特殊性。是的,小说研究中任何理性概念都属第二性征的,它的第一性征只能是人物形象。

红楼中,"史"是贾母(史太君)和史湘云的姓。因此,这二人自然成为"曹式红楼符号学"的"史(死)"的一、二号形象代言者。这是作者有意为之的。

"史(死)"的符号学意义自然由"贾母"为主、"湘云"为辅--两个形象来传递"所指"之意的。红楼文本多次著意提到"史太君"一词,既与贾母"老夫人"形象合拍,又暗含"久远、古老、衰败"之意。"贾母"作为人物形象的"经验多""通事故""爱唠叨老事""有时智敏明达;有时固执己见""甚至有时循老理装糊涂""喜欢热闹",又"贪吃贪睡"等性格,都与"历史"那形而下的特质契合。

--这也让我们再次叹服曹大师"虚实印合"的小说艺术。

而"史湘云"名字的谐音里,既有"史"(历史、史学)"湘(相)"(相机、趁机)"云"(表达、爱说话)"之意,其喻意是"历史相机在文本中说话"。而且,红楼中多次描写史湘云的"睡态",也是一种"死(史)"这一意念的形象暗示。此外,史湘云诗才也不错,但她写诗"无精品意识"(我评红楼诗时多次提过)[15],这也具"史"的某种格调含于其中。用克罗齐的话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就是说"史"是现代人诠释的;于是"史"是一种"拟存在",无所谓"精品"?

--这该说也是曹氏在"史"的符号学上动的形象的思索。

读众还该关注,文本中"史(太君)"是嫁给"贾(假)"家之祖的,后成为"贾"家最高权威并在第二代生出"贾(假)"与"王(亡)"的子孙,这一现实。这"假史"已成一种意态;这"假王"又成一种意态;至于"假史之王"或"假王之史",这意态岂不越来越多越复杂?这就是值得咂摸的"字谜"。

--而"字谜学"的实质,就是"语言符号学"。

文本中"史"始终在使用"王"家人。当然,最后"史"也掉进"王"的群体圈套中(参见第35回)--那看似只为破坏"宝黛之恋",其实大有特殊意指,似说"中国的历史是被'王'(王朝、皇家、最高控权者)绑架了"。

另外,"史"欣赏"学(薛)宝钗",这符合"史"的字符内涵。且湘云对宝钗又崇拜,对黛玉(林)有微词,也是"史""学"与天然(林)的必然抵牾。

--这里潜隐着更深刻的社会学及哲学道理。有待更深入的挖掘。

就符号学的意义而言。

在文本中蕴藏有重大深邃意义的篇章,如第51回"薛宝琴十首怀古诗"出台前的第50回,"史"的符号学意义体现十分明显--"史"第一形象代言--贾母要众姐妹"制灯谜";"史"第二形象代言史湘云代头作"点绛唇"(点将存),引出"学(钗)假(宝)临(黛)"作三首"生命之歌"--这"史学假临"作为符号学名词,默默指示出:史学(薛)借以(贾)降临(林)在"薛宝琴十首含历史意义的诗"出台之前--这样一层明确意思,来为其做隆重的前台氛围布设。

--相关这一段的具体阐释,笔者另有著文[16]供读众参考。

而在"死(史)亡(王)"二字上,红楼文本也显现了特殊的符号学意义。作为第一男主角贾宝玉从小就时不时地表诉"死后化灰化烟"的"向死而生"的哲学理念。于是,我提出"死亡学(史王薛)"这一辞或说概念,也是红楼一书的隐主题之一。这其中有一点必须说明,由于红楼后四十回(暂不论是谁作的)把"史湘云"这一"史(死)"的形象及相关情节发展发挥得不太好,严重影响了贾母死后"史"的"能指"性传递。这影响了"曹氏符号学"在红楼中的整体性发挥。

