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家谱,我的辈分为玉,祖父起名“玉方”。
四岁半入私塾,老先生翻出《说文解字》,告诉我:“玉,石之美者,有五德。”哪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不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
当时年幼,尽管老先生一再解释,我还是似懂非懂,仅仅记住了玉有五德,分别为仁、义、智、勇、洁,后面跟的那五个“方”字,是“像”的意思。
八岁上小学,插班读二年级,老师把我的“方”字加个草头,写成“玉芳”,刚好班里有两个女生,一个叫王玉芳,一个叫李玉芳——这不是把我混同为女生了吗?不行,升三年级时,我自作主张,把“玉”改成了“毓”。
这一改,堪称童年的一大壮举。
毓和玉同音,含义各别,玉是天然的美石,我哪配呀,充其量——顽石而已,若想成为玉,必得请“毓”出场,毓的本义是幼芽茁发,引申为孕育、培植,取之入名,强调的是后天的修炼、培养。
二
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小镇最奢侈的娱乐,是去剧场看戏。
戏种为京剧、淮剧,戏票分前排、中排、后排,价格依次是一角、八分、五分。
祖父爱看京戏,每次必带上我。买的是中排,比起看,他更在乎的是听,总是半闭了眼,双手在大腿按着节拍,跟着台上的唱腔轻轻地哼。我嘛基本听不出名堂,仗着人小,干脆溜到台前,我看的是热闹,尤其爱看武将捉对厮杀。
看多了上瘾。那时钞票紧,五分钱是大数,小孩子掏不出。祖父不看戏的时候,我试过巴着剧场西侧的门缝看,绕到南侧的后台看,最终,让我找到一个过瘾的法子:赶日场的幕尾。
彼时规矩,演到最后一幕,剧场提前敞开大门,任人随意涌进,谓之“拾大麦”(类似于在农田捡拾收割后遗落的麦穗)。
“大麦”拾多了,诸多戏,一提到戏名,我就知道结局。
某天,东邻蔡大伯看淮剧《白蛇传》,看到一半,外面有人找,他出来,特意把那张前排的戏票送给我(当场的票,中途可以换人观看)。事后,他向我追问,戏台上怎么表现水漫金山?白素贞向许仙讲明身世了吗?是不是他们的儿子考中状元后报的仇?
我很得意,别人看了开头往往不知结尾,而我,却因看多了结尾轻易就能推导出开头。
上天薄我,上天也厚我。
三
小孩子喜欢模仿。
读《封神演义》,雷震子在天上飞,学不来;土行孙在地里遁,也无法学;哪吒三头六臂,脚踏风火轮,手持乾坤圈,望尘莫及;楊戬三只眼,七十二变,更是望洋兴叹;唯有姜子牙渭水钓鱼,不用弯钩,用一根针,说是“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这事好办。
端午节,私塾放假。柳树下,小河边,我手持钓竿,抛出钓线,线头系着一根大号缝衣针。口里默念:“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半晌,浮子一动不动。
闲着无事,翻开《封神演义》“渭水文王聘子牙”,一字一句地琢磨,看到子牙劝勉樵夫武吉:“古语有云:‘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古语?不对呀!这话出自《神童诗》,作者是宋朝人,子牙是商朝人,商朝人不会引用宋朝人的话,哈哈!作家分明是胡编。
午后又坐去小河边,默念“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浮子仍一动不动,倒是有一只钢蓝色的小蜻蜓落在上头,自得地梳理触须。瞧着无聊,索性收回视线,继续翻看《封神演义》,从头看,开篇讲纣王进香女娲宫,命人取文房四宝,题诗粉壁,我一拍大腿——吓飞了落在浮子上的蜻蜓——这是胡扯嘛,我已读了半本《幼学琼林》,晓得商朝没有毛笔,也没有纸,那么,哪来的文房四宝?作家尽在胡编。
私塾先生说:“天下文章一大抄。”依小子看来,还可加上一句:“天下文章一大编。”
四
祖父带我看过的京戏中,有一出《三顾茅庐》。小孩儿哪知前朝后汉,全仗祖父边看边讲:上场的三个人物,中间的叫刘备,皇帝的叔叔,人称刘皇叔;左边的叫关羽,紫红脸,垂胸胡;右边的叫张飞,黑花脸,暴脾气;手里拿的马鞭,代表马。他们仨,去卧龙岗请诸葛亮出山,帮助打天下。
头趟造访,诸葛亮外出,扑个空。
次趟,诸葛亮仍外出,又扑个空。
第三趟,诸葛亮在家,他被刘备诚心诚意的邀请打动,答应和他们一起干。
散场回家的路上,我问祖父:“诸葛亮那么大的本事,为什么不去帮曹操呢?”(祖父说过,三国魏蜀吴,曹操最强)
祖父拈着白胡子,答:“那戏就不好看了。”
“怎么会不好看?”我说,“诸葛亮帮着曹操,轻轻松松就能灭掉吴国和蜀国,统一天下。”
“是啊。”祖父停下步子,摸摸我的头,“那样一来,就没了后面的‘火烧新野’‘长坂坡’‘舌战群儒’‘群英会’‘借东风’‘火烧赤壁’‘三气周瑜’等大戏,也就少了台上的一波三折、回肠荡气。”
祖父举的那些戏,我尚未看过,自然没有感觉。祖父总结的道理,超出我的智力,也难分对错。但祖父讲的台上要一波三折、回肠荡气,却就此在记忆里生了根,想忘也忘不掉。
五
读《水浒传》,见下列熟悉的俚语村言:
△ 鲁智深到庄前,倚了禅杖,与庄客打个问讯。庄客道:“和尚,日晚来我庄上做甚的?”
