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从感觉到知觉——关于自然是自由的根基与条件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723 次 更新时间:2020-08-14 0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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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行之 (进入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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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解释一下标题中“自然是自由的根基与条件”这一命题的含义。


我这里说的“自然”不是万物生长的那个大自然,而是指社会事物所呈现出来的自然状态。那么,怎么就叫“社会事物的自然状态”呢?用学术的方式表述,是指社会事物依其本质所表达的外部显现,这意味着没有非自主力量将其扭曲,将其僭越,它就是其本真的样子;用通俗的方式表述,是说你看到的东西是真实的而不是虚假的,好比你看见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一个人,而非妖魔鬼怪变化出来迷惑人的“人”。


此种情况下,你对眼前这个世界是信任的。在一个本真的因而也就被信任的世界里,你首先不会感到恐惧,更重要的是你不必要怀疑你看到的东西,你知道甲就是甲,甲不可能是乙,这里没有欺骗。所有欺骗都暗含着你无法掌控的意图,都暗含着对你的算计,暗含着恶意,暗含着危险。而没有欺骗也就意味着你不必要对周遭保持警觉,你耳闻目睹的一切都是自然的而非人为的,常规的而非特殊的,可以预测的而非不明就里的。当然,这也就意味着你是一个自觉的人,一个具备自我感知能力并且能够对世界做出正常反应的人。


那怎么又牵扯到“自由”了呢?这是因为,假若你置身于非自然的世界中,或者说,假若这个世界不是以自然的本真的状态,而是以被僭越的虚假状态显现其存在,那么,你对这个世界的知觉(“思”)就一定会是不真实的,是被扭曲的,这意味着你被迫陷入到了无形的精神缧绁(“在”)之中。这就是说,你看到的社会事物是被一种超然力量重新安排、并非真实状态的那种状态,一种人为的虚假状态。


我们还可以换一种方式表述:“思”的自由一旦丧失,“在”的自由也必将随之丧失。在这种状态下,信奉“我思故我在”的笛卡尔也只能灰溜溜跑掉,何况是你,你将被迫无可抑止地滑落,在失去属于你自己的精神自由的同时,也失去属于你以及你所属群体的精神自由。


据此我认为“自然是自由的根基与条件”是成立的,并将这句话列为本文标题。


2


“陈行之先生,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自然是自由的根基与条件’呢?难道你不认为‘自然’就是‘真实’吗?”我的回答是:“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从心理学角度说,“感觉”和“知觉”分属于两种不同的认知范畴,第一种,外界信息进入大脑,此一信息未经辨识,谓之感觉;第二种,大脑从分析和解释信息中获得了解,这种了解,谓之知觉。知觉是在感觉的基础上形成的,比感觉高一个层级。知觉比感觉更复杂也更完整。感觉不产生价值判断,而知觉既然经由了辨识,也就意味着大脑对世界形成认知,所以也就产生了价值判断。


这就是说,自然或非自然是被我们“感觉”到的东西,而真实或虚假则是被我们“知觉”到的东西,两者是一种递进的关系。我的意思是,自然或非自然比真实或虚假更接近我们认识社会事物的根基,是社会事物在我们头脑中形成意识的基础中的基础。假如感觉的基础发生动摇(譬如我们终于确认某种力量将自然扭曲成了非自然),一种由此生发的精神的力必定会向上传导,进入到知觉即意识层面,人们对社会事物的见解也必将随之发生动摇、碎解乃至于倾圮……任何心理事件都是社会事件的叠映和折射,来自地壳深处的岩浆,就是这样一个层级一个层级地将精神力量传导到地面,造成巨大喷发的。喷发当然是对非自然的否定,是对虚假的否定,由于这种否定夹带了太多的能量,它所造成的震撼,也就不仅局限于心灵,而是指向历史了。


那么,何种状态是“自然”的,何种状态是“非自然”的呢?我们请老子来回答这个问题。


老子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老子还说:“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老子又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什么意思呢?概括而言,老子的意思是:社会不被外力扰动、能够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和发展,谓之自然;社会被外力扰动,无法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和发展,谓之非自然。我觉得老子把话说透了,无需再做更多的解释了。要知道,这可是两千多年前的言语呀!


