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野:一次贴近作者点破主题的袒露(解读第8回七律诗<嘲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988 次 更新时间:2013-11-25 2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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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陈丹青先生整理木心先生的《文学回忆录》,相关红楼梦有这样的话“书首的诗、词、文,看起来很老实,坦呈直言了。可是仍旧是止于暗示,一句实话不露,其实是拆了陷阱,让你掉进更大的陷阱”※1——忖量此言,不深得红楼真味者,是说不出来的。

今天,我要谈的这首红楼梦第8回的<嘲玉>就属木心先生所说“更大的陷阱”的诗。

请看: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新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这是小说中,借薛宝钗之眼描述贾宝玉的“灵通宝玉”时,插进来的一首诗。

实其,这是红楼文本第二次近距离写薛宝钗(第一次是第7回,作者借周瑞家的来到梨香院而写到薛宝钗)以及首次近距离写“宝玉宝钗”的接触。该说,此诗属红楼中经常出现的“灵叙述”※2,也可品味出此诗是比较贴近作者的某些“袒露.”或叫泄露。也就是木先生说“坦呈直言”。只是这“直言”是真老实,还是仍止于暗示的大陷阱呢?

——而这“灵叙述”与“贴近作者的‘坦呈直言’”显然是合拍的。

这诗,作者先找一个虚托,说“后人有诗嘲云”。这“后人”其实是作者试图推卸掉对这诗的“责任”;而“嘲”系反语,是作者惯用的曲笔,是想隐藏起“内涵锋芒”;如果说这是“规避文字狱”,那也太拙了点;说是“简单障眼”“一般性地蒙蒙读者”“顾左右而言他”罢了。说来该提醒读众,红楼文本由于艺术吊诡,越是“前理解”中作者试图“把你注意力引向别处”时,就越是他要在其中说重大问题之时。请牢记这一点。

——这,完全可以看成是一条红楼阅读的规律。

乍读此诗,表面稍有些调侃之味,所谓“嘲”,可细品非但无嘲弄之意,那情那语倒是凝重异常,甚至带骨梗在喉不吐快的劲头。而那“后人”的虚托与卸责本身也更说明,此诗是作者要“客观”的、带距离感的说一些真话。这首诗表面看是写那“玉”(可解成“有‘欲望’之石”);其实作者是写自己,甚至有意藉此来感叹一下自己的笔墨之为——因为,“通灵宝玉”的构设是红楼艺术中最精华部分。作者岂能让“她”总远离自已。而此时借宝钗要看这玉,作者正好搞一次“贴近自我”的袒露。因此,在解读此诗时一定要联系第1回的“石兄说事”和第5回“红楼梦引子”,才能比较准确地理解此诗。

当然,整部小说都是作者自我流露,可这“自露”有直接间接之分。这首诗带直接性。其实,这诗字意很“白”(所谓“老实”),不用多说。重要是整首诗从表面看颇有一般虚无情绪,无论对宇宙自然、对人类社会,还是对历史发生学与创造论……其实,不然。

细解之:

首句的“……已荒唐”,这“荒唐”二字是说“女娲补天”这一传说本来就是神话奇谈而“已”,没法求证。接着,首句的“荒唐”跟“又向荒唐演大荒”有趣地形成了一种“负负得正”的艺术逻辑,好像在说:“我把本来‘荒唐’之事写成这荒唐之书,这样一来 “她”可就不荒唐了”。这“又向……”一句其实是无主(主语)句——默默隐藏着一个我(作者)在其间。要知道,这第二句的“向荒唐”与首句的“已荒唐”的指向概念,大相径庭。表面看,“已荒唐”是有所指的,而“向荒唐”无所指,但细想,不是那么回事——“向荒唐”的“荒唐”不但有所指,且很明确。因为这第二个“荒唐”是指现实社会、现实生活、既定的历史价值观的,作者予以绝对的否定——“荒唐”(假(贾)的)。而如今又来“演(艺术表现)”这“大荒”,可解读为作者写的这部书;这“大”字用得准确,是作者对自己艺术形式、深刻思想的一种自诩以及肯定。而这最后一个“荒”字又有“谎”的意味,这自然是指他用“假语村言”而写成的红楼梦这部小说。

