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国内某座学府把《红楼梦》视为学子厌读之书之首。心下不解,很
着急;郁闷数月,遂成此书。
摘自《创作笔记》
一 来,我们即便费点劲,也要跨过这红楼第一道高门槛
1
阅读是审美,心灵的享受;审美要有对象,是要“人”或“故事”来引导的。
——于是,世上有了作家、有了小说。
阅读是一种双向思维(审美)的交流,读者(阅读主体)先有一种欲动,即阅读期待。但这“期待”不一定持久——这就要看被阅读体(书),能否发出刺激那审美主体的连续信息,缠住对方——能,则阅读继续,否则就停止了。
2
《红楼梦》的第1回,也可视作走进这“红楼”的第一道高门槛.
——所以,我的思路与言语显多了些。
3
说《红楼梦》(为叙述便捷,后多用“红楼”二字代之)是部奇书。
一开篇,关于“作者”就出现3个不确定的头绪,文本里又出现4个乃至5个书的“名字”。这是一联串的谜;对于读众无疑是一个大的“陷阱”。
这有点像埃舍尔大师的那著名的版画《画画的双手》——你根本分辨不出那到底是左手在画右手?还是右手在画左手?甚至让你想到还有第三只手,在画这两支手。
那画的真正意义,并不是要你真的来猜哪一只手在画哪一只手的,是启发你认识一则道理——世界是充满悖论的,具或然性。《红楼梦》开篇的陷阱亦如此,“她”并不是真要你猜什么“作者”啦“书名”呀。是要你在这思维的缠绕中产生更高的智性,生发别样的审美意趣;这无形中就启迪读众一种多元的、或然判断的意识。
那不久出现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就是启示这“或然判断”的。
——你一时或许不信,可只要你循着这种思路慢慢想想,你会有大收获。
4
一块历经了“几世几劫”、阅历了人间沧桑的“曾经”(成精)之石,在说话。
这仅是一种离奇吗?不。“她”无形中把一部书推到至高的历史终极和人类认知的终极位置。可以想见,人们读不到3页书,不知不觉间就由感慨、神秘,而心生肃然。这种肃然,牵动着你的思维,让你产生欲穷全书的浓厚的阅读欲望。
试想,有这样一面“创作旗帜”先飘扬你阅读的隐约前方,有这既适合中国读众的天人神秘的认识论,又兼顾至东方人思维习惯中的意图伦理的感知。真不可小觑。
——这是怎样的妙笔?怎样的作者?
——就是那个“曹”姓,名叫“雪芹”的人吗?
5
开篇就用“梦幻”“甄士隐”“青梗(情根)”之类的明语来暗喻,表达出本书的“写实层面”;又用“通灵”“贾雨村”“奇石(其实)说事儿”,来点拨读众本书更有一层潜隐着的“通灵层面”;接着又用“空空道人”与“石兄”谈“情”;以及那位“空空道人”又更名“情僧”。这一过程告诉我们“情”这一重要概念——此书的着眼点。而当作者把这三层意思交待了之后,才让小说的故事情节真正铺展开来的。
这样,就使红楼文本形成了“灵”“梦”“俗”三层境界,或称文本三元一体。
——且注意,这“文本三元”不是对立的,而是呈金字塔样的和谐、稳固、统一的。
这自然也就增强了我们阅读红楼的“或然思维”或叫“或然判断”。
6
那么,为什么红楼研究者,大多乘兴而来,却又纷纷怅然其中呢?
奇怪的又是,几乎无人中途罢手退出此役,大多继续前冲不计后果。
——这,这蛮有点西西弗司的悲壮。
无论文康那样的身处末世的“续红派”“改红派”;还是蚂蚁啃骨头似的“考据派”“索隐派”;无论王国维那样把“她”较深刻地解读为“‘欲’之罪与解脱”者,还是像“李蓝”※那样着意给“她”套上现实主义文学、阶级论的枷索;或像王扶林那样非要给“她”安上个“土改工作队活报剧似的”尾巴;或者像某教主那样突发奇想,非要藉此搞社会运动……200多年,人们“机关算尽”却都难遂其愿。
——这,究竟是为什么?
