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玄:门外少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623 次 更新时间:2008-07-23 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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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玄 (进入专栏)  

这地方很荒僻。在大山深处,山上田园少野地多,草木低短,却很茂盛,一坡一坡绿得逼眼。由于在南方,又有不少绿色常年不凋,不愧为一个食草类动物的好处所。村子里牛多是顺理成章的事,五十来户人家牧一百多头黄牛,户均两头多,照目前的说法,满可以叫养牛专业村。村里的男女婚嫁之前,一律是牛娃。 ?

娃子们八九岁光景,大多上过几天学堂,也就是村口的土地庙,敬神与读书合用,燃着香火的神龛下摆五六张桌子,一面壁上拿油漆刷成一块黑板,老师村里也现成的,即“老秀才”福田。福田每年临开学逐家逐户动员过去,娃子们新鲜,开学那天,搬了自家的凳子,争先恐后去争座位,满满挤了一庙,趴桌子上伸长细脖子圆了眼睛看福田在黑板上画a o e ,福田转身念:a o e ,娃子们便涨红了嫩脸跟着:?

a o e a o e a o e a o e ?

因为太急太凶太猛,声音嫩嫩的破了,哇啦哇啦的蛮像一群鸭子。?

喊过一阵子,就枯燥了,而且这样整日坐着也太没意思。想想实在没有山里好玩,秋天采野果冬天夹香狸春天摘野花,夏天就更好玩了,不只捉石蛙,还泅水。阿嚏,没意思,不读了。?

凳子开始悄悄地搬走,土地庙复又沉寂。家长也不反对,随他们去,反正村子里没有一个靠读书吃饭的,到头来还不是种田。?

娃子们日日赶着日头上山,赶牛劈柴,日头影子缩到脚下,驮一捆柴火回家。吃过中饭又上山,日头落到山那边去了,驮一捆柴火赶牛回家。入夜,大人劳碌一天,早早困了,娃子们不困,屋前屋后追追赶赶,闹到大人在梦里呵斥才息。?

莫看是个娃子,其实他们是家庭的劳力,男人下田,女人管家务,娃子看牛,三分天下,缺一不可的。他们吃的是自家劳动的食,没有娃子们就没有养牛专业村呢。?

小石就是这么个牛娃。?

米燕也是。?

小石牧一头母牛,两头牛崽,米燕牧一头生产队的黑牛牯和自家的一头母牛,小石的母牛是米燕的黑牛牯众多配偶中的一头。牛们生活得很和谐。

二?

小石是看牛头,娃群里发号施令的便是。

他胆子奇大,敢捉活蛇扎腰间当裤带,蛇若是让他发现,百分之百的没命,左手轻轻一触,正好按住三寸,提到额前用右手一捋,蛇骨架倒向,废了。再往腰间一绕,搜出随身带的书夹子,蛇头蛇尾一夹,很有趣的一条裤带。米燕正相反,看见蛇就浑身发颤,脸色苍白,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且娜娜后退,惊恐得像一只被拔掉尾巴的小鸟,小石觉得这样子挺逗。经常拿蛇吓得她死去活来,奇怪的是米燕并不恨,倒挺服小石的。?

小石那双捉蛇的手完全不具备山里人通常的肥厚粗壮,瘦瘦的纤纤的,按手相学应该归入艺术型一类,当然他只会捉蛇,不会艺术。从这双手你可以想象他是个瘦削的小伙子,脸上雨淋日晒,皮肤略有些粗糙,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他在我小说里是十六岁,唇上开始长一些淡的毫毛。米燕小他一岁,十五岁,书上所云羞涩的野性的山姑是也。她确实是又羞涩又野性的。其余的诸如他们的眼睛、眉毛、头发、鼻子等等,你照自家的习惯想象一下就行了。不过,年龄我得再强调一下,男小石十六岁,女米燕十五岁,我认为这是相当重要的,有些事情只有这个年龄才会发生,恰好是我准备要写的。?

小石和米燕同住一座老木屋,两隔壁。他们祖父是兄弟,算起来也是比较亲的兄妹。从小时节,他们就合得很好。夜里小石敲敲木板壁问:阿燕,你困未?米燕嘟嘴儿板缝间答:未哩,你呢?我困了。米燕嘻嘻而笑,你乱讲,困了还跟我讲话。我梦里讲,猪。你才猪。猪猪猪。吵着吵着就真困了。娃子们若玩抬新娘,他们一个是新娘,另一个必定是新郎,凳子贴一张红纸,穿了木棒儿扛,就是嫁妆,娃子们鼓唇儿哪呢哪呢地吹,新郎牵着新娘细步进稻草把撑的洞房,到新娘新郎手作酒杯状喝了交杯酒,马上有娃儿哇哇地学婴儿哭,生崽喽,生崽喽!大家一齐笑,掀了稻草把哄然而散。?

米燕四岁的某一天,拉了小石去屋后的稻草垛,神色紧张地瞧瞧四下无人,拉住小石躺下,小石趴身上撅屁股儿磨,他们穿开裆裤,不用脱的,阳光热烈地照着,米燕小眼珠望天空下摇摆的青竹叶,脸蛋红扑扑的,兴奋问:“进去未?”?

