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邦和:十九与二十世纪之交中日“国粹”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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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邦和 (进入专栏)  


盛邦和,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导、中央财经大学社会发展研究所首席教授


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之交,中国与日本都出现国粹主义思潮。同名的思潮,日本在前,中国在后。其间波涛相接又别具各自的特点。与日本国粹思潮比较,中国“国粹”的特点为:革命的“国粹”、反帝的“国粹”、冲淡孔子权威的“国粹“、“好古”的“国粹“。


1、波涛相接的中日“国粹”


1901年9月,梁启超发表《中国史叙论》,说过这样的话:“中国民族固守国粹之性质,欲强使改用耶稣纪年,终属空言耳”,这是中国学人较早提到“国粹”的文字。1902年4月,梁启超致函康有为说“日本当明治初元,亦以破坏为事,至近年然后保存国粹之议起。国粹说在今日固大善,然使二十年前昌之,则民智终不可开而已”,较早地将日本“国粹”思潮介绍到中国。


1902年7月《译书汇编》发过一篇题为《日本国粹主义与欧化主义之消长》的文章,向中国传递东邻国粹主义信息。文章有云:


日本有二派,一为国粹主义。国粹主义者谓保存己国固有之精神,不肯与他国强同,如就国家而论,必言天皇万世一系;就社会而论,必言和服倭屋不可废,男女不可平权等类。一为欧化主义。欧化云者,谓文明创自欧洲,欲己国进于文明,必先去其国界,纯然以欧洲为师。极端之论,至谓人种之强,必与欧洲互相通种,至于制度文物等类无论矣。


同年黄节在 《政艺通报》上发表《国粹保存主义》,对日本国粹主义作详细介绍:


夫国粹者,国家特别之精神也。昔者日本维新,欧化主义浩浩滔天,乃于万流澎湃之中,忽焉而生一大反动力焉,则国粹保存主义是也。当是时,入日本国民思想而主之者,纯乎泰西思想也。如同议一事焉,主行者以泰西学理主行之,反对者亦以泰西学理反对之,未有酌本邦之国体民情为根据而立论者也。文部大臣井上馨特谓此义,大呼国民。三宅雄次郎、志贺重昂等和之。其说以为宜取彼之长,补我之短;不宜醉心外国之文物,并其所短而亦取之,并我所长而亦弃之。


1903年初,章太炎致函刘师培。信中说:“他日保存国粹,较诸东方神道,必当差胜也”,认为中国当效法日本“保存国粹”,结果必有益于中国。章太炎因“苏报案”入狱,作《癸卯口中漫笔》自谓“上天以国粹付余”。显见他在中国兴发国粹运动的决心已定,而此决心的萌发当与日本国粹运动有关。这段时间,《浙江潮》刊载“社说”,指出“国粹主义”与“世界主义”是当下世界流行的“两大主义”,说明革命派已对日本“国粹主义”动静密切关注。


1904年黄节于《政艺通报》刊《国粹学社发起辞》说:“日本之言国粹也,与争政论;吾国之言国粹也,与争科学。” 1905年初,黄节与邓实等人在上海成立“国学保存会”,宗旨为“研究国学,保存国粹”。2月3日机关刊物《国粹学报》正式发行,这是国粹学派诞生的标志。国粹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有章太炎、刘师培、邓实、黄节、马叙伦、黄侃等,他们大多数是革命党人,同时又是国学底蕴深厚的著名学人。


“国学保存会”在发动国粹运动中起到积极的组织宣传作用。创刊《国粹学报》,发表宣传国粹的文章。设“国学振起社”,由章太炎任社长,打出“振起国学,发扬国学”的旗号,积极开展国粹主义宣传。开办“国学讲习”,由刘师培主讲,编写《伦理教科书》、《经学教科书》等。在上海设藏书楼,又设印刷所,又拟办“国粹学堂”。从事古籍校勘整理,编辑出版《国粹丛书》、《国粹丛编》、《神州国光集》、《国学教科书》等。汇集国学著作六七百种,集明末遗民和乾嘉以来诸儒遗文四五百篇,刊名人画像图片六百余张。(参见《清末民初的国粹主义思潮》)


在日本,1888年《日本人》杂志创刊,以后《日本人》杂志同仁组织“政教社”,提倡“国粹主义”与“日本主义”,国粹运动兴起。以此算来,只过了数年,因波激浪,中国应日本的影响出现同名思潮。