究其因,好些人往往是从一个偏狭的角门进入这座雄伟“红楼”的——因为这“楼”的正门台阶太高,不是人人都能跨进来的。于是,角门进入者刚见到有发光的东西,就立即大呼“我可找到金子啦”。可他们还没来得及笑出声,那“金子”就倏然变了颜色,低头再瞧,又认不得了——悖论叠出、无法自圆、自行尴尬。
大家都知道的俞平伯老先生在晚年说了一句话——越研究越糊涂。
——这就是《红楼梦》自身艺术生命的强大,“她”有矫枉避邪的“自维”能力。
——我们除了倾心仰视、循其光影,怕是别无他路可走。
因为《红楼梦》绝不单单是一部小说,“她”凝聚着中华几千年无数正直文化人的“心灵”;“她”是人类世界的最重要的精神财富之一;“她”以君临中华几千年历史的冷傲目光和犀利笔触,剥去一个偌大“文明”的假(贾)包装;“她”以哪叱闹海的气势抻了龙之筋,拔了龙之牙;“她”为中华文化人指出一条有别以往的新生命之路;“她”的价值绝不亚于莎翁、托翁、贝多芬留下的艺术珍品。
——可惜,值到现在大多数中国人仍不很清楚“她”真正的价值。
※ 指李希凡、蓝翎二位先生。
7
那段作者“自己又云”、很像曹氏“忏悔”的文字,其实是给读众开了个“天窗”。
——那天窗,自然是可透视的;只是你能看到些什么就另一回事了。
由于“她”跟前后的叙述口吻的不同,自然就转换成作者与读者的直接对话,遂达成带突然性的“情感交流”。这种“自我忏悔”的情绪变化,让人顿觉新鲜乃至贴心——蓦然提高了小说可信度,以至一时遮掩了“用假语村言说事儿”的意思。
有位叫孙玉明的人说“无论从行文还是语气上来看,这一段话都不是小说体语言”※1。这话太好笑了。因为从来没有过“小说体语言”这个词,这是该孙造出的伪文学术语。且红楼那200多字写得极妙;是其开篇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正是这200多字的“真诚”,才让胡适之先生及前前后后不少前辈误入“红楼梦”就是作者“自叙传”的牛角尖儿——成为“曹学家”手中一个蒙人“法宝”。
——以至上世纪90年代,周汝昌老先生还在强调“此小说具有自传性”※2。
但我要告诉大家:
这200多字,越是看似作者想让读者确信他是在写自家自身之事的。读者倒越该做相反的思索。因为曹氏动用的心思可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他的曲笔逻辑深着呐。
※1
见孙玉明《红学1954》第238页。
※2
见周汝昌《从鲁迅论〈红楼梦〉说起》。
8
《山海经》是我国一部记载史前神话传说的故事集,是中国的原形文化之一;比《诗经》里的记载的事,超前得多。作者把“红楼故事”的源头推溯到这一人类始源(女娲补天)的纯自然状态中——其实无形中推出了几种创作意向。
其有两项可说:
本书以那“曾经(成精)”之“石”来写人类初始的“原(元)真”性,二是以女性为主述体的。这两种意向暗示,又奠定了本书男主人公贾宝玉的形象特征。
须着重指出,这种“原(元)真性”又关乎红楼的一个重要隐主题——人类“灵魂的原(元)真”问题。当然,这种“宗旨探索”须随着阅读展开的,此后话。
不久还将知道,如果没有“宝玉黛玉”的纯真心灵和反世俗视角,红楼价值等于零。
9
——何谓“补天”?
——是要再创世纪吗?
——我想,是的。
10
不知朋友们注意到没有?
