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野:“钗宝黛”三首灯谜诗真解——兼谈及蔡义江先生的相关评论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959 次 更新时间:2012-02-23 1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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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真解红楼】系列

在红楼艺术中,拟作“人物诗”——即诗文角色化,是曹雪芹独步古今的小说艺术技巧之一。且有时不仅仅是“角色化”,诗文内涵具多层面潜韵。卷50薛宝钗、贾宝玉、林黛玉的三首以“灯谜”出现的七言绝句,可谓红楼梦中意旨蕴藏量最高的诗文。

1

须先从这三首七言绝句的“前因”谈起:

——说此“前因”又须从浅层面和深层面,两步说。

所谓“浅层面”,是小说情节明确交待的此番做灯谜的“红楼现实”的契机,那就是读众在前理解中可明确的、卷49凤姐向众姐妹传达的“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正月里还该做些灯谜儿大家玩笑”。到卷50众姐妹在“芦雪亭”搞“即景联句”后,次日,在李氏三姐妹带动下大家在“暖香坞”开始做灯谜——李纨李纹李绮搞了四个非诗形式的灯谜,接着湘云作《点绛唇》的曲词。这才引出“钗宝黛”三首七言绝句形式的灯谜。

——但深层面的“因”就复杂了,且有远近之分,我们先说“远因”。

那就是红楼作者历经长达50卷(约等于全书近半)的情节铺垫——悲剧故事及人物性格的成形,该对小说主题旨归有一次较凸出的显露了——尽管这一红楼主旨意识始终被作者隐藏,隐藏很深——始终潜匿于细琐情节中,但还是若隐若现地露出些端倪。其中较凸出的是卷36宝玉与袭人“夜话”中的一段对“文死谏,武死战”这一皇统社会公认的人生价值核心的巧妙批判。这作为整部红楼悲剧底色要义或说作者为文的意旨向度,始觉出现。当然,曹翁吊诡的艺术思维并没使这一意旨彰明、后续连连,而是又过了14个章节才将其再度影现——这就是卷51将出台的“薛宝琴十首怀古灯谜诗”。

这一“红楼现实”,既体现了红楼艺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结构特色,也是曹翁规避达摩克利斯之剑(臭名昭著的康雍乾文字狱)的时代写作必然。而“钗宝黛”这三首灯谜诗,就是在这当儿、在薛宝琴那分量至重的十首怀古诗出现之前,出现的。于是,这三首诗在红楼主题若隐若现的链条上就稍然发光了。这是往昔红学界从未关注过的。

2

如果,按小说字面给出的“灯谜”做阅读前理解,那没啥好说——继续跟周春、徐凤仪等旧红学家猜谜就是。然而这种低智能把戏——在清末的王希廉时代就已解决——宝钗的像“松塔”;宝玉的像“风筝”;黛玉的有点像“走马灯”。可近200年的红学研究,大家在这似像非像的思索中都不遂意乃至不甘心,总觉有啥不对头,只是欲辨又茫然。

当然也有另辟蹊径者,如蔡义江先生的《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以下称“评注”)中就又说出一些想法。但我看来,这位上世纪中国“十年文化断代”应运而生的“红楼诗词专家”蔡先生,好像没读懂红楼梦,更不太懂红楼诗;他对红楼诗的“评注”不是在人物谶言上转圈圈,就只在情节索隐上打转转,或在“脂评”上加几句不咸不淡的注脚;还时不时地漏泄出些没底气、少自信、自相矛盾、语焉不详之辞,读之令人气短神伤。

——这样的红学研究,这样的艺术求索,岂不太煞风景?

