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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1年的伦敦,已经成为一个“雾都”,无节制燃烧煤炭所产生的浓重雾霾,淹没这个世界都市。它刚刚经历过一场革命,像离开港口,驶入浩淼大海的轮船,前路茫茫。它鸣响雾笛,拨浪前行,艰难地寻找远处灯塔的熹微光亮。
在这一年,伦敦思想界发生一件大事,宣告一本巨著的诞生。作者是大名鼎鼎的思想家霍布斯,书名《利维坦》。“利维坦”是欧洲神话中的一头怪兽。
传说上帝用五天时间创造山和海,第六天用粘土捏出利维坦和贝西貘斯。利维坦是雌兽,贝西貘斯是雄兽。世界末日,它们被迫分离,利维坦惶恐地躲到喷泉底下的深渊中去,贝西貘斯哀伤地游荡于丹代恩沙漠。
希伯来神话说利维坦是“盘绕之物”,一条卷曲起来等待扑向食物的大蛇。在圣经中,利维坦则被描述成一条巨鳄,身披坚硬的鳞甲,满嘴利牙,口鼻喷出火焰,腹下藏有尖刺。它面目可怖,力大无比,神通广大。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中国人的图腾——龙。
霍布斯为什么将一头巨兽定为书名?人们疑惑着,一头雾水,产生一探究竟的好奇心,而更主要的是方兴未艾的英国革命,乃属“前无古人”的民族首创,革命后动荡不安的局面,催促人们去寻找济世安民的药方。由此,知识界人士也包括许多普通市民,一旦发现有名人说话,就迫不及待地赶到书店去,蜂拥抢购他写的书,一睹为快,以至一时“洛阳纸贵”。
作者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年),英国哲学家、政治思想家,据说还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他一生留下许多著作,尤以《利维坦》特别出名,被称为西方政治学的开山巨著。
著名的英国大革命成为这本书的写作背景。1640年前后,英国走过血与火的历程。查理一世执政,颟顸固执,新兴市民阶级利益屡被侵犯,社会冲突加剧。首先是苏格兰人不满国王查理一世的统治,发动了起义。为筹集镇压起义急需的资金,国王于1640年匆忙恢复业已关闭多年的议会。这让在王权压迫下憋屈多年的市民阶级和新贵族获得了机会,他们据议会为阵地,携手向国王开展不屈不饶的舆论战。
他们高喊限制王权,废除国王专卖权的口号,呼吁国王和大臣的所有活动概当接受国民的监督。眼看不可一世的权力受到挑战,国王迅速组织王军向议会军队发起进攻。议会军发起反攻,革命帷幕就此拉开。
1643年,克伦威尔在英格兰东部募集骑兵队,发动马斯顿荒原战役与纳西比战役,击溃国王军。1649年,查理一世被送上断头台。王权崩溃的英国进入克伦威尔执政的共和时代。
1953年,克伦威尔解散议会,实行独裁统治。克伦威尔死去,英国群龙无首,陷入无序状态。1660年,旧王朝复辟,疯狂反扑,民众被迫反抗,英国一片混乱。
英国结束“革命”,恢复社会常态的标志是1688年的“光荣革命”。在此之前,信奉天主教的詹姆士二世执掌英国政权。议会派的辉格党人等反对詹姆士二世传位给刚出生的儿子,而主张詹姆士二世的女儿玛丽和女婿威廉接位,引发抗争。
结果是威廉带兵进入英国,兵不血刃,迫使詹姆士二世下台。由此英国议会派与国王派近半个世纪的斗争宣告结束,议会派从此坐镇英国江山。
英国革命爆发后的一段时间里,霍布斯寝食不安,常是深夜不眠。他青灯枯坐,翻阅旧卷,害怕以前写的大量文字,会遭到审查,从而难逃祸害。1640年深秋,霍布斯打点行李,逃离英国,渡海前往巴黎,在那里一住就是11年。
1840年,霍布斯曾写过一篇论文,《利维坦》的中心思想与基本架构,在这篇论文中初步呈现。显然,霍布斯《利维坦》酝酿之初,英伦列岛已是风云变幻、刀光剑影,这一切无不给他以极大冲击,种种精神回应,惶恐、惊悚、反对与首肯,丝丝缕缕,化为文字,编入了他的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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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而言,人们面对突然到来的社会变化,会产生三种态度,一种是恐惧与反对,反对眼下的社会运动,因为这场运动给他们带来危险与危害,他们或投入反对的阵营,负隅顽抗,或逃离险境,择枝而栖,与国内潮流反目对峙。
第二种态度是喜悦与赞成,持这种态度的人,将社会变革看成是翻身解放的天赐良机,他们踊跃兴奋,成为新兴力量的带路党,投入新潮流,反对旧势力。
第三种态度,对于既已发生的社会变动,无动于衷,不冷不热。持这样态度的人,成为游离社会的“逍遥派”。
霍布斯选择了第一种态度。当时英国人的立场泾渭分明,一方是保王派,站在国王查理一世一边;一方是议会派,坚决反对国王。表面上看,霍布斯保持中立,而其内心却抱有这样的意念:推翻王权非为必须,安定与秩序才是英国首选的方针。他逃离正在经历革命洗礼的英国,对这场革命作了无言的表白。
来到巴黎的霍布斯,与流亡海外的英国保王派同乡们结合在一起,交流思想,倾吐心声,这样的环境氛围,促使霍布斯完成《利维坦》的写作。他要借这本书,阐述政府的重要性及政治混乱与战争给予国家的冲击。《霍布斯》仿佛是作者与保王派“同流合污”的产物。