--这也须读众有所关注和思考,才是。

此外,这"死"又与马丁·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有印合,我们乃以贾宝玉常言的"死后化灰化烟"为例。再者,"史(死)"在红楼中的重要意义,是暗藏一个相关"补天"(再创世纪)的重要潜因--无"死"哪有生?无"史"哪有未来?这些意思指向,足可在推敲中自明;也如梁启超先生的"欲创新必先推旧,遂以彼为破坏之目标"[17]的引申义。这也是红楼留给我们值得做细细品咂的红楼之真"味"。

--这也正拍合"新世纪红学"的或然分析的方法论。


[下篇]


六   "王"乃"亡"/王当道也


"王"与"亡"是谐音字,其字义似乎关联不大。

这跟上节论述的"史与死"相似,也是红楼文本中的字谜性探索;只是曹大师艺深,他的字谜不是雕虫小技的文字游戏,而是寓大意,言世理哲理。

--这自然也是200年来红学一直不衰、后继总有新来人的根本缘故。

"王"字在中华文化史中,不乏显赫。"王"乃"帝王""王公""王霸"的同意语,"权力"的代名词。在中国,"王"约等于"独裁""专制""财富"等;于是"王"也衍生出"血腥""暴虐""谋略"等话题;进而又有"中华史盛产暴君"之说。

至于,有"好政府理想"的孔丘倡导的"仁",就像粘在糕点上的芝麻糖粒,究竟黏着多少?也如贾琏骂妻兄"王仁",是"忘仁""忘了仁义礼智信"(第101回)--那糕点上的芝麻糖粒,存无几许。读众须注意,这段不显眼的对话,不是作者无意写的--是曹氏埋藏在调侃文字中极重要的、相关国人理想的"王者之仁"的警示--"王已忘仁"!那"仁"早成"王"忽悠百姓的工具,不是"王"的本质存在。

这样,由此而来的另一概念"王者必亡"隐于书中,就不奇怪了。

说"王者必亡",让现代人听来有些悖常理;"王"者有权有钱有势有国家资源,凭啥"必亡";他们的枪杆子是吃素的?军队监狱不作为了?可再想想看,从周幽王到秦二世、从朱由俭到艾溥奕--华族帝王不是实实在在地在每数百年一次的循环圈里不断上演"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现世报的怪圈里递嬗往复的大戏?

这样,怕是没读完两篇《红楼梦》的中学生都能想到一件事--在红楼中,当之无愧的女三号"王熙凤",必是这"王"的符号学意义的形象代言者。

是啊,细论之,红楼里谁作恶最多?谁作恶最大?

我们暂把"作恶大"放一边;先论书中"作恶最多"者,我想非王熙凤女士莫属。当然,这里还有个什么是"恶"的问题。来做个比较。贾珍贾琏好色,常搞女人,算"恶";贾赦想娶鸳鸯、又夺石呆子古扇,也是"恶";马道婆赵姨娘搞巫盅术,是"恶";贾环编谎害亲兄、预卖巧姐,也是"恶"……可再看,王熙凤--她用荣府公款在外放高利贷--损人利己;她因贪财,伙同馒头庵老尼静虚间接害死张金哥及其未婚夫;她设毒计致贾瑞惨死;因妒心,谋害尤二姐及其胎儿;她拖欠尅扣下人工资;她逼死情敌鲍二家的;她毒打下人;还到宁府大撒其泼;她秉承贾母意旨搞调包计,直接害死林黛玉,间接坑害了宝玉宝钗……这都是书中实事。

这其中之"恶"孰轻孰重?可作者只展呈其恶,较少评判。曹氏把"凤姐"这位集"美、噱、恶"于一身的角色,写得如此鲜活,焉无更大目的?

