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女学生深受启蒙思想家卢梭的影响,在给老师的读书报告里强烈表示,我们要回归自然。她甚至说:“在炎炎夏日,为什么我们还要穿衣服?人类无论何时都应‘坦诚’相待。”这可真是位新女性。她要生在民国,肯定是不受豢养的,是敢于同任何她不爱的人离婚的。当下有很多爱“露”的人,可她们才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们根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相信,那位女学生应该是懂得何为“自然”的,懂得“回归自然”是何等境界的。可有一点她忽视了,我们在接触一门让我们激动不已的学说时,要么赞成,要么否定,回答总是这般不假思索,我们总会忘了,这到底有没有实现的可能?在卢梭看来,在女学生看来,在大多数人看来,回归自然是人类永恒的追求,不过在我看来,这是十足的空想,跟空想社会主义是一样的,尽管二者得到的评价如此参差。
如今的社会,是有一套社会契约存在的,每个生活其中的人都在那上面署了名。所以,我们过着大致差不多的日子。所以,当你突然提出,“我们全都不要穿衣服”,人们除了投来鄙夷的眼神再无其他。因为当下的社会契约不包括这一点。当然,我们可以通过修改旧契约、签订新契约来实现你的奇思异想。这就说到了回归自然的途径上。其实,不管是回归自然,还是回归野蛮,我们都得签订崭新的契约。途径包括两条,一是如前所说的签订新契约,二是诉诸强力。后者似乎来得更轻易些。因为契约必得所有人都签字,而只要一个人拥有了强力,只要他一声令下,所有人除了执行,还是执行。可有谁在获得了强力之后,会有这样的仁慈?一般人在获得特权之后,只会往自己身上披金戴银,而把别人的衣服扒破,从而获得满足,获得服从,人类历史上还未有过不同此类的统治者。除非动物战胜了人类,因为它们不穿衣服。综合以上两点(人类的自私;人类的主宰),我们可以把强力排除在外了。剩下的就惟有通过签订新契约这么一条途径了。想想都不可能!人口越来越多,思想越来越繁芜,卢梭的地位正与日俱降。也许几百年后,“回归自然”一词早给人忘记了。我的意思是,如果大多数人接受了卢梭的思想,就像那个女学生一样,那么我们便可以着手拟定新契约了。这一过程显然十分漫长,说不定比共产主义还要漫长,我们如今只能假设它有实现的可能。那我们便可以来思考“回归自然”实现以后的事了。我们人类真的回归自然了吗?通过签订新契约,我们不穿衣服,赤裸相对,坦诚相待,自然,回来了吗?当然,没有。千辛万苦脱掉了衣服,卸下了面具,我们还是没有回归到自然状态吗?是的,没有。自然,应该是很纯粹的,没有多余的成分,它既不是手段,也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无邪的状态。我们虽可以通过签订新契约,来达到这一状态的表象,却已然失去了这一状态下应有的精神。尽管我们‘坦诚’相待,可心与心的距离还是相隔甚远;尽管肉体自由到了极致,可精神却被关进了囹圄。一开始,我们会感到羞耻,做起爱来却旁若无人,可过了一段时间呢,我们就会麻木,冷淡,甚至感到无聊。既然如此,我们还要回归自然吗?我倒是希望越来越少的人接触到卢梭的这一思想,但这绝不有损卢梭的英名。真正伟大的思想家是空想主义者,他们提出不可能实现的主张,因而在绝望中老去。这个社会越来越背离这些空想主义者了!社会正朝着他们所指的相反的方向前行。至于能走到何时,谁也不知道。
社会要想有所进步,原有的契约就得经常拿出来讨论,看看有无完善的必要。讨论必须在大庭广众之下,所有人都有发言的权利,每个人说的话都同样重要,世俗当局可以派人参与,但不可横加干涉。可每个人的受教育程度不同,有人读过洛克的《政府论》,有人根本连洛克是谁都不知道,真的要允诺“每个人说的话都同样重要”吗?世俗当局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也同样反对。我们绝不能将我们的命运交给一群“愚昧无知”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打压、流放、处死他们,他们有说话的权利,不管荒唐与否,对错与否,我们可以纠正,却不可动用强力命令他们闭嘴。宽容才是真正的人道。每个人都可以有信仰,也可以不要信仰,那是他们的内心世界,外界无权干预。当然,一个人犯了罪,因为信仰或别的什么,他就得受到来自世俗的审判,审判法庭容他说话,却决不许他诡辩。
也许多年以后,那女学生想起这段往事,会一个劲地怨自己当时怎么这么幼稚,如果她成为了一位勤俭持家的家庭主妇的话。显然,多年以后,我们的社会丝毫没有进步。社会现实让她主动放弃了当初为之狂热的思想。这是缘何?是因为回归自然不可实现吗?当然不是。虽说,回归自然是一空想,可努力这样去做了,总还是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的。因此,为了避免一语成谶(“多年以后,我们的社会丝毫没有进步”),我们必得赶快行动起来。具体要做什么让给社会学家、人文主义者、历史学家去说,笼统说起来,我们尽力要做到的只有,——学会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