而我认为,要解读这三首诗首先不能脱离小说情节给出的“局部环境”,即此番制灯谜的整体意韵,就是说要把前面李氏三姐妹的“非诗体的四个灯谜”及“史湘云的词《点绛唇》灯谜”与后面的“薛宝琴的十首怀古诗灯谜”结合起来,通盘考量,才能遂达真意。

——比照前面所说,我们亦可称此为“近因”。

先看李氏三姐妹的灯谜。

从制灯谜顺序上,作者把这“先”让给李大嫂和她妹妹——这一安排,我有三点分析:1-李纨虽文化不高、不会写诗,但她负“管理”姐妹的责任;像制灯谜这类活动,该给她和她妹妹一点面子——这是小说情节需要;反证,跟她妹妹同来的邢岫烟,作者就没让参与此事;而从卷50〈赋得红梅花〉三诗观之,邢岫烟的写诗才情不亚于薛宝琴,而比李纹更强些;2-“李”姓的谐音“里”“理”,暗喻出此番灯谜的“里面”含很多“道理”;3-越是意义重大事件,越须前奏——李氏姐妹四个浅显的灯谜恰是后续的引子——起到“隆重推出”和“意韵补释”的大作用——这在我们下面解析中,将阐释出来。

看,李纨第一个灯谜“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语“虽善无征”。

这“虽善无征”四字,在红楼里的涵盖面极广。你既可理解为李纨的“守节(寡)之善”是无价值的,也可理解是说众姐妹“纯善之心”的无谓;更可说是指整个贾家(无论贾母的大度明察、王夫人吃斋念佛、贾政治家有法教子有方)是“虽善无征”的。当然,由此也就指向整个皇统社会——这跟通本一个贾(假)字的认识论是呼应的。再看《中庸》上本来就说“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作者显然要让读众从“虽善无征”推及这整句话,勿忘“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不)从”的间接之意。

李纨第二个灯谜“一池青草青何名”,谜底“蒲芦”。《中庸》中孔子说“夫政也者,蒲芦也”。应该说,孔子这句话极让人钦佩,是最值得后世传颂的——他把“政治”的肤浅性易变性,说得十分明白。而且,孔子在说此话之前还解释“文武之道,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也就是说“蒲芦”是形容“人治政治”的短命前景的。伟大的曹翁正是借此典,向读者暗示皇统政治的不稳定,如蒲芦一般。

李纹的“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山涛”(字:“巨源”)。该说这是前面二灯谜后不可或缺的“第三接力棒”(一个环节一层意思)。“山涛”乃“山洪暴发”,且有“巨大源头”——这“山涛”对于“虽善无征”的“蒲芦”政治,岂不遂成灭顶之灾了吗?

——这样做贯通释义,三个灯谜就形成一条完整的直击皇统政治的暗喻链。而这“李氏暗喻链”相当于开宗明义的标题或主题,标示出此番制灯谜——即下面的十四条灯谜(湘云〈点将唇〉曲词、“钗宝黛”的三首七绝、薛宝琴的十首怀古诗)的暗喻向度了。

然而,作者并没就此打住。下面还有作者要表达的更深一层境界。李绮的灯谜“萤”,谜底“花”——又把社会底层的生命灵魂意义表现出来。用现代话叫“草根精神”。因有《礼记•月令》中“夏秋之月,腐草为萤”的典故依据;当然,这也是不懂科学的古人对“萤”形成的误解。于是,作者借用薛宝琴的嘴说“这个意思却深”——从旁又予“提醒”。你既可以说这是指“女孩们青春生命”的“闪光”;也可说像宝玉黛玉这样有“灵”性人物在皇统社会闪闪发光;更可说曹翁和红楼梦在人类茫茫长夜里闪闪发光。

此外,“李纹李绮”名字在此也有谐音暗喻,“纹绮”谐音“文奇”,加上“李”的谐音,其暗喻谓之“这些诗文内里都很奇特,里面包含着更奇特的道理”。这涵义何等绝妙。

再看湘云“点绛唇”的曲牌,谐音“点将存”,其暗喻当是:“点(示)”出那“将(类别)”的“存(在)”。全词:“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细解之——