文本一开头的“作者自云”“自己又云”的两段话,跟后来更大篇幅的“石头曾经(成精)”“灵石说事”——前后有一种叙述口吻和叙述角度的微妙“差距”。
——前者是作者跟读众“直接精感交流”(以“我”来叙述),后者是“以第三人称说事”(“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前者似乎把小说推向“纪实”“自叙传”的边缘,后者则使文本进入正常的“全知叙述”——这种口吻转换须先搞清楚哟。
说来,这二者变化的距离空间是要用读者的细心想象来填补。否则,就真的“不解其中味”了。而我们的老红学家们(胡、顾、俞、周、李、蓝、冯)就没看出这一“变化”;因此他们大多持“自叙传”说。这给整个红学发展造成严重迟误。
其实,那“作者自云”与后面“石兄自陈”既是对立又是自然结合的。对立是指那个“作者”在书中不久就消逝了;结合是指此后文本中有多处出现一个“灵”的叙述:譬如,第2回“贾雨村侃谈3类人”,第3回“批宝玉的〈西江月〉”,第51回“‘钗宝黛’三人的灯迷诗”等处。这种“灵叙述”是红楼文本中独有的,既不同于小说理论的“全知叙述”也非角色自述——“她”除在第1回是“石头在说话”,后来大多隐于角色之中,甚至在一些章节并无角色性,可也在其中说话。
——这一点,务请青年朋友注意到,慢慢咂摸才是。
11
可惜,仍有人非说红楼是曹氏自传。我不得不再说几句。
细析之:因为“灵石”出现,书中似乎自相矛盾地把开篇首段中的“作者自云”的作者,无形中给“挤”走了——而把文本叙述者悄然偷换成“灵石”。可那个原“作者”哪里去了?这一“模糊偷换”似乎无理、自相矛盾;其实这是极妙的艺术手法乃至哲学思考。因为这样一来,人们自然要费神思追索,这叙述者到底是谁?应该是谁?真是那块具有“灵性”的石头吗?“她”怎么可能来诉说?
这样一来,无形中“逼出”或说“显现出”一个万能的、高洁的、先知如上帝样的“灵魂”来——而正是这个“灵魂”(或说“精灵”)叙述着这部伟大的《红楼梦》。
而读众若这样想,其阅读、审美、思索的效果就大不一样。且又让人出奇的发现,红楼的这一叙述者的转换与一个半世纪后的海德格尔关于“人存在”的论述,惊人的相似——就是那句“在已经在世的存在中先行于自身”※的哲言概括的。
——不知道,这个问题我说的是不是太复杂了些。
※ 见马丁·海德格尔《时间与存在》348-354页。
12
何谓荒唐言/
何谓辛酸泪/
你要寻其事/
我偏解其味
13
所说的“无朝代年纪可考”,是作者怕招来当时的“文字狱”,而提前设下的“防火墙”。当然,也是为后来文本里“地点模糊”“服装及官称唐明化”的伪饰,做准备。
——这应了清人裕瑞在《枣窗闲笔》里做出的定语:“狡狯托言”。
14
此外,红楼开篇第一段就出现“将真事隐去……故曰‘甄士隐’云云”和“用假语村言……故曰‘贾雨村’云云”——这两句话的分量之重的其中一项是——“她”为此后文本中不断出现的人名地名物名,提供了一个对其暗喻解释的模式化参考。
明白这一点太有必要了。将帮助我们破解此后红楼中的人名地名物名的谐音暗喻。
——这也是曹氏对中华声象性文字的独创性的驾驭,语言的垂直解意妙法。
15
说“或然判断”也好,说“红楼或然论”也罢,都为时尚早。
我之所以一开头就急切地推出这一概念,其实是想先给大家提个醒——对红楼的思考一定得多几个心眼,否则,她一定“陷(限)”你于“不意”。且无论你才情多高。一切分析判断都得等你认认真真地把这部书读上三遍后,再开口说话。否则,你连边儿都不沾。同时,这部书也是试金石,你思想意识、艺术修维的半斤八两,一试就知道。
——那便是,“倘若读者痴,难解其中味”。
16
妙在,作者还没正式说事就对第一女主角林黛玉下了功夫。
作者借癞头僧的话说“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这“西方灵河”和什么“三生石”不必多解释,都是说“林黛玉”的前世仙缘,以增强其艺术价值。