△ 宋江寻思道:“这个人好作怪!却怎地只顾看我?”宋江亦不敢问他。
△ 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急急,也巴到冈子上松树下坐了喘气。
△ 那妇人道:“亏杀了这个干娘。我又是个没脚蟹,不是这个干娘,邻舍家谁肯来帮我!”
△ 石秀道:“嫂嫂,你休要硬诤,教你看个证见。”
读《西游记》,又见:
△ 行者道:“如何为左你?”
△ 形比哪吒更富胎。
△ 汝等弓弩熟谙,兵器精通,奈我这口刀著实榔槺,不遂我意。
△ 我这大圣的部下群猴,都是一般模样。你这嘴脸生得各样,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别处来的妖魔。
△ 吃了饭儿不挺尸,肚里没板脂。
读《红楼梦》,又见:
△ 宝玉听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
△ 凤姐正吃饭,见他们来了,笑道:“好长腿子,快上来罢。”宝玉道:“我们偏了。”
△ 等我回了老太太,看是捶你不捶你!
△ 薛姨妈笑道:“老货,只管放心喝你的去罢!让你奶奶去也喝一杯搪搪寒气。”
△ 黛玉又喘成一处,说不上来,闭了眼。紫鹃道“姑娘歪歪儿罢。”黛玉又摇摇头儿。
以上所举,是即刻临时整理的。记得小学四年级,有天晚上,在煤油灯下看《水浒传》,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母亲问我笑什么。答:“书里好多话,活像镇里人的口气。”
真的,掩了书,那些人物仿佛走出来,状若王大,或是孙二,或是张三,或是李四。那时知识短浅,不省得“水浒”“西游”“红楼”的作者,俱是江苏人,笔下掺杂大量明代江淮官话,而以为是本朝全国通用的标准语。
这一“以为”,唉,害得我到老依然讲不好,更写不来地道的普通话。
六
《拍案惊奇》第一回:《转运汉巧遇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说的是明朝苏州府,有一个文姓纨绔子弟,家业颇丰,怎奈他沉湎玩乐,坐吃山空,日子渐渐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瞧人家经商致富,心动,也照葫芦画瓢,试着做小生意。却是出手即亏,愈做愈亏。由是落了个混名“倒运汉”。
穷愁潦倒,想找个地方散散心,赶着邻里有人贩货下南洋,他便随了去;无钱置货,权且象征性地买了一篓太湖洞庭山的红橘子。也是该他转运,抵达一个外国,当地居民竟从未见过橘子,讶为天国神品,纷纷出高价抢购。不啻天上掉下来的造化,让他一下子牟得千两白银。
临近返程,同伴忙着采购回头货,他初心不过是出海见见世面,解解愁肠,如今凭一篓三钱不值两钱的橘子爆获千金,已是剖鱼得珠——喜出望外,岂敢得陇望蜀,再作非分之想,因此,他啥货也没置办。
归途,天公不作美,一阵飓风,阻断航路,海船随浪颠簸,漂到一处荒无人烟的小岛。众人唉声叹气,谁也没兴致登岛游览。偏他来了邪劲,独自上岸,披荆斩棘,直探岛的腹心。在那儿,他发现了一只大似床板的龟壳。心血来潮,觉得这才是自己的货——既补了空手而归的缺憾,也是他日炫耀此番海外奇遇的佐证。
风停,海船继续扬帆,数日后,拢靠福建。当地一位波斯巨贾上船验货,一眼看中了文某携带的龟壳。波斯佬识得——唯有他识得——这是鼍龙升天前蜕下的壳,有二十四肋,每肋藏有一颗无价的夜明珠。经过一番老练而又不失公允的操作,他用五万两银子买下文某无意中拾得的“旅游纪念品”。
倒运汉就这样歪打正着地一夜暴富。
初读故事,约莫六七岁。书中宣扬,“一缘一会,都是上天作成”,“命若穷,掘着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白纸黑字,信以为真。老来醒悟,那在暗中安排“一缘一会”的,并非冥冥的苍天,而是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