“未。”?

“快点儿,人看见。”说着伸手摸摸小石那小鸡鸡,勃起一点点,烫。米燕又说:“我要生娃。”?

“嗯。”?

“娃就是里面拉出的。”?

“屁。”?

“不信,去问你妈。”米燕一脸不服,又有点藐视,小石居然娃儿哪里出来都不知道。

长到七八岁,这种事一古脑儿忘了,再过些时间,免不了互相仇恨,米燕省不了哭鼻子去告状,婶婶婶婶, 小石哥打我。再过几年,又亲亲热热了,看见对方,心里软软的,山也绿得软软的,觉得天上的云彩很美丽。男孩和女孩就这么枝横交错地过来,由不得自己。前些年,小石已深切地感到不能少了米燕。她时常去外婆家小住,小石上山就非常地空虚,心莫名地焦,腿也变得不听话,格外重。一路狠狠地投石击竹击树击飞过的鸟。再不,就发发看牛头的威风,无缘无故地揍他的同伴,甚至于跑去米燕外婆家,近屋前,怯住了,傻想若碰上她真不好意思,就说牛丢了,找牛,问她看见未。及米燕的声音自屋里出来,想象全崩了,颠颠的掉头就逃。可气,可气,米燕她妈妈的可气。?

每逢这种时候,娃子们都远远避他,让他一个人坐石背上木愣,议论议论自然就少不了。? “小石有心事。”?

“我知道。”?

“米燕不在。”?

“这狗种真想。”?

“他大喽。”?

嘿嘿嘿。?

是的,他大了,十六岁,米燕十五岁,这种年龄多少有点心事的。?

三?

赶牛上山,这是晨间最热闹的事。?

待日头罩上西边最高的山头,像一顶金色的帽子,并逐渐往下套,村子里差不多都吃过早饭了,虽然炊烟照样自黑瓦背上浸起,白白的散入空中,那八成是妇女在热猪料。这当儿总有一个声音在村子某处响起,跟上课铃一样准时,内容也日日如是,没一点改变,就是:?

“放牛去噢。”?

“放牛去噢。”?

“放牛去噢。”?

声音亢奋,宏亮,有点儿沙哑,在童稚与浑圆之间,嚼得出其中的甜味。声音在老木屋与老木屋之间传递,村子便年轻了许多。?

这声音是小石嘴里发出的。?

牛娃们听到叫声,随便磨几下刀锋,将柴刀插入腰部的木鞘,拄了竹爪,去牛栏前“喔喔喔”地猛喊一阵。?

村子就全是喔喔喔的喊牛声。?

牛们悠悠倒嚼,不急不慢支起大肚子,正欲跨出栏门,却让娃子们拦住,在牛圈里打转,躲娃子们打来的竹爪。随着又一阵催叫声响起,老虎拉屎拉屎老虎快拉呀快拉呀老虎。牛被催赶得不耐烦,稀哩哗啦地将积了一夜的尿屎挤出,娃子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放牛自由出去。

牛们走到村口,汇成一队,一夜未见了,都怪想念的,后头的牛嘴接前头的屁股眼,舔得有滋有味,亏就亏了最前的和最后的,一个没的舔,一个没牛舔。牛们长长地移动山道上,煞是壮观,山间再没有比这更气派的队伍了。小石派一二娃子监视牛群,其余的聚在后头,随牛的步态慢腾腾一路笑闹。?

娃群里有个叫阿旺的,眼睛有病,几乎每秒钟眨一次眼睛,大家都叫他“眨眼”,眨眼鬼头鬼脑的,在山道上蹦来蹦去,蹦得石子乱跳,蹦乏味了,眼睛盯着前面米燕的屁股,呆了好一会,忽地爆一串笑声。?

“皇天,米燕屁股真大,妇道人了呢。”?

米燕脸刷地一红,转身一把扭住阿旺,压地上吃泥,一边骂咧咧的,“鬼精放屁,鬼精放屁。”眨眼被压得心痒,趁机又抓了一把米燕的胸部。?

小石没有看见,站一旁专心看米燕突起的屁股,果然比先前大,若不是阿旺道破,他还未发现哪,心头遂鼓鼓的。米燕还在使劲压,学着阿旺小时的腔调。?

“我爸这贼种,整夜压我妈,我妈肚子压得那么大。”?

“你妈你妈你妈。”?

娃子们咯咯笑,也都手痒,一道上前助阵,你一腿我一腿叉牢,阿旺像一只钉地上的蜘蛛,米燕消了气,退出来看。?

大家齐喊:“坦白从宽,你爸昨夜压了没有。”?

“你妈,皇天。”?

不老实,压。?

“压了没有。”?

“皇天,断种。”阿旺嘶声力竭哭喊起来,娃子们害了怕,松手。?

阿旺爬起,拍拍泥沙,眨眨眼睛,擦擦正欲溢出的泪滴,远远逃去大喊:?

“米燕屁股真大,天大地大不如米燕屁股大。”?

四?