此外,王熙凤没文化;作者在第5回册诗中称她为"凡鸟"--这是形象的源头定位。她在姐妹中,在曹氏倡扬的"审美人生"(如作诗)上,不沾边。而她在贪欲膨胀之时,竟于佛侧敢言"我……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第15回)。这是典型的极权者("王")淫欲达到顶峰的狂妄之言;当然这也正是"王者必'亡'"无良知少学识的可悲之言。

--欧洲有句趣味谚语:上帝想让谁先死,就一定让他先膨胀。

且无独有偶,西方文化也为我们红楼的"王因贪恶而必亡"做了旁征--希腊神话"死神""财富神"是同一人--普鲁托(Pluto)也称"哈迪斯",掌管地狱。显然,跟中国俗语"人为财死"也是一理。

诚然,这"王必亡"暗喻出的"掌握极端权力的人,早晚要完蛋"之理,也有逻辑学的"自我指涉"之嫌,可这并非曹氏私愿乃至乡愿。该记得一句古话--"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对人(个人或群体)那些恶劣行径的总结或说严峻警告。我们还该知晓,清代唐甄的那句"自秦以来,凡帝王者皆贼也"的话。是啊,"多行不义"之事,谁可能干得最多?就只能是那些有恃无恐的执掌最高权利者。当然,红楼里的"王"不是确意于只受皇封的"王爵",也涵盖"皇帝""皇权""皇道统"。这样,"王者必亡"的寓意在红楼中其义就更深广了。就"王熙凤"这一形象,"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结局,就是确证。所以,"王必亡"的结论不是一则人间之理吗?

--而这一则道理,曹氏"愣自行(冷子兴)"地乃至艺术地提炼出来,极符合中国历史乃至现世(中国皇道统社会)的特殊规律,遂成一理一俗话一概念。

--这还不是曹雪芹红楼小说的高妙与伟大吗?

当然,在红楼中,"王"的形象代言者不仅"凤姐"一人,还有"王夫人""王仁""王子腾""王子腾的夫人"--他们不同程度的在书中代表着"权力""权威""霸道"乃至"祸害"等衍生出的不少概念。因此,准确地说曹氏符号学中的"王(亡)"是由"以王熙凤为主所有王家人"为形象代言者。

---这一点,务请读众认准识清。

这里旁顾几句:好些红楼迷崇拜王熙风--这不奇怪:1-她确是女强人,尤其凸显在"宝黛钗湘"这些只顾审美恋情的公子小姐之中;2-华族人大多崇强而鄙弱,因为我华夏族人的心理惯知是"成王败寇""权本位"。我在鹿城铁路学院讲课时,一位戴眼镜的小女生说"我喜欢王熙凤";我告诉她"你可知道,她是红楼里人命案最多的人"。

--是的,我们民族什么时候能把"惜人命"当成度量一切的根本!

下面,容我再稍做些细解:

"王夫人"算"王(亡)"的二号形象代言者。

她的性格,作者用极平静且巧妙的"反衬笔墨"不露声色地写(泄)出她("王"姓)人格的"伪善实恶"--平素吃斋念佛、不管闲事、对下人也好,到头来她轻而易举地害死人性命(金钏、晴雯),仅次于明显"贪毒作恶"的王熙凤。且王熙凤的"实质后台"就是王夫人。如果熙凤不是她亲侄女,她能放权让其这么干吗?作者对"王夫人"这一笔,其实是对"王"的符号学意义和"王熙凤"形象意义的一种"影子人物式的形象补充"。反思(证)之:赵姨娘、邢夫人、贾赦、贾珍无论如何低级龌龊,均无命案在身,这也比较出作者的倾向。再如,第25回"叔嫂中魔"一场戏,"王子腾夫人"很突兀地出现在荣府--其实,她的出场并无情节必然,就在于她"弥补"了"王熙凤也病倒的空缺"和"王夫人哭天喊地的形象弱化",她是来强化"王"这一符号的"现实权力稳定"这一意象的,表达出"逼疯宝玉"真实原因--即此前用好几章节铺垫过的"皇道统意识从社会到家庭对青春期的'情种'宝玉的精神压抑"。用癞僧的双关语"那'宝玉'原是灵的,只因为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了"--其实这又是文本中少见的、点破谜团的、让读众做深层思索的警醒式语言--领会全在咂摸分析。

