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前,九层楼下,平地搭起一方舞台。是黄昏,风,撒着欢,自大漠旋来;灯光,交织成火树银花朦胧了月色人影迷离了远山近阁。宾客从京城来,从港岛,从东瀛,从欧陆。五百嘉宾环绕舞台共庆华诞,扩音器传出元人张野的《水龙吟》:“……盛旦欣逢,寿杯重举,祝公千岁。要年年霖雨,变为醇酎,共苍生醉。”公为何人?饶宗颐先生是也。是日——2010年8月8日——值他老人家九五诞辰,敦煌有幸,吾辈更为有幸,霓虹摇曳,树木花草也摇身一变为贺客,三危山亦从对面俯身相酌,天地间弥漫着大祥和,大喜庆。
饶公从香港来。莫高窟是他的宿缘,敦煌是他的福地。想当初,青年饶宗颐移居海外,任教于香港大学,敦煌之于他,本是天悬地隔,山长水远,八竿子也打不着。1952年,冥冥中若有神启,饶宗颐心血来潮,突然把目光投向敦煌。众所周知,敦煌在中国,在甘肃,在河西走廊。只是呢,唉唉,曾经日月无光王朝颓败山河破碎,敦煌文物大多流失去了异邦——始于坑蒙拐骗而终于冠冕堂皇的收藏。因此,无论是当时,还是今日,研究敦煌,就必得查看那些被洋人收入囊中的国宝。饶宗颐的运气来了:大英博物馆将馆藏之敦煌文物制成缩微胶片,这是非卖品,禁止出售给任何人,偏偏,偏偏却叫他买到了;与其说是钱能通神,心想事成,莫如说是天假人愿,物择其主。1956年,饶宗颐正是凭借这批流落异域的文物影本,撰写、出版了《敦煌本<老子想尔注>校笺》,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又发表了《敦煌写卷的书法》,刊印了敦煌本《文心雕龙》,并远赴巴黎,实地考察英法两国收藏的敦煌画稿、写卷,校勘敦煌歌辞,在已经成为国际显学的敦煌研究领域,异军突起地辟出一片新天地。
如今,饶宗颐也成了敦煌学的符号。曾经有一阵,在敦煌研究领域,有两座无可争议的并峙双峰,饶宗颐之外,另一座便是季羡林。季羡林是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的终身会长,是他率先提出“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既突出了敦煌学的国际地位,也昭示了立足世界返身观照的雄图伟略;是他历时十余载,主持编辑了240万字的《敦煌学大辞典》,了却陈公寅恪之遗愿,“内可以不负此历劫仅存之国宝,外有以襄进世界学术于将来”;也是他与饶宗颐联手主编《敦煌吐鲁番研究》学刊,共促学术繁荣。2009年7月11日,季羡林先生驾鹤西去,偌大敦煌学,于今只剩了饶宗颐一座“独秀峰”。硕果仅存,弥足珍贵,今年春末,官方透出消息,拟在饶公飞赴敦煌的中转站——北京,为之接风洗尘。果不其然,8月6日,温家宝总理与饶宗颐在中央文史馆亲切会晤。礼士尊贤,春风夏雨。
8月7日清晨,我与饶公同机赴敦煌,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那么,共乘一架波音737,凌虚万米复万里,又要几个百年才能修得的缘分?世界说大特大,说小又特小,仅仅一刻钟前,饶公离我还是那么远,眨眼之间,就变得如此切近,呼吸与共,謦欬相闻。机舱内,饶公的姿势,可以用得上“正襟危坐”。一眼看去,五官中,最突出的是比常人长一倍的人中,在鼻梁之下、嘴唇之上形成一片扇面状的开阔地。衣饰上,最触目的是冬夏不离的一条围巾。此行我恰巧与一位雕塑家结伴,他给饶公的寿礼,是一尊青铜塑像,原作太大,不便携带,带来的是一幅照片,画面中,饶公手抚古琴,目送归鸿,游心太玄。如果我是雕塑家,想,我将怎样为饶公造型?遗憾,上帝大概怪我自不量力、自作多情,在万米高空苦苦地想了千里,机翼下掠过多少云,多少山,也未见艺术女神来叩门,叩我心灵的门。
8月8日上午,主人安排参观莫高窟,此乃待客的最高礼数。虽是初次瞻仰,道士王圆箓的功绩与过失,探险者兼劫夺者斯坦因、伯希和的狡猾与无耻,国画家张大千、常书鸿的一秉至诚、衣带渐宽终不悔……在我,已耳熟能详,恍如亲历。站在饶宗颐先生的角度,我想,他在敦煌研究领域,只是一个后来者,时间上既已迟到了若干年,空间上就不能再步他人后尘,形势决定了他要筚路蓝缕,独辟蹊径。于是我们看到:他利用独家拥有的大英博物馆缩微胶片,推出了《敦煌本<老子想尔注>校笺》——基于敦煌经卷末端、背面为人视而不见的唐人遗稿,创出了天下独步的饶氏白描——吸取敦煌写经以及木简书体之长,复融汇秦篆汉碑唐楷宋行,浑然天成为一己的独特风貌。