“溪壑分离”四字是在“悖理中求理”——“溪壑”乃山、水,本不可分离,但作者偏写它“分离”,岂不荒谬——这跟整部红楼对社会认识的“假”的荒谬,约通。当然,你也可解读为“与溪壑分离”,但我认为这比前一种解释勉强些。这样接下来把“红尘”认定为“游戏”就顺理成章——山水都能分开,红尘岂能信靠?“真何趣”的“何”字使用得极妙;作者不用“有趣”“无趣”的字样,而直逼本质意义“何趣”——相当于现代哲学的发问:人活着,有什么意义?下面,是作者总结“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其实这并不是前面问题的答案,而是进一步阐释“红尘游戏”。这里“犹虚”与“终难继”略显含糊和重复,显示出“史”(湘云)的符号意义是难以准确明辨事物本质的。这样,就愈显出下面“钗宝黛”三首诗的具象与细说之重要。同时,作为谜底“被耍的猴”对于这些诗词中表达的“社会与人生的意义”来说也比较恰切——“终难继”指猴尾巴短。

蔡义江先生“评注”说“湘云这个谜,作者大有深意”。这句笼统之言说得没错。然而他接着说“它句句适用宝玉”并说“大荒山青埂峰的顽石,幻形入世,成了怡红公子”,这就出现错误了。因为,红楼梦是一部“貌似”以一个人(贾宝玉)的经历而写成的小说,其实不然——作者是以一个高于人类的“灵”界之“魂”(志在补天之石)来述说乃至透视人的“存在”的。这须蔡先生先搞搞清楚。为什么贾宝玉出世时身伴一块玉,而不是“身与玉一体”呢?这就形象地标示出宝玉“身”“魂”及“通灵”是两码事。说“顽石幻形成公子”,相当于蔡先生把果皮果核一起吞进肚里。接着,蔡先生说“后事终难继”“正应他(宝玉)‘悬崖撒手’,弃家为僧的结局”;言外之意否定了贾宝玉最后与皇统世界决绝,认为宝玉出家是“难继后事”。这蔡先生又错了——黛玉为失去爱而死和宝玉为失去爱而出家,恰恰是红楼悲剧两大支撑点。蔡先生如此认知,以下之评岂能不谬?

这里还有一点须补述:

在曹氏符号学中,“史”的第一形象代言人是贾母,第二形象代言是“史湘云”。因此,前面说此番制灯谜是秉承贾母指示的,也体现其“史学”上的重大意境;同时由“史湘云”来“点将”更具重度。这与卷22由贾元春传旨制灯谜有内质的不同;那次制灯谜虽有皇家(上级命令)的味道,那只有“现时”意义的,遂使制灯谜呈“红楼生活化”。

而此番由“史”的代言人来指示制灯谜,显然要从作者“恒久的艺术思考”分析。

——关于“曹氏符号学”笔者另有著文,这里不详述。

3

下面,我们来细解“钗宝黛”分说这“红尘游戏”的三首灯谜诗。

宝钗的“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对这首诗如果仅就灯谜猜,自然有点像“松塔”(王希廉等人的解读);虽说勉强些也无大错。然而对红楼文本仅停留在“就事论事”,那红学还有什么研究意义?因此,我说这首诗是喻指当时社会惯见的一种生命状态的,是“点将存”中的“将(类别)”之一。

从“镂檀锲梓一层层”一句的形象描述看,这是说一些兢兢业业的(“镂”“锲”)为皇道统做事的、类似贾政这样的“臣民”。“一层层”既指这类人趋之若骛不绝如缕,也在说皇统官僚网络是由这些人构建的。这样,下面“岂系良工堆砌成”就变成一种反思且带讽刺的问语。当然,也可理解成“那一层层的‘镂檀锲梓’的尊贵楼台,都是这些‘竭尽忠心的臣民’构筑出来的”——这既像感叹句又像嘲讽语,也像肯定语。当然,你若理解成这是宝钗本人的潜意识流露,或说她本人宿命的映照,也可。接下来,作者做假定,设想生活中有“半天风雨过”——这是暗示社会和人生存在许多不稳定因素,即人生与社会一旦出现“风雨”(灾祸);并说“何曾闻得梵铃声”——这句的核心词是“梵铃”——“梵”即“佛”;“铃”同“灵”;就是说“到那时候,你可就听(找)不到一点佛“灵”之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喽”——这后半句自然是此诗的言外潜意。