这“绛珠”两字,使用得精妙,意味甚深。能引人想像出“迎着微风阳光,那娇艳滴露”的小草的可爱形象;这也能让人想像到那仙草的露珠即是“她”在流泪,乃至流心血。同时又能表现出“她”生命的娇嫩和脆弱;这形象让人无限怜惜。
——该说,这是极富想像和感染力的两个字,极富美学价值。
17
当然,有些事也让人想不透的。
譬如,为什么这天上与人间的“使者”,一个是颇出风头(跛足蓬头)的道人,一个是来头显著(癞头跣足)的和尚?在“灵”界他们可是“丰神迥异,骨骼不凡”。
这非但跟大观园里的美女们不谐调,跟我们理想中的天使和脚上生着小翅膀的赫尔墨斯也大相径庭。在我想像里,曹氏在理想与现实、上下两界间安排的“联络员”,起码也该是晴雯啦、鸳鸯啦、紫鹃啦,再不就是秦钟啦、柳湘莲啦之流。当然,我不是曹雪芹;我没有也不可能有他那些尖深的艺术思考。他邃远而精湛的思维是在那浓浓历史暗夜里打磨出来的,是他那超人天赋、贵族身世给予的,吾辈无法企及。
我们只有仰趁些许的月光,沿着曹先生在遥远沉夜中为我们燃点的隐约星火,缓缓地在那铁岩间逡巡摸索,我们才有可能爬出这世上独有的厚壁——冰雪的青藏高原。
我们眼前的幻觉太多了,我们的诸多理想其实是有人早为我们造出的海市蜃楼——这一点,250年前的曹先生早预料到了——我们情感脆弱、容易受现实诱惑、思维中总有残缺——这些,曹先生也早替我们经历过。他很爱我们,他搭建起的这座神奇的红楼,其实就是要我们在其中寻觅出一条真正的、有人的生命光辉的生存之路。
他这位伟大的长者,正在那离我们不远的“梦”中,向我们缓缓招手。
二 听听那个“假话”和“愣自行”都胡说些什么
1
眼下,改编《红楼梦》几种版本的影视编导和作曲家们都忽略〈好了歌解〉这首诗。
这首诗(或称“词”)是用12对“人生落差”概括了当时中国皇道统社会从环境到人生、从家庭到官场、从教育到婚姻、从心理认识到市井风习的种种;竟把一个社会(可称“时代”)全然托出。“她”的认识价值与美学价值就摆在那里。“她”既是一股情绪又是一种现实。在文本中,“她”的震撼力相当一颗“情绪炸弹”。
——那么,这第一颗“情绪炸弹”的回响是什么呢?
仅仅是些莫名其妙的闲情感伤吗?不,那是针对人生、针对被扭曲的中国人文意识的。准确地说,这是一首为中华史而作的殇魂歌、悼亡曲;“她”否定的不单单是十二类人的命运的落差,而是秦汉以降的三千年里华族人的生存状态与社会意识。
红楼全书,如这类的“情绪炸弹”后面还有,如〈葬花吟〉〈风雨辞〉〈五美吟〉〈十首怀古诗〉〈芙蓉女儿诔〉等。其中〈葬花吟〉是足以跟《离骚》《天问》媲美的;这篇诗可称之“《红楼梦》的书魂”。还有薛宝琴的〈十首怀古灯谜诗〉和林黛玉的〈五美吟〉也属重要红楼诗作,可在悼亡殇魂的历史性上与之同论共说。
此外,遍观中国诗歌史,只有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可与〈好了歌解〉比肩。
……
我从小就会背诵这首诗,因为“她”的反差生动,心常被牵系。
2
无疑,作者是用“贾化(假话)”来写这部小说的;且作者还时不时地藉此提醒来读者——朋友,你别信。我这里讲的人与事,都是“用假语村言”编织出来的。
——不然,我让“贾雨村”这家伙总跑到你们面前来“露脸”干什么?
遍观中华此前的小说,这种可与当代“符号学”媲美的艺术手法,尚属首部。而这种近乎“用心诡谲”的人物设计与使用,怕也只有自信力极强的曹先生才想得出。
3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应该说,这是几句惊世骇俗的语言。乍听,你也可认定这不过是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的几句颇具感性灵性的无忌童言,可一笑置之。
其实,这几句话一出口就已经跟中国几千年的人文意识,接上火了,并碰撞出燦然火花——只是,绝大多数读众还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罢了。
这话自然有些偏激,但让人听来清爽且实在的。
——是的,女孩儿们——谁不喜欢呐?
