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凡大美,都有象外之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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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方 (进入专栏)  

 

林风眠:造物的神来之笔

前辈与同辈画家,在混沌未凿的童年,有谁如他这般放手一搏?又有谁如他这般鸿运罩顶?

一九0八年,八岁的林风眠,将平日积攒的六枚铜板,孤注一掷,投给清政府新办的赈灾彩票。这一投,居然博得头彩,一千块大洋。

正是这笔大奖,助他一个山区的穷小子顺利读完小学、中学;并助他于一九一九年漂洋过海,前往巴黎深造美术。

一九二四年五月,在法国斯特拉斯堡“中国美术展览会”,林风眠又中了另一注“大彩”:幸遇伯乐蔡元培。

蔡元培是民国教育巨匠,曾任北大校长,他在展会上见到林风眠的油画《摸索》,对其融洽中西、自开生面的新风高度赞赏。在蔡元培看来,这也是中国文艺现代化的大方向。因此,他诚邀林风眠回国担任北京美专校长。

须知,林风眠才二十四岁。两年后归国,也不过二十有六,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少年得志。

林风眠秉承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的理念,在美专大刀阔斧,大施改革。如,礼聘周作人、冰心、郁达夫教授文学,志在吹进新文化之风;礼聘“土老帽”式的齐白石教授国画,志在提倡民族、民间特色的鲜活亮丽;礼聘法国印象派画家克罗多教授西画,志在打破畛域,开阔视野。

一九二七年五月,林风眠召开“北京艺术大会”,其宗旨是:推倒陈陈相因的旧规,创造代表未来的新标,中外兼收,东西并蓄。共展出作品三千余幅,声势浩大,盛况空前。

林风眠的理念和实践,引发执政的奉系军阀的惶恐,他们从中嗅到了“赤化”“自由化”的火药味,于是出手弹压——林风眠被迫辞职,

一九二八年,还是在蔡元培的力挺下,林风眠东山再起,膺任杭州国立艺术院院长(后改名艺专)。

自是,直到一九五二年,林风眠的教学和创作进入了佳境。他和林文铮、吴大羽、李苦禅、潘天寿、黄宾虹、李可染、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等师生一起,共谱了一部“为中西艺术融合而战”的华章。

其间有七年,因国难,也因人事纠葛,离开艺专,蛰伏在嘉陵江畔一座废弃的仓库,潜心研究画艺,淬炼出独树一帜的“林氏风格”。

时代转型,“林氏风格”偶然而又必然地为主流疏远,扬弃。林风眠认命。一九五二年,他辞去艺专教职,迁居上海,“万人如海一身藏”。

艺术是什么?艺术是艺术家把宇宙万象重新编码组合;艺术是如痴如醉的失控;艺术是一边跟时代如胶似漆,一边又忙不迭地挣脱、超越而前;艺术还表现在“随便画,随便画”,这是林风眠往日教导学生的,经验欠缺的学子未必领会,唯有他,涉过崎岖、闯过风浪的老征夫,深谙其中三昧。

林风眠的学生木心回忆: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五年,林先生“闭关”期间的画,像花一般的香,夜一般的深,死一般的静,酒一般的醉人。

既然“闭关”,林风眠那段时期的创作,仅存于少数有幸叩门而入者的记忆。

稍后,门被强行打开: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风暴,将所有的作品都卷入虚空,化为尘埃。

噩梦醒来,是七十年代初。林风眠得以重执画笔,把失落的辉煌,再一笔一笔追补、打造出来。

其后将近二十年,是林风眠的二度青春,他以“老树春深更著花”的姿态,拥抱宁静,拥抱缪斯,拥抱创新。

最终,林风眠以耄耋高龄,众望所归、当之无愧地登上一代宗师的宝座。

凡大美,都是不屑讲解员式的评头论足的,笔者识趣,仅说几点粗浅印象:

林风眠的“仕女”,线条是“无缝焊接”,流畅自如,无始无终,尽得风流。

林风眠的“枝头小鸟”,与时光同呼共吸,同频共振,花叶似春,也似秋,眼神似夏,也似冬,造型似聚焦,也似透视。

林风眠的“静物”,构图,若东方,也若西方,归根结蒂还是东方;色彩,若燃烧,也若恬静,归根结蒂还是燃烧;背景,若宇宙,也若斗室,归根结蒂还是宇宙。

林风眠的整体风格,如诗,亦如音乐。

吴冠中评说:“从东方向西方看,从西方向东方看,都可以看到屹立的林风眠!”

美哉斯言!

……

不要问:命运为什么对林风眠如此慷慨又如此绝情,如此绝情又如此慷慨?

