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春放 孙惠柱:唯一?还是群体?

——音乐剧《歌舞线上》的震撼与悖论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70 次 更新时间:2019-02-27 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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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春放   孙惠柱 (进入专栏)  


“平转、吸腿、放,后退、踏步、转……五、六、七、八!”这些舞蹈口令是在美国大学戏剧舞蹈系任教时常听到的,也是音乐剧《歌舞线上》开头的几句台词,在百老汇看了多次,早已耳熟能详,讲课时常用来作为戏剧开场的成功套路。三十多年后在文化广场看该剧中国首演,才听了几句,顿时觉得耳目一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为什么?当年在纽约看的是一个代表美国的名剧,跟自己的祖国并没什么关系——那时候大陆中国人还在分配工作,多数人还没听说过求职面试。而现在,舞台上这些演员意气风发的踢、转、跳、唱,火辣辣展现出来的躁动青春和严酷竞争,不正是当今中国的写照?


戏剧文化史上的《歌舞线上》是个美国传奇,首创连演十多年的百老汇记录——不间断的六千多场;创作方式是源于无剧情集体即兴,一群演员聚在一起,各人讲各人的故事,再拼成一个戏。六七十年代盛行的那种创作法早已随风而逝,这部戏却留了下来(尽管2018年11月再度在纽约上演时,《纽约时报》评论的标题是“心高气傲亦显岁月”high-stepping but showing its age),还引起了全新的中国观众的共鸣,真是个奇迹。在文化广场二刷后,发现这个唱唱跳跳的音乐剧其实比以前看到的复杂很多,充满了有趣的悖论。


最核心的是个体与群体的矛盾。表面上这部剧又是在标榜美国人向来引以为傲的自由——让每个人展现自己的个性;明明是招群舞演员,却不像在中国那样要求身材整齐划一,高矮胖瘦全都来者不拒,还要让每个人讲自己的故事,尽管那些故事和角色毫无关系。其实群舞演员根本就没有角色可演,因此当他们跳应试舞蹈的时候,是不允许展现个性的,舞姿必须按导演的要求来:“我要看的是齐舞,每个人的头、手臂、身体,倾斜的角度都要一模一样,你们必须融为一体。”


是跳出个性还是跳得跟大家一模一样不“出线”?这个问题无情地摆在凯西面前。凯西是剧中唯一有点剧情的人物——导演扎克的前女友,她曾演过主角,也外出闯过码头,自然鹤立鸡群,有更多个人特色,但这反而成了她的不利条件。扎克不想用她:你和别人跳得不一样,也不知道怎么和别人跳得一样。你应该去演有个性的角色,不该来跳群舞。凯西回答说:“当然,做个明星的确不错……但我不是明星,我只是个舞者。给我观众,让我为之翩翩起舞;给我观众,让我为之尽展才华。给我共舞的伙伴,让我找到恰当的位置!”她很快“言之不足嗟叹之,嗟叹之不足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来!


但在该剧最初的版本里,凯西并没能说服扎克,还是被淘汰了——是太强的个性导致的悲剧?当时有些演员和观众觉得这个戏的结局不大舒服,又说不出原因何在。导演的一个演员朋友看了戏对他说,扎克拒绝凯西没道理,人家已经收敛了个性,找回了群舞演员的定位,又没做错任何事情,因为前男友不想看到她就不用她,说不过去。大家都同意这观点,导演就改让扎克录用了凯西。新的结局温和得多,说明个性强的人只要愿意磨合还是可以融入集体的,简直像是为了适应中国文化而改的!事实上,这个戏引进中国一句台词都没改,很多美国音乐剧的审美理念跟我们本来就是相通的。


舞台上还真的有一位姓黄的亚裔康妮,她1米47的身高也许会让一部分国人感觉不爽——这四五十年里,东亚人的平均身高增加了多少,现在要找个高个亚裔还不容易?但是这个戏只能找矮个子来演康妮,因为她的原型就那么矮,就是这“身矮”成了这个角色的“戏核”。康妮还有个悖论,这位看上去最不可能被导演选中的矮个子,却是所有人中唯一从未失过业的演员。这既是因为她可以饰演各种各样的“小”角色,更重要的是,她不但身材最矮,自视也不太高,从不会强调自己的个性而拒绝剧组的角色。这一点好像是很多亚裔并不喜欢的“刻板印象”,但又一个有趣的悖论是,文化广场请来的这个剧组仿佛恰好映证了亚裔的这一优点——复排导演兼编舞巴约克·李就是第一个演康妮的原型,她是原版剧组演员中唯一还在为该剧全球巡演辛勤工作的,已经复排了至少35个版本的演出——她就是个年过70还从不失业的“康妮”。