然而事情的进程却出人意料,该书出版竟让保王派恼怒,导致霍布斯与保王派的关系破裂。原因在于书中提出见解独到的“契约论”,反对“君权神授”的固有法理,暗示其为虚假的神话,接受上帝“授权”的神圣国王,则被还原为与人民“签约”的世俗君主。国王原本的神圣形象被削弱,“皇冠”上的精神光环暗淡失色。
同时书中的无神论气息,也使保王派中的圣公会成员大惊失色,并进而惹怒了信仰天主教的法国人。霍布斯无法在巴黎继续滞留,于1651年冬天逃回伦敦。他不得已向国内执掌政权的倒王派“投降”,从此隐居于伦敦的一条小街福特巷,杜门谢客,深居简出。
人们常说,与法国革命相比,英国革命典雅、平静与保守,不是完全意义上的“革命”,只能算是一场改良运动。其实这样的评论并不确切,既然这场运动从开始到结束,是无数军事行动的组合,是议会军与国王军的真枪实弹的流血战争,既然这场运动把国王拉下马,并处以死刑,那么这场运动又怎么会是“温良恭俭让”的改良,本当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革命”。
霍布斯《利维坦》的写作与英国革命,时间上大体同步。《利维坦》从酝酿到写作,直至出版的过程恰是革命从爆发到结束的全程。霍布斯在巴黎写作《利维坦》。1647年霍布斯生了一次大病,卧床达6个月,稍见痊愈,再度拿起笔来。1650年完成全书,1651年中旬新书上架。书名很长:《利维坦,或教会国家和市民国家的实质、形式和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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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初版的封面画别具特色,其含义也特别丰富。一名身高力大的男子正面站立,戴着王冠,强悍威严,他是国王的形象,也是国家的象征。他右手紧握宝剑,剑锋闪光,显示所向披靡的威力。左手举着权杖,威风凛凛,彰显至高无上的权力。
让我们再定睛关注巨人身穿的衣服,会惊异发现上面布满巨蟒鳞甲般的细纹。这细纹是一个个人形,有鼻子有眼,密集地爬满巨人的全身。巨人站立的地方是延绵的高山,山上有城堡,山下有街市,这是他统治的国土江山。这个巨人就是“利维坦”。
封面画的底部像是安放了一个大书架。“书架”的左边,阐述王权,陈列着王宫、王冠、武器,及战场的图像等。“书架”的右边,阐述教权,陈列着教堂,教皇的高帽,及与祭祀有关的用品。“书架”的中间挂着一面锦旗,上面写着书名。
从这个封面画,人们足可领会《利维坦》所要表达的思想:强权统治国家的“威权论”、阐述国家本质的“契约论”、“开明君主论”,以及服从国家的“忠诚论”。
霍布斯在书中讲解“自然状态”的概念,叫人茅塞顿开,他用通俗易懂的话语把国家起源说得头头是道。“国家”确实是一头怪兽,让人害怕。然而人们为了避免“自然状态”下因私欲而发生的相互间的争斗、混乱及相互残杀,不得已请出“怪兽”,拥立威权,建立国家。
霍布斯是一个国家论者与权力论者,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个威权主义者。这个“威权”,名字叫国王,也叫“利维坦”。它威严强大,不可侵犯,它盘踞在一个国家的山河城乡之上,因它的存在,社会才得安宁,经济才得发展,人民才得安乐。
他坚守血与火的强权意志,反对一切无政府及蔑视权威、权力的思想,认为这种思想有害无益,只会给国家带来骚乱,给社会带来动荡,给发展带来阻滞,最后陷人民于水火。
他的身上布满芸芸众生,又在说明这个巨人不是形只影单的中国帝王式,声称“朕是天下”的孤家寡人,而是万千民众意志的集合,或者说是与民众订之契约,誓言为他们服务的签约人。这样,这张封面画,就说出了一个在当时属于石破天惊的道理:“君权神授”的理论是错误的。
霍布斯在他的《利维坦》中说:君权,即国王之威权,并非来自上帝的授予,而是来自“契约”,与人民签订的一份必须遵守兑现的契约。这份契约上写明:人民把自己本来拥有的自然赋予的权力,交给“利维坦”,而“利维坦”则应该保护人民。
对于“利维坦”(国家),人们惧畏它,但又离不开它。它愈是狰狞,人们愈是觉得安心,它具有的威慑力,成为人世安详的保障。这有点像中国人对钟馗的态度,钟馗愈是凶狠,人们愈是安心。不同的是,前者是真实的存在,而钟馗是虚构的神仙。
霍布斯在书中强调:人民不能违背与国家签下的“契约”。享受和平,是人民的权利,服从国家是人民的义务,权利与义务相辅相成,合二而一,不可须臾分割。霍布斯也承认,“利维坦”这个怪物不可为所欲为,人民监督它,把它关进笼子。当它不再保护人民时,它和人民签订的契约就会失效。
不言而喻,霍布斯的这部著作,不是一部“自由主义”的著作,与其说“自由主义”倒不如说是“国家主义”与“保守主义”,然而怪有意思的是,因为书中“首创”契约论,而契约论又是欧洲自由思想的核心要素,因此自由主义者也极为敬重霍布斯,把他看作“自由队列”中的排头兵与举旗者。
人们甚至说,如果没有霍布斯的《利维坦》,就不会有洛克的《政府论》,也不会有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再有,霍布斯淡化神道教义,“近似”的唯物主义思想,也作为一份重要的思想遗产传留给后来的启蒙思想家,并得到进一步发扬光大。凭此两点,霍布斯就在理论上超越了写作《君主论》的马基雅维利等人,达到了新的思想高度。
霍布斯的学说,自我矛盾的地方很多,他承认自己胆小,有点腼腆,常常说话吞吞吐吐,而这正好激发后人对他的研究兴趣,关心他的人数百年来,有增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