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翎在巴黎辞世已经三年多了。在她逝前不久,即2009年9月中旬,我自北京给她打电话,说国内的朋友都想念她,希望她再回来,与大家欢聚相见,她却打断我说,我回不来了,走不了啦!几天后就走了。
她逝后世界各地都举行了对她的追思会,在她“成名之地”北京,直到她故去个把月后,才由百多位生前友好,其中有的还是从外地特地赶到的,对她作了声泪俱下的悼念追思。她逝前曾关照,如国内也对她进行悼念,要通知我参加,因此我也作了简短发言。我说在今天的追思会上,我可能是仅有的一个不是“右派”、但从不以曾是“左派”为荣的人,相反正是在当年“反右”时,开始知道了她的大名,同时对她深深地敬佩、敬重和敬仰,从此默默地关注着她,悬念着她,不断探寻她的动向与去向,为她的遭遇叹惜,为她一直活着惊叹,更为她的终于出狱、出境和出国而庆幸。到她1994年以“法籍华人”身份首次回国,才有幸认识了她,曾与她多次深谈,不断交往交流,成了她在国内的友人之一,她曾几次并且长住我家,我曾陪同她参加一些社会活动,还帮她呈递过致上层的信函等等。只是我为她写的关于她的往事,在国内却无处发表,逼得我自编自印自行以“内部参考”方式发表并发行了。
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建议并鼓励她,抓紧写下她的经历,这是中国现代史上很重要的一页,对于我国及其后人,都是一笔精神财富,为此我曾鼓动一位正在法国又在国内学过历史的年轻人,又把她推荐给英籍华人女作家张戎,请他们帮助她去完成自己的回忆录或传记,可惜我的这些努力,都未获得成功,其中主要原因,却都在她自己。
2001年,我赴法旅游,找到她,她送我一部法国人写她的法文传记,我带回国一再找人翻译出版,却都因为她从人到书都是“烫手山芋”,无人敢接受而未办成。如今竟有了一本中国同胞自己写的记述她一生的书:《大右派林希翎——她的政治命运和情感世界》,作者黄子琴不仅是她当年在“人大”的同班同学,更一直与她交往,同她及其母亲、孩子都有深交,又互相住过对方的家,尤其是在林晚年时,作者特地去她在巴黎的家,长住了3个月,听她亲口诉述自己的经历,看了她的文稿、信函和笔记、日记等各种史料、资料,从而对她有了系统全面与确切的了解认知,正是受了她本人及其母亲、儿子的嘱托,才有了这部传记大书。我一拿到就如见知交似的十分欣喜,连忙打开并从头拜读,边读边感到心头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这一位“历史名人”,终于留下了自己的“印迹”!
从书前作者简介中得知,黄子琴女士与我同龄,都是1931年出生的,不过她笔下的林希翎,从她早年到其晚年,都贯穿并充满了她特有的战斗精神与青春活力,只觉得一个活生生且从不安静的女斗士,又站到了我们面前。作者和林希翎一样,原是学法律的,却凭着自己几十年来对她的熟知深交,按照亲历亲见亲闻和所感所思,尤其是林本人为其提供的第一手资料,经过多年的求索梳理与考查考证,以朴实无华的文字,如实记述了一个真切的林希翎,不仅以此为她“树碑立传”了,更使她从此获得了“再生”甚至“永生”。
就在林希翎逝后,她在北京的一批友人,想为她与林昭、张志新三位当代“圣女”,共建一座纪念碑,已由雕塑家为她们创作了塑像,原拟设在北大或人大校园内,却得不到批准,又打算在郊区公墓买一块地,将她们三人合葬与此并立碑为记,也被官方制止,退而改在“798”艺术区展示一下,以告慰逝者并告知人们,同样不被允许。最后只得在雕塑家住处房前几平方米的小院内,将其塑像陈列公示。
一个人成了历史人物,后人就可以也应该对他或她进行从头分析甚至剖析,我看对林希翎也应如此。黄女士在书中曾写到,林最初到巴黎时,曾与法国社会科学院中国研究中心约定,几年之内写出她的自传性回忆录,法国人看中的也是她独特经历的历史价值。但是多少年过去了,她一个字也没写出,后来只有一位法国人玛丽为她写的法文传记,她自己不仅不满意,还与作者闹翻了。法国的中国研究中心因她失约,解除了她的职务,停发了她的工资,使她从生活到生命,都遇到了困难并受到了威胁。她到底因为什么会是这样,这就不得不来考察她的一生,我发现她几十年来所经受的坎坷、磨难和不幸,既是政治的、社会的和中国共产党与“中国特色”造成的,又是她自己的性格使然,即性格决定命运。其中不仅有她本人的心理因素,也有她特有的应属生理的因素,而这实际是一种病态,我们应该将她作为一个“病人”,来观察研究和分析,这才能对她作出较为正确和准确的评定与结论。
据了解在医学的精神病科中,有一种病叫“躁狂症”,其初期症状与常人基本无异,只比正常人表现得急躁和易冲动,常常控制不住自己,不能制怒说发火就发火,却又并不自知。林希翎也是这样,她的思想、语言和行动,都过于“信马由缰”不受节制了,结果却是该干的没干,反而耽误了应干的正事。
