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地名有泛称,有专称,有郡望,有词藻。如一律视作专名,更求今地以实之,便会龃龉难通;曲为之解,益复支离。举例如下:
山东
秦汉以来,称华山以东为山东,与称函谷关以东为关东者,同指我国(除陕西以外)自北至南的广大地区。顾炎武、阎若璩早经指出过。《日知录》卷三十一“山东河内”条说:“古所谓山东者,华山以东。《管子》言,楚者,山东之强国也。《史记》引贾生言,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后汉书·陈元传》言,陛下不当都山东(顾氏原注,谓光武都洛阳)。盖自函谷关以东,总谓之山东(原注,唐人则以太行山之东为山东。杜牧谓山东之地,原禹画九土曰冀州是也)。而非若今之但以齐鲁为山东也。”(参黄汝成集释本此条下引钱、王注)今考杜甫诗用山东字,略有四义,列举如下:
①指华山以东。
如“汉家山东二百州”(《兵车行》)。按唐《六典》三,开元时,全国有州三一五。王彦辅集注杜诗引《十道四蕃志》,关以东七道,凡二百十一州。杜举成数,故言二百州。
又,“无数将军西第成,早作丞相山东起”(《暮秋枉裴道州手札……》)。赵次公注引班固云“山西出将,山东出相”。旧注改作“东山”,便引谢安为证,非是。公亦何拘于西对东耶?今按班固此语,见《汉书·赵充国、辛庆忌传赞》,云“秦汉以来,山西出将,山东出相”。检《后汉书·虞诩传》引谚曰“关西出将,关东出相”。李贤注引《前汉书》赵充国传赞语。注先引白起、王翦以明山西出将,又云,“丞相则萧、曹、魏、邴、韦、平、孔、翟之类”。李贤所引八相,萧曹则沛人,在今安徽境。魏相,定陶人,邴吉,鲁国人,皆在今山东境。知“山东”一语,泛指华山函谷以东。故知杜诗用泛称,亦非指太行以东地而言。
又,“澶漫山东一百州,削成如案抱青邱”(《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绝句十二首》之八)。赵次公解“山东”为太行山以东,非是。此诗后二句云:“苞茅重入归关内,王祭还供尽海头。”意指全国,包有河北道,不仅指河北诸州也。河北道仅二十五州,诗说一百州,故知非仅指河北。据开元二十六年所定十道,河东道十九州,河北道二十五州,河南道二十八州,山南道三十三州,共计一百零五州。青邱,盖言仙山(青邱,又名长洲,相传海上十神山之一,见旧传东方朔著《十洲记》),以比喻帝王所居关中,而黄河、长江四道(上文已举)环拱关中,言形势极好。
②指太行山以东,亦曰山东。
如“中兴诸将收山东”(《洗兵马》)。赵注:山东,今之河北。盖谓之山东、山西,以太行分之也。
又“安得自西极,申命空山东”(《往在》)。
又“山东残逆气,吴越守王度”(《宿花石戍》)。
又“山东群盗散,阙下受降频”(《与严二郎奉礼别》)。
③指泰山以东,古曰齐鲁,约当今天的山东省地。
然须知唐十道无山东,唐河南道即包含今河南、山东二省地。故此“山东”一名,亦非专名,仍属泛指泰山以东地(无确定区界就叫泛指)。
如“昔我游山东,忆戏东岳阳”(《又上后园山脚》)。下言“穷秋立日观”。
又“诸姑今海畔,两弟亦山东”(《送舍弟颖归齐州三首》之三)。
④指郡望之山东。