傍晚七点,笔者前往敦煌研究院,参观饶宗颐的敦煌书画艺术。入口处,饶宗颐自题小诗一首:“画史常将画喻诗,以诗生画自添姿。荒城远驿烟岚际,下笔心随云起时。”此番,共展出饶先生倾心创作的150件作品,分为六大部分,分别是:线描、彩绘、敦煌风光、写经体书法、木简残纸体书法、碎金。饶宗颐对于书法,一如他对待任何学问,讲究的是推倒围墙,自由来往。观他的笔势,亦篆亦隶亦楷亦行亦草,而又非篆非隶非楷非行非草,五体杂糅,融会贯通;观他的书韵,或曰气象,或曰风神,扑面而来的是一派盎然的禅机。饶宗颐尝言:“熟读禅灯之文,于书画关捩,自能参透,得活用之妙,以禅通艺,开无数法门。”又赋诗云:“以书通禅如梦觉,梦醒春晓满洞天。”饶宗颐之画,从理念上讲,又高出一个等级,因为他创立了山水画的一个新宗派——“西北宗”。这事,张大千忽略了,常书鸿遗漏了,他则慧眼独具。饶宗颐指出:“西北诸土,山径久经风化,形成层岩迭石,山势如剑如戟。一种刚强坚劲之气,使人望之森然生畏。而树木榛莽,昂然挺立,不挠不屈,久历风沙,别呈一种光怪陆离之奇诡景象。”因之,张冠不宜李戴,一地的山水得用一地的笔墨。于是乎,今天,现在,我们的眼睛有福了,本次展出的《敦煌风光》系列,毕现了他标榜为“西北宗”的天机独窥。
晚八点,“莫高余馥:饶宗颐书画艺术特展”正式开幕。例行剪彩、致辞。我忙于拍照,采访,台上究竟谁在发言,谁又讲了些什么,对不起,若明若暗,似听未听。事后拼命回忆,仿佛一位港府人士说,香港有一个饶公,乃“香港之大幸”,他擅长把不同领域的学问熔于一炉,反映的,正是香港文化的精髓。又一位,记不清是哪方代表了,致词说,今天的活动,不光是庆祝一个伟大学者的寿辰,更重要的,是彰扬他对中华文化、人类文明作出的特殊贡献。末了是饶公致答辞——饶公是坐着轮椅来的,其实他腿脚灵便,步履稳当,否则也不会如此关山迢迢,风尘仆仆。我很想,很想看看他如何上台讲话。我失望了,饶公没有起身,讲稿是事先拟好了的,由他人代为朗读。饶公对各位嘉宾不远千里、万里,专程到敦煌为他祝寿,表示无量感恩,对多位以他名义,为保护敦煌艺术捐出巨款的嘉宾,尤其表示特别的感恩;饶公呼吁大家关心敦煌文物的保护,珍惜这一劫余仅存的民族文化瑰宝。
九点,众人移步九层楼广场,参加饶宗颐先生九五华诞庆寿歌舞晚宴。在这样的场合,作如此的寿宴,天下几人有此福分!演出者,为甘肃省歌舞剧院,第一个节目,就是《祝寿》,而后是古乐组合《箫韵》《伊州》,而后是舞蹈《水月观音》……压轴为舞剧《丝路花雨》片段。委实好,让人神摇目眩而不知其眩,物我两忘而终生难忘。甘肃有这样一台剧目,足以傲视舞坛;饶公有这样一场寿筵,足以快慰平生。当《合舞》结束,演员谢幕之际,一名来自香港凤凰卫视的主持人突然逸出晚会程序,快步走向舞台正中,语不成调地激动宣布:“今日凌晨,甘南舟曲县发生特大泥石流灾害,造成严重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刚才,饶先生得知这一消息,决定将160万寿礼全部捐赠给舟曲灾区,并祝福灾区群众早日渡过难关。”台下群情沸腾,巴掌拍得山响——直疑山也感动鼓掌;饶公的善举,把歌舞晚宴推向高潮,犹如文章结尾的神来之笔,活动至此更趋圆满,意想不到的圆满——人算从来不如天算。
自始至终,饶公一直端坐在主席台正中,凝神观看演出。同伴中,有一位山东曹县的中学校长,他是饶公的铁杆追星族——学者而有人追星,这是饶公的骄傲,文化的荣幸。我的义务之一,就是为他拍摄和饶公的合影。一张,两张,三张……每揿动一次快门,就是一次挑战,对于一尊为文坛艺坛供奉的神。面对镜头中的饶公,昨日,飞机之上,那个曾经折磨了我千里云路的念头又跑出来纠缠:假如我是雕塑家,我将怎样为饶公造型?说真的,饶公的容貌迥乎常人,用古人的话讲就是“异相”。刹那,啊,不是刹那,是在脑海里冒出、按下、又冒出、又按下若干次之后,我终于确立自信:饶公在我眼里,分明是一座岛屿(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吧);尤其那额头,那人中,那下巴,那微笑,令我觉得还是一座山石嶙峋、古木参天、百鸟和鸣的岛屿。怎么跟您说呢?在地理位置上,饶公是生活在香港,生活在一座岛上;在中国学术界、文化界,饶公也是处于边缘,类似于岛屿的地位。但是,由于他的坚如磐石的存在,使他和整个文化大陆连为一体——饶公之于敦煌学,饶公之于中华文化,乃至世界文化,正是这样一种岛屿和大陆的态势。
当然这只是一个比拟,借雕塑家的眼光品人,无非是自以为,说饶公像一座岛屿,也无非是自以为。此乃文学之想象、抽象、借喻,恐非具象的雕塑之所长——权博读者诸君一粲吧。
注:此文原载《文汇报》,后收入作家出版社《寻找大师》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