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0日上午,我接到一个电话,林希翎的部分骨灰已由她的儿子楼信达带回国内,除了一部分送回她的故乡浙江温岭安葬,另一部分骨灰将撒在北京。我随即在微博上发了一条简单的消息:
当年最知名的“学生右派”林希翎去年在法国谢世,她的骨灰终将回到与她一生荣辱血肉相关的这片土地上。遥想五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这位人民大学的女生因为在北大的演讲而轰动一时,成为举国熟知的学生明星,她一生的苦难也由此开始,最后孤独地病故于陌生的异国他乡。
短短的一百多字,很快就有二百多条转发,近百条评论,国人并未忘却这位“最后的右派”。
苦难而倔强的灵魂回归祖国
11月1日中午,楼信达在杭州火车南站给我来电话,说他已买好当天下午前往温岭的火车票。经过一个星期的准备,林希翎的骨灰下葬的日子定在11月9日,我乘坐8日下午的火车去温岭,楼信达与他的一个亲戚开车到车站接我,当夜即住在林希翎的故乡温岭箬横镇上。第二天早上,我们先到温岭市殡仪馆,参加林希翎的追思会,9点,由当地牧师主持的基督教仪式在赞美诗的合唱声中开始,林希翎的两个妹妹、许多亲属和朋友都是信仰基督教的。追思会由林希翎故乡的时评家慕毅飞主持,他的开场白十分简练,却也十分沉重:“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林希翎回家了!”默哀三分钟之后,林希翎的儿子做了简短的致辞,他6岁出国,中文表达不是很流畅,我见他手上发言稿写的都是法文。接着,北大“五七”一代的代表、当年“五一九”运动者沈泽宜发言,当他面对鲜花中的林希翎骨灰和遗像时,深情地呼唤:
“林希翎,你今天终于回来了,你漂泊天涯的苦难而倔强的灵魂,从此可以回归祖国,在故乡温岭的青山中,在东海之滨,埋下你光荣、苦难而倔强的头颅,你可以安息了。”
顿时,全场一片抽泣声。1957年那个春夏之交,他曾在北大未名湖畔亲聆林希翎的演讲,他指出林希翎的精神传承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法国大革命博爱、平等、自由的传统,也就是基督精神的世俗化;二是中华民族的仁者爱人、以人为本的传统,所以,她是中西最优秀文明、文化成果的结合体。在护送林希翎骨灰下葬青山的路上,沈先生对我说,他当年在北大远远地看见过林希翎,并没有见面交谈过,1979年之后,他们通过三次电话,都是林希翎从法国或香港打来的,但他说,他们属于一辈子相互惦记的人。说这番话时,我看到老先生眼眶湿润。
当年毕业于浙江农业大学的杨光琦先生代表浙江的“五七”一代,作了发言。
从北京赶来的朱毅63岁,他是江西李九莲一案的当事人,曾为此入狱,多年来以“祭园守园人”的名义守护半个多世纪以来的那些亡灵—林昭、李九莲、钟海源、张志新……作为林希翎晚年的忘年交,在她离世不到10个小时前,他们还通过一次长达十几分钟的越洋电话,他说,我寻找林希翎是为了寻找北大,寻找林昭,寻找林昭的背景,林希翎加上林昭,就代表了整个“五一九”的这条道路。
我在发言时说,历史不是断裂的链条,而是由一代又一代的人共同构成的,我们都处于历史的链条上,我们要站在“五七”一代曾经达到的思考高度上,继续往前走,历史不能推倒归零,历史是一种传承、一种积累,每一代人不能总是从零起步,这是巨大的浪费,也是对历史的。从“五七”一代、“四五”一代到我所属的一代,以及更年轻的“80后”或者说互联网一代,我们中华民族历尽艰辛,一代一代的志士仁人追求理想,追求在这块土地做人的尊严、做人的权利、做人的自由。她一生的道路就是在世间做出的见证。正是基于我对历史传承、精神传承的理解,我才来到与我的故乡一山之隔的温岭,也是因为同在基督里。温岭是基督教复兴的一个地方。
25岁的徐小路是从北京赶来的,她发言说眼泪也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哭泣过后就没有什么意义了。说到这里,她却泣不成声,全场也是一片抽泣,她说“80后、“90后”需要觉醒,她说,中国现在需要改变,需要法治……