劈好柴,回家还早。娃子们草坪上嬉,女娃或坐或仰,欣欣然接受阳光的温热;男娃立坪外的峭壁上观望;牛坡上吃草,静静的,不细心则错看成黄色或黑色的石头,一点都未改变山的原色,好像牛也如同树木原是山的一部分。阳光自天空某处泄下,碰着山显出极分明的线条,将山勾勒得一览无余。极远处山阳山背的绿意被灿烂的阳光送过来,近在眼前,欲沾到衣上;山阴山弯却乌暗一片,深不可测,令人肃然噤声,连鸟也不敢啼鸣一声两声,四下静穆,娃子便像一群雕像。?

阿旺的嘴是闲不住的,即便在静穆中,也不能不哼些诸如此类的童谣:??

长尾乌,叫奇咕,三斗米,讨外婆。

娃子们听到这种不知重复过几遍的歌谣,不知不觉喉咙涌动,吐出声来续下去:??

外婆生我妈,我妈生大哥。?

大哥二哥讨老婆,剩下尾赖没老婆。?

……?

哼着哼着,似乎哼到了其中的味儿,声音越来越高,调子越来越长,脑瓜越来越糊,回声越来越勾人神思,一时竟全都恍恍惚惚,只觉体内涨满了尿,不得不掏出那玩艺儿撒。?

几十道尿流于是凌空而下,急急的,细细的,被阳光照得耀眼,到半壁散作珠玉,一粒粒欢快地掉进深不可测的乌暗。?

阿旺抖抖剩余的尿滴,看看旁边的小石,还不停地细水长流,羡慕得哇哇大叫小石尿泡真大。?

小石颇自得,说:“谁像眨眼你,那么一点点。”?

阿旺随即反嘲:“尿多也吹,鸟大猛吹吹,别人笑话也不脸红。”?

“比那,你个眨眼还不够鸡啄一口。”?

“比,比。”?

娃子们晃荡自家的小东西,先后肿起来,互相看,较来较去,到底小石的大。阿旺不服,碎一口唾沫:“那点算鸟,米燕他爸的才大。”?

“你看见了?”?

“当然,不看见讲鸟,他蹲粪房上拉屎,挂下来那么大那么长。”阿旺双手比比长度,又弯掌比拟大小。

娃子们哄笑。?

“怪不得眨眼,这破东西看了,一辈子倒楣,你再也长不高喽。”?

哈哈哈哈哈哈。?

男娃的秘密叫草坪内的女娃看见,都掩了脸嘻笑,肩膀抖抖的像鸟的翅膀。男娃正在兴头,又见女娃挑逗,心里只有一个字:抓。遂猛扑过去。灌木丛一跃而过,是飞。?

男娃和女娃混作一堆,乱抓乱摸,噫呀噫呀地喊叫和呻吟,在草坪上滚来滚去,辩不出哪支手是谁的。其实乱也可说是表象,一般抓和摸是有中心和要点的,男娃总是抓自己喜爱的女娃,摸的要点不外两个:大腿丫及乳房。米燕就是一个中心,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许多男娃专门抓她,幸亏小石力大,得天独厚,双手紧紧地扎牢拥入怀里,其他男娃大多只能摸摸脖子后背屁股及腿肚子(隔着衣服),正面是叫小石独占了,摸不着。米燕平贴着小石,听得见他砰砰的心跳,她自然要扭来扭去挣扎反抗的,身体每个部位触到又躲开躲开又触到,多开心。否则,老实巴几的,让那么多手覆盖其上,不是太不好意思了。当然,这是米燕辈的专利,那些遭冷落的女娃只好气巴巴地抓附她身上的男娃,顾不得女孩子的尊严了。如此这般一层抓一层摸一层,显得很乱。上面的娃子,因为米燕的扭动,乱摇乱晃,激烈了大面积翻倒。?

这场面,到大面积翻倒,基本上告一段落,娃子们汗水淋淋,面红耳赤酸气熏人,一具具摊草坪上喘气,没几个愿意动弹,骨头筋肉皆酥酥的,怪舒服。?

只有意犹未尽者如阿旺,依旧眨眼瞧米燕。米燕张嘴哀哀有声,嘴唇红红地闪诱人的光,从嘴唇到屁眼大幅度地一起一伏,似一小船在水上,身体蒸发着热气,如雾。阿旺瞧着瞧着,在雾里消失了。嗤地窜过去,像一瓶胶水倒米燕身上,粘牢。嘴里呀呀着奶子真大麻布袋大。米燕早已疲软得不行,叉手拼命撕,却无论如何撕不开,反而围来几个凑热闹。小石终于忍不住,眯眼立起,懒懒地过去,一言不发,推倒凑热闹的,一手缠头发,一手提屁股,将阿旺提起,不失分寸地甩出去。米燕极羞愧,转身趴地上,地气阴阴地侵入燥热的脸孔。?

众娃子见状,感到问题严重,都默不作声,作壁上观。阿旺浑身酸麻,倒地上擦鼻孔里奔下的鼻涕,拧紧眉毛抑声骂:“假正经,又不是你老婆。”?

