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南通访张謇遗迹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275 次 更新时间:2008-09-19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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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国涌 (进入专栏)  

近代中国史上,有许多知名的人物生前便和一个地名连在一起,康有为被叫做康南海,李鸿章被叫做李合肥,袁世凯被叫做袁项城,梁启超被叫做梁新会,翁同騄被叫做翁常熟,张謇被叫做张南通。老实说,在这些人中,真正与自己的故乡关系密切,在故乡开创了惊世事业、惠及后人的只有状元实业家张謇一人。甲午战后尤其是戊戌变法之后,这位状元、翰林一门心思在万里长江奔流入海的南通一隅,办企业、办学校,致力于慈善事业和地方自治,将小小的南通建成了名扬中外的模范城,被誉为“近代中国第一城”,创造了近代著名的“南通模式”。到南通去看张謇,是我多年的心愿。正好有个朋友就是张謇故乡南通海门人,行程年前就定下了。2月26日,朋友开车到无锡来接我们,晚上10点多,抵达海门县城。海门离南通市区三十几公里,是个县级市,虽然只是一江之隔,但明显可以感觉到,江北的昼夜温差要比江南大。

第二天早上,朋友开车带我去张謇的出生地海门常乐镇。常乐是个不大的小镇,市面也不繁华,有河穿镇而过,河边“状元故里”的石牌坊还是新的,几个字出自吴江费孝通的手笔。走过状元街,路边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年货,行人不多,有点安静。张謇纪念馆说到就到了。进门是张謇手握一卷书的铜像,再往里是张謇史料陈列室,我看到张謇日记的手稿,看到一些当年出自张謇之手的石碑、匾额,还有学生送他的匾额,橱窗里有他一生事业的介绍,他创办的企业多达数十个,涉及纺织、垦牧、盐业、蚕桑、印染、酿造、油料、面粉、肥皂、印书、造纸、电话、航运、码头、银行、火柴、电力、房产、旅馆业等许多方面,我们禁不住发出感叹,同时又想到,他一手创立的大生资本集团最后走向衰败,是不是和涉及面太广、事业铺得太大有关呢?

张謇在科举路上经历过千难万难,最后在42岁完全绝望时意外地攀到了顶点。在陈列室,我看到了他在甲午战争那年高中状元的那份“捷报”仿制品,我在想,作为科举时代即将走到尽头的状元,张謇的作为完全超越了科举赋予他的角色,他是状元,更是实业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从他开始,读书人开始告别四书五经限定的角色,融入变化了的近代社会,担当起知识分子在转型时代的责任。门外有一棵苍老而富有生气的银杏树,已经有二百三十多年的树龄。我本来以为这就是张謇小时候的家,一问才知这是张家祠堂旧址,“文革”时曾遭到破坏,后来重修的。他真正的故居当地人叫“状元府”,是在他中状元两年前建的,看他表侄孙金明直10年前根据回忆画的示意图,院子还挺大的,种了桂花、榆树,还有果园,里面有桃、李、梅、杏、梨、枇杷、苹果等。可惜偌大的房子在“文革”时都被拆掉了,只留下一处小楼,现在一个酒厂里面。张謇曾在故乡小镇上办过小学,还办过女校。我们几经打听,辗转找到镇外公路边的常乐镇中心小学,却发现是个新的校园。问了几个当地人,学校原来的旧址在哪里,没有人说得清楚,来回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

我们在镇西找到了酒厂,颐生酿造厂的厂名还是张謇笔迹。走过一条小石桥,进大门往右,就看到了仅存的那处二层小楼,据说当年是张謇哥哥住的。我上楼转了转,现在是酒厂的陈列室。这个酒厂也是张謇当年办的,厂址就在他家边上,转眼已有百年历史。听说“颐生酒”在当地市场受到欢迎,销路不错。酒厂也以自己有百年传统为荣,广告语赫然就是“颐生百年,传承千载”。

离开常乐镇,我们到了张謇创办的大生三厂。张謇在办了第一个纱厂大生一厂成功后,雄心勃勃,计划一共办9个纱厂,不过好几个没有办起来,实际只办了一、二、三、八这4个厂,三厂离他的故乡不远,规模不小,职工有数千人,因厂成镇,现在就叫“三厂镇”,明显比常乐镇要繁华,街上车流往来密集。车从大街上开过,远远就看到了那个标志性的钟楼,“南通大生三厂”几个红字也很醒目。大生三厂现在是港资所有,我想进去看看张謇时代留下的老厂房,拍几张照片,被拒绝了。理由是厂有厂规,我没有记者证之类的证件,只有公民身份证不行。中国公民在本国的土地上,想看看自己的历史文化遗存而不得,一个港资企业就可以将我们挡在外面,悲哀!这也算是这次寻访中一支不愉快的小插曲。在门口等待的时间,我和这个企业的工人聊天,他们都对港资买下这家企业后的待遇、处境很不满,说是“外资企业的招牌,社办企业的待遇”,对于公司的条条框框的管理方式也有很多看法。好在围墙挡不住高大的钟楼,从钟楼可以想见大生三厂盛时的风貌。

