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四十年过去了,许多事情已渐渐淡忘,但是,有些细节却依旧是那么清晰,这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记忆,而业已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溶入了自己的血液,化为了自己的灵魂!这中间,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无疑是我母亲的目光!我在她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地长大,也在她的目光关切中逐渐地成熟。我印象最最深刻的,就是在她目光伴随下的我的高考之路。
1958年,就是我出生的那一年,远在山西太原铁路局榆次火车站工作的父亲,因为有批评官僚主义的言论,被当作右倾的典型批判,尔后下放锻炼;再后来,大约是在1962年吧,父亲被剥夺公职和干部身份,打发回老家诸暨璜山中市村务农。当时,我母亲所在的单位——绍兴市总工会,也动员我母亲带我和妹妹,随同父亲一道去诸暨乡下,我母亲硬抗软磨,终于顶住了压力,使我们得以留在城中生活。同时她还力所能及给予孩子以当时最好的教育与培养,我读的幼儿园,是当时绍兴最好的鲁迅幼儿园;我读的小学,也是当时绍兴最好的北海中心小学;我读的初中,还是当时绍兴最好的绍兴一中。在我童年和少年的印象里,母亲的目光,是坚毅的、倔强的。就是这种目光的关切之下,我少年的学习有了一个良好的起点,为后来的高考打下最早的基础!
1971年2月,我升入初中,成为绍兴一中初一1班的一员,初中两年,我学习上的潜能有较为充分的释放与施展。而绍兴一中的师资,即使在“文革”大浩劫中,也相对保持完整,像给我们讲授英语课的老师,就是邵力子的侄儿、东京帝国大学毕业、日后成为越秀外国语学院创办者的邵鸿书先生。“9.13”林彪事件之后,“文革”的激情有所消退,教学秩序有所恢复,于是,我们至少得以正常上课。课堂上,尤其是考试中,我的学习优势获得了显现,成绩在班上总是能够名列前茅,与当时的班长、如今的中国工程院院士、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徐扬生同学成一时瑜亮。每个学期末,将学期成绩单交给我母亲的时候,也就是我最开心的一刻,因为我这时看到母亲的目光,是充满着欣慰,洋溢着快乐,就是这样的目光,鞭策着我,使我不敢懈怠,锲而不舍!
然而,人生的道路坎坷不平,我学习的生涯也一样波诡云谲。1973年1月,我的初中学习生涯结束了,可本该继续进行的高中学习生涯却未能如期而至。最根本的原因,是由我的家庭在当时属于受打击、被边缘所致。父亲的情况固不待言,母亲也遇上了大麻烦,由于我外公一家多代为天主教教徒,我母亲一出生就受了洗礼,这样,她就在“清理阶级队伍”时被揪斗,而且罪名被定为“国际间谍”——可谓大得吓人。身处这样的家庭,我想读高中,不啻缘木求鱼!我还记得,那年1月滴水成冰,特别寒冷,而我的心更冷。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母亲在我离校那天对我说的话:“你的学校学习生活已经结束,以后,你只好自学了!”这时候,我所看到的母亲的目光,是那样的忧郁,还带着一丝深沉的愧疚。
尽管母亲说了我今后只能自学,但她没有放弃,还是希望我能够受高中阶段的教育。为此,她找了关系,把我送入绍兴农中,重读初二,以期待来年读上高中。但半年后,我深切感受到家庭经济上的拮据:我母亲是倒数第二级的23级干部,每月工资仅47元,加上活动工资与粮贴,也只有53元。这53元钱,既要补贴我父亲,又要供养她本人和我们兄妹俩人的生活与读书,还要赡养我外婆,实在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因此,我决定不再读什么高中,而去做工挣钱补贴家用。我母亲一开始断然反对,但在我的坚持下,她只好作出让步,同意了我的决定。这时候,我读出母亲目光中的情感,那是黯然,那是无奈,更是苦涩。
我离开学校,走入社会,开始为生存而自我奋斗。在这个艰辛的过程中,同样是我母亲伴随着我,鼓励着我。她在“文革”之前曾经担任过绍兴市总工会下辖的工人休养所所长,这一经历,让她得以认识不少人,她到处找熟人帮忙,托朋友关照,在她的努力下,从1973年8月到1977年10月,我先后干过多份工作:农村小建筑队杂工、制药厂的运输工、啤酒厂的季节工、油脂香料厂的合同工、航运公司航班上的售票员;因此学会了酿造啤酒、锅炉司炉、炼制食油等多门技术工艺。当然,中国是人情社会,别人帮了忙,我们得明理懂礼,予以报答。所以,逢年过节,我母亲总是眉头紧缩,为送礼之事发愁,亲戚赠送的红枣、月饼之类,我们自己从来不舍得享用,而是用作送礼。每逢此刻,母亲的目光,是焦虑的,是伤感的。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这人别无其他的兴趣,唯一癖好的,就是读书。打工5年,每有工余时间,我大部分都用来阅读。在文化的“严冬”之中,读书唯有随机性,逮住什么读什么,根本谈不上有任何的系统性与规划性,而且不带任何功利性在里面,完全是一种爱好罢了。不过这么一来,书还真读了不少,像《爱的教育》、《缘缘堂随笔》、《安娜•卡列尼娜》、《雾•雨•电》、《沫若文集》、《水浒传》、《马凡陀山歌》、《杭州山水的来历》、《史记选》、《曹操集》等古今中外书籍都多少涉猎过。这个时候,我所看到母亲目光中所流露的,乃是一种信任,一种慰藉。就是在这样的目光关注下,我的文科知识才有一步一个脚印的积累与增长,才保证了在日后的高考中拥有了相对的文史知识优势!
