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中要:想什么与如何想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75 次 更新时间:2013-08-27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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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中要  

写完《西方哲学与中国历史——兼论汉语思想载体》一文后,我有一种仓促未尽所怀的遗憾——当然,这种遗憾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得承认,辐射万端的思路、喧宾夺主的引语、叠床架屋的注解,还有那些不得已为之又实在虎头蛇尾的破折号……总之,如果《西》文没有提供给人们丝毫有所启发的内容(而无论在正面还是负面的意义上),那么,很有可能是我表达的问题。【这种说法有一种自卖自夸的嫌疑,因为还有一种更明显的结果,即,大家读了,也懂了,然后觉得没有什么新意,甚至远不及同类问题里的结论。若此,我也只能报以心余力亏的诚恳歉意。】于是,我就觉得应该以一篇文字做《西》文的小小补充,或者说,把《西》文的核心论点,单列出来加以解读。我一样地尽我所能地把思路展示清晰,虽然,经验来看,这可能是一次“不可能的任务”。

在进入解释前,我想先来一次情景对话,请允许我占用读者半分钟的时间,非常感谢!

现在,我向读者提一个问题:“您想什么呢?”

……

如果没有意外,我想读者会告诉我正在想的内容——如果读者什么都没想,那么,我也把这种“不想”视作想的内容,只不过是一种有些特殊的内容。

接下来,我向读者提第二个问题(稍稍提醒的是,这个问题与上个问题无关):“您如何想?”或者是“您怎么想?”

我想,读者再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不会像第一个问题那样的容易,实际上,以我自己为例,我会觉得这个问题令我困惑,困惑的原因就是,当有人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会马上追问一句:“对于什么,我如何想?”【请注意这一点,这是本文的一个关键词,我会在下文详解。】先暂时搁置这个问题上的思考,让我们把这个问题做完。

我想,需要把这第二个问题补充完整,方便起见,请读者以第一个问题为对象,回答“您如何想?”这个问题。

我也同样把这个问题提问给自己。

【当然,恕我老是不会举例,因为,对于第一个问题,我不知道读者会有什么样的回答,因此,以第一个问题为对象的第二个问题,很可能不会得出我有意举例的结果,或者说,是一种特殊的结果,就像“不想”也是第一问题的答案。请见谅。】

按照我的汉语经验,当人们就一件事情问我“你如何想?”的时候,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生活的常态中),他们的意思不是问:对于某个问题,我是以“什么样的思维方式”(“思想载体”),即“如何”去想。而是问:对于某个问题,我是如何看?我想把“您如何想?”这个问题,以“(对于某事)您觉得怎么样?”来表达,也许就更好理解了。比如,对于这篇文字,您觉得怎么样?或者说,对于今天的天气,您觉得怎么样?

换句话说,当人们在问“如何想?”的问题时,实际上,要求的是一个有关“价值判断”的答案。比如,“这篇文字糟透了!”、“今天天气很好。”

也就是说,汉语中的“如何想”问题,指向的是一个价值判断问题。而这就是西语与汉语的最大分别,我就从这里进入有关“思想载体”的讨论。

【在进入下文之前,我也有必要回答读者对第二个问题的解释,因为,很大程度上,读者的第一个问题,无关价值判断。但是,我把其称作“无关价值判断”,意指这个答案依然在“价值判断”的范畴内,而只是一种特殊的形式,即“无关价值判断”。那么,比我聪明的读者一定会想到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把我想的“某事”,用“无关价值判断”的方式,与“价值判断”联系在一起(潜台词是:以这种强加的方式,为下文的论说寻找一个普遍适用的切入点)?为什么我想的“某事”,不能独立于“价值判断”这一范畴存在?

我举例子说明:

假如我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我在想中午吃什么。

那么,基于第一个问题为对象,我的回答是:吃米饭。

很显然,我的第二个答案,不是一个价值判断。那么,为什么,“吃米饭”就是一个“无关价值判断”的问题?虽然,它的确是一个无关价值判断(这里没引号)的问题;而在逻辑上(也是我有意把其放在“价值判断”的范畴)它又的确是一个隶属“价值判断”的问题。那么,根源就在于,我有意把无关价值判断的问题,变成了一个与“价值判断”有关的“无关价值判断”的特殊回答。

但是,比我聪明的读者也会想更多。

还是这个“吃米饭”的例子,实际上“吃米饭”的答案,吻合对应的是“你中午吃什么?”这个问题,即,“你想什么?”也就是说,这依然属于“想什么?”的问题。而以“吃米饭”作为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即以此为对象,问第二个问题:“米饭如何?”或“你觉得米饭怎么样?”那么,我就会说“好吃。”“难吃。”“一般。”,于是,这又成为了一个“价值判断”的问题。