——这首诗既是对社会主流层面大部分士人(智识阶层)的生命状态的写照,也是对人世间所有中规中矩地生活做事之人的生命的一种概括。尤其“何曾闻得梵铃声”的尾句告诫十分恳挚冷静,是说“人只能凭自己去顶生活中的风风雨雨,神灵护佑是没有的”。

而蔡先生“评注”里说“宝钗的迷,前两句的寓意也许是说她为人处处精细,层层设谋,但能八面玲珑,不留痕迹。后两句当是借用唐明皇与杨贵妃死别后,于风雨之中闻悲感事,来说她与宝玉生离的”。这话中的“好许是”和“当是”已经说明蔡先生是在没话找话了。而且就薛宝钗的为人和什么“与宝玉生离”也不搭界呀。这卷50“玉钗”还没结婚,“生离”个鬼?又攀扯“唐明皇与杨贵妃死别……雨之中闻悲感”,这是哪跟哪?

当然,这首诗除与“宝钗的生存观”印合外,大有“消极意识”也确实不太像薛宝钗的心理状态,因为宝钗的性格底色是在皇统社会里的“安分守拙”;譬如,无论她哥哥打死人还是被人打,她都能思考得顺情合理(见卷47);再如她常劝宝玉好好读书以求仕途(见卷36),劝黛玉莫在诗文上太下功夫(见卷42)。而此诗里的“清醒”让人意外。

再看,“点”出的第二类“将”。

宝玉的“天上人间两渺茫/琅?诠?麝澐�/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

这首诗从灯谜角度猜“风筝”,也蛮像;只是这样理解就低估了曹翁的艺术思维。

我的理解是:这首诗是喻指一些“已经敏察到社会(皇道统)的虚假、但自己的人生志向又无确度”者,这些人在精神上基本是“天上人间两渺茫”的虚无主义乃至矛盾心理的。接着,作者具体劝诫这些“琅?保ㄖ瘢┲?耍?搿敖麝澐馈笔亍敖冢ú伲?碧?肮?薄??酝庵?狻笆夭俳谔??嵩獯蠡觥保黄┤纾??飞纤韭砬ā??怠⒗铌薜热说南鲁 K?裕?髡哂炙担?杂凇梆揭艉仔拧闭庑┟T兜母鋈诵氖对妇埃??险妗澳??保?醋迹徊拧昂冒堰裥甏鹕喜浴薄!斑裥辍笔侨说娜馍碛凶钫媸蹈惺苁辈欧⒊龅纳?簦弧按鹕喜浴弊匀皇恰叭锰熘?馈蹦酥痢捌砬笊喜浴保?约啊岸缘闷鹛斓亓夹摹敝?猓涣?峤舛琳饩涫恰安拍馨颜媸档娜松?惺鼙泶锍隼矗??谔斓睾笫馈薄U猓?匀皇蔷?旧缁嵘衔??欢嗟摹岸佬选笔咳说摹K?堑乃枷爰韧ㄍ赣粥笥谑浪坠细鸲?锊坏街粮呔辰纾?谑钦庑┤诵淖羁喽??噔丁U庋?纳???嬖斐伤?窃谌耸兰涞摹拔D艳限巍保??窦直τ衿淙恕�

而蔡先生“评注”中说“宝玉的谜,寓痛悼黛玉夭亡之意较明显。首句用的就是南唐李煜的《浪淘沙》词‘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和白居易《长恨歌》‘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另音容两渺茫’中的词语和意思”。且不说蔡先生的牵强比对是搞拉郎配,就“寓痛悼黛玉夭亡”也不兑时呀?黛玉当时还没死,“宝黛”当时对婚姻尚存希望,怎么宝玉诗中就“悼”起“亡”来?难道蔡先生连红楼故事时序也搞颠了吗?

