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矣。”——章太炎
章太炎的疯是出了名的,癫是出了名的,狂也是出了名的,而他的味道又远远不止于疯、癫、狂三项。他的学问淹通博洽,造诣精深,是灵光岿然的国学大师,那些著作,绝非普通疯子所能结撰。但他更喜欢别人称他为革命家,只要前脚迈出书斋,说话行事,他就恣睢放纵,常常会做出些令“高级食肉动物”极端头痛和难以收场的事情。他有包天巨胆,不怕杀头,不怕坐牢,想鸣就鸣,想吼就吼,想骂就骂,想咒就咒。章太炎图的是个酣畅淋漓的痛快劲,他为邹容的《革命军》作序,在《苏报》上戟指着光绪皇帝(此时已被幽禁在北海瀛台而自身难保)霉得发乌的鼻梁(肯定不是酒糟鼻),忿骂他为“载?小丑”。灌夫骂座,豪气虽高,怎及“章癫”语惊天下结果,他因文贾祸,锒铛入狱。好个邹容,本已匿迹于虹口一座天主教堂,可保安然无恙,但他义薄云天,不忍让亦师亦友的章太炎独作苦囚,便走出匿身的租界,径直去上海警察局自首。他原想,蹲几年西牢又如何只要留得大好头颅在,就不愁等不来再度开战的日子。可惜,一年后,这位刚满二十岁的天才青年,即瘐死于狱中,令章太炎的司马青衫又濡湿大片前襟。
有人想,到了民国,“章神经”的疯病就会不治而愈,也该闭嘴收腔,躲进书斋安安心心做学问了。袁世凯尤其是这样殷切期盼的,老实说,他有点害怕此人,只要“章神经”指着谁的鼻子一骂,谁就会声望大跌,身价大减,身体大病,笔头和嘴巴都相当了得的康有为也难逃此劫,“老猿”可不想沾上这样的晦气。若是别种类型的烂笔头烂嘴巴疯子,十个百个千个,早被格杀勿论了。举世都称章太炎为“民国之祢衡”,这人可万万杀不得。袁世凯读过史书,知道身为君王,扑杀国士,会遭致千秋恶名,他有所顾忌。当年,曹操将当众裸着身子援桴击鼓,骂他个狗血淋头的祢衡作为“高级礼物”,奉送给荆州牧刘表,打的就是借刀杀人的如意算盘;刘表也不是缺心眼的傻瓜,立刻将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麾下的大将黄祖,他明知黄祖是一介莽夫,不怕戕害了国士,遭千秋唾骂,刘表同样是嫁祸于人。奸雄袁世凯左思右想,决定压曹操半肩,高刘表一头,把事情做得非常漂亮,他量体裁衣,特意为“章神经”设置考文苑(或谓弘文馆),用高薪将他羁縻起来,免得此人再生事端。然而“章神经”之为“章神经”,又岂能常日闲得无聊?他喜欢读报,交游,唱反调,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处处听来和看到“老猿”桩桩件件龌龊事,心气如何平顺得了,嘴巴哪能关得住风?便要去找那位独夫民贼好好理论一番。大冷的天气,他只蹬一双破棉靴,穿一领油油的羊皮袄,手中绰一把鹅毛扇,扇坠吊着一枚景泰蓝大勋章,不衫不履,不伦不类。接待员问他要名片,他白眼一翻,大叫:“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是在上海坐过三年西牢的‘章神经’!”他捺着火爆性子在接待室中踱来踱去,眼见国务总理熊希龄谈过了,副部长向瑞琨谈过了,还轮不到他。一怒之下,骂道:“向瑞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见得,难道我见不得?”他径直往里闯,警卫阻拦,双方立刻起了冲突,章太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操起桌上的花瓶朝大总统画像猛力掷去,“哐啷”一声巨响,“大总统”就已粉身碎骨。“章疯子”闯了祸,被卫兵强行捉入马车,当晚,只得委屈在宪兵教练处过夜。满腔怒气耿耿难消,他又指名道姓骂袁世凯为“包藏祸心”的“窃国大盗”和“独夫民贼”。反反复复骂个不止,看守他的卫兵都已心惊胆战,赶紧找来棉花,塞住受虐的耳朵。
