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姓郑,在新建的起航实验小学当校长,周日午后,陪我夫妇见一位刘姓家长。路不远,就在对面小区。没走几步,那伙在器械上大显身手的顽童,见着校长,纷纷立正,敬礼问好。那群在荫凉里娓娓喋喋的妇人,见着校长,齐围拢来寒暄。时值母亲节,一位浅笑盈盈的小女孩,为我夫人献上一朵康乃馨。朋友轻声嘱咐,“明天来校长室”——事后听说奖励了她一册名著。终于挥手告别,前面又是一排公寓,一伙顽童,一群妇人,类似的场面接二连三上演。途中,朋友不忘眼观四面,瞥见儿童滑梯下一片废纸,走过去,弯腰捡起,扔进附近的垃圾箱;瞭见草坪间一只丢弃的酸奶瓶,又如法炮制。几位小学生奔过来,抢在校长前面清理垃圾,一位红颊乌睛的胖妞歪头对我炫耀:“校长最勤快。”
我没听错,她赞扬校长的是“最勤快”
刘女士家住七楼,搞实业,也玩字画,巧的是,业务新近拓展到京城,聊起来话题就更多。
门铃响,进来另一位家长,姓王,身后跟着她的两个儿子。大人品茗叙话,兄弟俩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走向客厅的书案,那上面有宣纸,有毛笔,有墨汁。
“会使毛笔吗?”我来了兴致。
“会。”弟弟抓起一支斗笔,摊开纸,蘸满墨,写了一个大大的“福”字,有板有眼,有模有样。
哥哥接着也写了一个“福”字,更饱满,更瓷实。
朋友忍不住手痒,也下场写了一个“福”字。
师生三人福至心灵,兴致勃勃地接力挥毫。这场面让我浮想联翩,想得最多的不是他们多惬意,多释放,而是这种拳不离手,见缝插针,这种教学相长,融洽无间。
人间万事,常常是缘加缘,缘套缘。朋友早先任职山东省实验小学,那是吾师季羡林的母校,因了这层关系,我俩走近,交流仅限于文学。今天,忽然对他的教职产生了好奇,趁他们仨写字,我问刘女士:“这儿属济南远郊,起航小学刚刚起步,你怎么会看上它的?”
“我有三个孩子,”刘女士解释,“去年由潍坊搬来济南,安家先安心,首先考虑孩子入学,经人介绍来到这里,一眼就看上了,硬件,软件,绝对一流。”
“硬件好坏,一眼可以看出。软件,你怎么判断?”
“也是只要看一眼。起航的孩子一打照面,个个阳光,开朗,活泼。”
王女士同感:“我和先生从城里调到起步区,孩子留在市内名校,条件好,诱惑也多,总觉放心不下。起航的学生高度自律,能够自己管理自己,我们就把孩子转来了。”
“孩子本人的感受呢?”
“以老大为例,”王女士说,“从前谈起学校,常说喜欢某某老师,不喜欢某某老师。对喜欢的老师的课,聚精会神,津津有味;对不喜欢的老师的课,无精打采,爱听不听。进了起航,反映老师超级优秀,他喜欢每一个老师。”
月初,北大126周年校庆,我连续返校四次,路跑多了,腿脚酸疼,改日晚间,朋友请来一位按摩师。
他的孩子也随了来,在旁边做作业。
治疗完毕,我与父子俩闲聊。
问爸爸:“作为医师,你认为起航小学好在哪里?”
“中午必须卧床休息,每天安排一节体育活动,正课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社团,符合儿童成长的需要。”
问孩子:“你喜欢什么运动?”
“跑步,武术,八段锦。”
“能给我表演一下八段锦吗?”
“行。”孩子原地站立,摆开架势,举手投足,显出沉着稳重的大气,当仁不让的英气。
“你参加了哪些社团?”
“萨克斯,沙画。”
“在沙子上画吗?”