1977年11月,我终于结束了多年的临时工、合同工岁月,进入绍兴市中药厂,当上一名国营单位的正式工人,有了一只相对稳定的饭碗。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点上,国家也恢复了大学招生考试。我周围的朋友,有不少人报名考试,我自己跃跃欲试,也报名参加这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竞赛!1977年的浙江省高考有预试这道程序,只考语文、数学二门。语文一科对我而言,还不是太大的问题,但数学一科,因我没有读过高中,故一窍不通,只好交白卷出考场。在此情形下,我预试即被淘汰,乃是毫无悬念。好在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所以落榜对我来说,也谈不上是多大的失望。这个时候,我从母亲的目光里,看到的是理解,是鼓励。就是这样的目光,让我暗暗下定决心,不轻言放弃,来年再战,直至成功,实现自己上大学的夙愿!
我当时所面临的最主要困难,依旧是数学。通过各种途径找来的1977年各省高考数学考卷,我绝大部分连题都看不懂,更遑论解题答卷了。我只好花笨功夫,开始自学高中的数学教材,但成效也近乎等于零。我母亲听同事董先生说,他有一个毕业于复旦大学数学系的朋友,因遭遇“文革”厄运,阴差阳错被发配到绍兴柯桥中学教书。母亲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不禁大喜过望,拜托董先生帮忙联系,让我和我好友孟勤国,跑去离城关镇20多里外的柯桥,找到这位老师,请求他点拨一二。见面之后,这位老师就拿出柯桥中学的高考数学模拟试卷,让我们答题,结果自然是令人汗颜——我一道也解不出来,吃大鸭蛋一个;孟勤国的情况稍好一点,答出一道半题(所以,后来他的高考数学成绩比我高近20分,过了当年浙江省文科360分的重点录取分数线,考入全国重点大学西南政法学院)。毫无疑问,这次测试对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让我信心彻底崩盘!柯中这位老师看出了我的沮丧,一再安慰我:考文科,数学不是最关键的,还是把其他科目复习好,来补数学的亏空;同时,他也告诉我,在短短一两个月里要全面补习数学不现实,所以,在数学的复习上,就要有所选择,重点学指数、对数、平面几何这些容易的内容,能抢下几分算几分。我母亲了解了这场柯中面试情况后,没有任何责怪,只是反复讲,不要泄气。这时候,母亲目光里所闪烁的,是宽容之光,更是鞭策之光。
幸运的是,1978年的高考有了重大的改革,不再搞什么初试了,而是一考定终身。考试的科目,也成了5门:数学、语文、政治、历史、地理,五门科目中,除了数学外,我对其他几门都是有信心的。而这一次,幸运之神眷顾我了!数学卷里其他的题目,我自然是付诸阙如,但是指数、对数,平面几何我都解答了出来;语文考得不甚理想,不过及格却不成什么问题;政治、历史、地理的卷子,则超乎我原来的想象,相当简单。到了8月份,高考成绩揭晓,我的考分,既无痛苦的失望,也没有意外的惊喜,就是正常的结果:数学28.8分,其他诸科成绩尚可,总分357.3分。这是超过我预期的分数。自己当然高兴,母亲同样开怀!这时候,母亲的目光中洋溢的是一份骄傲,一份振奋!
高考分数公布后,自己的心态也起了微妙的变化。之前,对自己能否考上大学,缺乏充分的信心,没有太大的压力,但此时,觉得分数已足够,所以,就患得患失,变得焦虑起来。9月中旬,孟勤国收到了西南政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在祝贺朋友的同时,自己也不免着急,尤其是听到有人说杭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已发出,而自己这里,消息却依旧是杳如黄鹤,更让我情绪低落、寝食不安。我母亲见我这种丧魂落魄的样子,一再安慰我:能够上大学当然是最好,然而,即使落榜,毕竟已有工作,也不必太难受。不过,我心里明白,她心里其实比我更着急。这时候,她的目光中的神情,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复杂!
不过,落榜的悲剧毕竟没有发生。1978年10月2日的晚上,假期在厂里值班的师兄小何,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到我家,带来了杭州大学历史系的录取通知书。这时候,我看到母亲的目光里充满着的,乃是最深沉的自豪,洋溢着的,乃是最美丽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