我们继续上路,直奔南通。南通是个地级市,在长江北岸,从江南到南通要过长江的汽车轮渡,否则要绕道。与江南的苏州、无锡相比,乃至与江阴、常熟这些县级市相比,南通无疑算是偏僻的,交通不便,经济也没有那么发达。当然比起更往北去的苏北,这里的经济已经很好,当地人习惯上称为苏中,江苏一省以长江为界,从地理、文化和经济上可以分为苏南、苏中和苏北。

从海门到南通,车过狼山,当地最有名的一个景区,其实只是长江北岸千里平地上突起的五座小山,其中狼山最受称道,据说是佛教圣地,上海人尤其喜欢到这里来点香,说是很灵验。远远看去,山不高,绿意笼罩。

进入南通市区,我们先去找一个神交已久的文化老人丁弘先生,早晨通电话时,他提出要陪我一起去看张謇遗迹。他的家在文峰塔和濠河公园附近,门前是环绕整个城市的濠河,水是难得的清,比起穿过杭州、苏州、无锡的运河,这条河流真是令人心喜,听说水是从长江来的。丁老告诉我们,南通这个城市的特点就是水包城、城包水,城里的水是濠河,城外的水是长江,到处是水,水水相通;看南通,就是看一山、一水、一人。山就是我前面提及的狼山,他解释说虽然狼山不高,但万里长江到此奔流入海,茫茫平野上突然出现五个山峰,如同五个手指,能不让人感到激动、欣喜吗?听说过去外国的船只越海而来,入长江口,看到狼山,就会高兴地呼喊:中国到了!中国到了!在那些航海者眼里,狼山简直成了中国的标志。一水就是濠河,这不是一条人工开挖的运河,而是自然形成的,曲曲弯弯,将整个城市连接起来,保护得也好,干净清爽。一人就是张謇,此行我就是冲着这位状元实业家、中国的现代化先驱而来的,为此,热情好客的丁老特地约了博学深思、对张謇素有研究的老友郭士龙先生一同陪我们去寻访张謇的遗迹。

下午1点,我们先找到郭先生家,他家在一楼,门前也有濠河流过,在他的书架上我看到了许多与张謇有关的书,其中《大生集团档案资料选编》和《大生系统企业史》都有好几本,豪爽的郭先生当即慷慨地送给了我。第一站我们先到南郊去看张謇墓,墓园已扩大为一个公园,叫做“啬园”,因为张謇晚年号啬庵。门口两块牌子,一块写着“南通市啬园”,一块写着“南通大学张謇园”。张謇的墓道前有个高大的石牌坊,简单地写着“南通张先生墓阙”几个篆体字,墓后有个高高的铜像,墓道两边和墓地周围的龙柏都很高大,有些恐怕有上百年了,显得气象森严。郭先生告诉我,张謇墓在“文革”时都被红卫兵砸了,连棺木、尸骨都未能幸免。这是1980年代在原址重建的,比原来占地好像大了些。值得庆幸的是那些大树当年没有受到破坏,至今生命力仍是很旺盛,让张謇墓处在一片绿荫的庇护之中。张謇墓旁边是翠竹环绕的“南通张公子之墓”,这位张公子叫张孝若,是胡适的好朋友,不是个一般的公子哥,做过南通大学校长,写过一本他父亲的传《南通张季直先生传》。可惜因为父亲的名声太大了,他的墓碑上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好在墓碑上方有一张烧制在陶瓷上的照片,有点裂痕了。他的眼睛清亮,面目清秀,一个儒雅而现代的读书人,可惜英年早逝(为仆人所杀)。他的墓也没能免于“文革”一劫。为了找张夫人墓,我们费了一点周折,因为这天下午游人稀少,连问路的也不好找,好不容易找到,原来和张謇墓隔着一条小河。墓也是重修的,一共有三个墓,张謇的徐、吴两个夫人的墓,还有张孝若夫人的墓。啬园的另一个方向,有一片张謇纪念林,还有一个小小的纪念碑。公园为了吸引游人,增添了许多时兴的游乐项目,供小孩游玩,从门票上看还有鳄鱼园,我们没有去看。张家一家在南通能有这样的埋骨之地供人凭吊,确已来之不易。

