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建华:记饶公二三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85 次 更新时间:2018-03-17 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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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建华  

2018年2月26日我从北京赶去香港参加饶公的追悼会,所见是一个哀荣极尽的场面。我隔着玻璃最后一次走近饶公,他是那么安详,就像睡着一样,会场悠扬低沉的佛音诵经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回响,令人勾魂,思绪万千。望着素白色的幔幛围绕着饶公的遗像,那苍劲颤抖的毛笔字,让我想到释家是用眼泪写的。两边对联是:“宗风不磨灭”“颐德自在心”,横批是“往生净土”。大厅里人群肃穆,安静,我不相信这真的是与饶公最后告别,看着祭台上那一盏盏摇弋的烛火闪烁,预示着生命离去,不禁悲从中来。那旧景、旧人、旧事,记忆就像远去的轨道在我脑海里不断延伸,延伸。一幕幕碎片似乎又让我回到和饶公在香港中文大学一起工作的那段难忘岁月。

饶公曾这样剖析自己:“我实际上应该是属于艺术型的人,文学是我的摇篮,培育了我的艺术个性,包括我的人生观。”身居香港跑马地赌场之旁,你很难想象饶公笔下的诗画,那诗韵画境里弥漫着一种和谐的美,一种清旷灵秀、虚静淡远,耐人寻味的艺术境界,透出对自然与生命的独到的理解。在他身上凝聚了一股强烈的传统中国文人意趣,他是一个当代中国最传统、最具备古典式的文化学者,连同他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充满了传统文人的情趣与典雅。


饶公的一天


1991年10月我从东京转到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工作。这是一个四方天地、有二层办公楼的小院,回廊地下养了一池日本锦鲤鱼,雍容华贵优哉游哉,特别招人喜爱,只要有人接近一群鱼飞快向你围来,个个伸着嘴等你喂它,它是我们研究所同仁的最爱,也是研究所的亮点,故饶公曾取庄子鱼乐濠梁之辩的典故题为“濠上”。

来到研究所,我是协助饶公编辑《甲骨文通检》。

饶公一般是周一来研究所,约清晨8点左右,从跑马地家里经过海底隧道,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位于九龙沙田香港中文大学。他一般是先乘出租车到金钟地铁站,然后在旺角换转九广地铁线到大学站,再坐上山的巡回校巴到研究所,整个路上要耗费一个多小时。周一是香港上班堵车最厉害的时间,这也是饶公不得不出租车改乘地铁的原因。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骄阳酷暑的天气,一位身着西装、提着小包,慈目和蔼的老人会定时出现在大学车站上。

我被安排与饶公在同一个办公室,共用一个办公桌。办公室的房间号为108,饶公说这可是个佛家吉利的数字,我喜欢。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位研究民国史的郑会欣先生,坐在我对面,在我没有来之前,他就已经给饶公做了一年的助手了。每周一上午是饶公处理近期各种事务的日子,他给自己做了没有约定的约定,于是,每个周一自然也就成了我和郑会欣的期待。

饶公会在九点之前出现在108室办公室,郑会欣早已把饶公前几天吩咐要借的书,从图书馆借来放在桌上。我呢,要向饶公报告这一周的工作进度,同时还要把他写《甲骨文通检》序言资料准备好。我另外帮助饶公做的是处理海内外学者来信,接收各处寄来的书籍、杂志、学生论文、校稿等。常常有不少年轻学者来函请饶公写序,记得1996年他一口气写了八篇序文,饶公幽默地说:“3月成了序月。”饶公喜欢在深夜写作,常常工作到凌晨,有一次他告诉我:“是用一只朦胧的眼,花了一小时写了《一只眼与二只眼》这篇随笔。”引得我们大笑。

九十年代初期,是饶公写作的一个高峰期。各种刊物来求稿,令饶公应接不暇。饶公的书体大部分人很难识别,因此替饶公抄写和校对,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之所以乐意抄写这些底稿,认为这是窥见饶公学问受益的最好机会。饶公自幼家学,受国学熏陶,耳濡目染,浸淫五经,我在抄写饶公稿件中发现,凡他引用《尚书》《诗经》《春秋》传世文献,从句读上看得出,饶公几乎是靠记忆背写出来的,而一核对文献字句相差无几,简直不可思议。自我到所里后,饶公说:“建华,你把我从敦煌拉回到殷墟了。”查阅1992年以后饶公的论文目录,果然是以甲骨文论文占据了主导位置。那些年,地下不断发现新出土文献,每次我到北京探亲,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到他家里,向他报告北京的学术动态信息,饶公习惯一边记录一边追问。他听说郭店楚简出版了,马上迫不及待要我设法代他购买。