2、“文化”的国粹与“革命”的国粹


日本国粹运动发动的历史背景与中国不同。如果说以1888年为日本国粹运动的兴起之年,那么此时离明治维新这场近代革命已过20年。日本的国粹在“革命”已经完成的情况下发生,无关乎“革命”,而属“纯粹”的文化运动。其目的是反对全盘“欧化”,阐扬民族文化,确立本国文化主体本位地位的运动。


东亚国家从“古代”走向“现代”,须有革命的洗礼。明治维新属于这个洗礼,而此洗礼在中国近代没有出现。鸦片战争之后爆发的太平天国运动,并非“现代”意义上的革命,而是古代农民战争在近代的灵光返照。以后的洋务运动是改革而不是革命,戊戌变法接近革命,但最后失败。顺应历史,由孙中山、章太炎等人策划的革命在酝酿中。这样,中国与日本的国粹运动,就因遭遇的民族危机不同,承负的历史使命不同而显示差别。中国国粹运动是革命的国粹运动,主要目的是宣传与鼓动革命。


中国革命派的社团组织一般名实不符。譬如“中国教育会”其名是教育,其实为革命,借教育之名行革命之实。革命派中的国粹派也是这样,借“国粹”之名,行“革命”之实。


国粹运动的一大目的是为了“驱逐鞑虏”,实现种族革命。章太炎回顾少小的时候,读蒋氏《东华录》。其中有戴名世、曾静、查嗣庭诸人的案件,便就胸中发愤,觉得异种乱华,是我们心里第一恨事。后来读郑所南、王船山两先生的书,全是那些保卫汉族的话,民族思想渐渐发达。因此而观,章太炎的国粹主义,很大程度上是种族革命的“主义”。他发动国粹运动是要“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将国粹与“种性”结合,建立“最有声势的革命原则”。


黄节为《国粹学报》第一期写的序文中说:“栖栖千年间,五胡之乱,十六州之割,两河三镇之亡,国于吾中国者,外族专制之国,而非吾民族之国也”。又在《国粹学报》第二至第七期连载《黄史》,第一部分有“种族书”云:“种源、种别、立国、种名、国名、氏族变、通种、攘夷、防汉、辩同种、惜明、重哀发”。《黄史列传》重点记载宋末抗元、明末清初反满事迹。《浙江潮》第一期刊《民族主义论》云:“合同种异种,以建一民族的国家,是曰民族主义。”马叙伦说:“国之运本在种姓……其必种姓同一,其国固久。”刘师培则云:“一椿是讲国学,一椿是讲民族,一椿是主激烈”,将“国学”(国粹)、民族(种族)、激烈三者联系起来。这个“激烈”就是“革命”。


当然,人们也看到国粹派的一些人已将“革命”意义作了扩充,在邓实看来,十世纪之欧洲有不可避的两大革命,一曰女权革命,一曰生计革命。此两大革命不兴,则世界之进化仍未达于极点。此为何也?盖现今世界上唯男子对于女子,资本家对于劳工犹占莫大之势力。使两者不变,则人类全体之幸福犹不可期,而世界之前途,将终复黑暗可也。邓实在这里说的“革命”,超越了种族革命的范畴,具有“社会”革命的意义。事实上,中国革命派中的一部分人除有种族革命思想,也有社会主义及无政府主义革命的思想。上世纪初中国,彤云密布,风暴隐伏,国粹运动领风气之先,推波助澜。


3、反帝思想更强烈


一个是亚洲认识,一个是欧美认识,看似不同的问题,实是硬币的两面。亚洲认识与欧美认识总相关联,一种亚洲认识必有一种欧美认识与其关联。传统攘夷论者与近代开国论者。前者常是亚洲中心论者,对于欧美制度与文化总持批判的态度,而后者自认具世界的眼光,对传统文化常抱着质疑、批判与扬弃的态度。


中国国粹派提出“保种、爱国、存学”口号,宣传“爱国以学,读书保国,匹夫之贱有责焉”的道理,反对全盘“欧化”。章太炎认为有一种欧化主义的人,总说中国人比西洋人所差甚远,总说中国必定灭亡,黄种必定剿绝,所以自甘暴弃。这是因为他们不晓得中国的长处,见得别无可爱,就把爱国爱种的心,一日衰薄一日。