忽有一对黑蝴蝶交尾飞过头顶,大翅膀翩翩的衬着天空,阿旺一眼看见,抓过竹爪,一弓而起,一竹爪挥去,蝴蝶折断翅膀,悄然掉落。阿旺破涕而笑,奋然将脚掌抬过膝盖踩下,狠狠道:?

×妈妈的。?

五?

譬如说春天。?

春天来临的迹象无疑应该下雨而且起雾,山的轮廓模糊了,天和地寥阔的距离撤除了,揉和在一起,云云雨雨的世界一片湿漉漉,雨下了又下雾散了又聚,娃子们的箬笠藏在雾里,脚掌心被泥泞搅得痒痒,眼睛被雾圈着,雾里的春天实在令人遐思。?

万事万物浸在春天里,都准备有所表示,山是云沾雾罩地告别了寒风,你会想到草木一年一度地拔节了。其实,最先感觉到春天的并非草木,是娃子们的脸,经过雨雾的滋润,一个冬天长在脸上的松树壳,悄然无声地剥落,露出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原色,确乎妩媚得很。

女娃卸下毛衣毛裤的厚层,更发现冬天没有白过,胸前的两座小山不觉中隆高了,鼓鼓的即惊又喜,臀间的肉又增了一层,自己摸摸也难免不动心,走在山道上,小心翼翼的还真担心让刺划破呢。可是不妙了,腹内开始一阵一阵隐秘地疼,蹲下去嘘嘘地拉,一低头还不吓昏过去,地上竟是一摊鲜红鲜红的血,若不是自已流出,那也罢了,不妨看作一簇杜鹃花。可这是怎么回事呢?当米燕第一次流出那么多的血,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怜伤心得嚎啕大哭,哭声自雾中穿来,那么急切惊慌错乱,大家以为被蛇咬了,委实吓煞。?

小石走过米燕蹲的地方,发现那片红迹,甚是不解,回家告诉母亲,母亲笑他多管闲事,那笑容分明隐含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这时候,小石才觉着女人原来那么神秘,天天又抓又摸的肉体他一点都不懂。

他开始恐惧,对女娃不再那么肆无忌惮,处处提防着点,也就在这个时候,偏偏米燕正式进入他的梦境,梦中的米燕很柔顺,光着身子,黑发披下来,绕过脖子散在胸际,遮了两个鼓鼓的乳房,小石拿手指仔细撩开,看见两粒乳蒂圆圆的按在正中,周围一圈透红,像两枚小小的太阳。再撩开去,两座乳白色的小岗,在阳光下袅袅着轻雾,莹莹地渗出水珠,小石看得出神,正不知如何是好,米燕伸来的手,却是猫爪,在他背上又摩又搔,小石的身体散入空气里,轻飘飘的好像无影无踪了。

后来大约像空气一样上升了,是冉冉地上升,天上一缺蓝天幽幽的深不可测,底下的空谷薄雾潜滋暗长,渐渐淹过坡上一带的青绿。米燕嚅动红唇,柔柔说:飞了,飞了。小石轻轻应着,透过米燕的肩膀,远处的山脊在雾中浮动,缈缈地往下沉。倏地小石一阵晕眩,天地倒转,他像一个火球,急速往下坠。心想这下必死无疑了,奇怪的并不害怕,只觉得心被熔成岩浆,通过椎骨深处,急流而下,喷涌而出。他极清晰地感到自己变成空气的一部分,没有了,死了。也就在这死去的一刹那,他醒了,全身大汗淋漓,仿佛在滚汤里泡过很久,摸摸裤裆一片粘糊,并冲来一股浓烈的腥味,他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激动得心头打鼓,渴望已久的急流终于从体内泄出,真想即当即破壁而过,抱起米燕重演一遍梦中的情节。

米燕也如同小石,裹在大红棉被里,在梦中经历着惊险的故事。醒来全身颠颠的酥软,看见光线从板缝间漏进,迷迷糊糊地叫阿妈阿妈,今天还下雨不。?

小石起床后,虽然想得热切,却犹豫了,他像个贼,偷了米燕的东西没脸再见到她,几番脚抬过门槛,都无可奈何抽回了,探出头来看,希望米燕出来,米燕故意捣蛋似的,偏偏不出来,在屋里走来走去,重重地将地板踩得咯咯响,等脚步响近门槛,大概真要出来了,他又慌得脑门直爆汗,赶紧缩回门后,恨恨地骂自己混蛋。今天是怎么啦。?

等他们穿好棕衣,在牛栏门前碰面,各自都涨红了脸,背过去。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刺刺进肉里,奇痒。不知怎么搞的,只匆匆赶牛起来,竟忘了强迫它们拉屎拉尿,就放出来,还无端地狠打牛屁股,强制它们快走。

两人跟着各自的牛,闷闷地拉下箬笠,盖过眼睛,小石只能看见米燕留在路上零乱的脚印。

春雨淅淅沥沥地从雾中淋下来。?

?