再说"王子腾"其名的谐音暗喻"王之腾",本来就有"虚浮无实于一时"之感;其人在文本属侧写,不见其人常闻其名,此意向更属文中"符号"意义。

至于"王仁"--王熙凤之弟,一直混迹于恶少薛蟠等人之中,作者对其虽无更多笔墨,其名谐音"忘仁"(忘记了"仁义理智信")也属符号学意义。

再就"王熙凤"名字的谐音暗喻--"王喜逢"(王者喜欢逢承)"王西风"(皇家已走向没落晚景)都有针对"极权高位的皇权王者"的嘲讽乃至诅咒之意。尤其在"王熙凤"的形象上作者极充分地表现了"她"权欲、贪欲、狠毒、狡黠、利已而不惜害人,以及她"哭向金陵事更哀"的人生惨局。其实,这是默默指向"王者皇家"极权高位的;以此通向那古老警语"多行不义必自毙"的社会法则。而这反映出的人文意识哲学思想,又与同时代的黄宗羲、唐甄等哲人对中国数千年皇道统的"反思指向"吻合。因此,"王"的符号学意义和"王熙凤"形象意义怎可低估?


七  "薛"乃"学"/细审华族之学


"薛"与"学"谐音。"薛"原本也是一种草[18]与古时一个很小的诸侯国国名[19]。这草与"薛国"存在否,无所谓;眼下这"薛"字只是一姓氏,似无他意。

--看,这"薛"字的演变的本身就已有些"隐约寓意"在其中。

"学"字是很宽泛的;当指旧时整个文化系;囊括学科、学问、家塾等,乃至人文意义的伦理、礼法、家规、或习俗。红楼中"学"的符号学意义是以"薛宝钗(保拆)"为主形象代言者;其兄"薛蟠"(学盼、学叛)为"学"的反面形象以辅之。然而,只有进一步细考才发现--这本来意义重大的"学",似乎没有独立地位。

--这种意向是如何形成的?

--想来这种缘由,作者在书中是不会爽意阐释的。

我们只能从《红楼梦》的情节形象上觅求,以确准。薛家虽"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富有,可作者把"薛家"置放在贾家"偏宅"--梨香院。而"梨香"谐音"离香(乡)","香"本是直露褒义的好字,可"离"了"香",这院儿及院子里的人岂不是没有好味道吗?这一象征加暗喻是有深意的。

至于"离乡"又有"脱根"之意。但作者的暗示或说暗喻继续进行,很快做出更更妙更具体的"补笔旁助"--不久(第7回)写到薛宝钗"从胎里带来""一般毒热",必须常吃"冷香丸"--这"胎里毒热"属先天之孽;"冷香"是作者配合"离香"与"暖香"而言的;这"冷"里有不近人情的暗示--其完整的喻意是"宝钗作为一个女孩儿,不是不美好,可她的美好不是天然而是后补的--须时不时吃带香的药丸,且'冷'的"。该说,这暗示出一种薛宝钗其人之"假"与其内在的不近人情之处。是啊,晋京的宝钗本是来"待选",要进宫去伺候皇帝的,到贾(假)家攀亲,是薛姨妈对女儿前程的另一手准备。就是说薛姨妈原准备让女儿当皇娘,当"宝二奶"不是初衷。所以,薛宝钗见到皇娘(元春),无意中对宝玉说"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这种溢于言表的艳羡,也是一种无意间潜意识漏泄。何况,还在其她诗里明写出"向帝"之意[20]。

--这便形象出中华之"学"的"向帝向假"之内涵。

大家不会忘记,薛(学)家搬进贾(假)家梨香院不久,就搞了一次假货大馈赠--把一堆"宫花"(给皇家专制的假花)散发到荣宁二府;当时,只有率真的黛玉小姐拒收。如果曹大师也经历过"文革",会说这罪名叫"传播流毒"。