章太炎被捕的消息一传开,便有高层的故旧前往总统府为他缓颊:“袁总统有精兵十万,何必畏惧一介书生,不恢复其自由呢?”袁世凯回答道:“太炎的文笔,可横扫千军,亦是可怕的东西!”袁世凯可真有幽默感,舆论的压力太大,他不好给章太炎派罪名,就定了个“疯子病发违禁”的滑稽名目,以缓和外界批评,求得大家谅解。但不少旁观者仍拭目以待,看袁世凯会不会杀掉“民国之祢衡”。他偏不杀,想借此表明自己的大仁大德。
袁世凯琢磨来琢磨去,虽然不动杀机,也不能放虎归山,还是先留一手,将章太炎幽禁在北京钱粮胡同的新居,这所房子原是凶宅,翌年(即1915年),章的长女即在此自缢身亡。
在钱粮胡同的居所,章太炎可读书写作,亲友和弟子也可前来探望,但警方就是不给他出门的自由。“章神经”哪里受得了这套全天候包饺子似的“照顾”?他要泄愤是不会找不到办法的,先是在八尺见方的宣纸上大书“速死”二字,悬挂于厅堂正中;然后满屋子遍贴“袁世凯”字样,以杖痛击,谓之“鞭尸”。他还有一个消遣也出人意料,把得意弟子黄侃叫来,口授《中国文学史》讲义,由黄侃悉心整理,师徒二人常夤夜不辍。遭软禁而不废学术,此公真好精神。他还召集寓中所有仆役,颁示条规:(一)仆役对主人须称呼“大人”,对来宾亦须称呼“大人”或“老爷”,均不许以“先生”相称。(二)逢阴历初一、十五,须一律向主人行大礼,以贺朔望。如敢违例,轻则罚跪,重则罚钱。章门弟子钱玄同感到很好奇,问老师为何要立此家规?章说:“我弄这个名堂,没别的缘故,只因‘大人’与‘老爷’都是前清的称谓,至于‘先生’,是我辈革命党人拼死获得的替代品。如今北京仍是帝制余孽盘踞的地方,岂配有‘先生’的称谓?这里仍是‘大人’‘老爷’的世界,让他们叩头,不是合情合礼吗?”
这时期,章太炎曾两度绝食,以死相抗,致夫人汤国黎的信,气调十分悲苦。第一封有点自悼的意思:“以吾憔悴,知君亦无生人之趣。幽居数日,隐忧少寐。吾生二十三岁而孤,愤疾东胡,绝意考试;故得精研学术,忝为人师。中间遭离乱,辛苦亦至矣。不死于清廷购捕之时,而死于民国告成之后,又何言哉!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矣。言尽于斯,临颖悲愤。”第二封信则纯然是奄奄一息者的告白:“汤夫人左右,槁饿半月,仅食四餐,而竟不能就毙,盖情丝未断,绝食亦无死法。”汤夫人收信后,担心疯子老公就此归西,立刻拍了一封电报给总统袁世凯和副总统黎元洪,说是“外子生性孤傲,久蒙总统海涵”,这回仍请求他们高抬贵手,保全性命。
到了1915年下半年,袁世凯内心的帝王瘾类似于狂犬病,骤然大发作,筹安会“六君子”抓紧时机,竭力宣传,怂恿各界名流上书劝进。于是全国很快就闹腾得臭哄哄的。这时,有人想邀功,在袁世凯面前自告奋勇,声称他可以说服“章神经”,让他改弦易辙,须知章氏清望极高,影响深远,若能撰文拥护帝制,则局面大可刷新。翌日上午,袁世凯没想到会这么快,章太炎就教人把信送了过来。袁的心情好不舒畅,可是信还没读完,他脸上的喜色就蓦然全消,化为一片寒冰:
某忆元年四月八日之誓词,言犹在耳。公今忽萌野心,妄僭天位,非惟民国之叛逆,亦且清室之罪人。某困处京师,生不如死!但冀公见我书,予以极刑,较当日死于满清恶官僚之手,尤有荣耀!