路上我们聊天,说起南通的方言很特别,和周边的地方都不一样,80岁的丁老称之为“语言的孤岛”,他自1949年随大军南下参与接管这座中等城市,一住半个多世纪,还是不会说本地话。相邻的海门人到南通,语言就不通了,也不知道当年张謇是不是感到有些不便?我们回到市区,先到了南通大学的老校区,这所学校当年就是张謇创立的,河边有个张謇的大石雕,留着胡子的张謇在看书的间隙,正抬起头看看远方。濠河流经这里,水域显得特别宽阔,河水清澈,春风徐来,河边有些植物开始泛绿。富有诗人气质的丁老是南通大学离休的教授,对这里尤其热爱,他拉着我的手走到河边,说:这里比北大的未名湖强多了。这样的水穿校而过,很少见的。张謇当年选择这里办校,可能也与此有关。隔河相望,对岸也是南通大学的校区。旧校舍大部分都被拆掉了,校内只有一处老房子,灰砖、红砖相间,屋顶盖瓦,依稀还有张謇时代的影子。郭先生对我说,校门对面那个二层小楼过去是张孝若的校长办公室,因为做了教工宿舍才得以幸存下来,墙头的烟囱很别致,很醒目。

张謇在南通创造了许多的中国第一,他手创的“南通博物苑”就是我国第一个博物馆,南通师范学校是我国第一个完全师范,女子师范学校也是全国最早的。杜威、梁启超、竺可桢、丁文江、陶行知等人都曾到博物苑参观过,惊叹张謇开放的视野和博物苑所达到的水准。可惜,现在南通博物苑的房子都是现代化的,没有保存一幢老建筑,再也找不到当年的痕迹,只是在水池边一面气派的墙上镌刻着张謇手书的《营博物苑》诗手迹。邻近就是南通图书馆,前面有张謇当年住过的一幢老房子,叫做“濠南别墅”,面临濠河,建筑风格独特,中西结合,尖顶,以深灰色砖为主体,红砖点缀,色调整洁大方,整个建筑显得大气开放,符合主人张謇的性格和追求。河对岸遥遥相望的一处老房子,也是他当年住过的,后来送给了哥哥张三先生。他在当地人称“张四先生”,或南通张四,他哥哥是他事业的重要支持者,郭士龙先生对“张三衙门”和南通地方自治的关系很有研究。

沿着河边埠头有一条人行道,当地政府在河岸边刻了一组系列石雕,见证了南通一百多年前开启的近代化进程,大体上概括了张謇建设南通的事业。其中还出现了杜威、梁启超、梅兰芳、欧阳予倩等人的形象。1920年,张謇曾邀请美国大哲学家杜威到南通,在城区和北郊大生纱厂所在的唐闸演讲,影响很大。京剧大师梅兰芳更是多次到这里演出。张謇不仅致力于教育和实业,将它们看作是“父母”,而且对文化建设十分重视,对文化人极为尊重。张謇离世八十多年后,南通依然处处是他的影子,他已经与这座江北名城血脉相连,不可分割。不仅因为他是南通人,更重要的是他以南通为基地,致力于经济、教育、社会和文化建设,规划并实践地方自治,实际上提供了近世转型期第一代知识分子推动中国现代化的一个完美范例。在张謇研究中心,副会长兼秘书长张廷栖教授给我看了著名城建专家、两院院士吴良镛的新书《张謇与南通“中国近代第一城”》,从城市规划到区域整体协调等角度,给予张謇新的评价。称南通为“近代中国第一城”确实不是过誉之词。张謇就是南通的名片,许多人都是因为张謇而知道这个城市的,我就是其中一个。

绕到濠河对岸,刚才看到的张三先生那座房子,也是中西结合的建筑,现在是城市博物馆。再往前,穿过热闹繁华的市中心,就到了“张謇纪念馆”,这是当年张謇主要的住处,房子和院子的布局都是中国风格的,一点也不起眼,他自称“濠阳小筑”,也确实不大,但很幽静,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紧挨着濠河。相邻一处小院,当年是给刺绣名家、女工传习所所长沈寿养病的,门口的竹丛里有一个文静洁白的沈寿雕塑。张謇很喜欢这位才艺出众的女性,给她写过许多诗和信,亲自记录她的著作《绣谱》。他儿子张孝若写的传记虽然有意回避父辈内心的情感轨迹,但也两处讲到父亲的“爱才如命”,和“敬爱”沈寿其才其艺。沈寿年轻病故,他手书墓碑、挽联,并按她生前意愿安葬于长江边黄泥山麓。南通的通绣异军突起,与苏绣、湘绣齐名,就是他们合作的结果。一生开拓事业、奔波劳碌的张謇,他的内心在“濠阳小筑”里也许波动过、也遗憾过。

