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是莘莘学子求学生涯中一段难忘的时光,伴着书桌前的苦读,赶考路上的辛苦,等待发榜时刻的焦虑。翻翻民国大师们的回忆,会发现他们也在“高考”时发生了不少有趣而难忘的故事,让人读起来忍俊不禁。
他们如何选择大学?
不同于现在统一时间、统一命题的高考形式,民国时期大学招考在相当长的时段中(1912—1937年)都是各校自主命题、自主招生的。1938年,教育部设立全国统一招生委员会,进行全国统一高考。然而这一统一考试仅实行3年,就因抗日战争的影响而被迫中断了。
在自主招生的年代,各大学根据自身情况,独立组织招生、命题和录取等工作;对于学生来说,考大学的首要任务就是选定目标学校。
民国时的大学,有公立(国立、省立等)、私立和教会办学等,知名的国立大学有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私立大学中闻名的有南开大学;教会大学中有颇负盛名的燕京大学、圣约翰大学。对于中学毕业后立志升学的学子们来说,提前做好功课,研究各校的招生条件和考试时间就很重要。
一般来说,各大学会在报纸上刊登招生广告,如当时发行量很大的报纸《申报》的广告栏上就登有上海及南京的大学或高等学校招生的广告。作家茅盾回忆,当时他母亲订阅了《申报》,上面登载着北京大学在上海招考预科一年级新生的广告。1913年夏天,北京大学由京师大学堂改名后第一次招收预科生,而且当年第一次到上海来招生,这对于长江以南各省想考北京大学的中学毕业生,着实是一大方便。当年茅盾只有17岁,独自出远门求学让人有些不放心,他母亲考虑到家里表叔在北京财政部工作,儿子去北京读书也好有个照应,便让茅盾去报考北京大学。[1]
各校独立招生,招考时间不同,考期一般会错开,为了增加考上大学的概率,许多考生选择多校投考。著名经济学家陈岱孙回忆,立志升学的他在考前做足了功课:翻阅了当时差不多所有全国有名气的高等院校的章程和招生简章,选定了北京的清华学校、北京大学,南京的金陵大学,苏州的东吴大学,上海的圣约翰大学、沪江大学等作为投考的对象。[2] 他选择学校主要从学校的声望来考虑,在他选择的学校中就涵盖了国立、私立和教会学校。
北京、南京、上海等大城市里大学相对集中,也是考生赶考的主要目的地。据季羡林回忆,当时的北平有十几所大学,还有若干所专科学校。到北平来赶考的学子,总共有六七千或者八九千人。考生心目中列在大学榜首的当然是北大和清华,当时全国到北平的学子几乎没有不报考这两所大学的。即使自知庸陋,也无不想侥幸一试,毕竟这是“一登龙门,身价十倍”的事。但是,两校录取的人数毕竟是有限的,在五六千名报名的学子中,清华录取了约两百人,北大不及其半。
幸运的是,季羡林当年被北大、清华同时录取了,两所学校都是名校,究竟该如何取舍呢?“北大老、师大穷,惟有清华可通融!”据说这是北平每一位学生所熟知的话,也显示出同为名校的北大、清华等学校风格的差异。
北大前身为京师大学堂,它是戊戌变法的产物,也是近代高等教育的开始。初期学校的监督及以后的校长,均为当时官僚充任或兼任,不少学生也把进大学堂念书看作仕途晋升的捷径,因此学生中也多有官僚气和暮气。
而清华的背景则相当不同,清华的前身是留美预备学堂,当时美国出于种种考虑,退还清政府一部分“庚子赔款”,指明用于发展中国的教育事业,于是才建有这所学堂,专门培养青年到海外留学。晚清时候,不少保守官僚家庭对于送自家子弟出国留洋尚有一丝顾虑,担心受到所谓西方思想熏陶的青年回来成了“剪辫子”的革命党。而随着民国建立,社会风气逐渐转变,政界、学界、工商业界渴望一批有新知识、新理念的青年来服务和建设,于是早年那批青年学生留美若干年回国后多为大学教授、科学家、工程师等专业人士,有的还做了大官。在这样的情况下,出国留洋成为不少青年向往的目标,清华也变得相当热门。