其实,此诗的冷静与旷达是极符合通“灵”的宝玉的“明眼”(茗烟)和“倍明”(焙茗)的世情洞察力的。但也似乎太“高瞻远瞩”;就贾宝玉的“现在时”能如此明透吗?要知道宝玉虽有“通灵”系之,但也是“泥做之躯”常泛糊涂,非黛玉泪洗之岂能明洁?

再看,这第三类“将”:

黛玉的“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这首诗由于是红楼第一诗人、具“咏絮才”的林黛玉所作,曹翁更下一番功夫:既要体现其“灯谜”特点,又要有灯谜外的含义,且又要突出林姐的学养、潜意识等特点。

说这诗是写“走马灯”太勉强。然而在体现林黛玉学养、个性及潜意识上这首诗却表达得充足,像“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这些大气势的诗句,不是红楼其他诗人能挥洒出来的。这首诗虽不是林诗中的精品,但应该说在一定程度上为不久将出台的黛玉的〈五美吟〉做了情绪心理准备。多说一句,〈五美吟〉是红楼的一组极具文本主题份量的诗作,是“薛宝琴十首怀古诗”后又一红楼大文章。

此诗首句“騄駬何劳缚紫绳”起笔就不凡,有一种“通灵的优秀生命可以不受世俗羁绊”的精英人生的呼唤。这无疑是黛玉的通“灵”潜质与她的心底之声。“紫绳”的“紫”,含皇道统味道,于是带些贬损之意;“紫”与“纸”谐音暗喻;“纸绳”岂不无用?接下的“驰城逐堑势狰狞”是继前句的形象描绘。转句的“主人指示”不可解读为“生命依附”,这是针对“优秀生命”的形象神马“騄駬”而言;且这一类优秀生命者的“主人”,只能是他们自己,岂有他哉?结句的“鳌背三山独立名”说得十分明确——具“优秀生命者”要承担重大的责任,游弋于大海,背负常人不能背负之苦难以为乐——即“鳌背三山”;这样,他们自然也就有了自己在历史上的特殊名位,即“独立名”,享于后世。

——这是说一种人世间奇缺的大智大勇者,属社会超精英类,拔擢于前面宝钗宝玉所说的两类士人之上的。这类人为数甚少,生命意义重大,该说是曹翁的自诩与追求。李劼先生说得好:“以往所谓红学研究之所以总流于肤浅甚至庸俗……根本原因在于贵族精神作为阅读前提的严重阙如”※1。我认为还须加上“文化精英意识的匮乏”,更确些。

这首诗明确表达出人的生命意义的终极;默默对比出“钗宝”诗中暗指的那两类人生的差距;这种张扬生命者世间罕见;这是作者的企盼乃至他心灵的写照。我们常说,一切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都“指向未来”。此诗的意韵向度就是对遥遥的来世的扣问与询唤。

蔡先生在他“评注”中这样说“黛玉的迷中说千里马奔腾驰突,有不可羁勒之势。当喻黛玉才情横溢,口角锋芒,锐利无比,又不满封建礼教束缚。‘风雷动’或喻重大事变发生。声名独占鳌头,是对她的赞语也是谶语,因为海上的‘鳌背三山’终究是无法寻求的”。说来,这段评述是蔡先生偌厚一部《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中比较靠谱的一段文字,也就是说通过这段话,尚能让我们看出蔡先生对红楼诗还是有那么几分理解能力的。

只是通过以上几段“蔡评”,让我找到了蔡先生的“症结”。那就是,蔡老始终不懂得(也可能是不承认)红楼文本中曹翁为每个角色拟作的“人物诗”,就该被我们(读众和评论者)识定是那个人物自己所作的诗。而这也正是蔡先生与我在评红楼诗的差异所在。

