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道》中讲了一个车轮匠的故事: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斲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斲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对于这个故事,庄子本人也有解释,就在这个故事前,我照录下来: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哉,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在稍稍了解西方哲学和思想史的前提下,自然会以西方的思想发展为参照,观看中国的哲学或者说汉语思想,也就会发现,汉语思想终究未能表现出西方那样的思想科学(哲学为代表),以及普遍性的理性认知。这是一个文明发展史上的问题,恐怕一个简单的回答无法支撑起漫长时空中的沉淀。在这里,我也无意试着回答这个必然复杂的问题——却不必然意味着复杂的答案就是这个问题的正解;只是把这种差异视作一种事实或文明的传统,然后,说说我以为的汉语的极限。
回到开始时的故事。车轮匠对做车轮的经验和认知,以及,这种经验的无从传递。如果简单地说,可以认为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认为,庄子已经触及到了汉语的极限,或者说是语言的极限。当认识到对于思想的表达受制于表达的工具,无论是语言、文字,抑或是其他载体。那么,人们就抵达了一种语言的极限。
率先发现这一极限的,应该是各种语言中的思想者(至少逻辑上如此),毕竟他们需要表达自己的思想。而面对语言极限的问题,中西思想者的选择是不同的。
先来看西方的思想发展。
如果说语言的极限,是一种客观的现象,那么,西人对这一问题的发现,也是伴随思想的发展而产生的。实际上,即使今天,人们也没有寻找到一种方法可以彻底解决这一问题。但是,西人似乎在做着这样一种努力,即:缩小语言所不能表达的思想范围。换句话说,西人把语言极限的问题,变成了一个多与少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从原属于思想范畴的问题中,细分为诸多的学科。从现象上看,这是一种“缩小语言所不能表达的思想范围”的努力。实际上,我以为这种学科细分,是在寻觅其他类型的表达方式,而不仅仅诉诸于语言。从这个意义上看,逻辑学就是这种对于表达方式另辟蹊径的产物。【曾经有对于汉语为什么没有产生逻辑学的提问,我想从语言极限的角度试着给出一个回答。汉语没有产生逻辑学,可能是因为不存在一种迫切的表达的诉求,而这种诉求在西语思想中表现强烈。至于,为什么汉语没有如此的表达愿望,我在下文中解释。】
可以看到,西语思想的分科在其自身的历史上出现很早,而且一旦出现就成为了一个个独立的学科系统。我认为这种学科的细分与成型,也包含了在表达的基础上建立一门学科的意图。换句话说,只有明确了表达的工具,以及此工具的极限,才能建立起一门学科。从古希腊时代的思想开始,后世所谓的“哲学”,从此开始,在做着减负的变化趋势。逻辑学、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语言学……逐渐从“哲学”中分立出去。这使得语言的极限,在学科分立的意义上,被人为地缩小了范围。即使今天来看,这种对于人为缩小语言极限范围的努力还在继续着,语言哲学的出现,正是这种努力的代表。
总结一下西语思想对语言极限的处理,大约可以说,西人做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努力,虽然,西人也没有真正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这种愿望和努力,却衍生出一片灿烂的思想景观,并成为全人类的精神财富。
再说汉语思想。
就回到了文字开始时的故事。
庄子抵达了汉语的极限,他是怎么处理这个问题的呢?我认为他比西人聪明——是聪明,不是智慧;他看到语言的极限是无法超越的,他知难而退,不去尝试突破这一极限。于是,他就在极限内做着“逍遥游”。如果在语言的极限范围内,这的确是一种最自由的思想;而在语言的极限范围外,这种逍遥游,可以视作是一种对语言极限的仰望,也可以说,这是一种并非真正自由的思想,它甚至无意解决自身的局限,而只是在承认语言的极限——甚至把这一问题,整体地接受下来,作为汉语思想的一部分——的前提下,开始汉语的思想之旅。于是,这就成为了汉语思想的一个悖论,无论多么深邃的思想,比如《庄子》,在我深究其思想的力度与密度的时候,我自然会想:思想者本人的思考走了多远?他在哪里止步?他为什么不再向前?吊诡就在这里,思想者止步的地方,不是思想遇到了瓶颈,而是作为表达工具的语言,到达了自身的极限。换句话说,思想者遇到的是一个技术问题。而让我沮丧的是,汉语的思想者们几乎在“语言的极限”这一问题上达成了共识,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客观上无法解决的问题,于是,就让那个极限永远地横亘在思想止步的地方。
我甚至难以分辨,究竟哪一条思路是因为语言的极限而中断,而哪条是因为思想者自身的思考短路所致。汉语思想,这其中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是因为汉语思想本身就包含了太多与思想无关的事物,这种混沌也许是汉语思想的特征,也使得汉语思想必然不会成为一种科学——就像西方的哲学;汉语思想,也许是最纯粹意义上的思想,它不会以科学的面貌出现,而只是以最原始的形态存在。
帝制的出现,造成了春秋战国这段时间的汉语思想蓬勃发展的终结,这一中断就是两千多年。而当中国遭遇现代化的时刻,也启动了汉语思想与西语思想的碰撞。从文明交融的角度来看,中西文明的相遇过于迟缓。而汉语文明作为被动的一方,必然要走过一段模仿西方文明的路段。无论时间长短,仿照西方学科制度的学术与教育体系建立起来,并且,在这种体系中培养着未来的汉语人才。但是,这一学习并完善的过程——直到今天还在继续——与汉语的极限却是两回事情。西语思想对语言极限问题的回应,产生了现代的学科体系,前者为因,后者为果;而一旦将此体系挪移到汉语土壤中的时候,学科体系与产生它的原因分道扬镳,对于汉语思想,对于汉语思想的极限问题,两种文明的碰撞,并不能提供一种借鉴性的提示,充其量只是对语言极限问题的再次提出。
我不认为汉语和西方文明的基本融合已经完成,即使观察港、台两地的文化现象——假设这两个地方在中西文明融合的意义上比大陆先进;也看不到汉语思想在这种融合中的更新与重生。除非认定中西文明决然无法在其最精深的内容上有所激发——而不是普世的意义上【吊诡就在其中,越是普世的价值,也就越发的常识化,而常识化,正是远离文明中的精深内容。】;否则,这两种文明中的精深部分的融合,就必须寻找到一种可以交流的前提,这个前提是对于一系列终极问题的提出,以及对这些问题的尝试解答。如果以此来对比中西文明,就会发现,西方思想已经确立了一系列的终极问题,并在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中给出了回答。而汉语思想相对来说,还没有对问题进行确立。这种情况,主要在于对汉语极限的认知与判断。若不能用汉语思想的理路去突破汉语的极限,那么,就无法真正继承并更新汉语思想。而对于这一点来说,不仅要认识到汉语自身的局限,更重要的是,如何在汉语思想的内部,尝试突破汉语的极限。而这必然是思想者的工作,或者说,这必然是一个关于思想的工作。
在汉语思想中断已久的今天,汉语,已经与思想无关;除了宣传体制律令、经营商业广告、表达个人经验,以及骂街或其他零碎的用途外,汉语,告别思想已经两千多年。一种语言在与思想一刀两断,或者势如水火的事实,很难说一种语言尚有灵魂可言。专制对于语言的窒息,让汉语成为人类语言中的行尸走肉,用思想为汉语开光,甚至返魂重生,就成为了思想者的天命;而期待汉语和思想在跨越两千年后的重逢,也就成为了逼近汉语极限的惟一途径;而这也是所有漂泊在母语之河的异乡人,对汉语惟一的皈依与向往……
写于2013年7月22日 夜 闷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