袁世凯这回可真是被激怒到了“非杀此人,不足以消吾心头之恨”的地步,但外界的舆论盯得太紧,再说,演礼仪,试龙袍在亟,节骨眼上,别败了自家的兴致,姑且饶他不死吧。心平气和了,袁的姿态摆得蛮高,只以澹然的口气说:“彼一疯子,我何必与之认真也!”
章太炎在雪亮的剃刀下任意旋转头颈,不怕割断喉咙,真是好胆色,寻常的读书人哪有这份专捋死神虎须的神勇?他1906年东渡日本时,曾在留学生界及同盟会的欢迎席上说了这样的怪话:“大凡非常的议论,不是神经病的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亦不敢说。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的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人,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的神经病。近来传说某某是有神经病,某某也是有神经病,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面现形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听了这席话,你就明白了,章太炎自称为“章神经”,纯属自鸣得意,并非自贬或自嘲。
中国历史几千年来,无论是奴隶社会,还是封建社会,都一直罗网严密,又何曾有几人是佯狂的?箕子佯狂为奴,那是逃躲商纣王的屠刀,为了保命不得不如此;楚人接舆佯狂,遇到潦倒落魄的孔子,以半规劝半嘲讽的语气说,“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身逢乱世,他也只能独善其身;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佯狂,个个不拘礼法,酗酒,打铁,吃药,耍青白眼,追姑妈家的丫头,均为玩世不恭,惟一的“亮点”是敢于“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嵇康,他最终弹奏一曲《广陵散》——不知其他六贤是否到场掩面而哭——就被司马氏砍去了大好头颅;唐代的处士刘叉佯狂,只不过“野夫怒向不平处,磨损心中万古刀”,多半还是吞口唾沫忍了;宋代程、朱理学盛兴、能孕育狂士的特异子宫就越来越少;元代的王冕骑着青牛归隐九里山后,兴起时画画梅花,能保住节操而没饿死就算万幸,哪里还狂得起来?明朝大才子徐渭无缘无故将无辜的老婆当柴劈了(这一点与当代诗人顾城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那是真狂,病得可不轻,后来又豁然好了,不再磨刀,大家便原谅了他的凶行;到了清末民初,世道凌夷,风云际会,佯狂之士陡然多了起来,与章太炎同时代的“革命和尚”苏曼殊是癫的,“三副热泪”不离身的诗人易顺鼎是癫的,狂饮苦茶而伤身的黄侃(章太炎的高足)也是癫的,但他们都是为情而癫,惟独章太炎为政治而狂。对看不顺眼的政客和军棍子,他总是疾言厉色,恨不得将对方的耳朵拧下来,炒一碟下酒菜。曾有某省总督执贽而来,三句话不对谱,章太炎便以杖击地,怒骂那人是“北洋军阀的鹰犬”,将茶杯狠狠地掷了过去。那位总督平日作威作福惯了,这回却如同小鬼遇菩萨,哪敢抗颜顶嘴?赶紧抱头鼠窜,只恨爹娘生的腿短。
章太炎首如飞蓬,衣衫褴褛,有“邋遢相公”王安石之风。他持论偏激,行为怪诞,又不愧为“民国之祢衡”。他自称“章神经”,颇有自知之明。早年在日本,东京警视厅让他填写一份户口调查表,原是例行公事,章太炎却十分不满,所填各项为:“职业——圣人;出身——私生子;年龄——万寿无疆。”这与另一位洋傲哥的表现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人是谁?是英国文学家王尔德,此公赴美演讲时,海关检查员问他有什么东西需要报关,他说:“除了天才,别无他物!”真是神气非凡。章太炎精研佛学,青年时期曾想去印度出家,可惜川资困竭,徒有愿心而无法成行;中年,他被人诓到峨嵋山剃度,头顶还灼了两行香疤;晚年,他托杜致远代谋葬地,信中说:“刘公伯温,为中国元勋,平生久慕,欲速营葬地,与刘公家墓相连,以申九原之慕,亦犹张苍水从鄂王(岳飞)而葬也。君既生长其乡,愿为我求一地,不论风水,但愿地稍高敞,近于刘氏之兆而已。”他对明朝的那位智者刘伯温动了惺惺相惜之心,选择如此高明的芳邻,想必他做鬼也不会寂寞了。谁说他疯?他一点也不糊涂,心思可真够绵密的啊!