最感人的故事来自波多黎各的保罗,他不唱也不跳,就是站在那里,平静地讲了自己的故事,却说得催人泪下——这既是真实故事的魅力,也是编剧技巧的功力。保罗的父亲十分保守,从小不喜欢、甚至不认他的“娘炮”儿子;保罗被教会学校除名后,找到个变装秀的工作,一直小心翼翼向父母隐瞒着真相。一次父母到后台看到穿着女装的儿子,惊呆了,“我的天呐!”保罗以为彻底完了,“那一刻我死了!”不料父亲并没责怪他,还对老板说,“请照顾好我的儿子。”保罗生平第一次听父亲说出“我的儿子”,顿时泣不成声。这对父子多年来像是两个形同水火的个体,这才发现其实他们是完全可以相互接纳的。而台上的其他演员及导演,全都接受保罗与众不同的个人特点,只要他跟大家一样跳舞就行了。


《歌舞线上》的创作也是个体与群体博弈的过程。开始大家就是来聊天的,没想到真的弄成了一个戏,还那么火,这戏算谁的呢?集体?谁负责?谁得利?据说是打了官司的,最后确定了版权归哪几个人,最主要的是提出创意并担任导演兼编舞的迈克尔·贝内特,还有他请来的编剧、作词、作曲、制作人等,每个人的责任和权益都分清楚了。因此,虽说《歌舞线上》源于集体即兴创作,绝不是一群人七嘴八舌凑成的。早期工作坊上录下来的演员经历只是原始素材,跟我们这里下生活采风听来的故事差不多;真正的作品还是几位大家编剧、作词、作曲、排练一步步整出来的。就是这些极有个性的艺术家把本来互不相干的个人故事捏成了一个整体,并用剧本、歌词和曲谱严格地规范了上台演员的表演,40多年都没变过。与传统音乐剧创作不同的是过程特别长,排练和词曲修改有时交叉进行;作曲马文·哈姆里施得过三个奥斯卡,还常常在听了大家意见后反复调整修改。联想到我们有些地方,以为工作坊创作法时髦,找群人凭空凑点故事速成演给人看,就算大功告成了。他们要是看过《歌舞线上》,也许就会明白了,要创作经久的戏剧,“工作坊”该怎么做。


这个戏最后的悖论是,究竟是叫人沮丧还是给人希望?八个最终胜出者的名单宣布后,落选者无奈下场,入选者听了排练日程也走了。说时迟那时快,海报上那个令人惊艳的画面突然出现,入选者落选者一齐闪亮登场,全都身着金光闪耀的统一服装, 跳着整齐的舞步,满脸是绽放的笑容和迸发的激情。奇怪,刚才多数人不是都已经认栽走了吗?难道百老汇也会硬加一个中国观众常见的“光明的尾巴”?


关键在这并不是一个关于某次面试的写实故事,而只是一个寓言,一个为了热爱的事业而不懈拼搏的寓言。所以剧中只字不提这里面试的是个什么戏,所以演员不行就走,去赶下一场面试。落选并不意味着没了希望——即便是西西弗斯式的屡败屡战。演员们在回答扎克最后的问题时都说,绝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因为他们爱舞蹈。都知道当演员不安定, 竞争大、风险高, 千辛万苦得到机会上了舞台, 还得随时应对各种意外,但是为了爱而付出,一切都值得。最后大家都唱起同一首歌《唯一》:“她就是那个唯一。当她翩然而至,你知道她是多么可贵、独一无二,随性、诗意且潇洒,令人着魔的姿态,轻盈的回旋,她就是那独一无二的女孩。”歌词全是单数,唱的人却是复数,是一群人。人人都梦想成为那个“唯一”,现实是多数人都在歌舞线上,就是那“唯一”也要从歌舞线上起步。


所以,《歌舞线上》既是百老汇常见的个人奋斗精神的赞歌,又难得地颂扬了团队合作的精神。两种精神都是戏剧创作不可或缺的,也是从事任何事业都必不可少的。在这里每个人都拼尽全力表现自己,为的是成为群舞集体的称职一员,共同在舞台上大放光芒。


原载《文汇报·文艺百家》2019年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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