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慕樊:《哀江头》阐微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47 次 更新时间:2022-11-22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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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慕樊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这首诗我还在上私塾时就能背诵了,后来教书又为学生讲过,自以为懂得。近年来却觉得它颇有些难懂。难懂的地方不在字句,比如“一笑”是谁?清渭意指何地?去、住指哪两人之类?这些问题虽然历来注家即有异说,但不难解决。它的颇不易解却在:诗人是不是重在写杨妃?或重在忧国事?它有没有讽喻?诗人对马嵬事件究竟抱什么态度,是肯定还是惋惜?寻绎至再,觉得有一论的必要。



一 杜甫对杨妃的态度是痛斥还是同情?

杜甫早期诗作,关涉到杨妃及其姊妹的,除《哀江头》以外,还有三首,(一)《丽人行》,作于天宝十一载,刺诸杨骄奢,诗有“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指点淫纵原委。(二)《自京至奉先咏怀五百字》,刺玄宗在骊山宫殿中的昏愦享乐,诗中“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又直指诸杨为罪恶渊薮。《北征》与《哀江头》同是天宝十五载(即至德二载)的诗,《北征》迟作四五个月,对杨妃的态度却大大不同。《北征》说,“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把杨妃比成褒姒、妲己。指为祸本。但在《哀江头》中,诗人却用极同情的笔调写君妃游乐。对贵妃之死,亦写得极为悱恻。所以黄生说,此哀贵妃也。“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以杜公老苍的笔触,写这样缠绵的诗句在全集中是不多见的。于是诗评家纷纷出而说话了。宋张戒《岁寒堂诗话》说:“杨太真事,唐人吟咏至多,然类皆无礼。太真配至尊,岂可以儿女语黩之耶?惟杜子美则不然。《哀江头》云,‘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不待云‘娇侍夜,醉和春’而太真之专宠可知;不待云‘玉容黎花’而太真之绝色可想也……其词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礼,真可谓得‘风人之旨者’。”清王嗣奭曰:“曲江头,乃帝与贵妃平日游幸之所,公追溯祸根,自贵妃始,故此诗直述其宠幸宴游,而终之以血污游魂,深刺之以为后鉴也。”沈德潜和黄生都说是“哀贵妃”,显然不同于张、王的说法。单说这首诗,似乎任一说都可通,若比较(如上所举)杜甫早期的四首诗(“虢国夫人承主恩”一首,旧传张祜作,难于论定,姑不计),诗人对杨妃的态度显然有矛盾,这该怎么解释呢?


二 《哀江头》和《长恨歌》的比较

《哀江头》和白居易的《长恨歌》题材大体相同,都是先述君妃欢娱游宴,后写马嵬事变。自然引起人们比较的兴趣。自宋以来,存在两种意见,一种扬杜抑白,一种反对贬低《长恨歌》。


苏辙是最早扬杜抑白的。《栾城集》八有云:“《大雅·绵》九章,初谓太王迁豳,建都邑、营宫室而已。至其八章,乃曰‘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始及昆夷之怒。尚可也。至其九章,乃曰:‘吴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事不接,文不属,如连山断岭,虽相去绝远,而气象联络,观者知其脉理之为一也。盖附离不以凿枘,此最为文之高致耳。老杜陷贼有诗曰(下全引《哀江头》,略),予爱其词气如百金骏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按指上文引《绵》)之遗法。如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纪事。寸步不遗,犹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按苏辙此论,仅谈诗歌技巧,不涉杜、白二公诗的内容。他指出诗的“跳跃”手法,不赞成诗歌中的过多的铺叙描写,不为无见。《哀江头》首二韵揭开诗的主题,“忆昔”以下至才人射鸟,转写杨妃,“明眸皓齿”三韵,系以哀叹,笔势又转。末二句又回到主题。诗分四段,笔锋转变起落不定。如才说到杨妃侍君,忽又入才人四句。文势飘忽劲健,一气旋折而下。诚然是如椽之笔,挥洒自如。但这是抒情诗,与《长恨歌》叙事诗的作法,本自不同。似不能执抒情诗的技巧责备叙事诗。文各有体,不能兼备。但《哀江头》绝不因其短而显得内容单薄。比如写才人四句是插曲,为什么需要这个插曲?仇注以为宫女献媚。明嘉靖本玉几山人《杜工部集》:王洙曰:“唐制,内宫才人七人,射食。”认为写实。检《新唐书》四七,《百官志》“内官”下,“才人七人,正四品,掌叙燕寝,理丝枲,以献岁功”(《旧唐书》四四《职官志》“内官”同)。才人品级很高,又无“射食”之职。所以注家有以为是影射马嵬事变的。如吴星叟说:“翻身二句似谣似谶,叙马嵬事最奇幻。不可以如皋(射雉的)‘一笑’硬死注定。”高步瀛亦以为“暗中关合杨妃死马嵬事”(均见《唐宋诗举要》卷二)。我是赞成这一见解的。有这一插曲,正是《哀江头》的写作微意。