不同的国家,走向现代的进程不同,亚洲观与欧美观也不同。以中日为例,至于二十世纪初叶,中国发展的步伐缓慢,不断遭遇欧美强国的侵略与凌辱。日本的情况不同,经过明治维新,摆脱沦为殖民地的危机,完成资本主义变革,正向帝国主义阶段过渡。不同的历史境遇,对待“帝国主义”的态度也不同。由此原因,中国国粹派具有强烈的“反帝”倾向。


《政艺通报》曾载《帝国主义》一文,表达中国国粹派的反帝思想:“十九世纪为民族主义之时代,二十世纪为民族帝国主义之时代。”此文所谓“民族帝国主义”世纪,具体而言是民族主义觉醒的世纪与帝国主义崛起的世纪,也是民族主义反抗帝国主义的世纪。因此中国的国粹主义就必须具有反对帝国主义的鲜明特色,舍此则不为中国国粹主义。


刘师培《中国民族志》中有专章力举德、英、俄、法、日等列强划分势力范围,强占租界,争夺铁路修筑权的事实,提醒国人因“白种之入侵”,“瓜分惨祸悬于眉睫”,将成“欧种之奴隶”。


在章太炎看来,帝国侵略中国既有武力的侵略,又有文化的侵略。较之武力侵略,文化侵略更危险。中国存,因其文化在。中国亡,因其文化亡。“欲绝其种性,必先废其国学,是乃所危心疾首、寤寐反侧以求之者也。”章太炎痛心疾首,大声呼吁:保护文化,保国救亡!他斥基督教为“帝国”文化之利器,基督教义为侵华主义之条纲。何为宗教信条,何有基督救主?仅此“西帝”而已。他在《国粹学报发刊词》一文中慷慨陈词:


不自主其国,而奴隶于人之国,谓之国奴;不自主其学,而奴隶于人之学,谓之学奴。奴于外族之专制谓之国奴,奴于东西之学,亦何得而非奴也。同人痛国之不立而学之日亡,于是瞻天与火,类族辨物,创为《国粹学报》,以告海内。


亡国奴有“国奴”与“学奴”的区别。什么是国奴?奴隶于人之国,谓之国奴。什么是学奴?奴隶于人之学,谓之学奴。章太炎论国粹派创办《国粹学报》,就是让中国人摆脱“国奴”与“学奴”的卑耻地位。


美之返岁币也,以助中国兴学为辞,俾倪山西,知藏矿最博奥,乃令宣教师往主学校,卒令山西大学堂专崇欧语,几有不识汉文者,以是为鼓铸汉奸之长策,而宝藏可任取求矣。


章太炎反对美国在中国“兴学”,是因为他看透美国既觊觎中国“藏矿最博奥”,且施展“鼓铸汉奸之长策”。他指责美国人借口中国科学不如西方,废弃中国礼俗文史,预言美国得手,将使中国文化“糜烂不可收拾”,而“外人之志已得”。


4、直面孔子权威的不同态度


日本国粹派主张发扬亚洲文化传统,对儒家思想抱持礼敬崇扬的态度。三宅雪岭写《王阳明》,刊《日本的孔子教》,对儒学示以关注与热忱。西村茂树眼看日本“人心腐败涣散,主张个人私见而不顾国家大计”,发表《日本道德论》,提出神、儒、佛“三教合一”,建构日本“国教”的主张。新渡户稻造写《武士道》一书,承认“武士道”所强调的忠君、敬祖、孝亲等主要思想元素,均从儒家来。1890年(明治23年)日本发布《教育敕语》,要求国民“孝父母、友兄弟、夫妇相和、朋友相信”,以使全日国民皆成“忠良之臣民”,其思想基础为“儒教”。


中国国粹派也主张阐扬中国文化传统,但其表达方式与日本不同,一个显然的特点就是推崇“诸子”精神,而冲淡“孔子”权威。邓实认为“孔子之学固国学,而诸子之学亦国学也”,孔子之学“固当发扬而光大之”,诸子之学亦当有同等地位,同等发扬。章太炎说“所谓诸子学者,非专限于周秦。后代诸家亦得列入,而述以周秦为主。”他在《訄书》一书中充分肯定墨家的历史价值,论其提倡“节葬”是对大禹、周公先代传统的继承。


