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外篇·天地》里写了这样一则故事:
“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佚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在这则庄子借菜农之口反对用机械灌溉以节省人力的故事里,可以看出庄子的初衷:反对机械对人的异化,勿使心为形役、人为物役,勿使人心陷入尔虞我诈、处心积虑的“机巧”之事与“机巧”之心,要求人保持纯真的本性。当然,庄子反对技术的进步并不单纯针对人心的异化,还有对人力的开采会破坏自然生态平衡的担忧,所以他还在《庄子·胠箧》里说:
“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鉤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早反对“异化”与“物役”的思想呼声(李泽厚语),也是对以孔子为代表的主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文化的反拨。
然而庄子的善意初衷似乎是落空了的,人类的历史并没有如他老人家所希望的理想境界运行,回到他那想往的“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庄子·马蹄》)的混沌之初,从而摆脱由人类社会的纷争所引起的一切束缚和羁绊,在回归自然中恢复和解放人类的天性,和大自然和谐相处,而恰恰从相反面运行,在人类“机心”的运筹谋划与你争我夺的动荡不安中维系生存。人类的每一步前进都粘连着血与泪,原始社会的“弱肉强食”;奴隶社会赤裸裸的残酷压迫与剥削;封建社会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资本社会的“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尔虞我诈,唯利是图;漫长历史中为争权夺利而起的部落与国家之间的战争屠杀,让白骨成山丘,千里无人烟······几千年文明的历程总伴随着馨竹难书的苦难与罪恶,人们的身心跌入自身欲望的牢笼,为财富、野心、权势、贪欲所支配和统治,在国家机器与世俗人情的天罗地网中无可逃遁。好不容易付出了巨大漫长的代价到达了历史进步的近代,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却带来人类最大规模的自相残杀与犯罪(如近代世界大战);即使到了宣称“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高度发达的现代,资本的泛滥与工厂的普遍带来的却更是人心的彻底异化,数以亿计的打工人群以仅够自己温饱的清贫换来了大腹便便的巨富商贾,以及一年一度与民生毫不无关的“福布斯富翁排行榜”的热闹喧嚣,民工在工资无望的情形下被迫跳楼被城市媒体冷酷地公布为“民工跳楼秀”,大批贪官污吏,暗饱私囊,为免东窗事发,纷纷卷款外逃;而旨在为人类谋福的核能研发,却给人类自身的生存环境带来了毁灭性的污染与破坏········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触目惊心。人类的历史似乎印证了庄子的担忧。古代氏族部落与国家之间的争斗杀伐与残酷吞并,很早就揭开了中国历史“仁义礼智信”那温情脉脉的面纱,而作为中国古代伟大人格象征的孔夫子,他的许多话,也被残酷的大量历史现实验证为迂腐的空谈。
但又不尽然。固然历史总是在悲剧中踉跄前行,生产力的提高总是沐浴着血与火的淬炼,催生制度进步的暴力革命总是以大多数人的宝贵生命为代价,科学技术的发展带来违背初衷的巨大灾难(如核武器的使用),但从总体上看,以上种种依然为全人类的生存带来了最广泛的利益。残酷的革命战争在留下需要长时间治理的创伤的同时,也彻底涤荡了旧社会的污泥浊水和邪恶的压迫阶级,促进了历史文明的巨大进步。人类社会的生产力在阶级矛盾的血与火中顽强递进,从原始社会的穴居山洞、茹毛饮血、钻木取火以及整天像动物一样忙于觅食的极为简陋的生存环境中,一步步进化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商场超市,高楼大厦”的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社会;人类使用的工具从石器与木棒进化到电脑手机与先进机械······总之,人类在几千年复杂的历史环境中,运用自己“机心”的智慧从事复杂的“机事”,与一切外部环境的困苦和自身低劣的人性作艰苦卓绝的奋斗,付出了无数代人的千辛万苦,终于一步步营造了自己美好的家园,创造了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虽然今天社会在繁荣的表象下,如前所述,依然潜藏着各种不容忽视的矛盾与暗流潜涛,但现代文明经过几千年的厚重积淀已经不可阻挡地彰显它带给人类生存的巨大优越:制度进步,法律健全,科学发达,医疗先进,城市繁荣,物价稳定,人民安居乐业,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国富力强,重新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而这一切进化的源头,说一万道一千,恐怕不能不追溯到庄子所曾痛斥过的“机事”与“机心”。
历史已经替孔子回答了庄子当初提出的批判,因为正是儒家积极进取的文化符合与引导了了中国几千年文明进步的历史。事实上孔子当年是回答了庄子的批判的,在那则故事的后段,“子贡”对于“为圃者”的反问无法回答,感到十分羞愧,所以他返回鲁国后请教孔子,孔子答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识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孔子回答的大意是:“那是研修混沌氏主张的人。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善于调理自身内部的修养却不善于治理外部世界,不懂得顺乎时势以适应外部的变化。那心性如此素洁,清静无为到原始质朴,体悟真性拥抱天性,优游于天地世间的人,你怎么会不觉得惊异呢?况且混沌氏的修养之术,我和你又怎么能够理解呢?”-----如此说来,庄子的主张既被孔子否定,又被历史证明为错误,是否便毫无价值呢?恐怕不能这样看,也不能过于苟求古人。我们固然不能苟同庄子那安时处顺,逍遥自得,否定现实的认识与主张,更不能同意他那希望回到浑浑噩噩无知无识的动物性自然生存的状态,因为动物性的自然生存不可能是人的理想生存,但他那“机心存于胸则纯白不备”的企求不正是今天在物质文明建设中需要解决的“精神文明”吗?在人性“异化”与“物役”日趋严重的今日,不是更要在匆忙的生活中寻求精神的超脱和心灵的纯洁吗?回归自然不是让自己身心得到彻底放松的一种最佳方式吗?还有,现代工业所带来的诸多社会问题,特别是生态破坏与环境污染日益突出地摆在我们面前,地震频繁,海啸突发引发核泄漏,干旱与洪涝几乎同时间地呈现两极分化,河流污染,神秘致命病菌引得怪病频发,南极融化······这些,难道不是庄子早就尖锐警示过的吗?如果我们能从中获得启迪,在发展现代公业经济时能对可能出现的问题有所重视和预防,就不会为上述那些本不该成为问题的问题而头痛。
孔子的话虽已让历史作了验证与回答,成为历史的主流,但也不能视庄子的提问是一个历史的笑话。如果说儒家文化代表着积极进取,指向的是人类渴望支配万物本质与规律的实践理性,以及改造外部环境以适应人类生存的主观创造精神,那么,庄子的思想实际上是一种超现实的抽象思辨和处世智慧,指向的是一种超利害、泯生死、同是非的人生审美态度,以及对一种理想人格标本树立的观望(如庄子的“逍遥游”)。如果说儒家文化是入世的现实主义,“兼济天下”(天行健,君子也自强不息),那么,庄子思想则是出世的浪漫主义,“独善其身”。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实际上是对儒家文化空白的补充,对儒家文化当时还没有充分关注的个体生命的身心健康与道德修养进行了重视,提出了什么才是人的“真实存在”的问题,也尖锐地触及到人怎样才能超越主客观环境而“自由存在”的深刻哲学课题,从而“儒道互补”,二千多年来共同构建着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共同完善着中国人的身心健康。这,正是庄子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