那些年我有一个习惯,一天工作的最后,我都要在电脑中帮饶公搜寻下载国内最新发现出土考古文物的各种讯息,以便第二天一早,将昨天下载的资料传真至他家,供他参考,饶公对于这些学术信息的渴望是很强烈的,饶公说这是给他“养眼”。2002年7月湖南发现里耶秦简,我将此资料立即传给饶公,在不到三天的时间里,他写下了《由明代二酉山房谈秦人藏书处与里耶秦简》一文,八月让我第一时间将此文带到由国家文物局和湖南考古所召开的里耶秦简专家论证会上,李学勤先生读后,非常赞叹饶公在学术研究上的人所不及快着先鞭的敏捷。后来,饶公去了港大,我来到北京清华大学,饶公给李学勤先生写信说:“自建华北上,我失之一臂矣。”

好奇,敏锐似乎是饶公生来具有的特性,始终伴随他整个人生。我在中国文化研究所时,常常望着休息室墙上饶公苍劲的“濠上”题字,我忍不禁想知道,“相忘于江湖”中的饶公的世界,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乐此不疲,心无挂碍,不知烦恼?


我有书,我不怕打劫


1999年8月22日我和饶公、陈方正所长被应邀参加社科院历史所在安阳举办的百年甲骨研讨会。从郑州回港,正遇上香港13级台风,台湾联华航班降落出事,机身朝天翻转,机场大乱。入港飞机无法降落,只好转至长沙黄花机场,滞留整日,大家无所事事。饶公在机场安静坐着,闭目作诗待候。直至晚上,仍无起飞的消息,我们被拉到机场酒店过夜。次日早上来到机场,依然无登机消息。等到傍晚,候机室人满为患,群情骚动,陈方正所长当机立断,改道先去深圳,再由深圳返港。原来的机票只好作废,另买长沙到深圳的机票。可是当时我们手中人民币不够买机票,费了一番周折,用港币才换到人民币。想不到去深圳飞机照常起飞,饶公终于露出喜悦说:“天助我也,否极泰来。”

我们冒着瓢泼大雨回到香港,过完罗湖最后一班海关,已至深夜12点。那天夜晚,狂风骤雨刮得连人也站不住,更不用说打伞,我们三人满身被雨浇透。只见大街上满目苍夷,到处躺着被刮倒的树木、广告、垃圾,香港犹如被打劫一般十分恐怖。夜静人深,我担忧饶公安全,执意要乘出租送他回家,被他拒绝。他看我很紧张,上车前安抚我说:“建华我不怕,随身带了那么多书,香港司机喜欢赌马不会打劫我的,他怕书(输)。”讲完,莞尔一笑抱着书上了车,就像一个无忧无虑的顽童满不在乎。直至现在,让我记住那晚、那句:“我有书,不怕打劫”饶公的“名言”。

第二天一早,饶公若无其事来到所里,我们兴奋地谈论机场被困二日的种种遭遇,以及如何出逃。饶公从口袋掏出在黄花机场在餐巾纸上写的诗,为保存,我又请饶公抄写一遍:

一九九九年八月廿二日(农历七月十九日)自郑州返港,遭飓风停泊长沙滞留黄花机场二日,口占四首。

(一)

无端五度到长沙,前路云山不见家。

未信骤风真作祟,初秋今夜宿黄花。

(【注】骤风:殷人卜辞称狂风骤雨谓“大骤风”。)

(二)

花园才见卜“来艰”,信是人间行路难。

且占明朝归去也,满天小楼风雨寒。

(【注】花园:河南安阳花园莊东地新出土甲骨卜辞。花园才见卜“来艰”,此句饶公注:在安阳参加甲骨学百年大会三次到考古工作站看甲骨“来艰”为卜辞习语。)

(三)

覆地翻天有死亡,传来噩耗太荒唐。

招魂飓母惊伯有,直把机场作道场。

(四)

阳错阴差是此行,山巅海沸阻归程。

百年祸福时相倚,掷笔还须问贾生。

(【注】阴差阳错:回港途中,不明真相被郑州机场转到长沙黄花机场滞留二日。)

春节拜年

1983年,我第一次去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访问,那年春节我是在香港度过的。按香港的规矩,我初一上门拜年,来到跑马地,叩开饶公家门以后,吃了一惊,只见饶公穿了一件棉布长袍,从沙发站起来,面带微笑,拱手称:“建华新年好!新年好”。

在中大,无论什么季节,饶公永远穿着西装的,今天却一身长袍,儒雅透着清秀,简直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瞬间给我带到民国时代的电影、小说中。你不能不感到香港春节气氛与内地的差异,几乎是传统的,又是怀旧的。对于新中国长大的我们这代人来说,长袍是陌生的,没落的,是属于旧社会的产物。饶公看我一脸吃惊好奇的样子,告诉我,他平日不穿长袍,只有新年拿出来穿,我对饶公说:“您完全可以演戏了。”饶公微笑带自信地说了一句:“是的,我可以演小生!”我们大笑起来。

其实生活的点点滴滴,在经意不经意之间,就像一股清泉溪水流淌,浸润着岁月静好,没有标签,没有口号,没有刻意,却足以让你获得内心的一份意外惊喜。这是饶公给我印象很深的一件小事。