章太炎批判孔子。他在《诸子学略说》一文中说:“汉武以后,定一尊于孔子,虽欲放言高论,犹必以无碍孔氏为宗。强相援引,妄为皮傅。愈调和,愈失其本真。愈皮傅者,愈违其解固。”在章太炎看来,汉武以降,中国独尊儒家,并无必要,其结果“必以孔子为宗”,“皮傅”、“失真”、“皮傅”诸弊皆出。思想被束缚,精神被压抑,严重阻滞中国的进步。


刘师培反对视孔子为“教主”,但他不反对中国人信仰宗教。他说过,“国民必有宗教。宗教者,进化之伴侣也”,认识到宗教于教化民众的有效作用。他认为中国具有自己的宗教,可分为多神教、拜物教、祀教等多种。他著《论孔教与中国政治无涉》,说中国宗教起于祖先崇拜。“教”字与“孝”有关。孝字加文,成教,如《孝经》所云:“夫孝,教之所曲生也”。中国又有“社神”,此谓土地之神。同居一地,同信一地之神,中国村落民户虽十,也必有土地庙,就是一个证明。“祖先教”与“土地教”信仰早在孔子之前已经出现,而今遗风犹存。刘师培据此立论:中国宗教既非孔子所创,且与孔子无关,何以立孔子为“教主”。倡言孔教,其实最“不合伦理”。


章太炎与刘师培的儒学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是革命者。刘师培的情况还更加复杂一点,他一身而兼多任,还是一个无政府主义与社会主义者。革命的意义在于对前任政治统治作彻底否定的同时,对与此政治统治关联的精神统制作坚决的否决。


中国具备革故鼎新、不断革命的传统,汤武革命的故事屡演不衰,由此改朝换代、绵延历史。最典型的革命是农民战争,事实上每次农民战争所用的理论思想都非儒家,在其起义成功,由“草寇”而为帝王后的相当长的时间,还会因“革命”的惯性,继续批儒反孔,继续怨恨与批判“传统”。


近代的的显例就是洪秀全革命对儒家的态度,宁用“拜上帝教”而否定儒家。辛亥革命属“资产阶级革命”范畴,从“革命”的意义上说,与洪秀全的事业血脉相通。章太炎等人否定儒家,符合中国革命的一般逻辑。


日本与中国情况不同,“革命”传统稀薄,虽则政权更替不断,但非中国式的“改朝换代”。他们只说“维新”,不说“革命”。纵然天下大乱,但天皇依然“万世一系”,名义上的至高地位不容改变。明治维新与其説是革命,不如说是“还政天皇”的改良。这样的情况也决定日本虽经社会的大变动,传统精神未现断层。此后虽有启蒙思潮与民权运动来临,结局还是把文化传统完整传承下来,成为日本文化再造时牢靠的精神底座与文化“母体”。


民族文化再造确有“受容”外来文化的必要,但既有“受容”,还需“母体着床”,然后才有孕育与新生的可能。日本既受容外来文化,又提供“母体着床”的可能。中国不一样,传统“母体”既被摧毁,文化新生何以可能。这是百年中国道德体系屡建不成,以至伦理失范的重要原因。


5、“好古”思想的凸显


刘师培写《中国民约精义》,与卢梭《民约论》对照,证西哲之源,本在中国。欧洲近代民主思想,无一不与中国古代思想相合。他劝说中国不必寻寻觅觅于西方,一切中国既有,何必劳神于外。马叙伦在《啸天庐政学通义》一文中说:“明堂之制,其诸与西方议院之模与?”。中国明堂之制”、“询民主法”是中国古来就有的法制形式,先于西法,适于中国,有何必要照搬西制?他得出的结论是“国不可以废君”,西方议会制度不适于中国。 对此黄节也有同感,认为《国礼》中的“询民”制,为“直接民权”。黄节在《黄史》卷二中说中国皇权制度,“夫礼立君,必询诸民,由唐虞以达春秋战国,犹有行焉,非一时之美俗”。邓实则大发感叹:“呜呼,西学入华,宿儒瞠目,而考其实际,多与诸子相符,于是而周秦学派遂兴,吹秦灰之已死,扬祖国之耿光,亚洲古学复兴,非其时耶!”


