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中最有名的一个故事，在我们看来却是最不可思议的：俄狄浦斯蒙在鼓里犯下了弑父娶母的大错，后来力排众议查清可怕的真相，当即对自己执行了最严酷的惩罚。人世间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很多人说，这个可怕的神话是在告诫人要懂得认命，别自以为聪明，以为你能斗得过命！因为那故事的重点并不是弑父娶母本身，而是俄狄浦斯企图挑战不可逃脱的命运，反而每次都为自己的行动所害——就好像中国的孙悟空，神通再广大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这样的解读挺符合我们的等级观与“天人合一”观，却有悖于古希腊人勇于挑战权威、挑战自然的传统。其实希腊神话中还有个倒霉又要强的国王，刚好可以和俄狄浦斯对起来看：西西弗斯制服了死神让人不会死去，却被众神惩戒，必须把一块大石头推上山去，可石头一到山顶就滚下来，他回到山下重新推，石头又滚下来，他又往上推……周而复始，永不停息。这也有点像一个中国神话，但愚公子子孙孙挖山不止，最后感动了上帝，帮他们移掉了两座大山，而西西弗斯是永远独自在那儿推着石头。他和俄狄浦斯似乎既相像又相反，两个人都下定了决心跟命运斗到底，西西弗斯是屡败屡战，永不服输；俄狄浦斯是屡战屡败，终于认罪。希腊人为什么要编出这么个故事？是在嘲笑俄狄浦斯不知天高地厚吗？不，俄狄浦斯是个值得敬重的悲剧英雄。
两千多年以后，西方人不怎么稀罕英雄了，但对俄狄浦斯依然兴趣浓浓。科学家从他身上看到了科学的求实精神——原来他查案子查自己是为事实而事实，不查清就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心理学家则“发现”，男人都是潜在的俄狄浦斯，都有隐秘的“恋母情结”！20世纪初叶弗洛伊德的心理学风靡一时，还把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扯了进来，说这位帅哥王子之所以迟迟不报仇，竟是因为担心杀了那弑父的叔父以后，自己会犯同样的罪娶王后！也不能说这些诠释完全没有道理，但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这两个说法都有点莫名其妙，难以让人真的信服。
犯过大错的俄狄浦斯究竟为什么值得钦佩？这么个看似荒唐之极的故事为什么会让那么多人丢不开放不下？这个美学、哲学、伦理学也是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的难题纠缠了人类两千多年。我是在看中国的反腐电影《生死抉择》时突然想到了俄狄浦斯，悟出了一个道理。那片子讲一位高官的夫人背着他收受巨额贿赂，最后他力排众议查明真相，毅然把犯罪的老婆送上了法庭。“大义灭亲”是中国文化中常见的母题，通常是因为这个“亲”投敌成了叛徒——这在和平时期已经很少见到；而《生死抉择》里那样的“老婆”现在是一抓一大把——借老公的权力捞钱惹事，往往会把男人也一起拉下水，因为他要证明对妻子受贿毫不知情还真不大容易。相比之下，人们对俄狄浦斯的不知情就不会有任何怀疑——正是因为不知情，他才要克服一切障碍来彻底清查；就在发现了牵连到自己的蛛丝马迹后，他还是坚持一鼓作气查到底。这里的关键是，他查案子是为了拯救为瘟疫所害的国民，一旦查清，他一点也没犹豫，一点也不想用“不知情”来推卸责任，立刻向国民承担全部的责任。这是何等的勇气？这是怎样的担当！
人类历史上有过如此勇敢担当的“责任人”吗？记得在美国时常看到政治家被媒体曝丑闻，被对手抹黑，不管那“黑”是真是假，是深是浅，每个丑闻的直觉反应一定是No！要是实在挡不过去，就把责任推给别人——Not me！这似乎是人的“天性”，小孩子闯了祸面对大人，也总是本能地这样抵赖。所以，俄狄浦斯的故事大概只能是个“神话”，但却是个伟大之极的神话，俄狄浦斯主动牺牲的是任何领导者都不可能放弃的声名，而且不做半句辩解！也许有人会问，虚构这样一个现实世界中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的人，有什么意义？这就好像问古希腊人，西西弗斯推石头傻不傻呀？也好像智叟问愚公，你移山有什么意义？你决心再大，还能斗得过命运？
普通人是永远做不到那么伟大，但人们还是梦想会有伟大的英雄出现；若是指望单个的英雄不大现实，我们就会期盼集体的英雄出现。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神话——民族的集体无意识，民族的梦。古希腊有俄狄浦斯、西西佛斯，古华夏有精卫填海、愚公移山。我们的故事都相对简要，动作单纯，黑白分明；他们的背景比较曲折，主题多义，人物深邃。但有一点差不多，都是在单个的英雄形象身上寄托了集体的梦想，人民的英雄甘愿为老百姓做出重大的牺牲。壮士断腕，断的是自己的腕，一旦敢于断腕，就还有可能断臂、断腿、断……
我悟出了俄狄浦斯这个原型人物的新的含义，发现这个被很多人简单当成“命运悲剧”的经典中深藏着巨大的正能量，于是写了京剧《王者俄狄》，把希腊神话中垂垂老矣的国王请来中国，用他的基因克隆出一个崭新的一身王者之风的英雄——一个理想主义的少年天子。该剧由卢昂和翁国生导演，浙江省京剧团演出，已在国内外演了一百好几十场——这个纪录在新编戏曲中殊为难得，属于非常受欢迎的。在杭州、上海、纽约、巴塞罗那、东京以及古希腊的舞台上，每到快要结尾的时候，翁国生饰演的主人公毅然戳向自己的双眼，舞台上飞射出两条由白到红的长水袖，2500年前的神话放出了震撼当代人的光芒。我们重塑的俄狄这一形象符合中国人的英雄情结，又融进了西西弗斯和中国精卫的精神——不断地挑战命运，不断在行动，为了天下百姓，哪怕失败也绝不会放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