然而,此话在红楼的“俗、梦、灵”三个层面上理解,就复杂了。在中国《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的认知里,“帝王将相”及其暴力权谋才能创造历史;可“情种宝玉”却说“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是一种否定。
这是贾宝玉来到人世不久,向贾家、向社会发出的“叛逆者”的第一声轻巧且郑重的“人生宣言”。这奠定了“情种补天”的独特形象、性格基础,也为此书情节走势,划出朦胧的意向圈定。当然,也把挚爱红楼的读众自然地“圈”进来。
4
这“冷子兴”到底算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他的突然出现与此后消逝无影——倒真有一股“冷(愣)”的劲头。
那么,他这名字的谐音就该是“愣自行”吧。
——我这样说,是否勉强了些?
——可这名字又是暗喻什么呢?
其人在整部红楼中,除了这一番话“演说”了“荣国府”外,此后只是从他娘子——周瑞家的女儿嘴里得知他吃过一次“官事”也就再无别的事了——这“愣自行”三字,是用来表现他的性格?还是用其传递出作者自己的某些状态、心声的?
——当然,我们还不该忘记,这冷子兴是贾雨村(假语存)的朋友、熟人。他曾引出贾雨村的一番让人听来有点石破天惊的话——那是相关“第三类人”的议论。
噢,也许我悟出了。
哪一个写小说的人不是“愣(硬)要自行其事”地说些“假话”呢。
5
常听人说“某某人像贾宝玉,是个天生情种”;也有人说“曹雪芹肯定是个天生情种,不然咋能写出“红楼梦”。说来,曹先生是不是天生情种,我不敢说——这问题似乎该由周汝昌老先生和曹学家们来做可信服的论断。但我知道“贾宝玉”不完全是天生情种。别看他抓周就抓到了“脂粉钗环”;很小就说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这惊世骇俗之语。这些只能说他有这种潜质罢了。如果他没喝过“放春山潜香洞”里警幻仙子的“千红一窟”的茶和“万艳同杯”的酒;如果他没听过仙境里仙女们演奏“红楼交响曲”;没在那“梦界”同警幻仙子的妹妹——秦可卿,有过一夜性爱;天上没有给她掉下林妹妹;如果晴雯没死、袭人没背叛;如果众姐妹没有那么多悲剧下场……总之,如果没有那么些“通灵悲情”的滋养,那他贾宝玉也就只能是那位“甄(真)宝玉”了,决成不了让这整个世界都为之困惑的“贾宝玉”。
——可这,又是为什么呐?
——这就是我们在未来阅读中要密切注意的、有关“贾宝玉”性格的成长。
我认为,这种对“红楼人物”做艺术上关注与思索,而不是拿他们去套论某些所谓的“真人”,是“红学”与“曹学”考量问题角度与方法的重要分野之一。
真正红学应该从“人物心性的审美”中探索曹氏的艺术真谛,不是搞“红外线”。
6
此一回,贾雨村洋洋洒洒说了一番“大话”——什么“天地生人”如何;“大仁者”如何,“大恶者”如何……而这番话,倒不一定是“假话(贾化)”哟。
因为,此时贾雨村正处在“遭贬”的人生低谷,其言不乏深刻;且他也算有见识者。同时他论及的,也是源远流长的“禀气”“理气”之说。这又仅是一个侧面。
可眼下我著重要讲的,作者前面提到的“通灵”的那个“灵”隐隐出现了。
——这可是一件不可忽略的现象。
——我称其为的“灵叙述”。
请注意,这种“灵叙述”是红楼文本中特有的,古今文学少见,且此后还会出现。
7
这位生在“湖州(胡诌)”的贾化(假话)先生,此时这样说:
这世上除有大善大贤大仁者(如尧舜、孔孟、程朱)和大恶者(如始皇、王莽、秦桧),还有第三类人——其中有隐士、文学家、娼优,甚至还有才子皇帝……
他还说了一句十分耐人寻味的话——“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此语意甚深。
——可他倒底想说什么呢?
他说的这“第三类人”与那“灵石”、与贾宝玉、与红楼作者,有没有关系?