这就是造物的神来之笔。

张大千邂逅韩熙载

公元一九八三年暮春,天堂之上,云烟叆叇之中,张大千与韩熙载邂逅。

“幸会,幸会!老前辈!”张大千抱拳施礼。

“幸会,幸会!小老弟!”韩熙载颔首微笑。

“南唐以降,千载轮回,可您看上去,还是《韩熙载夜宴图》中那般神气。”

“抱歉,我是被顾待诏顾画师定了型。”

“您传世的画像……”

“就这一幅。”

“嗨,可惜我没有生在南唐,否则……”

“你生在南唐也没用,这不单纯是画师的事,这是后主的旨意。”

“后主李煜,史不绝书 ,倾世才子,薄命君王。”

“我本是后唐进士,因家父被政斗绞杀,改投江南。在南唐两代先主年间,也曾雄心勃勃,立志厉兵秣马,北定中原。奈何‘根’植于北地,不见信于南君,空令岁月蹉跎。后主登基,值北宋崛起,如日东升,顺天应时,一统华夏,指日可待……”

“这危难关头,后主想起用您为相。”

“唉!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因此您就夜夜笙歌,纵情声色?”

“不过是一种姿态,一杯苦酒。”

“后主听闻,恼怒您不该沉溺不拔,自居下流,遂派画院顾待诏去您夜宴察看,画图作证,以示警告。”

“顾待诏屈为细作。”

“后主这算仁厚的,把宫廷政治艺术化。”

“顾待诏是高才,他洞悉天下大势,吃透后主的恨铁不成钢与我的爱莫能助……”

“是以,图中的您,自始至终,一顶纯黑高冕,一袭青灰长袍,时而轻拂长髯,时而脱袍击鼓,眉宇之间,是挥之不去的凝重与寂寥。”

“我就此被顾君定格。”

“您也算幸运的了。图中画了数十人,他们也随您享誉千秋。”

“若说图中人物,主角有三。一是我,后主亟欲“披图明劝诫”的对象;二是顾待诏本人,他的内心,也是凝重与寂寥的,画师笔下最出彩的地方,通常都有他自己的灵魂;三是后主,他没有出现在画面,但他的悲凉、孤寂、彷徨,无处不在。”

“后主见到顾待诏上呈的《夜宴图》,对您的人格作出理解且肯定的评价,至于“放浪形骸,自暴自弃”,也就不予追究了。说起来也是命,国破,南唐宫廷的书画文物多数灰飞烟灭,包括顾闳中给后主画的像,也包括顾闳中其它的作品,唯独这幅《夜宴图》,逃过生死大劫。”

“回顾千载流传的名画,哪一幅没经过时光烈火的焚烧。”

“谢谢提醒!我留在尘世的画作也必将如斯。”

“后主留下了诗词,他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我在离恨天读之,仍忍不住击节赞赏。”

“对不起,能否告诉我您升仙之后都去过哪些地方?”

“就附在这幅画上。悠悠千载,我大多数日子都被封存在画卷箱柜,偶然启封,见过几位朝臣、诗家、书家之辈,直到清朝乾隆年间,进入宫廷。尔后,被溥仪取出变卖。再后来,就遇见了你。”

“那是一九四五年十一月,抗战胜利,我从成都飞到北京,借住在颐和园。当时筹措了一笔款子,打算买座前清王府定居。可巧听人说,玉池山房老板马霁川手里有一宗宝物,就去看了……”

“我睁眼一看,原来是长须飘飘、器宇轩昂的‘大千散仙’,哈哈!”

“我也一眼看中了您——当然是您置身的这幅画。”

“马老板知道你是大户,开价就是五百两黄金。”

“‘夜宴图’经过千年日雕月琢,已跃升为国宝,岂是区区五百两黄金可比,我当场就决定买下。”

“话是这么说,我也担心,五百两黄金不是小数。”

“我准备买王府的钱,正好是这个数。房子没了,将来还可以买;国宝一纵即失,机缘难再。”

“你这个决定,让我,以及在图的各位,心花怒放。”

“《夜宴图》从此归了我。我刻了一枚印章:‘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加盖在图卷上。”

“你一九五0年去印度搞画展,我也随之同行。转年你去了香港,准备移居阿根廷,我生怕这一漂洋过海,又成了无根之魂。”

“我也想过,如果《夜宴图》跟我去了南美,最终流落异国,我将愧对列祖列宗,成为千古罪人。”

“真是‘几人平地上,看我半天空’。”

“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旧作,后人解释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其实是‘高处不胜寒’。”

“我彼时的心境也是这样。旅居南美,自然要花费大笔金钱,这钱从哪里来?思来想去,只有变卖藏画一途。但我又不想让这批名画落入洋人手中……”

“你的心思,都在我掌握中。你找一位年轻朋友徐伯郊商量,他是搞文物收藏的,其父徐森玉,与你是知交。”

“我找伯郊商量。卖给港人吧,也不保险;卖给国家呢,无门。伯郊拍板:卖给国家,由他当中介。后来才晓得伯郊是中央政府的特派员,任务就是抢救流失在海外的文物。”

“你交给徐伯郊三幅名画:《夜宴图》、五代董源的《潇湘图》与元代方从义的《武夷山放棹图》。出价很便宜,相当于半卖半送。你让我从此完璧归赵,安居故宫——我借此也一跃成为唐宋文化的名片。”

张大千理理银须,再次施礼:“或许,这也是天命攸归。今日在天国,得见您老前辈,亦是我万世不易之福。”

 

卞毓方

2024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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