《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云:“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旧本有作东山者,非是。今存宋本均作山东。钱谦益驳东山之说,然于山东字无有力说明。据我看,杜甫此诗中的山东一语殆以赵郡旧族目李白,因唐代习用“山东门第”“山东旧族”抬高姓崔姓卢姓李的人,其实他们完全可以不必实是该郡人。李白自称则曰“陇西布衣”(《上韩荆州书》)。其实大家都知道李白也并非陇西人。称陇西也是叙郡望(唐代李姓说郡望,不是陇西,便是山东)。唐室有冒赵郡李氏之嫌(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1—11页),张说好求山东婚姻,李稹以爵位不如族望,与人书札唯称陇西李某而不具官衔(俱见《国史补》卷上)。当时社会既有这种风习,杜甫本人又素以旧族自许,故称人亦喜说门第,如“名家合是杜陵人”(《送乡弟韶……》)、“吾怜荥阳秀”(《郑典设自施州归》)之类,宜其于太白亦如此。
青丘
杜诗四用青丘,无一实地,皆比兴廋词。
①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壮游》)。按上文有“放荡齐赵间”句,故注家每引《寰宇记》,青州有青丘,在千乘县,齐景公田于此云云。按这亦是用典,并不是实用地名。
②用“青丘”为海上神山,以喻帝都之关中。此如《虎牙行》云:“渔阳突骑猎青丘,犬戎锁甲围丹极。”
又“澶漫山东一百州,削平如案抱青丘”。已见上文解释。
③《锦树行》“东郭老人住青丘”。朱鹤龄注云,公居夔州东郭,故以东郭先生自拟。又,东郭先生,乃齐人也,故曰青丘。青丘,齐地。按朱注太略。东郭先生,首见《列子·天瑞》篇,视公盗、私盗若一;又《史记·滑稽列传》亦有一位东郭先生,他穷得要命,穿着有帮无底的鞋子在雪地上走,为人所笑。又《汉书·蒯通传》还有一个东郭先生,尚义不仕。今《锦树行》云:“飞书白帝营斗粟,琴瑟几杖柴门幽。……自古圣贤多薄命,奸雄恶少皆封侯。……五陵豪贵反颠倒,乡里小儿狐白裘。生男堕地要膂力,一生富贵倾邦国。莫愁父母少黄金,天下风尘儿亦得。”《杜臆》说:“此等诗皆有避忌,故胧朦颠倒其辞。大抵有武夫恶少,乘乱得官,而豪横无忌,观‘膂力风尘’语可见。”按王嗣奭言诗有避忌,良是。诗意虽隐晦,然愤懑之情若揭。言“青丘”者,《晋书》卷十一《天文志》上:“青丘七星,在轸东南,蛮夷之国号也。”综合观之,盖言己虽穷困居夷,然不事武夫,殆不满于柏茂琳乎?
东郡
杜诗三用东郡,俱非实指。
《登兖州城》:“东郡趋廷日。”钱谦益、仇兆鳌均引《汉书·地理志》:东郡,秦置,属兖州。非是。按“秦置,属兖州”二句为颜师古注。所谓“兖州”乃《禹贡》所举九州之一。与唐之兖州固不相涉。《旧唐书》三八《地理志》云:“兖州,上都督府。隋鲁郡。(唐)武德五年置兖州。领任城、瑕丘、平陆、龚丘、曲阜、邹、泗水七县。贞观十四年置都督府,管兖、泰、沂三州。天宝元年,改兖州为鲁郡。乾元元年,复为兖州。”汉之东郡,初无兖州之名。领二十二县,治濮阳。大如后世一省,而唐之兖州,只有七县。且无东郡之名。在汉东郡与唐兖州之间无论如何不能画等号,故知钱、仇均误。朱鹤龄知为泛称,故云,“东郡,东方之郡”,又嫌太泛。盖兖州在泰山东南,概言可曰东郡耳。
又《野老》云:“王师未报收东郡。”赵次公云:“去岁乾元二年之秋,史思明陷东京及齐汝郑滑四州,乃京之东郡。”
又《秋日夔府咏怀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东郡时题壁,南湖日扣舷。”据杜甫自己在“道里下牢千”注:“郑在江陵,李在夷陵。”郑有湖亭,可知题壁句指李。清李黼平《读杜韩笔记》云:“东郡指夷陵,夷陵在夔州之东,遂得称东郡。”是也。
推而言之,方位词都可加在郡、州、县等之上而成泛称。如《白水县崔少府高斋三十韵》诗:“客从南县来”,钱笺:“南县,奉先也,奉先在白水之南。”是。如《从人觅小胡孙》诗:“见说南州路”,旧注以南州为南粤,此不知泛指之误。南州,指夔州以南如施州、黔州之类,不必是实指。又如《闻斛斯六官未归》:“故人南郡去”,仇以为江陵府。区区“作碑钱”,何值不远数千里外去取?州、郡泛言同义,谓成都以南之州,如眉、嘉、叙诸州耳。