季羡林同当时众多的青年一样,也想出国学习,因为他看到出国“镀金”以后方便回来抢到一只稳稳当当的“饭碗”。于是,被北大和清华同时录取的他,在权衡利弊后,选择了更容易出国的清华。[3]
除了这些国立名校,几所教会大学也颇为抢手。如北平的燕京大学、上海的圣约翰大学等,这些学校历史较久且设施完善、校园环境优美。学校主要采用英文授课的教学方式,对于学生的英文训练很有助益,他们毕业后无论出国留洋还是谋职都更为便利,因此这类学校也颇受一些沿海地区学生家庭的欢迎。不过,这些学校往往收费不菲,一年一两百大洋的学费,对于普通人家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因此一般老百姓家的学生是不敢轻叩其门的。语言学家周有光回忆,当时他曾同时考取上海圣约翰大学和南京东南高等师范学校。由于圣约翰大学费用昂贵(一个学期就要200多银圆),他考虑家庭实际情况,已准备放弃而转去南京求学。结果她姐姐同事听闻这情况,劝说她姐姐:“考圣约翰大学比考状元还难,你弟弟考进圣约翰大学又不进,太可惜了。”最后借钱给他上了圣约翰。[4]
当时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对于一般家庭来说是一笔相当昂贵的开支,囊中羞涩的学子们如果想继续升学还有什么法子呢?其中一个就是入师范学校读书,有些师范学校不仅能免除学费,还解决学生食宿,也不失为清贫学生的一条升学之路。
辛苦的“赶考路”
确定了投考学校,就要按照学校的招考时间和条件去赶考。虽然民国不像古代考科举那么辛苦,不过就当时的交通条件来说,赶考也是件折腾人的“体力活”。
语言学家赵元任刚开始在南京的江南高等学堂读书,他家住在常州,南京与常州两地虽不远,但他第一次去南京时,从家到南京就得水陆换乘,整个行程颇为周折。他先是乘小火轮东行至苏州,然后换乘较大轮船到上海,在旅馆住一夜,最后再换乘扬子江大轮船前往南京。
因为大多数学校除了在学校所在地设考场之外,还会在上海、北平这样交通方便的大城市设考点,对于大多数非本省赶考的学生来说,赶考路就需要跨省,显得更为漫长了。当时季羡林从老家山东到北平投考学校,他记得到北平赶考的学子,几乎全国各省的都有,连僻远的云南和贵州也不例外。北大早年毕业生杨亮功(后为知名教育学家)回忆,他从省立第二中学毕业后,便计划北上作升学准备。由于他是初次出远门,父亲伴他由乡间到县城。他们与同行赶考的4位同学搭伴,一路由巢县搭小轮,经芜湖,乘大轮,到南京,转津浦铁路北上。路上大家相互照料,减少了很多旅途上的困难。而对他来说,有个曾进京参加过殿试的父亲对于沿途情形给予指示,也是相当幸运的。
在考期安排方面,为了方便考生应考,各校会尽量地错开。一个考生也尽量地参加不同学校的入学考试,增加被录取的机会。在到北平投考的考生中,一个人同时报考六七所大学的不在少数。陈岱孙本人在1918年春投考时,就依照所选择几所学校考期的先后,为自己排出一张应考表。其中清华考试时间较早,陈岱孙从老家福州赶到上海参加的第一场就是清华的考试,而其他大学的入学考试都晚至七八月才举行,他也只好做第二次、第三次来沪的准备。
每个大学不仅考期安排不同,考试场次也不同。热门的如北大和清华当然只考一次。但有的大学,比如朝阳大学,据季羡林回忆,一个暑假就招生四五次。“每年暑假,朝阳大学总是一马当先,先天下之招而招。第一次录取极严,只有极少数人能及格;以后在众多大学考试的空隙中再招考几次;最后则在所有的大学都考完后,后天下之招而招,几乎是一网打尽了。”[5] 季羡林评论,这种做法主要是出于经济考虑。因为考试报名费为每人三元大洋,这在当时是个不菲的数目,等于一个人半个月的生活费。替各位考生来算笔经济账,参加一次考试的报名费、路费,再加上食宿等等的各项开销,花费还真是不菲。
考场上的“拼搏”
即使有勇气报考那些声名在外的名校,要想考进去却不是件容易的事。要筛选淘汰学生,各校在招生考试上可是严格把关。
周有光回忆他参加的圣约翰大学考试一共要考6天,考试时间是上午9—12点,下午1—4点,一天6个小时,笔不停挥,题目多得连打稿子的时间都没有。而且6天当中只有一天用中文,其他都是用英文书写。