两句连贯解之,意为——“这‘女娲补天’已是一个荒诞不稽的传说,可如今我又要向这荒唐的充满‘假恶丑俗’的社会,来演绎这部一般人看来更属大荒言的虚构之书”。

——请注意,这首联若解不确,后面就无法再解之了。

此外,“又向荒唐演大荒”也无意中透露作者对此书未必有人理解的渺茫心境;这同 1回的“谁解其中味”那种对后人的疑惑、失望、感伤的心境,出自同一心理的。

“失去幽灵真境界”看似普通,其实这是此诗最费解的一句。

先确定“幽灵”的概念。我们从“真境界”里应该咂摸出作者这里说的不是通常指的鬼神冥灵,而是指作者自己创造出的第1回的“女娲炼石”的灵源说和第5回的“警幻太虚”的梦灵说。而这样虚幻层面的情节,是作者相关本书主题的、对读者的暗示与点化。那么“失去”这一“真境界”又是什么意思呢?是说:这“玉”这“宝玉”(亦物亦人)不再像在真境界里那么纯真了。这句的潜台辞深远,是说“那人那物在我虚拟出的或说我认定的那个境界是肯定的、是真实的真性情的,而到现实生活里反而“失去”这些真实。这“境界”一词,不单单是一种区域概念,而是作者对自己创造出的理想(成套的主题认识),譬如“炼石补天”“警幻太虚”乃至“大观园”的一种肯定赞赏。

——如果不这样解读,这句诗就变得很无理了。

——“幽灵”岂有什么“真境界”?而且还感叹其“失去”?

这自然是作者对自己的艺术真实(红楼的思想精髓)的一种肯定,同时对现实社会(众生行为与历史既定)的一种否定。而这些话,又是作者在书中永远不能挑明来说的。

下面“幻来新就臭皮囊”是形象地补充说明很让人费解的前一句诗的。

这“幻”字既与谐音“换”字通义,又与第1回开篇“曾历过一番梦幻”的“梦幻”有联系——那“梦幻”指作者在创作前的“艺术构思”,与眼下“幻来…”一句合拍。

而且,人的生命失去了应有的真灵性,不是“臭皮囊”又是什么呢?而这里的“幻”字张力更大些,既指艺术创作,也指人生虚幻,又似恨悔自己一贯的“不务实”(指生存)。这又与<嘲玉西江月>的“潦倒不通庶务”“贫困难耐凄凉”,遥遥相呼应着。

“好知运败金无彩”一句,其意是比较微妙的。这“好”相当于“当”和“应该”——即“当知道”或“应该知道”;“知”是“知晓”,其中有嘱咐、告诫、祝愿读者之意。而这“运”字的概念最宽泛,你可以解读为人的命运,你也可以解释成家运、国运、民族历史的命运。“金无彩”的“金”字是双概念的——既是婉叹薛宝钗这样一个美丽女子在错误的历史(社会)条件下的“无彩”(不光彩或没光彩),也是对一切可贵可珍惜之人之事在这“运败”之际的惋叹。那么,为什么说这“金”就是指薛宝钗呐?