--这一情节留给我印象很深。

是的,薛家母女虽然不乏尊贵却为结亲而必须讨好史(死)太君和王(亡)夫人。应该说,这有点像"文化在中华历史上的地位--基本沦为了政治的附庸"。仅上世纪中叶,已经进入现代化的中国的教育口号还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这皇道统影响的阴魂不散,足可见一斑了。

其实,"薛(学)"家从根子上(薛姨妈那里)就竭力运筹着对"贾宝玉"非"通灵"(世俗)一面的用心追求--这里"学(薛)求假(贾)"之喻意,深长。其过程中有难辨真伪的"金锁事件"(有人说,那纯属薛姨妈编造的)是有意讨好贾母的。而上述这些情节,大多相关象征隐喻的层面。

可小说还是要凭人物表现和情节推进的。

--那么,我们来看看"薛宝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在"学"的形象代言者"薛宝钗"的形象上,作者写她美貌聪慧、有学识、有修养,近乎"完人"。尤其在学识上,她一点不比林黛玉差--譬如,第37回她对湘云谈诗;第42回她对作画的认识与对画艺运程的把握;且她诗词作得极好(仅次于林黛玉)。可她为什么就得不到"通灵"的贾宝玉之爱?这种作者艺术指向本身就说明"学(薛)"的表面之可爱是不够真实的、能被"通灵"的贾宝玉感知到。再如,"学"始终在讨好"史"(贾母)和"王"夫人。譬如,第32回,一听说金钏死了,"学(薛)"立即跑到"王(夫人)"跟前,"学(薛)"明知"王"用假话敷衍她,"学(薛)"却助纣为虐--帮"王"为害死人找辙、吹捧迷惑"王",说些更假的话又不惜献计献物(为死者拿出自己的一套新衣服--以"学"来遮掩那"害人"之恶);说来,把自己衣物让死人带到冥界,这是"大忌讳"的,但"学保拆(薛宝钗)"为遂达目的却啥也不顾。"学"从形象行为到言语效果,均把自己置于"王"的"附庸帮凶"地位。

当然,薛宝钗本身就是"王"家人所生--这也喻示出"中华之'学'是出自'王(亡)'家而趋向'假(贾)'家",其喻意是"中华的'学问'是被王权皇统长时期控制着,同时也是一种'虚假'乃至'借代'性的学问"。这里还须补辩一句:贾宝玉确有他"非通灵"(泥土本质)一面的,即他的人生可能走向皇道统的仕途;所以"学"(宝钗)总想改造这位"假宝玉"表弟,甚至嘲讽他是"富贵闲人""无事忙""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而宝玉也不是完全不喜欢宝钗,但因她总说"混账话"--劝他"读书求仕途"--这与宝玉的"情种人生"是悖反的,而与也"通灵"的黛玉"林之自然"和谐。所以,他与"学含假"的薛宝钗越来越疏远。

得不到"情种"宝玉之爱,就是作者对"学(薛)"价值的否定。作者在第5回"红楼梦交响诗"中称薛宝钗为"山中高士晶莹雪",足见曹氏对其的定位。这一点,读众须明确。再者,薛姐的诗也写得极好(仅次于林黛玉),可她的诗里强化道德意味太浓,对自已性情呈抑制状;这也该说是中华之"学"的偏差与迟误的特点。

从全书符号学意义讲,自然还会出现"史学""王学""死亡学""假史学""假王学""临真学假""假学真亡"等等一系列相关概念,并以此暗喻出华族人"皇道统文化及其教育"方方面面问题,乃至意识形态。同时无声地告诉读众,这些都是"基本走不通的亡(王)死(史)之路"--即"学"其文化之人必"死"必"亡"必"败"之势,如贾雨村、贾敬、薛蟠、贾瑞等"皆为其'学(含习俗)'所误";表明这种文化教育意识形态是长久不了的。尤其像贾政对贾宝玉的教育、贾代儒对贾瑞的教育,最后落个"训有方,保不住日后做强梁"的"学之所叛(薛蟠)"样的结果。