换句话说,一个问题,要么指向“什么”,要么指向“如何”,而我把“如何”视作一个有关“价值判断”的问题。】

好啦,这个引子还不算历史上的最长。

中西语境中的“如何想”

一、西语中的“如何想”

在进入西语的“如何”前,累赘地指出,西语也有“价值判断”的存在,但是,我从“如何”的角度,来观照西方思想的起源与发展。

中西文明中,都有着思想兴起与演变的过程,汉语文明因为制度的缘故,汉语思想被有意(“思想压制”成为传统后,就成为了“无意”)地抑制,让帝制时代的汉语思想逐渐熄灭。虽然,西方思想也有被湮灭的历史,但是,以欧洲为例的西方,并没有在大面积的时空中,出现像中国帝制这样的制度,因此,西方思想还是得到了客观生长的条件。这里不拟比较两种文明的思想线索,而是想说,在西方,思想的起源,内含着两个问题即,想什么和如何想。在我看来,西人对于“如何想”的问题,其重视程度不亚于“想什么”。西方哲学史是对这两个问题寻找解答的集合。而“如何想”的问题,最后以“思想载体”的方式得到表达。

在《西》文中,我提出西方哲学的“思想载体”是逻辑学(虽然逻辑学并非西方哲学史上惟一的“思想载体”),而逻辑学自身也是一门系统化的学科,可以看出,在西人对“如何想”这一问题的思考中,以逻辑学为代表的学科建设,正是这种对“如何想”思考的阶段成果。

从西方思想的演进中观察,那么,对于“如何想”的问题,最开始局限在哲学的领域内。最早的“如何想”,是一个学科内的专业问题。以逻辑学为例,它与语音和文字系统——表达系统——分道扬镳,直观地说,逻辑学提供了脱离了依靠语言和文字这样的元素进行思考的途径。

【有必要解释一下“思考元素”,这又是我杜撰的词。它指的是,在人们思考的时候,那些思考的对象,以什么方式呈现,比如说,我想“太阳”,那么,“太阳”在我脑中是以什么方式呈现的:是实物的太阳,是作为文字的“太阳”,是一个照片中的“太阳”,还是一个画在纸上的“太阳”……我把这些所思考的事物呈现的方式称为“思考元素”。而思想载体,就是用一种系统,对这些“元素”进行处理。而汉语的思考元素,相对而言选择不多,或者说,集中于文字这样的元素形式。】

但是,除非人们不用交流就可以共享思想,那么,思想传播、保存的物质载体,依然还要借助语言和文字,而西语——以字母字为代表——本身就有着抽象的特质(详见拙文《语词发明背后的思维》)。因此,当人们不是通过世界去思考,而是通过语言、文字这种物质载体去思考,确切地说,是通过语言、文字去认知他人的想法时,逻辑学,就不仅仅是一个“思想载体”的问题,它就与交流发生了联系,逻辑学,从一种封闭性的思想方式,变成了一种开放性的交流基础,并且,在实践中取得了共识。而这个时候,这种与语言、文字有关的交流,也就溢出了学科专业的范畴,借助语言、文字这种交流载体,扩展至全社会。这个时候,“如何想”就从一个专业问题,变成了一个普适性的问题。我认为,在哲学中,对于“如何想”问题,一直保持着学科向度上的探索。比如,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就是对“如何想”问题的整全性回答。而在更广泛的社会领域,对于“如何想”的问题——即使人们并不想为其寻找答案——也形成了一种观念共识,人们知道这个问题的出处,也知道对于这个问题的一般性解答,在低程度上,西人不会把“如何想”(一个关于How的问题),与“价值判断”或其他的什么问题混淆起来。或者说,“How”问题,是一个被共识的、涉及思想或思维的问题。

二、汉语中的“如何想”

我在《西》文中对汉语思想载体的起源与流变进行了解读。简单总结一下《西》文中的内容,即:汉语思想载体从来不是汉语关心的问题,而在“百家争鸣”的时代,几乎每一思想流派,都有着自己的思想载体。在进入帝制,尤其是汉武帝时,儒家升级为至尊学派后,儒家的以“价值判断”为思想载体的方式,成为了日后两千多年中,中国思想,以及思维的主流载体。