其实,黛玉这诗也蛮反常:黛玉诗多是郁怨而唯真质洁的;如此张扬生命之作尚少。

4

这样,再看湘云的《点绛唇》曲牌,谐音“点将存”;再考量其词意,除“被戏耍的猴子”,更有“对人生的概括”之意。再把“钗宝黛”三诗结合来看,就组成一道既有概括又有具体分说的“人的生命状态”的奇观了。而“薛(学)贾(假)林(临)”的符号学垂直解读,当是“文学是戴着假脸降临在这里的”。如是解,曹翁用心不就明透了。

现在解读完这三首诗,我们该感觉出还有一种特殊味道,隐约其中——那就是,这三首诗既像“钗宝黛”所作又不太像他们所作。“像他们”是指诗中“三类生命状态”都与他们每个人“贴边”;“不像”是说这三首诗的“境界覆盖”太广远——已超越了“钗宝黛”现实生活的视域,是涵盖全人类(或整个华族人)生命状态的,且这种“超拔”不分地域、时间,不限社会阶层。这样我们也该想像,这似乎又不是文本中的人物(钗宝黛)在叙述,而是另有一位“言说者”。那“她”是谁呢?这时我们又该联想到,红楼开篇第二句话就提到的“通灵”那个“灵”了;是“她”在借书中三个人物来“说话”。

——这也就是曹翁红楼艺术独特的小说叙述角度——“灵叙述”。

其实,红楼文本中“灵叙述”笔墨颇多,只是我们没辨识出来而已。譬如,卷2贾雨村对冷子兴关于“三种人”的大段议论——就已超出角色的思维;再如,卷12“空中叫道:‘谁叫你们瞧正面的了的’”,——这也不像是那道士仅对贾瑞一人或一家的呼语;再如,卷23林黛玉在梨香院墙外的“感悟”——也超出人物的自我感知,等等。这些都是红楼文本的总叙述者——那“灵”之魂(石或玉)在“言说”。而这种“以‘灵’叙述‘存在’”的独特,正是红楼艺术的又一亮点,且使《红楼梦》超越了西方的两部巨著——但丁的《神曲》和歌德的《浮士德》。因这两部书仍停留在“我知我说”的古老叙述模式中。

考量这“灵叙述”的角度,与小说理论的“全知叙述”有别,“她”既可独立叙述又可化入角色,参予便捷;譬如,此时“她”利用人物来“说话”,有意模糊述主面目。这种“灵叙述”在红楼里最多还是在非角色诗文中出现的;譬如,卷1的“五绝”“好了歌解”,卷3的“〈西江月〉二词批宝玉”和卷8的七律“嘲玉”等等。此次“她”是为薛宝琴十首〈怀古诗〉做策应支撑和背景伴奏的;“她”的出现标示作者对此番灯谜的珍视。

此外,这三首诗是用三种不同的表述方式的:

薛诗属“阐明式”;贾诗属“警诫式”;林诗属“倡扬式”——这是有分野的。

再就该说说,这三首诗对接踵而来的“薛宝琴的十首怀古诗”所起的作用。

先要说,紧接着红楼推出的“大文章”之一、卷51“薛小妹新编怀古诗”绝不仅是十个至今人们没能确解的灯谜,而是相关红楼一直潜匿的针砭旨归——对横绝数千年皇道统社会的鞭打(相关对这十首诗的解析,我另著文发表)。因此,如果说此番制灯谜是以“薛宝琴十首怀古诗”而展列出一道华族人在皇统社会的十件生存事例的“横坐标轴”,那么“钗宝黛”这三首“生命之歌”就是此次“灯谜之迷”的底色或叫“纵坐标轴”。由于这两条纵横轴线的交汇,才成功架构起这曹氏的“华人两千多年的生命展列图”。当然,也可以把“钗宝黛”这三首诗看成绝妙的伴奏配乐或底色布陈,从而完成了一阙精妙绝伦的东方人文交响诗,只是这交响诗奏出的是皇统社会人间哀乐,而不是盛世欢歌。

※1 见李劼《论红楼梦》

(作者又名:余辔扶桑;此文原发于《辽河》2011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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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jiang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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