国粹学家还主张维持中国传统血缘族权制度,反对先进的民主议宪制度。刘师培说过:“家族伦理不可骤废,若以家族伦理为可废,于一群不能和睦,又安望其能合群”。章太炎1908年发表《代议然否论》,直言西方议会制度之不合理,放出“代议政体必不如专制为善”的言论,。他说西方“代议”制度本为“封建之变相”,“议院者,民之仇,非民之友”。章太炎一面说“合众共和不可已”,又声称“共和之名不足多,专制之名不足讳”,体现在中国政治设计的问题上,思想的摇摆与矛盾。中国变革是政治的也是经济的,作为国粹派的章太炎面对经济变革如何表态?1907年,他写《讨满洲檄》时说:中国“震于泰西文明之名,劝工商,汗漫无制,乃使豪强兼并,细民无食”,对“劝工商”,在中国实现资本主义,表示否定。


当然,国粹派学者的观点,也不全部一致。刘师培有《论中国古代财政国有之弊》一文,论中国地制,从魏晋到隋唐,从宋代到明清,概为土地国有。称“土地国有说,易为扩张国权者所利用”,“中国所谓土地国有者,均与贵职以殊利者也”。“土地国有之病民,较田主之病民尤甚”,“无论何代,其实行国内政策者,无不病民”。由此得出结论:“土地国有”不可取,进而质疑孙中山的“平均地权”说。


国粹派将保存国粹的运动,比喻为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在国粹看来,欧洲文艺复兴之神髓就在于“复古”,中国国粹运动之目的也在于“复古”,由此借喻外国历史,宣传复古守旧。章太炎认为:“彼意大利之中兴,且以文学复古为之前导,汉学亦然,其于种族,固有益无损已。”邓实认为:十五世纪为欧洲古学复兴之时,而二十世纪则为亚洲古学复兴之时。夫周秦诸子则犹希腊七贤。 邓实还认为:“吾人今日对于祖国之责任,惟当研求古学,刷垢磨光,钩玄提要,以发见种义之新事理,而大增吾神州古代文明之声价。”许守微提出一个奇怪的逻辑,认为进步必须复古,复古就是进步。“欧洲以复古学,科学遂兴”,他扼腕感叹中国言复古已晚,如若不急起直追,努力“复古”,“将任其沦坟典于草莽,坐冠带于涂炭。”


《新世纪》杂志曾发表署名“民”,题为《好古》文章,批评国粹派“尊古薄今”的精神缺陷在于“每受一新理新学,必附会古人,妄用典故,乱引陈语。总之,西人之新理新学,皆吾中国古人所已有者也”。犹如当代学者所论:“由资产阶级一部分革命派倡导而产生的国粹思潮,是从革命队伍分裂出去的一股浊流,打的是一面灰色的旗帜,而不是革命、爱国的旗帜。国粹主义思潮对于革命民主思潮,确实是一种倒退,而且使封建毒素沉渣泛起,使社会上一部分守旧分子、立宪派内部的顽固派也都相率在国粹主义的旗帜下结合起来”。其实13世纪末在意大利各城市首先兴起的欧洲文艺复兴运动,新兴市民阶级借助研究古希腊、古罗马艺术文化,将世人的视线从“神”转到“人”,宣传人文精神,揭开“近代”的序幕,开创了全新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其本质并非“复古”而为开新。国粹派以“复古”曲解文艺复兴,将师“诸子”,法“三代”,视为摆脱落后,谋求进步的唯一法门,显示其极其消极落后的文化性格。无怪乎国粹派的思想言论赢得保守倒退派的共鸣与赞扬。1908年3月,立宪党人郑孝胥有诗《奉赠国学保存会诸君》唱云:“汝昌予能和,长歌不厌悲”。


余论:“文化保守主义”连线的正与负


中国与日本的国粹思潮对于保存东亚文化“母体”,建立东亚现代伦理体系具有重要的意义。这是对中日国粹思潮的正面肯定。世界存在三个基本宗教文化区,此为基督教文化区、伊斯兰教文化区、佛教文化区。然而中日一方面归属佛教文化区,同时又自组一个文化区,即东亚儒学文化区。日本也归属于这个文化区。


佛教精神与儒学伦理的双重支撑,使两个历史数千年绵延不绝。然而传统儒佛思想唯改造再建,方可适应现代化,成为韦伯所说的“现代伦理”。


日本比较完整地保留儒佛,俾使为创造“现代伦理”,保留“伦理底座”与“文化母体”,在此基础上国粹思潮推波助澜,再生新儒家与新佛教,使得这个文化后发国家,进入“现代”之际,完成近代道德体系建设的建构,在亚洲最早形成适合现代的“资本主义精神”,亦称“现代伦理”。