自然或非自然以及人类对于自然或非自然的感觉经验,对于人类生存、对于人向什么方向发展,都具有异乎寻常的作用。人们以往太低估这种作用了。


我记得法国作家罗曼·罗兰说过这样一句话:“人是连续不断的死亡与复活。”人如此,历史亦如此。历史是人对社会事物交错形成“自然-非自然-自然……”的感觉经验的必然结果。历史是在连续不断的死亡与复活中,才被填塞进新的历史内容,并进而用累积起来的历史内容打造专属于它的逻辑链的。自从有了这条逻辑链的支撑,否定历史的人对历史的否定就变得十分困难、甚至几无可能了。这是人类从这个冷漠世界中得到的唯一慰藉。当然,我这里说的是人们通常所认为的真实客观的历史,而不是被自由主义哲学家卡尔·波普尔激烈反对过的历史主义的历史。历史主义的历史不是历史,而是某些人对历史的意志,两者之间的区别犹如天壤。


那么,由谁来定义某个社会事物的状态是自然的还是非自然的呢?简单说,是人心。人心是什么呢?我仍然套用前面的句式:人心是人在其价值系统中架构出来的基础,基础发生动摇,价值系统必将动摇、碎解乃至于倾圮;在更高一个层级,则意味着曾经轻柔地氤氲着的人心凝结成为了民意,由虚幻转变为实在……这意味着一个新的从氤氲到凝结的过程重新开始,不同的是,它进入了另外一个层级。


这同样也是罗曼·罗兰所说的“连续不断的死亡与复活”吧?


3


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卡尔·雅思贝尔斯曾经认为,真正的哲学直接产生于个体哲学家在其生存环境即历史环境中所遭遇到的问题。我相信他这句话是有感而发的——1937年,海德堡大学哲学教授雅思贝尔斯被纳粹德国政府解除了教职,他只好离开他的祖国流亡瑞典;1938年,他出版了名为《生存哲学》的演讲集,在这本篇幅不大的作品中,作者“由存在问题论及真理问题,进而论及现实问题,强调尊重理性、科学和事物的本质,主张从本原上去观察现实,通过内心行为去把握现实……发出了注重人的生存、强调人的自由的呼声。”“他的生存哲学乃是对人的生存的危难极境所做的一种表述。”(摘引自《生存哲学》出版前言,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9月第一版)


《生存哲学》收录了雅思贝尔斯的三篇演讲文章,它们分别是“存在论”、“真理论”、“现实论”。第二讲“真理论”所论及的东西,恰恰与我们所关注的“自然”即“社会事物的本原状态”产生了呼应,某些段落,只要将“真理”这个词替换成“自然”就可以了。经由这种替换,我得到了如下语句——


事物的自然形态具有无比的魅力,它显然暗含着我们人生的真谛之所在。损害了自然,则一切损害自然而赢得的东西,统统都可以视之为腐败或腐烂。自然或许会引起痛苦,甚至使人灰心丧气,然而不问其内容如何,单只是由于它是真的,也就能够使人深得安慰了,因为,自然毕竟是自然的。


自然能使人产生精神上的鼓舞和激励,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触摸到它,我们的心灵就会产生冲动,不由自主、无可抑止地去追求它。自然为人提供精神支撑,这是一种不可摧毁的东西,是一种与“在”无法分割的东西。


人们倾向于认为,没有自然这种东西,不承认自然是独立存在的,人们总是从某种“别的东西”里推论引申出所谓的“自然”,认为只有以“别的东西”为条件,自然才成其为自然。必须指出,思想史往往贯穿着这样的反反复复:首先是主张绝对的自然,然后是怀疑一切自然,与两者并存的是,任意地诡辩地利用假自然。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们的心灵居然与雅思贝尔斯跳动在同一个节拍上!


4


任何对事实的扭曲,到最后都必然显现为非自然;任何对事实的发现,任何对事实的强调,都是对自然的发现,对自然的强调。自然必然导向真实,非自然必然导向虚假,当你“感觉”到“自然”正在大面积呈现为“非自然”的时候,你就应当警觉到,虚假快来了。


思想是自然的,对思想的禁锢是非自然的。任何人为的场景,人为的激情,人为的故事都是非自然的,任何自然的激情、自然的场景、自然的故事都是自然的。自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成为自由的根基与条件的。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犹如老子所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不能说“万物生三,三生二,二生一,一生道”,因为这是颠倒的,不仅仅颠倒了事物的秩序,更颠倒了事物的原因和结果,你能将这种非自然视为自然的吗?任何颠倒都非自然的,非自然必定导向不自由。