我希望读者朋友自己去找答案。
我提示给你们的——这里曹氏把皇道统社会认定的社会形态二元(善恶)论,巧妙地偷换成三元论。当然,这“三元论”也只是眼下贾雨村的思想,并不完全等同曹氏的社会认识。《红楼梦》里真正的社会认识,将在第5回梦幻中做巧妙的阐释。
8
说来,也正是这种对后世影响极大的一种“红楼曲笔逻辑”,才使得这部书在艺术上更趋高超、精湛、完美、厚重,更具文学艺术的探索价值,才吸引来250年的无数研究者的辛勤掘发,也才把曹氏和他的《红楼梦》推到中国乃至世界小说艺术高峰,也才使历来不是受利用就是受迫害的中国文化人在仕途与名利的泥坑之外,多了一盏希望之灯,多了一条真正具人生意义和文化意义的生命之路。
真不知道,我的这种思索、感喟、忧心、焦虑是否勉强、多余、无聊的。
9
关于“娇杏”这一人物及名字的谐音暗喻、旁借指应,是该做些分析的。
就“娇杏”这一人物说,她跟“霍启”“封肃”都属曹氏信手拈来的“龙套”人物——走完过场就销声匿迹,无可多议。她名字的谐音暗喻“侥幸”,指的是她曾偶然回望了“风尘”中的贾雨村一眼,就被对方爱上——后来又偶然路遇,不但嫁了他(作了二房)后来又继任正宗夫人。而这一系列人生机遇都属“侥幸”这一暗喻。
——然而,仅这样理解曹氏的艺术用心,还很不够。
因为,她嫁给贾雨村,“她”这一形象就出现一种“指应”作用;即此形象的意象特点对应到另一形象上,藉此从旁点明“贾雨村”身上也具“侥幸”这一人生特点。
纵观红楼,这“旁借指应”(也称“旁助释意”)的意韵,作者颇多设计;譬如,茗烟(明眼)对宝玉、紫娟(只能捐躯)对黛玉、莺儿(黄金莺[应黄金])对宝钗、平儿兴儿旺儿(平庸之人走好运)对凤姐贾琏、素云(说白话)对李纨,智能(只能)对秦钟等——皆有用仆从(或情人)名字来暗喻主人形象的作用。
——这是曹氏在小说艺术上的又一大发明、红楼之谜的一种、红楼亮点之一。
当然,侥幸即偶然,虽潜融着一份极大的必然,可那是深层道理,常人不识。
三 有情人的第一次晤面是永恒的话题
1
《红楼梦》这部书正是出现在中国“市民文化”将取代“士人文化”的高峰阶段。这一文化转型,大约从宋代中期就悄然开始。至明清两代,如《水浒》《三国演义》等一批重头白话小说出现并流传,无疑给这文化转型增添了至重砝码。
第28回妓女“云儿”所唱的一支“小曲”里,就有这种文化的明确体现。
2
记得木心先生说过,如果他来写“红楼梦”就以“黛玉进贾府”作起笔开篇。
这无疑是现代小说家的思维,很妙。也说明,木心先生是用研究眼光研读红楼的。
但我这个人可能因循些,还是认为雪芹大师的开篇比较合适,就如诸葛孔明不同意魏延弄险偷袭长安一样。大师们的思考未必尽善尽美,但起码是稳妥的。
——不知,我的这种认识是否正确?
3
有人说,宿命不是迷信,然也。
“她”像地球村里每个人的影子,无人脱却。
“她”也许就是阿波罗对俄狄浦斯的神谕;
也许,又像达罗婆娑对国王豆扇陀的恶意诅咒。
然而此刻,是小小的林黛在述说——
“那一年我才三岁,记得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我的心不由地冷了起来。
可能,人世间所有厄运都难以摆脱。
然而我晓得,无论是黛玉还是宝玉,
他们的历史命运毕竟不是上帝经心地对他们个体生命的折磨。
4
人们常常谈起林黛玉在贾家的“孤独”,曹氏曾直捷写到“世外仙姝寂寞林”。
——这“寂寞”二字,何等珍贵。
其实,黛玉的“孤独”或“寂寞”——是人生大课题。就是说,所有智者在人生在俗世间都是孤独的。这是人世间,整个“白马群落”的宿命,岂黛玉一人。
林黛玉是红楼第一女主角,作者赋予她独特的“高洁”、超人的“良知”、惊天地泣鬼神的“诗才”。这跟中外古今所有“大智慧者”一样,那份“人生孤独”——也是上帝的惠赠、是精神意识的贵族、是大智慧者们的人生必修课,并非林小姐一人独有。就是每日被人呵护、被人簇拥着的贾宝玉的心里,难道就不“孤独”吗?