曾有人问章太炎:“先生的学问是经学第一,还是史学第一?”他朗笑三声,答道:“实不相瞒,我是医学第一。”你肯定以为他又耍轻狂,殊不知,他真还著过《霍乱论》和《猝病新论》,并非街头卖狗皮膏药的那号混混儿。他四十四岁丧偶,众人为他提亲,问他择偶的条件,他依然疯话连篇:“人之娶妻当饭吃,我之娶妻当药用。两湖人甚佳,安徽人次之,最不适合者为北方女子,广东女子言语不通,如外国人,那是最不敢当的。”其后,他还在京沪各报登了征婚广告,此举在民国初年可算惊世骇俗了,对女方提出三条要求:一须文理通顺,能作短篇;二须大家闺秀;三须有服从性质,不染习气。老朋友蔡元培看了这则启事,对章太炎说,你老弟别挑选得太辛苦,此事包在我身上,淑女必为名士妻。他果然给章太炎介绍了汤国黎女士,不仅条件全符合,是位才女,还比章太炎年轻了十余岁。
中国的读书人,只要脑袋未被儒家“温、良、恭、俭、让”的药剂洗成空白磁带,身上或多或少总会有一点狂狷的因子。连恪守中庸之道、素性矜持的孔圣人都说过:“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论语·子路第十三》)具体到章太炎身上,他就走了极端,看着谁恶心了,糟眼了,想骂就骂,管你是什么狗屁皇帝,还是什么猫腻总统,也不管自己的死活。但他早算准了,自己的盛名摆在那儿,实力摆在那儿,对方要动刀来切,必然会有相当的踌躇,杀一国士这样的恶名,曹操一千多年前就不背,袁世凯自命为盖世英雄,当然也不会去硬扛着;至于清末骂光绪,对方已是既没人疼又没人爱的倒楣蛋,慈禧老妖婆绝对不会为他强出头,这步棋似险而不险。
章太炎有妙笔,也有败笔。妙笔是他为死友黎元洪写的那篇《黎大总统墓志铭》,售价为好几千块“袁大头”,可能是晚清以来润格最高的谀墓文字。败笔则是应皖系军阀孙传芳——此人说过“秋高马肥,正好作战消遣”的混账话——之邀去投壶,与这等甲级屠伯乐成一堆,章太炎的晚节可是亏损不小。
总而言之,小疵不足以掩大醇,章太炎一生孤鲠,半世佯狂,对反动统治者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胆色仍是一般书生难以望其项背的。他狠批龙鳞、猛跺虎尾而大难不死,刀锋总在梗硬的脖子上凉丝丝地探来探去,那滋味可不好受。但他始终不肯缩回脖子,侧转身子,改变样子,逃之夭夭。放眼百年世道,似章太炎这样能将政治秀出顶尖水平,骨头又超级硬朗的学问家,岂非凤毛麟角放眼后世,千人一面,个性泯灭,更是其迹如扫。或许有人会说梁漱溟堪称章太炎的一脉传人,可充其量,不过勉强够格,梁固然也与领袖在万人大会上为“农业政策”猛顶其牛,但只是一味地蛮干,言行又怎及章太炎那么诙诡机智?何况梁漱溟后来还幡然悔“过”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