“如何想”问题,实际上就是“思想载体”问题。而对于汉语思想来说,在“想什么”的向度上,与西方平分秋色,但是,在“如何想”的问题上,汉语思想却付之阙如,换句话说,汉语思想中,缺乏对“思想”的思想。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我在拙文《语词发明背后的思维》提出:“汉字,就是模型化的世界。”我的意思就是,发明汉字的思维,不是一种抽象思想,它不是用一种对世界抽象处理的方式,把世界用一种符号(象形字)来表达。汉字,是对世界的模仿,是一种按比例缩小的“世界公园”。在汉字发明的思维,以及汉字被发明出来,以及汉字在使用的整个环节中,都未曾出现一种抽象思维的加盟。汉语思想,在思想者与物之间,是没有媒介联接的,在这个意义上,汉字,是交流的载体,而不是把人与世界联系在一起的中介,汉字,本身就是世界。汉语子民不是通过汉字去思考世界,而是思考汉字,而思考汉字就是在对世界进行思考。

若此,汉语中为什么没有“如何想”这一问题,我认为就在于发明汉字的思维中,以及以象形字为表达的汉字,在客观上省略、取消了“如何想”问题的存在空间。

这样来看,西语(字母字)体现着一种工具价值,既然是工具,就存在一个“如何使用工具”的问题,即,“如何想”的问题。因为,工具是不变的,用法却可以变化,因为用法的变化,结果(思想)就会有不同。而汉字(象形字)本身就具有一种终极价值,而这种价值来自于世界的价值,因为,汉字是世界的模型化,在这个模型化的过程中,使得汉字被赋予一种价值。我在《西》文中指出,价值判断是独尊儒术后汉语思想载体的主流。这样来看,汉字本身内涵的价值,正是为这种“价值判断”做了客观上的支持。换句话说,汉字本身就是价值,因此,使用汉字就是建立在一种价值的框架上,这也让“价值判断”(此“价值”非彼价值,但是,此“价值”隶属于彼价值中)成为可能。

汉语的未来

在简单梳理了一下中西语境中的“如何想”问题后。我想试着说说,关于汉语的未来。

上文所言,汉语中“如何想”问题的缺席,是一个历史和传统问题,而汉语因此错失——以西语文明为参照时才会意识到——的种种,由历史的遗憾被转递到我们手中。因为中西的交融,让今天的汉语子民,有了在传统“思想载体”外,寻找、借鉴不同于“价值判断”的思考方式,这也许是我们的幸运。但是,汉语传统所遗留下来的古物,我们又该如何处理呢?

我在《西》文中提出,“儒家问鼎思想后,儒家思想载体在做着小材大用的意识形态努力,而这又导致了不利于汉语思想发展的思维环境。”客观上,将“价值判断”重新放回道德、伦理领域,也就是缩小“价值判断”这一传统思想载体的适用范围,使其从意识形态的疆域后退,回归到前期儒家的语境之中。当然,这项工作已经从辛亥革命后无数次各种运动有意无意地接力完成了,但是,这种貌似完工的工程,很有可能是“豆腐渣”。不以体制为例,就说说我们身边的生活,常常听到有人这么说“某某是好人、某某是坏人。”实际上,所谓的某某,也只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而对于普通的生活、普通的人,我们习惯了作“价值判断”。【值得玩味的是,对于那些真的适用“价值判断”的人群,我们反而不这么做了。】看来,在普遍国人的思维中,“价值判断”的思想(思维)方式还在发挥着传统的作用。除非,我们不认为这种“价值判断”的思想载体有什么不妥——对于不思的人来说,哪里会有什么不妥呢?否则,改变一种传统的思想载体,就是用一种新观念去取代旧的观念,并用新观念的思想载体逐渐替代旧观念的思想载体。对于汉语思想而言,这也许是一个我所能想到的,值得尝试的方法。

从某种意义上,这必然颠覆两千年的汉语思想传统,无论我们对此持什么样的认同和反对,一旦我们开始更新汉语思想载体,它们都将不复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这也许是乐观估计)。实际上,如果回到汉语思想的源头,回到“百家争鸣”的时代,回到那个汉语思想载体同样繁花似锦的时代,而儒家的“价值判断”也只是其中一枝罢了。也许,让我们继续春秋战国时代,汉语思想集中爆发的时空,并借鉴西语思想在与汉语遭遇百多年后的经验,为古老汉语注入新的活力,这将是有志于汉语思想浴火重生的人们的执着和希望,让我们在这条注定崎岖的路上相遇,并用浸透思想的文字,作为彼此引为同路的骄傲和暗语……

祝我们好运!

写于2013年8月23日 夜 处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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