中国至于宋明,因朱熹、王阳明的文化贡献,为建构新儒家创造条件,但近期百年却是儒学崩坏之百年。中国国粹思潮虽言复兴古学,推崇佛学、彰显诸子,却疏离与冲淡了“儒学”,未将新儒家的现代建设纳入视野,及至“五四”新文化运动与当代“文革”,摧枯拉朽,打翻儒佛,宗教与伦理双重丧失,伦理底座与文化母体一概毁弃,遂使文化的现代建设虽有外来文化的“受容”,却因“母体着床”的失落而失败。中国伦理体系的现代失范,缘由再兹。


东亚现代化具有高潮退潮交替的特点。现代化特征为市场化、城市化、民主化、全球化,将农业转化为工商,将农民转化为市民,将专制皇权转化为人民民主。东亚因现代化而臻于富强进步,从此不再落后挨打。现代化运动,实质上是东亚民族的根本救亡运动。


中国的高潮期从鸦片战争失败后开始,表现为李鸿章的洋务运动与郑观应的西学思潮。至于二十世纪初,出现章太炎等“国粹”思想及康有为“大同”主张,现代化出现退潮。


日本的现代化酝酿于1853年至1868年,此后现代化高潮兴起。代表人物是文化上的福泽谕吉与政治上的伊藤博文。1888年国粹主义、日本主义与亚洲主义三大潮流合起,现代化高潮急骤退落。时过二十年,从三宅雪岭、冈仓天心到北一辉、大川周明,反现代化思潮汹涌。


近代日本之败像出现在1888年。从这一年开始,出现国粹主义与亚洲主义的文化架构与组织系统。民族情绪离奇亢进,“膨胀主义”、“军国主义”、“大陆主义”等逐次登场,翻云覆雨,裹挟日本直至最后的惨败。


没有鸦片战争失败,中国现代化不会启动。没有“黑船”事件,日本也不会很快出现明治维新。如果说欧洲现代化是市场与市民都准备好的现代化,是自动自觉的现代化。那么东亚(也含全部亚洲)现代化是列强打压后的被动的现代化,是在国内精英带动下的无奈的现代化。这就决定东亚在现代进步的途中时刻都想掉头回返。


从理论上说,东亚与整个亚洲一样存在着以宗法村社、原始公有、东方专制为特点的“亚细亚基因”。其与以市场、市民、民主为特征的现代化尖锐对立。“基因”的刚性返祖生态力,成为亚洲现代化的强韧阻力。


十九世纪末与二十世纪初,中国、日本、印度,先后发生文化保守思潮,美国学人艾恺称其为“反现代”思潮。各国如此思潮,无论名称、形式与内容,一概极其相似,甚至出现组织上的联系,形成震惊世界的文化亚洲主义、“反现代”主义、文化保守主义“连线”。


“连线”在中国的代表是章太炎与刘师培,在日本的代表是冈仓天心与三宅雪岭,在印度的代表是辨喜与大名鼎鼎的泰戈尔。从思想影响看,印度辨喜是最早的思想发动者。是他影响冈仓天心,然后影响中国。从组织上看,日本最先成立国粹团体,然后波及中国。


由“连线”发动的反现代运动中,章太炎建兴亚会,串联中日印同志,使“连线”变为实在有形的国际组织。值得一提,辛亥革命主张民族主义,反对西方侵略;主张“节制资本”,反对资本路线;提倡天下为公,主张社会主义。其思想与组织,与亚洲连线联系密切。


章太炎组织团体,热心“兴亚”;孙中山本人对日本亚洲主义极其关心,并作有关“大亚洲主义”的演讲;亚洲主义者北一辉、大川周明参与中国革命,这一切都是辛亥革命与亚洲连线发生关系的证明。


“连线”,就是连接的战线。就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连接起来,从事宣传与战斗。在西学东进的形势下,保护亚洲文化的生存延续。在西力压迫的危机前,维护民族机体的生存繁衍,这一切都值得肯定。然而“连线”其表象是“地域”主义,其实质是“抵御”主义,显示对古代亚洲形态的坚守与对“现代”潮流的抵拒与反抗。


如果説反对西方侵略、保护民族文化是“连线”思想的积极成分,那么质疑世界潮流,阻滞社会进步,则揭示“连线”思想的消极因素。一剑而具双刃,从这个视角看中日国粹思潮,可得新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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