夕阳西下,天色不早,我们最后一站是去北郊的唐闸镇看大生纱厂一厂,丁老执意要继续陪我一起去。这是一百多年以前张謇状元办厂的起点,是他手创的大生资本集团的第一个企业。唐闸离市区大约十多公里,出了城,很快就到了。大生一厂就在通扬运河边上,河边还有“大生码头”的牌坊,十分显眼,大生一厂那个高高的钟楼也一眼看到了。钟楼是按原样修复的。苍茫暮色中,看着浑浊的运河和不时往来的货船,还有运河两岸显得有些陈旧、低矮的厂房,我们仍然可以依稀感受到唐闸昔日的繁华。这是近代民族工业的发祥地之一,张謇当年之所以选中这个地点办厂,不是没有原因的,这里水路交通发达,离长江、大海都近在咫尺,与上海只隔着一个长江口,运河直通北京,丁老脱口而出——— “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那副传世的著名对联的上联就是因此而来。在以水运为主的时代,这里无疑是一个最理想的办厂地点。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这里千里平原,原料充足,当地的土壤、气候适合棉花的生长,而且质地优良,民间的土布纺织素有传统,很容易招到熟练工人。为什么取名“大生”?据做过大生二厂经理的刘厚生说,这是取“天地之大德曰生”的意思。

大生一厂现在的名称是“江苏大生集团”,还是国有控股的纺织企业,我们说明原因,很顺利地进了厂区,这里只有一处老房子,是当年张謇他们办公的公事厅,是个两层木结构的小楼,简朴大方,现在是大生厂史的陈列室。楼前有张謇的塑像。在海门常乐镇到南通、唐闸,一路走来,到处都看到张謇的雕像,有铜铸的,也有石雕的。丁老说他在1950年代初接管南通时曾在这个楼上住了一年,对这里有很深的感情,很多年没来了,这次是故地重游。我们遇到一位厂里出来的和蔼女性,简单地向她了解这个企业的现况,她说企业效益很不错,产品销到国内外,有几种还是国内领先的。她脸上的笑容告诉我,她对自己的企业还是满意的。

天色渐暗,风很大,我们不能不离开了。遥想一百多年前,张謇和他的同伴筚路蓝缕创造近代企业时的艰辛和成功的喜悦,我心中有一种感慨。高大气派的钟楼和大生码头一起见证着大生纱厂的光荣与梦想、兴盛与衰落。“状元办厂”当时并不是张謇一个人,还有江南苏州状元的陆润庠,但真正怀抱实业报国之志、为推进中国现代化走出了一条新路的,只有江北的这个状元,大生一厂就是最初的起点,南通就是重要的实验基地。丁老说,当年张謇进京坐船,从这里出发,路上要15天,现在飞机几个小时就到了,运河今天的功能已非往昔可比,换言之,在一个陆路交通的时代,唐闸的地理和交通优势已完全丧失,但是这里还是南通重要的工业区。

此行到南通寻访张謇遗迹,最大的收获是,我看到了个人可以如此深刻地影响一个地方,影响历史的进程。有了张謇,南通就有了灵魂。归途和出租车司机聊天,正好他是张謇故里常乐镇人,他感叹故乡小镇的父母官没有眼光,不懂得打张謇牌。我说海门市也是,没有把张謇当作自己的名片,将张謇的遗迹保护好,也许在他们看来这是文化工作,不会马上带来经济效益,不会创造政绩。确实,文化不是直接的生产力,它是潜移默化的,不是立竿见影的。但文化的作用是长远的,是真正有生命力的。

第二天,我乘坐的汽车要从轮渡过长江。大江东去,浩浩汤汤,江风吹动着船上的旗帜,这是在其他地方很难体会到的。在一个不再依靠水运的时代,南通靠江带海的地理优势已完全消失。不过,司机告诉我,南通的跨江大桥正在建造,用不了多久就会通车,那天正好江面雾大,我没能看到远处的大桥工地。我不知道,张謇耗费大半生心血的南通是不是还能找回当年的自信和骄傲?张謇开创的近代工商业传统能不能在这块土地上发扬光大?张謇留下的丰厚的文化遗产还有多少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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