梦遗以后,并不像我当初想的马上进入恋爱,他们反而疏远了,一起上山劈柴赶牛都很别扭,小石的目光总朝米燕的另一个方向。

雨过初晴,山像刚从地里长出来,鲜鲜嫩嫩的感人肺腑,所谓春光明媚,就是这种天气。春光在坡上胡乱涂抹一些月白的水红的粉红的杜鹃,新叶一张一张透明,阳光确乎不是太阳射下来,而是叶片上生长的碧色,在和风中微微摇曳起千种万种的风情。小石 张开十六岁的嘴,要将阳光嚼进肚子,阳光确有嫩叶的鲜味,但是背后更有诱惑呢。

米燕在背后某处立着,在他与米燕之间,一群娃子正在地上滚爬,衣服,脸及嘴都沾了绿草汁。这游戏正往童年退去,跟他小石已越来越远。先前,男娃们把女娃一一分给自己当老婆,女娃们把男娃一一分给自己当老公,米燕就是他的老婆,他就是米燕的老公。那是假的,隔着裤子,现在不玩这个了。米燕也是,另一个方向呆立着,男娃上来抓,又是猫爪,又是唾沫,几下将不懂事的吐回去。她眼睛雾蒙蒙地转着两颗大露珠,满是怨恨。

小石不愿再和米燕作伴,每日赶在娃群前头,赶母牛及两头牛崽上山,当然不是离得很远,远到还辩认得出娃群和米燕为止,并能观察他们的行动,也让米燕可以看见他,比如隔一个岗,离一个坡。娃子们倒乐,不和他们作伴,省得受威慑。

其实,小石挺孤独的,只是他认不得这个词,说不出孤独来。静坐之时,地气抽上来,山里温度骤然而降,那边的笑闹飘荡如歌,他掏出小玩艺儿揉搓,米燕就躺下面了,接下去便重演梦中的情景。不过,他不知道这个叫手淫。?

这都是我当初想不到的,山娃子在性方面照样羞涩,或者说恐惧。更想不到的还在下面,小石简直玩蛇成癖,一看见蛇在草间游动,他就激动不已,捉了蛇,左右一晃,伸直手臂,稍稍抖动,做一些小动作,蛇就扭出无数美妙的曲线在眼前,以至于缠上手臂,作盘龙状。小石地地道道是一个野蛮的蛇郎。?

这村子的娃子与另一村子的娃子,时常相遇,隔着山头,莫名其妙就骂起来,这边凸肚子作孕妇状,垂手捏住小玩艺儿虚拉出去,再用力吐一口痰,喊:?

×你妈妈。?

那边也以同样的姿态喊:×你姥姥。?

互相往上溯,直×得祖宗十八代头皮发胀,不过瘾,干脆冲过去撕打,以发发其攻击欲。碰到这场面,小石手中的蛇就大有用场了,每每扯衣服揪耳朵踢屁股最激烈的时候,他懵懵懂懂潜回战场,甩开蛇成一根鞭子,不问青红皂白一一鞭去,娃子们看见打到身上的是蛇,吓得魂不附体鬼哭狼嚎仓皇而逃。

剩下小石一人,高高立着木愣,听哭嚎声渐渐消失在山后,嘴角绽一些含意深刻的笑纹,右脚后退做成马步,手臂飞速地旋几旋,心满意足地把蛇扔出去,蛇在空中转几道弧,很快落到坡下,成一条僵尸。?

?

玩蛇的事还没有了结,娃子们回去告状,小石阿爸先是红了脸,继而不动声色,叫过小石,厉声道:?

“ 跪下。”?

小石不跪,竖立着,合上眼皮。?

小石阿爸又喝道:“你跪不跪。”?

小石不理睬,掉头欲走。?

老头儿着了火,一把扭过小石,按倒在地,弓身一阵拳擂,小石倒地上既不挣扎也不叫喊,默默忍受父亲的拳头击到身体的各个部位,一点感觉也没有。小石母亲见没有动静,以为打坏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拉扯着:“小石他爸,饶他一次吧,人谁不犯错,改了就是了,那么大的人还用得着你打。”因为小石没有反应,小石他爸打得乏味,加上他妈的恳求也就将就放了,小石慢慢爬起,拍拍灰尘,冷冷说:?

“不打了?”?

这一问,老头儿半天说不出话来,可谓气极语咽,最后一字一顿学着小石的腔调:“不——打——了?”说完急急去寻了麻绳,将小石推进房间,五花绑上,走到门口回头沙哑道:“不会走,先学飞,看你犟到哪里去。”随即将门“ 砰”地狠声锁上。?

房间里墨黑一团,角落老鼠刷刷地啮咬着板壁。小石静立着,用心体味着被父亲拳击过的部位,隐隐的酸痛。这时候除了酸痛,一无所有,体内的某种东西潜伏下来,不再折腾得他浑身奇痒,怪舒服的,甚至忘了自己是被绑着,竟想跳跃起来,痛和快的组合实在太恰当不过了。梦遗以来的恐惧被父亲打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他不再害怕米燕,米燕还是老样子,是他的堂妹他的隔壁邻居他童年的老婆,他大可以一如既往又抓又摸的。

门外脚步响连着几声咳嗽,有邻居进来,老头儿连声说:?

“坐、坐、坐。”?

“小石玩蛇了。”是米燕他爹的声音。?