饶公对佛教理论的掌握谙熟,乃至日常生活、精神领域无不受佛教影响,来香港前我原以为他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我请教饶公:“为何至今不信一门宗教?”他回答说:“我不想受某一教门控制。其实对佛教研究,目的不单是探寻历史文化问题,还使人学到许多东西,受用不尽,我始终不入教,不受戒,避免教团组织的羁绊。我愿意享受宗教气氛,在‘能入’与‘能出’中获得精神满足”。

我问他:“那么您的书画笔法是否也是借此佛道?”他听后大笑说:“建华,你懂我。”记得那是我刚到香港第一个周六中午饶公请我与他家人喝茶时,谈起的这个话题,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我后来读了他为日人池田大作《我的尊释观》写的序言,我进一步领悟到饶公“无法而法乃为至法”真切道理,如果没有这份潇洒的心情,很难得到真的“自在”。

提到佛教,想起在安阳开会的一件小事。会议期间,饶公被安排在一个宾馆套房,每日有很多人要他写字,弄得他很累。一天晚饭结束,我就劝他赶快洗漱回房间休息睡觉。第二天早上我问他昨晚睡得好吗?他说没睡好,原因是没有洗澡,因为看见浴缸里有一个小蜘蛛,不愿伤害一个小生物。

饶公虽没入佛教,内心怀有对教义的守护遵循,其实比教徒还要虔诚,来自于人的本性,来自于内心善良,来自于对世间生命的尊重喜爱,难怪饶公说五百年前我应该是个和尚。

琴、棋、书、画,

我不学棋,有输赢

千百年来,在中国士人眼中的风情之物,可能再也没有比琴更惹人宠爱的,以琴明志,成为治心、养性、修身的象征。与所有传统文人一样,表达感情世界,饶公除了书画艺术创作之外,莫过于对古琴音乐的挚爱与迷恋。

饶公早年师从岭南古琴名家容心言先生习指法,八十年代饶公与席臻贯、陈应时先生参与破译《敦煌曲谱》研究,这与他长期研究古琴音乐词曲有密切关系。香港中大崇基学院音乐系有位叶明媚小姐,多年醉心古琴,与饶公多有琴艺交往。83年在中大访问期间,我有幸随她在饶公家里听饶公抚琴弹奏,记得曲子有《归去来辞》、《梅花三弄》、《秋塞吟》。

只觉声音忽而低沉,忽而幽怨,忽而急促,像一股小溪潺潺流水,琴音似乎从遥远深处传来。饶公神韵优雅,低头展开双臂,很像起舞的仙鹤,指尖飞出声音,如泣如诉。饶公曾为《秋塞吟》乐曲作词,你屏住呼吸听,如临苍茫山水悠远画境:

“冰弦满谱,衡阳雁西风野日萧瑟。草衰塞外,霜飞陇上,两三边角。江波又恶。况憔悴征衫渐薄。似声声,黄云莽莽,嘶马度沙漠。遥想京城里,裂帛当歌,索铃行乐。云烟过眼,算而今、轸摧髹落。尚有知音,隔千载、重为护着。寄悲哀,万壑竟响许梦约。”

生活在香港红尘滚滚的世界里,饶公却表达出神思寄八荒的心境,令人称奇。我看过饶公在新加坡写的《固庵词》,问他:“您的词写得如此缠绵、幽怨,误以为出于女人之手。”饶公说:“是啊,那时我简直就是一个女人。新加坡天气太热,无所事事,只好写词消遣。”

我曾问过饶公:“如果时光能倒流的话,您会选择哪个时代?”

饶公说:“我会选择魏晋南北朝。”我问:“为什么不是宋代?”饶公说:“我想我是能与谢灵运对话的人。”为追寻谢灵运的当年足迹,80年代初饶公去了浙东桐庐,雁荡山一带,以体验当年谢灵运寄情山水的感受。1995年饶公和他的老学生、中文系杨勇教授,还同去过温州,寻找谢灵运的墓地。谢灵运的诗对饶公的情感世界产生终生的影响,我知道饶公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他。

1985年秋天,我陪饶公去南京凭吊南唐二陵的墓地,那天天气下着小雨,路上泥泞不堪,我们走了很久,双脚沾满了泥水,进入钦陵和顺陵地宫,饶公见父子陵地修建差别如此悬殊,不由为中主李璟悲戚感伤,回到宾馆,饶公为凭吊父子二人写了诗,很可惜我没有抄下来。

琴、棋、书、画,是传统中国士人的修身养性、安顿心灵的家园,但饶公从不下棋。我曾问饶公:“琴、棋、书、画,为何缺棋艺?”饶公说:“下棋有输赢,伤感情,我不学。”

假如说用琴融化心灵,以修身养心作为目的,那么无为而无不为的结果,却把整个生活变成一门艺术,弹奏的是一把无弦的琴,这就是我眼里的饶公。

写于2018年3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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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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