江南
《苦战行》云,“去年江南讨狂贼”,宋鲍文虎注:指段子璋战遂州时,遂州在今涪江之南,故云江南。按今涪江经遂宁(唐遂州)下至合川入嘉陵江。鲍说是也。
《社日二首》之二:“此日江南老,他年渭北童。”仇注,峡江之南。按夔州在长江北岸何得称江南?此盖以长安为准,夔州在长安之南,故可称峡江地区曰江南,《小寒食舟中作》云,“愁看直北是长安”,可反证夔州峡江可称江南。
西江
《社日二首》之二,首句云:“寥落西江外。”此盖望故里而言,无论襄阳、陆浑,皆长江东下之地,彼东则此西,故夔州之江曰西江。
又《溪上》云:“西江使船至,时复问京华。”此使船指成都剑南节度之使船,江自西来,故称西江。使船入京,必先有朝廷使至,故去探听一二。此可以《有叹》之“江东客未归”为反证。“江东客”,犹抗战中四川人称外省人统曰下江人。下江犹江东意,初不限于长江下游各省。
江东
江东一词,见《项羽本纪》。江东一词通常用与江南为同义语。《唐语林》三,载狄仁杰充江南安抚使,大毁淫祠,地有项羽庙,先檄书责其丧失江东子弟八千人而妄受牲牢之荐云云,可证唐人以江东、江南为同义语。杜诗作如是用者,如《送孔巢父归游江东》,诗云“禹穴”,禹穴在会稽。又《春日忆李白》云“江东日暮云”,注家以为白时在会稽,此江东亦可云江南。皆指一地区而言。又《第五弟丰独在江左……》,江左、江东、江南,所指并同。惟《有叹》诗“天下兵常斗,江东客未归”,此江东不能解作江南。赵次公说,凡归途之须(向)东者,皆可曰江东(客)。杨伦云,西蜀在江之西(按亦可曰上游),故称故乡为江东。可知此江东为泛称。
江汉
杜诗用江汉字极多,可分三类:
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十三《地隅》诗后,据杨慎《丹铅录》为说云:“杜诗用江汉有二。未出峡以前所谓江汉者,乃西汉之水,注于涪江(按此说误。西汉水,元以后称嘉陵江。涪江经三台、射洪、遂宁,至合川流入嘉陵江。杨慎不误而仇反误)。如‘江汉忽同流’‘无由出江汉’是也。既出峡以后所谓江汉者乃东汉之水(按即汉水)入于长江。如‘江汉思归客’‘江汉山重阻’是也。”(下引《丹铅录》略)按仇说近是。但说未出峡以前所称江汉系指嘉陵江言则误。缘宋明清各代注家都不注意唐代十道划分耳。检《旧唐书》三九,志一九,荆州江陵府条,略云:“天宝元年,改为江陵郡。乾元元年二月,复为荆州大都督府。至德后,置荆南节度使。领澧、朗、硖、夔、忠、归、万等八州。”(参顾颉刚、章巽编《中国历史地图集》)而荆州属山南东道。据此,汉水正在本道境内,所以杜甫在夔府所称江汉,正是说山南东道境内的水。宋代注家(例如赵次公)没有注意及此,总是说江水与汉水会于荆州,在夔州而言江汉者,以其切近故也。其说迂曲。仇兆鳌不考唐代地方区划,他心目中的夔州,是在四川境内,所以遇杜夔州诗中的江汉字样,一律拉上西汉水。其实唐代阆州乃至渝州,都属山南西道,与夔州不属同道。仇氏比宋代注家的说法更不符合实际。第二,杜诗在湖南境内亦说江汉,这是因为上元元年在江陵置南都,以荆州为江陵府,除原领八州(见上)外,又割黔中之涪,湖南之岳、潭、衡、郴、邵、永、道、连八州来属。至德二年,江陵尹卫伯玉以湖南辽阔,请于衡州置防御使,自此,八州改属江南西道(同上引《旧唐书》地理志)。既然湖南八州曾属山南东道,所以杜甫在湖南称江汉就不足为奇了。
现在我解释杜诗所用江汉一词,分为三类。①不论杜甫写诗是在什么地方,只要他是用江汉来指荆州一带的,为一类。②用江汉指夔州地区的,为一类。③用江汉字而有寓意或有双层意义的,为一类。第二类诗句很多,为避烦琐,故只略举。
①指夔州地区的