浙江“五七”一代难友此行共有六人,年龄最大的浙大教师叶光庭已经88岁,杭师大教师叶孝刚已82岁,他们也都做了简短的发言。
愧疚和歉意
追思会上,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是愧疚和歉意。面对林希翎的亡灵,她的儿子、“五七”一代的多位难友以及朱毅,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愧疚。作为儿子,上世纪70年代出生在大陆、幼时移居法国的楼信达说,直到母亲过世后,他才对母亲有了真正的了解,他对此深为惭愧(他在车上告诉我一件事,他小时候在法国最困难的一段时期,无条件提供了多年帮助的是一个左派政党,完全是因为尊敬他母亲的人格。)沈泽宜讲到他有位学友说过,“右派分子是人类的傲骨”,面对这句话,他深感惭愧与内疚。林希翎则是“接近完美的傲骨”。杨光琦为自己缺乏傲骨,没有坚持理念,而感到内疚。朱毅表达了红卫兵一代的忏悔,为自己这代人向包括“五七”一代在内的前辈知识分子而鞠躬,为“文革”时代对他们的伤害而深深地道歉。
追思会场外摆满了花圈,林希翎的母校中国人民大学校友会,北大“五一九”的战友们,中国人民大学的校长,茅于轼、钱理群、章诒和、章立凡、崔卫平、艾晓明、滕彪等学者、作家、维权律师,正在影响着这个时代的许多名字都出现了,这些花圈上的挽联也吸引了许多窗外、过道上的旁听者。当地一位网友“淡水如梦”的博文说:
“青史刺玫瑰”、“思想先觉、自由勇士”、“民主之光、民族之光、华夏之光”,也有称一代才女、旷世铮骨、铁骨也柔情、丹心与日月同辉……
我惊异于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和称颂,不知她是一位怎样的女士。11月9日上午9点钟的殡仪馆百来平方米的2号休息室里,林希翎的追思会开了近2个小时,是常规追悼会或告别仪式的几倍时间……因为这场特殊的追思会,旁听的人士站满了过道。通过他们的追忆和描述,遗像中白发苍苍的老夫人的形象渐渐丰满起来。
……这场追思会非常特殊,从形式到内容,还有公安官员的参与和关注。回家后上网,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林希翎在1957年是个赫赫有名的人士,一个永远的右派,50年前为了民众具有通信、写日记的自由而奋斗过,是个不为任何当局者所用的角色。
……她的人生是一场悲剧,但她永远按自己的想法去活,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却终生不悔。
偶尔的机缘,我目睹了这场特殊的追思会,因此了解了一段历史,了解了一个历史人物。
故事并未结束
追思会之后,大家护送林希翎的骨灰前往她出生的箬横镇“太平山公墓”安葬,背后是一排崖壁,气势不凡,对面却是弥满绿色的青山、绿树、修竹 。
墓是她生前自己选定的,与她父母的墓相邻,因为是公墓,墓前很狭窄,花圈都只能摆放在旁边,葬礼在牧师的主持下举行,经历一生的苦难之后,林希翎属地的日子就此得安息。在她的墓前,安放着一块石碑,上面镌刻着她生前说过的一段话:
我在中国看到的是一种愚昧的幸福,很少有所说的智慧的痛苦了,可惜我至死不会愚昧。我恐怕与任何当权者都难以合作,是一个永远的批判者。幸运的是,在民间我有大批朋友,志同道合者。感谢上帝,在我九死一生之际,总会派出天使,将我带出死亡的幽谷。我也无怨无悔,将身上的十字架背负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墓碑上有一张她年轻当兵时的照片,五星红旗之下,戴着饰有五角星帽徽的帽子,这是对她一生命运的嘲讽。今天,虽然她已归骨于故乡的青山,但她的故事、她的理想并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