“没说的,阿叔,孽种迟早害了自己,也害别人。”?

“蛇是神物,真玩不得。”?

米燕他爹咳嗽几声,接着又重复讲起蛇精的故事。大意是一个老头上山砍柴,碰到一条蛇精,蛇精强行要娶老头的女儿当老婆,否则就要吃掉老头。这故事小石听了一千遍,早听厌了,但这时听起来却又别有滋味,他一字不漏地听着,想想自己整日上山捉蛇着实害怕,再想想并未捉着一条会说话的蛇,又放了心。

不一会,隔壁传来凄切的暗泣声,小石吃了一惊,细听是米燕在哭,抽泣声到唇边被手捂着,很低沉,一阵紧似一阵,一阵比一阵短促,并伴有手指抓草席的擦擦声和鼻孔倒吸鼻涕的淅淅声,小石仿佛知道哭声与他有关,只觉得心往下掉,渐渐地抽泣声盖过讲古,在暗中放大起来,如紧锣密鼓,在他脑海里回荡。他真想过去捏住她的鼻子说:别哭,别哭,有我呢。一抽身,发现自己让绳子绑着,动弹不得。绳子在身上扭来扭去有点紧,如蛇。转而想叫一声米燕,让她知道他就在身边,并没有被打坏。等真要叫,却又犹豫了,即便是低低的只有自己听得见,拼足勇气,叫到嘴边,还是哽住。

隔壁的哽咽传过来。?

八?

小石上山,还是老样子,跟米燕隔一个岗,离一个坡。?

可是母牛发情了。?

娃子们叫叫崽,叫崽就叫崽,母牛垂着泛白的泡沫,仰头四望“妈妈妈”地呼唤,并打喷嚏奋小蹄去寻去年的情种。小石挥舞竹爪,在后猛追,母牛越发奔得快,一跃一跃的,简直是马。呼叫声一路不断,满山满谷热烈地回应着,娃子们耳里就全都是母牛叫崽的声音。

那边米燕牧的黑牛牯,听到呼唤,也放弃青草扬蹄急急地赶来,米燕见状,也挥舞竹爪,在后猛追。其实她大可不必追赶,无非下意识学小石的动作,脚步由不得自己。山坡上便见一对男女莫名其妙地追赶两头发情的黄牛,大人若见了,肯定哈哈大笑的。?

我得补叙一下,母牛叫崽,公牛本来得撕杀一场,这是自然界的规律,我相信公牛长着两只大角就是为了争夺母牛而生的。但小石喜爱米燕的黑牛牯,这家伙高大强壮,肩峰掣在脖颈上如一座山,真正的气势如牛,尽管有点儿老了,可干起母牛来老练自如,确也惹人喜爱。小石是看牛头,不仅管牛娃,还管母牛的配偶,所以黑牛牯就省去一场惊险的角斗,不斗而享有小石母牛的专利。

往年,母牛叫崽,他可乐了,命令娃子们牵住自家的牛牯免得过来捣乱,他和米燕将牛赶进僻静处,母牛翘尾巴等待,牛牯后退几步,一个俯冲,骑在母牛背上。他眼盯着,不禁手心大腿丫痒心里更咯咯痒,三下五除二,按倒一旁专心观看的米燕,滚作一堆。今年境况不同,他非但不乐,反而仇恨,挥舞竹爪猛追。两头牛碰面,正欲接嘴,小石挥起竹爪朝牛头一个劲狠抽,像弹棉花。牛头被抽到的地方很快勃起一溜儿一溜儿的爪痕,即便母牛再有耐性,也是经受不住的,只得掉头而逃。小石不解气,又追;黑牛牯不甘心,也追;米燕乱了方寸,不知自己在干什么,追。两头牛两个人,一队排开一个方向,追。灌木丛前面扑来又向后面弹去,一路啪啪地响,风呜呜地叫,小石越追越急,渐渐觉得自己在飞,两侧闪闪地流过绿的河流,脚下的灌木丛是一片绿云,他腾云驾雾,如覆平地。突然,他感到屁股眼让牛角挑着,急忙一侧身,公牛嘴正好顶住母牛的屁股眼,母牛一震颤,马上就不逃了,尾巴高高翘上是一杆旗。米燕迷迷糊糊的不知牛已停住,也一头撞上黑牛牯的屁股眼,一踉跄,摔了个四脚朝天。?

小石见米燕躺着不动,心头一酸,不由自主地过去,拉了拉,咕噜道:“摔着了吗?”

米燕不回答,只拿眼定定地凝他,圆了嘴艰难地透气,小石亦拿眼定定地凝她,身子缓缓地瘫软下去,草木掩过头发。?