当然,这"学(薛)"里也有矛盾的一面:譬如,薛(学)宝钗对香菱(想灵)--"真(甄)应怜(英莲)"的护佑,也喻指出"'学'有向往'真(甄)'的一面"--这该说是华族式的"学者学问"的必然向善的一面。再有薛宝钗与林黛玉的"先争后谐"也喻指出--"学(薛)"有想往"林"(自然天然)的一面。这也是华族式的"学者学问"向真向善的内质取向。在阅读中我们不能漠视这些形象情节的"复杂向度"。

--这是小说审美的高境界。

此外,"薛(学)"与"雪"也谐音,自然含"冷酷"之意;第7回讲"冷香丸"就是作者形象地阐释这一寓意,绝不单为表现薛(学)宝钗(保拆)携胎毒降生,这也影射那一时代的知识、学理、习俗、伦常熏陶下的世道人心具人性冷人情冷的一面。正如第97回,紫娟在林黛玉濒死之时说的那句话"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这话无疑是对"贾母""薛宝钗""王熙凤"等人的识定、斥责、愤恨,当然也是对"皇道统社会"贬损,且一针见血。

另说一句,"紫娟"名字的谐音暗喻"只能捐躯"--这喻意,既是对"林黛玉"形象的"旁助释意",又是她本人生命人格的确意表述--这也须关注到。

再细说"薛蟠",人称"呆霸王""薛大傻子"。其名的谐音暗喻"学盼(叛)",这两种相背的谐音暗喻的指向是"当时的皇道统教育将普遍出现企盼的相背效果"。而他雅号"薛文起"的"文"字又微妙地"旁助释意"出这层意思--此"学乃因'文(文化与教育)'而'起'"。由此,薛蟠这一人物在红楼中的意义就不像我们"前理解"中那么可笑可恶、无所谓了。这一"形象"变得复杂重要起来;不似秦钟、贾蓉、贾蔷之流那样,即便删除也无大碍的"龙套"角色。在"曹氏符号学"中"薛蟠"是"学(薛)"这一字符的第二形象代言者;准确说是"反面代言形象"。

有网友问我,"薛蟠,怎么能跟'学'这一在红楼中具重大意义的字符绾联一起"?道理很简单;这薛蟠是以反面形象为那"学"的字符做形象诠释的。

我在读红楼第9回第10回"家塾打闹"情节时,发现文中一再提到"薛蟠"名字,而现场却无其人。为什么?后来,用"符号学视角来思考"之,才知作者如此安排的绝妙。其实,这是曹氏借用"薛蟠"二字,来默默传递出一个"学之所盼(叛)"的符号学信息--意为"这些胡闹(指书房打斗)正是'学(当时的教育)之所盼与叛的(一种必然)'";近乎现代语言的"种下龙种,收获跳蚤"之意。


八   收笔时的感悟与困惑/诚实汇报


作为邃(随)想,自然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可作为写文章,又须有"画圆一个圈"的责任与必然。这可能是所有作家的情致与泛难的悖论统一思维。

写这篇稿,我最大心得是对"躁"的认识。说来,思维与视阈相关,是完全可以放浪乃至腾达的。然而为文,要灵智清爽斟前酌后,操切之绪显然不仅是为文,对任何事物都无益。这也常常让我在写作时想起"围棋十诀"中"入界宜缓"的道理。是啊,谁让你界入文业?用心思索,是作家本分;文章千古事。这又一次让我想像起曹雪芹大师之功。木心先生说"耶稣迟生两千年,会是尼采"[21];我想,曹雪芹早生两千年,会是耶稣。但他无论如何不会成为向往"好政府"的孔丘。