茅盾回忆他当年参加北大预科的考试分两天,都在上午。第一个上午考国文,不是作一篇论文,而是答几个问题,这些问题是中国的文学、学术的源流和发展。第二个上午考英文,考题是造句、填空(即一句英语,中空数字,看你填的字是否合格,合格了也还有用字更恰当与更优美之别)、改错(即一句中故意有错字,看你是否能改正,或改得更好)、中译英、英译中。最后还有简单的口试。这样看起来,北大的考试称得上是中规中矩,重点在于考察学生的基本功。
清华毕业生刘曾复回忆,当时报清华的人很多,淘汰率很高,平均2000人报名也就取200人。要准备清华的考试就相当不容易,因为清华的考试是全面考查的,国文、数学、英文、物理、化学、生物、历史、地理等科目都考,一共9门。为了应付这种全科型的考试,在家闭门复习一年半载的考生也不在少数。那么当年试题的难度如何呢?让我们一起来看看1933年清华入学考试的那份试题吧。
本国历史地理
填空题:中国最大之米市在_________;最大之渔场在_________;陶业最盛之地在_________;产大豆最多之地为_________;产石油最富之地为_________;贸易额最多之商埠为_________。
世界历史地理
填空题:欧战的结果为_________国破裂,_________国、_________国疆土削减,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等国新兴。
高中物理
解答题:一飞机距地面1000呎(foot),其速率为每小时100哩(mile),正对某阵地水平飞行,设欲炸毁该阵地,问飞机应飞至何处,将炸弹掷下始能有效?并绘图说明之。
高中代数解析几何
解答题:若数种二次曲面系由直线移动而成,试列举其名。
高中生物
解答题:试述孟德尔氏之遗传定律并举例说明之。
高中化学
解答题:试述冶金法之普通原理。
英文
作文题:Retell in English an incident from the San Kuo Chih (About 150 words).
要求考生用大约150个单词的英文短文复述《三国志》中任意一个片段。
这些试题看起来难度或许不是很高,但要考察的知识却不少,数学、外语、物理、化学、历史、地理,一样都不能少。而且清华的出题比较注重灵活性,考查学生对知识的活学活用,一般押题还是很困难的。清华毕业生郑林庆(后为机械设计专家)回忆1936年他参加的入学考试,其中数学、地理题让他记忆尤深。数学考试有这样一道题:一条铁路有20个车站,铁路局印车票的时候,一共要印多少种车票?解答这个排列组合的题目既要理解概念,也需要动脑筋,这正是出题者的用意。这样的考题,抱着三本统一的《入学指南》死背的考生就应付不来了,因为它在知识之外还考逻辑思维。
清华入学考试中最出名的一道试题大概就是1932年的国文题了。那次的作文题是《梦游清华园记》,这个题目很自由,你可以没有做梦,也可以真的做了梦,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也可以说自己的志向;还可以给学校提要求,如你理想中的学校是怎样的,怎么写都可以。对于这个作文题,曾经同时报考清华、北大的季羡林有过这样的比较:“那一年,北大出的国文作文题是‘何谓科学方法,试分析详论之’。两校对照,差别昭然。……我认为北大是深厚凝重,清华是清新俊逸。”[6]
1932年清华国文考试另外出的题目是对对子题,这在后来引起不小风波,且被人们不断演绎。当时的两个对子一个是“孙行者”,一个是“少小离家老大回”,题目是陈寅恪出的。当时陈寅恪受国文系主任刘文典委托来命题,他在查阅清华以前的试题后,认为国文考试中对对子这样的形式还未有过,便出了上述试题。