1-此诗正好是她手拿这玉时出现的;2-薛家在文中是以有钱为最特色;3-她戴的是与这玉相对应的金锁;4-她的贴身丫头(莺儿)真名“黄金莺”,谐音暗喻“应黄金”。

下句“堪叹时乖玉不光”是对应上句来感叹“宝黛二玉”的。然而,作者在这里区别的(分别的)对待“金”与“玉”——态度很明显。“好知……金无彩”有警惕正告读者要看清之意;而“堪叹……玉不光”的惋惜意味甚浓——这种“警世”与“惋惜”,泾渭分明,这很微妙的叙述情绪与情调,不容忽略。且“运败”“时乖”的区别也十分明显,“时乖”纯属机遇命运,而“运败”既是个人的,更是时代历史的缘由。从这两句诗里,也再次表明作者对“黛玉”与“宝钗”的赞与贬、爱与同情的态度差异。

尾联两句,看似俗白寓意却深,又回到(或说承接)前两句的务虚大主题上。

“白骨如山”是生动形象的描述,其意应顺延首句“女娲补天”,结合而论——是指人类生生不息的历史,说这历史所留下的看似一堆堆、一片片的“白骨”;当然,这里也暗含着对无价值生命的贬损之意(别忘了,作者毕意是贵族是文化精英;他骨子里有目无下尘的(类林黛玉的)情愫。“忘姓氏”是说这些人都曾有过姓氏,却没人记得。那么,这就无形中拔擢出一个问题,那不该被“忘(却)”应该是些什么呢?于是引出下句。“公子与红妆”;而且是“无非”(基本肯定)。当然,这一句若是让“狼奶学派”“文革学派”分析,就又该指责曹氏的阶级立场喽。譬如,一直用准官话来评红楼诗的蔡义先生就这样说“作者从红妆白骨的虚无观点上去否定‘金玉良缘’,这不仅说明他对现实人生的悲观失望,也表现了他认识上的阶级局限”※3。听听,用貌似有理的“虚无”“悲观失望”“阶级局限”来套索红楼诗的意境,这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

——其实,蔡义江先生的这种“评”才真真大谬不然。

“无非公子与红妆”是一句含义甚深,又最容易被人误解误读的句子。

从表层的肤浅理解,完全可以说成是作者把男女恋情,或说是大家名门的公子与小姐的恋爱故事当成生命的惟一、生活的主旨——而这样一理解,作者当然是很狭隘的。

其实,这大错特错了——因为在第1回石兄对空空道人谈话中早就批驳过这种“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低俗的美学认识。然而,这里的“公子与红妆”是承接上一句说的:人类这“生生不息的历史”“无非”都是有如我(作者)所倡扬的红楼里的公子与红妆之爱之情感的。这话的潜台词是什么呐?作者是以此来无声的否定(破)中国传统历史文化所倡扬的皇统道德论、帝王将相创造历史论(当然,这肯定也不是上世纪宣扬的人民创造历史论);而是(立)曹氏在本书倡扬的一种理想的“用情、爱、审美再创造历史论”。这一理想的创世论合理否?能否遂达?是另一回事,我们暂且不谈。

——但这,确实是红楼梦一书所要倡扬的一种曹雪芹的观点。

而这一点,我们可以在第5回宁荣二公对警幻仙的“嘱托”中和警幻仙对宝玉的“情种”“意淫”讲解中,以及第36回贾宝玉批判“文死谏、武死战”中,做综合性解读。

这也是曹氏红楼的一贯立场(或叫潜主题)——“人生既不该是为生存层面的‘利’,也不该是为创造层面突显自我的“名”,而该是一种充满人性情感的爱,才可能升华达到的“审美境界”。这“公子与红妆”恰是这种情感与爱的形象化或说代名词罢了。

——应该说,这才是曹雪芹写此诗完整的心境与意图。

此外,这首诗与红楼文本中不少非角色诗文(拟人物诗),譬如第1回的“自题五绝”、第2回的“好了歌解”、第3回的“西江月•嘲贾宝玉二首”等,都属于红楼中那“灵”的直接叙述,也就是木心先生所说“看起来很老实”其实是“更大陷阱”的“坦呈直言”。比起这“灵”浸透到某角色中的复合式叙述,确实显得直观与贴近作者了。

这是文本中“灵叙述”显示出的又一类面孔。

※1 见木心讲述《文学回忆录》第38讲第501页

※2 参见笔者《跨进红楼第一高门槛》“上篇”“第一节”

※3 见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第1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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