慢慢地米燕平下气,忽然脸涨得透红,嘶声道:“逃呀,逃呀,你逃呀!”接着两眼汪汪地流下泪水,是两汪山泉,清亮地顺着冷却了的脸孔滚下。

小石心里一阵酸楚,张开双臂,拥过米燕,这回再不是梦中的幻影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身体一接触,恐惧就消失了,小石不再害怕,真的不怕。第一次激动过后,他探头察看山势,原来他们已经跑得很远,那边山脊静静的,没有娃子追来,阳光从山头上斜照下来,坡上的新叶浮着半层金黄,牛们在一旁摩耳擦鬓热乎乎流着牛泪,却很安详,大概早骑过背了。他心里一阵痒,回头趴到米燕身上,米燕也很安静,好奇地望着他,他抽手去解她的裤腰带,米燕脸上堆出一片绯红,一边呜噜着:“莫啊,莫啊。”双手挡住裤腰带,小石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瓣开,米燕不再阻止,任小石摆布,并很严肃地望着上面的小石、灌木和枝叶间漏进的天空,枝条在身下折折地断裂。?

小石屁股一撅一撅的,不学也会。枝叶的光影投到嫩嫩的屁股上,有规律地游动。米燕躺在下面,一动不动,忽然,“哇”地一声叫出来,带哭脸道:?

“莫啊,莫啊,疼,疼。”?

米燕弓起身子一看,吓得差点昏过去。自家的隐秘处毛茸茸的殷红一片,懵懵的不知怎么回事,慌得就哭了,看见小石一边呆着,像一段木头,赌气说:?

“坏了,你赔。”?

九?

往后不难想象,一夜之后米燕不疼了,不过,不能不做出些女孩的矜持,一二日内不答理是必须的。早晨,小石在牛栏门前十分庄重地问:“还疼?”?

“要你管?”?

小石看她只是有点气,其他没什么异样,一头心事放下,忙着去赶牛。

春天赶牛上山,不像前面写的那样轻松,母牛一叫崽,牛队就不成样子了,娃子们一头一头监视,乱得团团转,嘴里老虎扒腿不要脸地乱骂一气,可母牛突屁股儿就是赖着不走,真是又可气又可笑。牛牯嗅到气味,一头一头拼命上前挤,好像只要舔一舔,死也值得。更要命的是不择地形角斗,平日豁达大度和平相处的牛啊,一下色迷心窍,结了九世冤仇似的,一见面就往死里斗,娃子们奈之何?竹爪挥舞得密不透风也无济无事。这地方坡陡壁深,牛牯脚一滑就没命,这些牛牯们十有八九是死在争夺母牛上。好在牛牯都是生产队公有的,死也就死了。春天,娃子们有的是牛肉吃。?

米燕的黑牛牯就是这样死的。?

黑牛牯死的那天下雨,云头俯到山脚,山上湿淋淋的,爬不得坐不得,娃子们没有去处,闷闷地正要回家。忽见阿旺家未开荤的处牛不吃草,在溪坪上转来转去,翘起尾巴妈妈叫,娃子们知道有戏看,雀叫着又叫崽喽,退一旁静观。?

马上有米燕的黑牛牯和另一头黄牛牯横过来,两张嘴同时接住屁股眼,都想独占,各不相让,低头撞将起来,夹尾巴曲脊背正斗得欢,又一头趁机过来捞便宜,径直朝处牛背上爬,二牛一见渔翁得利,随即拆阵联合出击,直把那头撞得狼狈而逃,再赶上一边避去的处牛。争。这样,牛牯越斗越多,你斗一角,我追一步,全乱了套,一直随着处牛斗到坡上,诸牛牯只白拼了力气,谁也无法正式交配。?

坡上滑,更有一丈多高岩背突着,险。娃子们本来该赶牛下山,但坡上湿,谁也不愿去,算了。况且摔下来也是活该,谁叫它们争着??

牛牯长久的相争,实害苦了小母牛,它“妈妈妈”叫得急切。阿旺听了动心,忍不住上去帮忙,娃子们齐喊:?

“赶下山来。”?

“偏不,你们这班狗种,懒骨头。”?

阿旺想米燕的牛牯配种,得个好崽,穿着棕衣笨重地在牛群和枝叶间窜来窜去,追赶其它牛牯,牛却经得起打,你打得凶,它歪歪头,等竹爪一放又照样追。阿旺赶了半天,没个结果,气得破口大骂:?

“×妈妈的,死、死、死。”?

娃子们在下面哈哈笑。阿旺一气之下砍来一根柴刀柄大的木条横扫,到底把牛牯们扫出几丈之遥,黑牛牯不失时机骑上,毕竟是情场老将,只几口气功夫,小处牛就疼得一跃而去。?

下面的娃子们问:“进未?”?

阿旺兴奋地答:“进了,流血呢。”?

小石说:“真?”?

“骗你是狗。”?

小石透过雨雾,集中看小处牛的屁股眼,果然拖着血迹。他恍然大悟,嘴角眯起微笑。? 黑牛牯专注于小处牛的屁股,赶上去有滋有味地舔,伸长的舌头卷进一片儿一片儿红。不料,黄牛牯从山上冲下一头撞来,老黑猝不及防,四脚朝下斜斜滑去,到岩背,后蹄悬空,翻滚而下,随着一声闷响,老黑在岩下翻一个跟斗,接着一圈一圈滚下,直到溪坪,像是被山坡扔到溪坪上。?

娃子们喊一声天,围过去。米燕蹲下推推拍拍,叫着:“喔喔喔,起来。”?