若以此回顾林希翎一生,她的一切遭遇,不都是她过于率性所为才造成的吗?她说自己如同童话《皇帝的新衣》中的三岁小男孩,大声说出皇上大人正光着屁股,一下揭破了这个世纪谎言,但也将自己卷入是非之中,她的口无遮拦,触犯了损害了许多人的利益,使他们群起而上对其反击反攻,1957年她为了帮助党整风,坦言定胡风为“反革命集团”,没有法律根据也不合法律程序;中共在国内正实行的并非马克思设想的社会主义,而是专制性的封建社会主义;特别是她要把第一个揭破斯大林神话的赫鲁晓夫“秘密报告”公之于众,这都犯了“天条”,从此遭受厄运。后来在改正“右派”和平反“反革命罪”时,竟要负责落实政策者首先向她赔礼道歉,当然也都事与愿违,得到了相反的结果。此后她去台湾、赴美国也都是见谁说谁,稍有不满立即批评,这就到处树敌得罪了人。有人劝她不妨对国民党骂骂共产党,到国外就说说“民运人士”好话,她就会到处受欢迎了,她却迅即回话,那我不成个“政治娼妓”了吗?坚持自己的直话直说我行我素,也就到处不受欢迎,她却不以为错。当年“人大”老校长吴玉章,曾语重心长地告诫她,人不可说假话,得看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和对什么人,该说的才说,不然效果必然适得其反。看来林希翎并未以此为戒,这才造成了自己的一生悲剧命运。
对她的率性所言我有亲身感受,2003年她在京时,我陪她去看牙医,偶然说出她是从法国回来的,医院错将她当成洋人大款,最后竟要她付几万元诊疗费,她不给也罢却怒斥我道,你是不是拿了回扣,才同人家合伙来敲诈我?此言不仅将我“好心当成驴肝肺”,更使我一时哭笑不得,幸而我深知她的性格,只得忍辱向院方解释了,求其对她开恩减价,对方了解实情后,才看在我的面上说,她能出多少就多少吧,只收了几千元,其实是赔了本,等于为她作了义务服务,事后她对谁也没说一个“谢”字,看来她对别人也如此,从黄子琴书中看到,她不断与人先友好后反目,从政见不同到观点有别,以致仅仅是看法有异,也是说翻脸就翻脸,甚至包括自己挚爱至亲的父母双亲和丈夫、儿子等等,竟作出与其生父断绝关系的过激行动;她有一位友人和我一样,也指出她的行为属于病态,招致她的痛恨,幸而我当她面从未说过她有此病,又因能作忍让和谅解她,才与她保持了终生之谊。黄子琴女士显然也是因此,才取得了她完全信任,受其重托写了这部大作。
从黄子琴笔下知道,林希翎的情感世界也不安定,年轻时曾是一法国影星的“粉丝”,后来到法国遇到个也叫此名的洋人,竟与那人过从过密,以致把那人的家当作自家,反而闹得并不愉快。她在“人大”时已与胡耀邦的秘书相恋,未能成婚却双双都成“右派”,15年牢狱后出来当年,又被同厂技术员爱上,她为了反击监狱长要她“断子绝孙”,毅然与其结婚并且连生二子,这下后继有人了,却因夫妇二人思想及生活差距太大,她又根本不会也不惯于居家过日子,婆家又因有了这么个儿媳妇,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丈夫儿子更深受其害,最后只得在去香港后协议离婚了事。她在到香港去台湾时,又与一个“无名氏”作家过从过密,一度也谈婚论嫁了,只是后来也不欢而散。她有位校友、难友也钟情于她,托我为之牵线搭桥,她曾让儿子住过他家,自己回国后也相互接触过,但后来也不了了之。她明明是与胡耀邦的秘书相恋过,但她晚年非说自己与胡本人有什么“忘年恋”,党内正有人攻击胡与她有“暧昧关系”,她竟主动为人提供口实。
世人常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林希翎当然不是完人,但她怎么说也是个好人,是个正直、善良、豪爽、热情、顽强、坚定之人,可惜她生不逢时,正如她的忘年好友胡耀邦所言:“像林希翎那样,过早地卷入政治斗争是不利的。当有人拦路时,她只顾与指路的人吵架斗争,忘却了继续前进的目标。”(引自《大右派林希翎》前言)看来他也为她深深惋惜,她卷入政治太早太深也太久了,几乎将自己的一生都消耗在“吵架斗争”中了,结果恰恰忘了以致丢失应有的目标。
不论她是否完人或只是个好人,都留待后人和历史去研究评定吧,我只想说她和林昭、张志新等一样,都已在中国现代历史特别是政治思想史上,留下了她们浓墨重彩又闪光的几页,正是她们这几位学友、战友和难友,为了追求和维护真理,奋不顾身并坚持到底,以致遭受了极大地苦痛摧残,林昭、张志新等都被惨杀了,林希翎却侥幸又不幸地活了下来,实际上承受了更长久的精神折磨,却又始终矢志不移,她们都不愧为现代的圣女,同时又是中国政治祭坛上的牺牲者,都如鲁迅所说,“我以我血荐轩辕”了。林希翎虽未流血,却比林昭、张志新等流了更多的泪,并且直到她生命终结,虽然竭尽全力搏斗一生,却没过上一天自己追求向往的好日子,只充当了一场又一场人间悲剧的女主角,并且从上世纪50年代到新世纪当代,是几十年下不了台的“主演”,因此也成了“名角”,这就为历史留下了永远的叹惜,更有不尽的思索和探究,如何才能不再上演这种惨痛的时代悲剧!
(责任编辑萧徐)
来源: 《炎黄春秋》201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