基于人性而生发的善与恶——在政治哲学领域表现为对民主或者专制的价值认定——既然出自同一个来源,那么它一定是普世的,未有地域、种族、文明之分,对民主的认定如此,对专制的认定亦如此。也正因为这样,那些遥远国度的辨析者,无论洛克也好,哈耶克也好,阿伦特也好,波普尔也好,才不让人感觉他们是异类,不让人感觉他们是妖魔鬼怪,他们的论说才能够通达我们的感觉,并与我们的感觉和认知产生呼应。


所谓“人类命运共同体”,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大概也是从这个角度说的吧?


5


对自然或非自然产生感觉,是个体生命的重大事件,它意味着这个人由生物属性向社会属性转变,由自然人变成了社会人。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的任何事都是耐人寻味的。说穿了,感觉就是怀疑,知觉就是意愿。无数个体生命的意愿汇集起来,谓之民意。民意是什么呢?民意就是民众的意愿。民众意愿范畴里发生的事情,已经是另外一个层面的故事了,本文不赘。


“人为”这个词强调的是外力对事实的介入,这个外力在很多时候都直接表现为卢梭经常使用的“强力”的概念。我们这么说吧:深刻无处容身,浅薄大行其道,在感觉的层面,就是非自然。所谓“庸众”,说穿了就是对非自然缺乏感觉(或者说敏感度),甚至于被非自然所同化——我不说“异化”吧——的人。


对自然怀有渴望并热爱它的人,与其说是一种人生状态,毋宁说是一种品质,一种值得赞美的品质。好比一个恋人,你热爱她就一定会去呵护她,一定会去维护她。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由此从“知”走向了“行”,由“思”走向了“在”,而这是需要另一种更加值得赞美的品质的,这种品质是:信念和勇气。


6


中国有“温水煮青蛙”的说法,是说一只青蛙趴伏在瓦罐里,对一切都很满意。看得出来,它活得很舒适。在它身心舒适地享受这种舒适的时候,它不太可能意识到会有一种恶意的力量来算计它,会要弄死它。它没有感觉到水在逐步加温。直到它活活地被“舒适”死,也不知道有人对水做了手脚,青蛙绝对想不到,恰恰是“舒适”,才是它死亡的根本原因。


这里所谓的“水”,就是我前面说到的社会事物,“水”的加温过程就是社会事物逐步非自然化的过程。在一定意义上,每个人都处在这个过程之中。自然被非自然化,意味着世界之变异,这种变异最终将传导到人的身上。人是什么?人是世界的物象,人的精神样貌是由世界的样貌决定的。所谓的庸众,难道不就是在诸如此类的社会过程中被成批成批制造出来的吗?


不要以为清高地以为自己不在庸众之列,很多时候人是很难将自己从庸众中摘出来的。这真是讽刺:万物之灵的人竟然拥有最憋屈的舒畅,最愚蠢的聪明,最朦胧的清醒……可见人不仅是世界的物象,人还是世界的一种病。听起来挺着笑是不是?可是你必须看到,在远离或者隔绝自然的地方,人的确是一种病,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病入膏肓的病人。在这种条件下生存着的人,早已经不再拥有检视世界和自己的能力,这就是说,人很难看清楚自己,很难弄清楚自己的真实处境。


在一个失去自然的世界,人早就被非我的溶液消融掉了,他只能被消融。


如果你有一天突然感觉不好,抱怨说:“我觉得自己浸淫在被安排好了的生活中,不断被搅扰,无处躲藏,我的生活的魅力荡然无存,一切都变得索然寡味……”我建议你不要消极,尽管我知道这是因为你失去了自然,或者说,自然遭受到了侵袭。我要对你说,你要知道,你事实上拥有了对于一个人来说最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感觉”。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感觉,很多人一生都是在没有感觉中度过的,所谓浑浑噩噩,所谓行尸走肉,说的就是这种情形。他们才是最可悲的。


我要借用雪莱的句式对你说:“既然你拥有了感觉,距离知觉(也就是意识)还会远吗?”一个人一旦拥有了意识,他就一定会是不可被“消融”、不可被征服的。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你将会是自由的——任何拥有信念和勇气的人在精神上都是自由的,无论他在生物层面是否真正拥有自由。


你应当为拥有这样的你感到骄傲和自豪。


202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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