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三百年的春秋历史上,陈咺是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小人物。然而,就是这样不起眼的韭菜和吃瓜群众,有时候也会以凭着寥寥无几的几句对白,以杰出的睿智洞穿政治的谜底,以可贵的清醒反衬权贵的颟顸,一针见血地道出一些颠扑不破的人生哲理,从而在历史上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同时也使自己的名字得以附著于竹帛,传诸于后世。
据《左传·哀公十一年》记载,该年夏天,陈国发生了一桩政治事件:时任陈国司徒要职的辕颇,在陈国贵族与民众的共同声讨和反抗之下,仓皇逃出陈国都城,累累如丧家之犬,无奈之下,只好前去投奔郑国以求苟延残喘。
春秋时期,司徒是大官,主持一个国家经济大政方针,同时执掌民政事务,位居国家最有权力的行政官吏“三有司”之首(另两位为掌管军事的司马和主持工程建设的司空)。可到了如今,一时风光无限、位高权重的辕颇却在陈国再也混不下去了,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辕颇落到如此下场,都是他自找的,此所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原来,辕颇在司徒任上,赶上陈国国君陈闵侯办喜事出嫁女儿。作为行政长官,辕颇自然要参与这场婚礼的操办,“共襄盛举”,借此机会向国君输诚纳忠,进一步稳固自己的官位。他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薅羊毛”,向广大民众增收赋税,借花献佛,来讨好君主,同时捞取政治资本,“赋封田以嫁公女”,“羊毛出在羊身上”,辕颇的这个小算盘可打得贼忒精明。
假如辕颇只玩到这里就打住,倒还不至于闹出乱子,在个人政治生涯中栽大跟斗。因为赋税负担加重,广大民众虽然心里有些不爽,但它既然是作为“嫁公女”的用途,毕竟属于“政治正确”的范畴,政治立场与态度是个原则性问题,当然不宜反对,只能乖乖地顺从和积极地响应。
可是,接下来,辕颇自己的“神操作”把事情彻底搞砸了。他居然利令智昏,贼胆包天,乘机化公为私,把办婚事后尚有富裕的那部分赋税,挪作己用,去铸了什么劳什子的“大器”:“有余,以为己大器”(杜预注:大器,钟鼎之属)。
这真是彻底的脑子进水,陈国的“国人们”本来就因为经济负担增加而内心郁闷无比,只是因“嫁公女”的政治正确而不能有所表示。如今你辕颇算什么东西,竟敢借此私饱中囊,“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乎,情绪一下子就起来了,把满腔愤怒之火全对着辕颇喷烧了过去:“国人逐之”,辕颇哪里抵挡得了,被烧得焦头烂额,“三十六计,走为上”,只好狼狈不堪地出逃,“故出”。
逃亡的滋味当然是不怎么好受的,担惊受怕姑且不说,光是南方地区夏季溽热的气候,就够平常养尊处优惯了的贵族高官喝上一壶了。辕颇很快就感到精疲力竭,饥渴难耐,整个身心近乎崩溃的边缘,“道渴”,两个字,背后道尽这一路上的辛苦与悲催。就在这个狼狈不堪的关键节点,辕颇的转机来了,随同他出逃郑国的部属陈咺给他带来生存的希望,拿出稻米所酿的甜酒、精细小米制作的干粮和杂有姜、桂腌制的肉干,供辕颇好好享用,“其族陈咺进稻醴、粱糗、腶脯焉。”
辕颇享用着美味佳肴,心情顿时变得大好,连声赞叹,对陈咺不吝表扬之辞,“喜曰:‘何其给也’!”太丰盛了!太丰盛了!陈咺你是怎么办得如此妥当啊?陈咺的回答倒也是很实在:这可不是临时置办的,说实在的,荒郊野外的,我哪里去搞这些好东西。其实,我是早有预备,当时主公您铸造钟鼎大器时,我就预料到会有今天,所以我从那时就准备好了这些食物:“器成而具”。
辕颇听了,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他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反而开始责怪陈咺不够意思,为什么不在当时就提醒他,劝阻他:“何不吾谏?”陈咺的回答很有意思,我那时若是劝阻您,您正在兴头上,哪里会听得进去,不但不会停止铸钟鼎,反而会愤慨我的多嘴多舌,败坏兴致,恼怒之下,先让我下岗了,“惧先行”(杜预注云:“恐言不从,先见逐”)。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一个人他处于顺风顺水的状态时,他往往是迷糊的,也是其思维容易陷入盲区的转捩点。得意忘形、忘乎所以、趾高气扬、妄自尊大,是其常态,他很容易忘却“敖不可长,志不可满,欲不可从,乐不可极”这个简单的道理,从而让胜利冲昏自己的头脑,结果在阴沟里翻船。这时候,他其实是处于危机四伏的境地,这时候,特别需要有人在边上提醒他,使他能够避免陷入深渊的危险。
可是,如果他身处位高权重的地位,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其他人又怎么有可能向他进忠言,“忠言逆耳”,真话遭忌,这是明摆着的事实。这种无畏的胆量,这种无畏的勇气,毕竟不能要求一般人都拥有。好多成败得失,其实就在于“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新唐书·伶官传序》)。就在于不能够做到“杂于利害”,一味向前而刹不住车。我们读历史,经常感觉到,历史上教训往往多于经验,而悲剧也似乎多于喜剧,辕颇的失败,就是例子。而陈咺的睿智,他的见微知著政治远见,也只能落实到提前准备应付逃难之需这一点上,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