如:“嗟尔江汉民,生存亦何有?”(《枯棕》)〔1〕又“狼狈江汉行”(《同元使君〈舂陵行〉》)。又“江汉始如汤”(《又上后园山脚》)。又“洒血江汉长衰疾”(《忆昔二首》之二)。又“吾衰卧江汉”(《贻华阳柳少府》)。又“飞旐出江汉,孤舟转荆衡”(《八哀诗·严武》)。又“秋风袅袅吹江汉”(《戏作寄上汉中王二首》之一)。又“兵戈尘漠漠,江汉月娟娟”(《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又“眼前今古意,江汉一归舟”(《怀灞上游》)。又“风尘淹别意,江汉失清秋”(《第五弟丰独在江左……》)。又“江汉终吾老,云林得尔曹”(《题柏大兄弟山居屋壁二首》之一)。又“朝觐从容问幽侧,勿云江汉有垂纶”(《奉寄李十侍御》)。又“消渴游江汉”(《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又“却教江汉客魂销”(《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口号十二首》之三)。又“江汉山重阻,风云地一隅”(《地隅》)〔2〕。
②江陵、湖南
如“残生逗江汉,何处狎渔樵”(《将别巫峡,赠南卿兄瀼西果园四十亩》)〔3〕。又“暮景巴蜀僻,春风江汉清”(《送李卿煜》)。又“洞庭扬波江汉回”(《虎牙行》)。又“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江汉》)。又“尊前江汉阔,后会有深期”(《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又“风尘逢我地,江汉别君时”(《哭李常侍峄二首》之二)。
③有兼寓意者
如“积蓄思江汉,顽疏惑町畦”(《到村》)。又“风尘终不解,江汉忽同流”(《承闻故房相公灵榇自阆州启殡归葬东都有作二首》之一)〔4〕。
统观以上各条,1.山东四项,无一实指(唐代行政区没有叫作山东的)。2.青丘(邱)三项,亦无一是实指。3.东郡三用,无一实指。4.江南二用,全非实指。5.西江,全非实指。6.江东用以指江左,亦仅习称,并无州郡可指。7.杜诗用江汉最多,除在江陵所作(如《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及《江陵节度阳城郡王新楼成》之“江汉风流万古情”、《哭李常侍峄》等数首所用“江汉”)略有实际地区意味外,殆无一实指。无所实指,即泛称也。知泛称例,可以省却许多纠缠,杜诗用意,就更明白了。
〔1〕 《枯棕》诗黄鹤编在夔州诗内,清人多编在成都诗内。按黄鹤是也。其理由是:1.夔州山地,气候较暖,棕榈所宜。反之,成都多熟地少闲地,棕榈较少。2.“江汉人”,指山南东道民也。置成都诗内,江汉字难说通。3.“蜀门”字,三国蜀主以夔州为门户与吴抗衡,故云然。“蜀”非指成都。
〔2〕 此诗编年有争议。仇兆鳖依蔡梦弼编在湖南诗内,宋刻王十朋注本编在江陵诗内。我以为“地隅”“山重阻”皆似夔州所作。至言“年年非故物”,用古诗“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非故物”,言风物岁时之异,亦可通。
〔3〕 依赵次公注,解逗为透,言将透过江汉而去。
〔4〕 赵次公解《到村》上句“思江汉”为有去蜀之意。解下句为寓意,指与严幕客不合。我看上下句均有寓意:上句“积蓄”用马迁《报任安书》论李陵语。言己思尽忠有裨王事,而持贤不肖必分,未被严武采纳。下句赵说是。《闻房前相公灵榇归东都诗》“江汉忽同流”,用“江汉朝宗于海”表达房琯之忠于王室。兼有“不废江河万古流”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