——是啊,谁让他们是“通灵”之种,在人世间行叛逆之为呢。
试想,如果“二玉”每天嘻嘻哈哈跟常人一样——吃饭、睡觉、啥也不想。那这部小说还有什么看头?孤独是他们的宿命——因为他们站在时代思想的巅峰。
尼采说过,孤独和痛苦是人生两大财富。
我想,在这座巨大的红楼里,怕也只有黛玉小姐才有资格享受这份伟大的孤独。
5
宝玉和黛玉这两位本书主人公一见面,无论是黛玉的“大吃一惊”,还是宝玉的一句“这个姊妹我曾见过的”,还是他后几句“前意识”的自我解白——什么“虽然未曾见过他,然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旧相认识,恍若远别重逢的一般”。
这按弗洛依德心理分析学说,是完全可以说得通的。
那就是,一些早熟的少男少女,在自己从未察觉到的潜意识里,很早就完成了对未来自己爱人的心里描摩。这是一种潜在的灵性、一种冥冥中的神通、一种当事人并不知情的意识;这也是“一见钟情”“一见如故”的常人惯见情境的来由。
当然,我们该知道,若没有弗洛依德这世界独一无二的大师,我们无法懂得这些。
可我们又该想到,曹氏原比弗洛伊德早出生一个半世纪;他是怎么懂得这玄妙的潜意识的呢?看,那“石兄”呀“还泪”呀,虽说与中国佛学的前世缘有关,可又没有一样不与弗洛依德的心理分析学关联着的……于是,我在惊喜之余又茫然中戏谑地想:这两位各居东西方的智者,不会在天国为争功而吵起来吧?
6
宝玉一出场,作者写“他”光彩照人的同时,也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调侃笔调——在那两阕〈西江月〉词中——应该说,这是一种极复杂的相关生命认识的矛盾心结。
——可这种似乎不吐不快的“自恨”,又是怎么来的呢?
人都是有两面性的。
“出淤泥而不染”是中国士人的一种理想人生。可人在“潦倒”“贫穷”之际,又难免会有些“志短”之思之为。尽管那可能只是一时“走神”,但对于一个重视自己灵魂的人,却又是刻骨铭心的记忆。我们该想到,在作者写红楼之时,他必然被两种截然不同的精神激流交替冲撞着:一种是超越现实的艺术智慧的高远之思;一种是现实的、即便是洒脱自慰也无法摆脱的穷困、尴尬、烦恼。
另外,作者对宝玉的“批判言词”——像“潦倒不通庶务”“贫穷难耐凄凉”,还说什么“莫效此儿形状”——这再一次遮掩了他真实写作动机——因为“这看法”毕竟是世俗通见,读者眼下这么认识“宝玉”也无妨;艺术审美也须一步步进行。
——哪能人人都“解”得“其中味”呢?
当然,我们又必须承认,作者的这种嘲讽或说调侃自己,是满含酸楚的。因为这是一个超凡的灵魂在世俗泥淖中滚爬了一番之后的、既有自惭形秽又有高傲执拗的一种极其矛盾复杂的心态。这是很痛苦的,是滴血滴泪的;有如一片经冬的树叶,虽然有着清晰的叶脉,但毕竟很脆弱。这让我想起了米兰·昆德拉一部著名小说的名字——“生命不能承受的轻”;最初对这书名,我不甚理解。后来,我弄懂了——正因为作者曾经“承受”过那种“生命”之“轻”的煎熬,后来他才能写出那样一部小说来,又为这小说起了个极贴近自我的、让人为之心颤的书名。
曹氏在这〈西江月〉里嘲讽的正是自己生命呈现过的人生“弱项(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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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和思索红楼许多年来,我总是对宝玉的多次“摔玉弃玉”大为不解?