--这,算我在红楼"六姓"邃想以外的一点话题。

与对论说文章的探研不同,搞小说研究与评论,除观点、语言、论据的严谨笃实外,更多须要联想与感受之切。这一定程度也是红学的繁难性与趣味性。

可中华文学瑰宝--《红楼梦》就摆在这里,下辛苦是我的本分。

我之所以用"邃想"这一蹩脚之辞,为题目,是想借其谐音"随想"之意。这"邃"字涵"深、幽、曲、寒"多重潜隐,是非大众化的;由是,"势孤"也便傍之--这是我研红早有的精神准备。好在没脱离学术,红楼迷们"辨(辩)"就是了。何况,对研红我倡导的是曹氏指引的"或然判断"--"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嘛;有话就说出来,慢慢说;艺术呈多解,勿怪,理有的辩。

准确说,研红之苦在一定程度上并非研红本身,而其中一个重要环节是须大家来辨识--辨(辩)中识别深与浅、伪与真、俗与雅、内与外、虚与笃、蚀与补。因此,研红中搞"大一统"搞上世纪"狼奶派""文革派"霸塞言路、帽子压人,是"新世纪红学"坚决反对的--近年来,有些自恃正宗者也这么干,如蔡义江[22]。

对《红楼梦》中"六姓与其谐音字"的探研意义,自然不必多说。既然其存在《红楼梦》中,并有研究的幅阈,"她"在小说文本中的升华也必将被能以符号学的眼光来透视红楼文本的读众,不断地收获到。

曹氏当年创作时灵智中到底有没有自己的"符号学"理念,我们绝不好判定。就我测度,曹大师脑子里该是有的,或呈朦胧状。但再一想,这种"测度"本身意义不大;我们还是以文本现已展呈的"红楼小说现实"为凭,来研究就对了。而"红楼现实(文本)"显示出,书中非但存在符号学,且有时十分显凸。这些情节,我在本文中提到,今不赘述。

--这须有悟性的读众作悉心思忖,才能增长符号的敏察力。

然而,这"六姓与其谐音字的邃想",也有其他几项特殊性:

1-零散性--这六姓除"甄"外,都是出自红楼主故事里的一些主要人物的姓氏。其实,即便"甄应嘉""甄宝玉"属虚写,可"甄士隐""甄应莲"却是实写。然而,这六姓却都是散落在书中情节之中的,其呈出态,读众在前理解中很难找到其规律性。如果不做引导性提醒,读者无法衔接其想像。这就是其零散性及下面的隐蔽性。

2-隐蔽性--作为一般读众阅读时,这六姓只是书中人物姓氏而已;如不加阐明,人们未必去揣摩其隐意。习惯上,就不易被重视乃至掘发。

3-不单纯性--必须说,这"红楼曹氏(式)符号学"的意义并不单纯;"她"是跟"谐音暗喻"或"象征"的艺术手法,杂糅一起的,很难分别辨识出来。

"曹氏(式)红楼符号学"此种艺术的不单纯性与其理念上的朦胧性相关。这必然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后辈对"她"的发现、挖掘,乃至探研总结。

4-"自我指涉"性:

在剖析此"六姓与其谐音字"的红楼意韵中,该归纳出一条不得不提到的逻辑学问题,那就是这每姓的字面意和字潜意与其谐音字的浅义与潜意,都或多或少地有"自我指涉"之嫌。确说之,就是解析的确意中有矛盾性。譬如,"王何以亡""史何以死"这是最明显的两条;其中"林与临""薛与学"好确义一些,基本属单纯谐音;而"贾与假""甄与真"又复杂了起来,但这二字又是文本开篇就明确过了的。

--请注意,我这里说"之嫌",并非著意确说。

这就又必须多费口舌:

"自我指涉"这一较深层的逻辑学名词,原意是指:一些概念由于意念的复杂或蹩脚,一出台就陷入其结论的自我矛盾之中;这样在惟逻辑而逻辑中呈出悖论式阐释。诚然,罗素和塔斯基两位洋哲佬,先后都找到了自行解决的手段[23]。可在我们阐述问题时一旦涉及到"她"(这魔女)总不免有趣味加恐慌之感的。我即如此。