未曾料想,这道试题竟成了一时热点。清华的考试原本就备受社会舆论关注,而在当时提倡新文化的大背景下,有些人就反对陈寅恪这个做法,认为当时已经开始作新诗了,干吗还要对对子。为此,陈寅恪还专门写文章出来解释过,他认为“对对子”最能表现中国文字特点,考题中出对子,能测验考生四方面的素质:词类之分辨;四声之了解,如平仄之求其和谐;生字Vocabulary及读书多少;思想如何。
那么,这道大师出的“难题”,当年参加考试的考生们答得如何呢?据参加考试的刘曾复(后为生理学家)回忆,和他一起参加考试的段学复(后为知名数学家)是学数学的,对的是“祖冲之”,还有一个他师大附中的同学朱宝复(后为水利工程专家),对的是“胡适之”,而他自己对的是“韩退之”。这道题出得让他颇为欣赏,因为懂得对对子、懂得平仄是作诗的基本训练,而且考题也挺有思想性。
对于“孙行者”这道考题,出题人陈寅恪心中最满意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呢?这一点也是众说纷纭。在他给刘文典的信中,陈寅恪曾说,一年级新生,对孙行者最佳者,当推“王引之”。因王为姓氏,且“王父”即“祖父”之解,恰与“孙”字对,引字较祖冲之“冲”字为佳。而“少小离家老大回”则未见有很满意的答案,如“匆忙入校从容出”只能算差可[7] 。不过若干年后,陈寅恪回忆此事,却说他以“孙行者”出题,希望应试者回答的是“胡适之”。拿人名向胡适这位新文化运动健将开个玩笑,可能也真是一时的狡猾。不过猜中他心思的学生倒也不少,这些当然都是后话了。
金榜题名的“幸运儿”
经过辛苦的备考赶考这番折腾,最重要的时刻就是揭榜时分了。等发榜的日子让人心焦,好在学校评卷效率还是很高的。6月中旬参加清华考试的陈岱孙7月初就得到清华的录取通知及全部录取名单。幸运考上的他也省却了之后继续考试的麻烦。
当时清华、北大这样的学校发榜是件非常隆重的事,录取名单会公布在报纸上,翘首以盼的考生便赶紧去查自己的名字。考上的学生自然欢天喜地去庆祝,考不上的可能就要等来年了,那样的场面真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清华机械系毕业生白家祉清楚记得,当年他投考清华第一届“清寒公费生”,发榜时名单中包括公费生十名,而当时名单中没有他的名字。到了晚上,邮差送来薄薄的一封信,通知他考取了“备取第四名”。备取的意思相当于候补,他解释说,这说明他的成绩还在公费生录取线之内。但备取必须前面有人退出才能依次递补上,清华这样的热门学校自然少有机会,当年他也没能被录取。没考取的心情自然相当难受,好在他用功复习,第二年成功被录取了。
报考了北大的茅盾回家后,天天留心看《申报》,因为录取名单将在《申报》广告栏刊登。等了约一个月,录取名单果然刊登出来了,可是仔细一看,登出的名字却是“沈德鸣”。茅盾考学时用的名字是“沈德鸿”,家里猜想鸿、鸣两字字形相近,大约是弄错了。幸而不久,学校来了通知,这才知道他考上了北京大学预科第一类。
当年考上大学在地方上也是光耀门楣的第一大事,如果考取的是清华、北大这样的学校,更是如同旧时代点了翰林,旁人的眼光都高看一等。而对学子们来说,迈入各自的大学,迎接他们的,将是有别于中学时代的一个新世界,他们在大学里求知识、交朋友、开眼界;他们的大学时光有的充实忙碌,有的自得其乐,而这些都成为多少年后弥足珍贵的难忘回忆。
[1]李子迟:《上学记》,济南出版社,2010,第23页。
[2]陈岱孙:《往事偶记》,商务印书馆,2016,第41页。
[3]冯友兰、胡适、朱光潜等:《那时的大学》,国际文化传播公司,2015,第23—24页。
[4]周有光:《超越百年的人生智慧:周有光自述》,人民日报出版社,2014,第19页。
[5]季羡林:《清华园日记》,青岛出版社,2015,第200页。
[6]季羡林:《清新俊逸清华园》,《光明日报》2001年3月23日。
[7]陈寅恪:《陈寅恪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第4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