  《哀江头》和《长恨歌》体裁不同,但诗风同是写实的,题材同是以写马嵬事变为关键的。又同有浪漫情调,《哀江头》有才人射鸟,《长恨歌》则有临邛道士一大段文字。这段文字构成了《长恨歌》的“言情”性质。陈寅恪论《长恨歌》说:“《长恨歌》本为当时小说文中之歌诗部分,其史才议论已别见陈鸿传文(指《长恨歌传》)之内,歌中自不涉及。而详悉叙写燕昵之私,正是言情小说文体所应尔。”(《元白诗笺证稿》,11页)《长恨歌》果真纯属言情吗?“汉皇重色思倾国”“从此君王不早朝”,是不是微词呢?陈鸿传末说:“乐天因(王质夫之请)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看来“惩尤物,窒乱阶”是诗的主题,不待传而已具的。现在读诗,确是“详悉叙写燕昵之私”,而六字主题却杳不可见,虽有微词,殆近于“劝百而讽一”,这和《哀江头》比较,就大不同。杜诗虽然着墨不多,在俯仰兴衰之中,故君之思,国破之感,跃然纸上。从这点说,杜的表达主题的明确,艺术手腕的高妙,就压倒元白了。



三 《哀江头》的微旨

仔细读《哀江头》,就觉得诗人是另有深意的。因为诗中似乎非常惋惜马嵬坡发生的事情,而这与诗人在《北征》中所表示的态度是截然相反的。僖宗的宰相郑畋有题马嵬诗,似乎给我们提出了一个解决线索。诗说:


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

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


后来如吴曾、计有功等,把“肃宗”或改为“明皇”,或改为“玄宗”。“虽亡”改为“难忘”等,不过证明他们读书不求甚解而已。郑畋的诗意大致是,肃宗回马东向渭水,杨妃被诛。杨妃虽亡,而肃宗正天子位,张良娣立为皇后,即所谓“日月新”。第一句重笔特书,是把回马与死这两件事偶然并提呢,还是说它们有内在关系呢?请看下面的史料:


《旧唐书》五一,《杨贵妃传》:安禄山叛,露檄数杨国忠之罪。上(玄宗)以皇太子(即后日的肃宗)为天下兵马元帅,监抚军国事。国忠大惧。诸杨聚哭。贵妃衔土陈请,帝遂不行内禅。及潼关失守,从幸至马嵬,禁军大将陈玄礼密启太子,诛国忠父子。既而四军不散(旧书《韦见素传》:“是日玄礼等禁军围行宫,尽诛杨氏。”知所谓“不散”者,不解围也)。玄宗遣高力士宣问,对曰:“贼本尚在。”盖指贵妃也。力士复奏。乃缢死于佛堂。


再看《新唐书》七七《后妃》下,《张皇后传》:


玄宗西幸,娣(即张后,时为良娣)与太子从渡渭。民鄣道乞留(收)复长安。太子不听。中人李辅国密启。娣又赞其谋,遂定计北趣灵武(《旧唐书》五二,《后妃传》无“定计趋灵武”一句。但幸蜀既是宰相杨国忠的主张,太子从去,是自投罗网,三人的密谋,必包括诛杨氏、去西北在内。宜从新书)。


据史,次马嵬是天宝十五载六月丁酉。这一天,父老请留太子,四军围行宫诛诸杨,贵妃缢死。太子李亨、张良娣、李辅国密谋了,事情就发生了。“肃宗回马杨妃死”,应该照历史解释。


马嵬事变,是李亨集团和杨国忠集团斗争的结果。看来李亨胜利了,比杨国忠胜利,对于人民总要好一些。那么,杨妃有何可“哀”呢(沈德潜评《哀江头》曰:“哀贵妃也。”)?我说不是哀贵妃,是哀玄宗。杜甫是尊信《春秋左氏传》的道理的。《孟子·滕文公章》说:“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杜甫对于马嵬事变是很担心的。他在以后作的《北征》《洗兵马》中都讲了他的担心。担心李亨不能“恪尽孝道”。难道杜甫想要太子以申生自处吗?《左传》僖公四年,晋献公宠妾骊姬欲杀太子申生,陷以弑父之罪。“太子出奔新城。或谓太子:‘子辞(辩诉),君必辨焉。’太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得罪。君老矣……’(《礼记·檀弓》篇作:“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遂自缢。”杜甫还不至于如此迂阔,会要求太子李亨置天下于不顾的。他以为应该让玄宗自己杀杨妃,而不该逼杀杨妃,让老人余生怀恨,造成父子之间的深刻疑忌。所以《北征》说:“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仇注:“此借鉴杨妃,隐忧张良娣也。”看出了句外隐约有辞。但不免稍远。“中自”二字,给两个皇帝各五十大板。杜甫入蜀,屡作杜鹃诗。七古前一首说:“骨肉满眼身羁孤。”难道不是对于被逼移居西内的上皇的同情哀叹吗?《哀江头》所以极动情感,正是叹息上皇可以让天下,不能留一妇人!后来李义山作《马嵬》诗,结联说:“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与《哀江头》诗意的一面很相近。然而杜意深广,一笔三面。因贵妃而思故君,因同情故君而讽谏新君。这就是《哀江头》的微旨。《北征》非正写杨妃事,只从政治影响着眼,但与《哀江头》命意初不矛盾。此诗极写贵妃宠眷之隆,在反衬后半。后半是重笔。意在微示马嵬事变,玄肃父子均失大体。与《北征》正可合看。


顺便可以提到,《长恨歌》“蜀江水碧蜀山青”以下,极写死别之苦,无片语及国事,看似纯属“言情”,其实岂不正是讽刺吗?我怀疑《长恨歌》纯属言情的说法。以非本文应及,从略。


附记 洪迈《容斋随笔》五笔卷二,有《诸公论唐肃宗》条,与本文颇有关系,摘录于此:“唐肃宗于干戈之际,夺父位而代之。然尚有可诿者,曰:‘欲收复两京,非居尊位,不足以制命诸将耳。’至于上皇迁居兴庆(宫),恶其与外人交通,劫徙之西内,不复定省,竟以怏怏而终。其不孝之恶,上通于天。是时,元次山作《中兴颂》,所书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灵武,直指其事。殆与《洪范》云‘武王胜殷杀受’之辞同。其词曰:‘事有至难,宗庙再安,二圣重欢。’既言重欢,则知其不欢者多矣。杜子美《杜鹃》诗:‘我看禽鸟情,犹解事杜鹃。’伤之至矣。颜鲁公《请立放生池表》云:‘一日三朝,大明天子之孝;问安视膳,不改家人之礼。’东坡以为,彼知肃宗有愧于是也。”按洪迈这条笔记的价值在于指出对玄肃父子间的矛盾是唐人公见。对于理解杜诗有一定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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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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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杜诗杂说全编/曹慕樊著.—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4,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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