“是。”孩子跟父亲要过手机,打开,找出一段视频,那是央视现场直播,有他的特写,画的是黄河龙。
是沙画形式新颖?是他的黄河龙画得出色?是央视节目组多情?——当然都有。归根结底,是“起航”一飞冲天,名声在外。
眼睛是用来视物的,至近却是盲区,仰不能观额头,俯不能察鼻尖,“起航”就是我眼面前的盲区。
不行,此番得认真了解了解。
又一日傍晚,我没有通知朋友,径直与夫人来到学校门口。
学生竟然认出我——对了,两年前,应朋友之请,给学校题过词;一年前,从聊城回济南,在此作短暂逗留——恰好高班散学,老远听到走在前面的学生议论:
“那是卞爷爷吧。”
“真的是啊!”
随即有数人跑过来,拿出练习簿或白纸,请我签名。
朋友快步走来(每天上学、散学,他都在校门口迎送),说:“正要请您来学校看看,顺便给老师们讲讲写作。”
“写作是小道,以后再说,今天倒是想找几位老师请教请教,我觉得育人才是大手笔。”
朋友带我巡视一遍校园。印象深刻的是“尽美广场”,矗立着革命先驱王尽美的铜像。随后领我上办公楼。瞅着哪位老师有空儿,就找哪位聊。
果然如入宝山,收获满箧满笥的鲜活素材:
二年级转来一个女孩,上课出奇安静,课间不吵不闹,就是完不成作业,考试,近乎交白卷。这是怎么回事?老师“望闻问切”,查出症结在视力障碍,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八岁了,家长居然没发现,一年级的老师也没发现,疏忽,在于从来没人往深处想一想——这不正是教育要解决的弊端吗。学校联系家长,积极送医,治疗尚算及时,视力得到矫正,一个学生的命运就此豁然改观。
学校没有止步,受此启迪,创办了“爱眼吧”,每月给学生检查一次视力。这在全国小学属于首创,执行以来,学生近视率减少了十多个百分点。
也是二年级转来的一个男孩,上课总是低着头,从不主动回答问题,偶然被提问,明明答得出,声音却细若蚊子哼,而且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说他胆小吧,课堂上有时又无故大笑,做广播操,动作大得出格,形如搞怪。同学都与之疏远。男孩情绪低落,郁郁寡欢。老师找他谈心,他说:“在老学校没人跟我玩,到了新学校还是没人跟我玩,我寂寞,我苦闷。”原来,男孩内向,孤僻,不善与人沟通。他的“大笑”“搞怪”,只是为了引人关注,结果适得其反,愈加茕茕孑立。
问题找出,解决也就水到渠成——我恍惚那男孩就是我,曾经的我,儿时的我,也是内向而孤僻;又恍惚那老师也是我,如今的我,老来的我,竭诚通过文字输送光与热。
学校开运动会,讲究全员参加。你说这怎么可能?完全可能。学校特设了一些趣味项目,在比速度、比力量、比技巧之外,还要比知识、比智慧、比应变,赋予每一个孩子“表现权”。班级搞文娱活动,也是全员参加。有人不擅长表演怎么办?有办法。量身定做,专门为他设置某种角色,让他演起来照样得心应手,胜任愉快。
学校是小课堂,天地是大课堂。每个班级都分到一块小小责任田,供孩子们导演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塑造万古乾坤周流不息的生命担当。燕子在篮球馆穹顶垒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巢,作文就以“燕子与起航”为题,把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融为一体,谱写天人合一的华章。操场移来一棵成年梧桐树,与左前方的黄河凤凰大桥遥相呼应,谚语说“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学校借势创办了“梧桐树文学社”,出版“梧桐树”校刊。六一儿童节,举办“星空节”,熔艺术、科技、狂欢于一炉,既邀全体家长参加,也邀天上的月亮和星辰列席。
是晚,偕夫人在小学操场漫步。夜幕里,灯光下,那棵高大朗爽的梧桐,青翠挺拔,如渲如染,如印如画——想象月宫里的桂树,就是这模样吧。夫人举起手机,仰角拍摄了几幅,回到住所仔细欣赏,树梢之上,赫然闪烁着北斗七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