这该就是我把此文章乃至此段文字,写得较为冗长繁复的缘故。

可在我的分析探研中,又觉得曹氏虽不一定确知"自我指涉"这一概念,但在文字逻辑思考上不会比我们现代人差--且这些"逻辑"本来就自在这些深邃妙曼的汉语言文字之中;曹大师这样的文学大家岂能不慎思而用之。更重要的,曹氏在红楼文本中是经常搞各类"文字游戏",而我们现代人称之的逻辑学的"自我指涉"很难说就不是他咂摸文字的一种"妙借"。于是乎,我想我们只该对自己研红的深与浅,做再探索,而不可像上世纪"狼奶派"和"文革派"那样依仗某些"时潮时热"并不稳靠的理论盲目自诩,动辄找曹大师--红楼作者的毛病,不咎其自身。

这无疑是上世纪红学圈的主观、不正流风,"新世纪红学"当杜绝之。

5-理解的困惑性--说来,这"六姓与谐音字的邃想"虽说在文本中是极有依据的,如前面文中的详述,可要所有阅读红楼者都能理解会通,那也是难度较大的事情。一是普通读众为读小说(以娱乐消闲而来)本来就无须费此神思;二是一般读众即便稍有兴致也未必能理解得了--因为"符号学"本身就不是现世众人能通晓得了的。

--这样"理解之困惑"不就可想而知了吗?

以上,是我向读众诚实汇报--收笔时的感悟与困惑。

--有些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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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木心讲述《文学回忆录》第38讲〈十八世纪中国文学与曹雪芹〉第502页。

[2]  见克非《红学末路》;引自吴雯〈《红楼雾障》到《红学末路》--感受克非的红学研究〉刊于《红楼》2005-1期

[3]  请参见笔者《红学--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上]〈跨进红楼第一道高门槛〉一文第2章"梦幻不容曲解"部分。

[4]   《红楼梦》文本第39回的章题"村姥姥是信口开河"。

[5]   参见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部第1篇第6章〈操心--此在的存在〉第40-43节。

[6]  见李希凡蓝翎《红楼梦评论集》"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第6页和李希凡1972年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红楼梦》写的[前言]〈历史的局限和阶级的局限〉。

[7]  见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第四讲〈秦可卿抱养之谜〉第63页。

[8]  见周汝昌《红楼新境》"葬花吟"第139页

[9]  参见欧阳健等校注《红楼梦》花城出版社2010-12第2版第32回第252页。

[10]  参见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理论与实践》第一编第1节第2节第3节。

[11]  见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理论与实践》第一编第6节第76页。

[12]  见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理论与实践》第一编第5节第65页。

[13]  见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理论与实践》第一编第3节第37页。

[14]  借用典故"自兜鍪出";参见辛弃疾〈满江红·贺王帅宣子〉"貂蝉元自兜鍪出"。

[15]  参见笔者《红学--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上]〈黛钗二诗比较及其他〉一文。

[16]  参见笔者《红学--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上]〈直击红楼主题的灯谜诗〉[上篇]第3节"注意'钗宝黛'唱响的生命之歌属'灵叙述'"。

[17]  见《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第3页

[18]  见司马相如《子虚赋》"薛莎青薠"。

[19]  "薛"周代诸侯国,在今山东滕县东南。

[20]  见《红楼梦》欧阳健等校注花城出版社2010-12第2版第18回第139页〈凝晖钟瑞〉"芳园筑向帝城西"。

[21]  木心讲述《文学回忆录》第7讲〈福音〉第96页。

[22]  参见蔡义江〈走红学健康之路--写在中国《红楼梦》学会成立30周年之际〉和刘振兴〈评蔡义江先生的一篇胡说八道〉第四部分"别有用心的学术规范观"。

[23]  伯特兰·罗素用"集合的类型论"来解决"自我指涉";而阿尔弗雷德·塔期基用"语言层次理论"来解决"自我指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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