是的。既然那是一块来头显著(癞头跣足)的“通灵宝玉”,这位“神瑛侍者”的小男孩儿为什么不喜欢自己这一难得宝物呢?这不是与作者设计的的“灵”界,相悖了吗?宝玉的“弃玉”这一肯定具象征意义的举动,象征着什么呢?
后来,我才渐渐理解——其实这其中有思辨逻辑问题:
通常贾家上下,都把宝玉这种乖戾之为看成是其“疯痴”状。
——其实大错了。
那只是表层的“前理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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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灵界说,这石(实)生玉(欲)是“通灵”的体现;可这块玉是“随风流冤家”“投胎入世”(第1回)的;虽然贾家也认定这是一块“宝玉”,但毕竟是以人世间的浅显的假(贾)的认识,来度量其“宝性”的——所以作者才给“她”起名叫“假(贾)宝玉”嘛。至于这些“假认识”实质是什么?那得以后再论。但作为曾是“‘神瑛侍者’的小男孩儿”敏察到这些人世之假,感到不适应——甚至最后发展到对疼爱他的祖母说“从今已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发我走罢”(第25回)。
这样说就合辙了——原来这是贾宝玉无由发泄的“邪火”,用贾母话说“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这话从侧面为宝玉“弃玉”行为加了注脚,使人茅塞顿开,原来“弃玉之举”是这男孩对人世间之假之浊的逆反,一种无奈。
当然,作为曹氏小说艺术岂能简单乃至概念化的说个明白透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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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贾宝玉此番“摔玉”还有另一层意思:
那就是男孩儿的趋同心。正如他说的“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如今来了这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这样一说,就既具有人物形象的性格化(一个8岁小情种的天性)又具备文本深层涵义(灵界之魂的必然意识)了。这也便成了“天使在人间”的必然之怪。
此外,我们再纵向理解一下“摔玉”情节的推动性:
1-贾宝玉“摔玉弃玉”被看成其“疯痴”,其实表明整个贾府乃至整个世俗社会对天生大智慧者的不理解、无法沟通;2-宝玉一见到黛玉就“摔玉弃玉”进一步表现二人的心灵神通;3-宝玉一见到黛玉就“摔玉弃玉”说明“这位天上掉下的林妹妹”对贾宝玉有促使其心更明、眼更亮的“灵犀之功”;4-宝玉此番“首次亮相表现”为他今后不断出现的“疯傻痴颠”行为奠定了“与人不同”的个性基础;6-隐约让贾府上下感觉到——宝玉和黛玉二人若常在一起是有“不祥”之兆的;7-这情节跌人眼球——依小说艺术说,是个精彩的悬念,是可引人作浓重思索之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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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对“二玉”两位男女主人公做形而上的“灵魂”分折;那么,我们应注意到一点:“贾宝玉”这一男性形象是属于“灵魂先于自身”的(即海德格尔的“存在论”)——那“补天之石”幻化成一块“美玉”,他“啣玉而生”——这就是作者对其“先于自身”的交待。那么,林黛玉其人呐?作者是怎样处理这角色的呢?
“林黛玉”是女性,作者交待得也形象且明白,那就是女性的被引导性,即“被浇灌”这一意味深长的意韵——她是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小草,又是受了神瑛侍者的浇灌才要还泪于他的。这与“夏娃是亚当的一条肋骨”有可比性。
我认为,曹氏这一对“男人和女人”的形象喻示,要比《圣经》的形象喻示,高明且合理。李劼先生说“正如在贾宝玉的形象结构中灵魂先行自身一样,在林黛玉形象结构中,先行自身的是无望的爱情期待”※。我认为,这话前一半是对的,后一半须商榷——说林黛玉的“先行自身”应是所有女性固有的性向性格——被浇灌。而“无望的爱情期待”只是情节层面的意向;等同论之怕是不确。
当然,这么说带点鸡蛋里找骨头。其实,我崇敬李先生,是为他张目。
※ 见李劼《论红楼梦》177页
(后续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