老黑躺着不动,照常抬头沙沙沙地倒嚼。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再站不起来,竹爪猛抽也毫无反应,小石跺跺脚惋惜道:“坏了。”?

米燕看看小石,脸一沉,呜呜哭丧起来:“牛,牛,牛,我的牛。”又指着阿旺鼻尖:“你,你,你,都是你。”大家被呜呜得鼻子涩,不觉也跟着呜呜起来。?

老黑他也该满足了,有那么多娃子为他哭,别的牛死,哪有这般礼遇。娃子们想的是快叫大人来剥皮。?

?

米燕好像刚刚发现自己有个身体,以往自己只是些声音和动作,当刺扎进皮肉才感觉到皮肉。但山上的一番云雨之后,随时都有另一个自己在注视着自己的头发、眼睛、鼻子、脸上的皮肤、嘴唇的厚度、手背的毛孔以及身体任何一个细微的部位,常常让自己给注视得不好意思起来,脸烫烫的。

山上的内容也有了变化,譬如独独去溪涧边坐石头上瞧自家的倒影,水从岩缝间挤出,到她跟前,必是小小的一潭,清亮透澈,水中的人儿倚着底下的碎石子,倒着的山影和山尖下一角云天,默默地注视她,很长久地注视她,可恨水中人只有一个轮廓,朦朦昧昧的总不见皮肤的颜色。米燕脸是不是还红呀。轻轻拨开一层水,水却荡漾了,水中人晃晃地破碎,溶入山影和云天,不复是完整的人。

这时阿旺们若见了,嘴里灌满水,潜过来,喷她身上,米燕一惊,仰起脸,红红的,不言语,阿旺错认为是生气,嘟嘟嘴不尴不尬地退去。?

米燕便埋头水中,黑发飘浮水上,娜娜地散成一朵花,拿手揉、搓、搔,将山上带来的头屑洗掉,抬起头捏捏,上太阳地里摊开晒,干了再去水边照影,嘿,亮多了。暗自高兴地驮柴回家,一摸头,真冤,又沾了碎片子,洗,再洗。洗完头,头上冒着热气,匆匆进房间照镜子,脸蛋被温水温得洁白而且鲜嫩,两边披下的黑发,湿润油滑,秀色可餐。她捏一绺塞嘴里嚼,吃吃地笑了。

然后是梳头,梳成哪种样式?倒真不好办。额前遮一层刘海,头发扎成一把挂到胸前?还是打辫子?打一根还是打两根?或许干脆就是披肩发?米燕终不能确定哪种样式最好看,跑去问她妈:?

“妈,我头发哪种样式好看?”?

“随便哪种。”?

“唔,究竟哪种?”?

“你想哪种就哪种。”?

“你讲不讲!”?

“就这样式。”?

米燕很失望,心里烦躁,继而感到头和衣服不相衬,在山里爬了半日,衣服老碰着带尘土的枝条,坐草坪又沾了草汁,更糟糕的是早上叫牛尾巴甩了一下,不可不换。想着想着就忘了头发的样式,转而换新衣服。好了,随即轻松无比,飘然欲飞,按按胸前鼓鼓的奶子,扭头摸摸背后的屁股,十分满意。跳到母亲跟前,炫耀地说:?

“妈,我上山了。”?

她妈一看米燕又换新衣服,指责道:

“上山穿新衣服干么,又不是做新娘。”?

米燕没想到母亲会这样说。

?

十一?

春天过后,雾聚到天上作奇峰,太阳报复似的燥热起来,到了着衬衫的时节,米燕身体着实丰腴了不少,乳房屁股都涨得紧身,走起路来步态婀娜。体内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气味,渗进娃子们的皮肉、骨头、脑髓,燥人,比阳光更燥人。阿旺很想过去抓一把奶子或屁股什么的,眼睛歪歪的脚步歪歪的,近前那气味越发浓烈,熏得脑瓜昏昏的,他努力睁眼看看米燕,无可奈何地退去。暗里说,米燕妈妈的真可怕。?

这个夏天,米燕在娃子们抓摸的游戏中,不再是中心。男娃闻着那气味皆不敢近前,小石在娃群中绝不轻易去碰她,独坐在荫凉处,脚浸着流水,看娃子们大汗淋漓地乱抓乱摸,并不知道她身上有一种气味叫人害怕。米燕另一个方向面他而坐,目光时常飘过来,撞上,撞出浑身的燥热。各自仰头看山上的阳光,一片白光。甲虫的气味,牛粪的气味,阳光闷热的气味,搅和着体内发出的说不出味道的气味,逼人透不过气。装着满不在乎,低头去玩水,果然有清凉阵阵爬上手臂,再抬头看山上,山上兀自一片乌暗,渐渐透出白光,却不热,米燕以为是月亮泄下的。?

噫,夏夜那么美好。?

米燕躺在屋里,身边挤着弟妹。蛙鸣吵吵闹闹的自月夜传来,睁眼看板缝外的月光,在屋檐外满地铺银,咕噜道:“妈,外面凉呢。”?

小石隔壁听见,不一会,就愤愤而骂:“热,热死人,妈,我去外面睡。”?

“哦,凉了进来。”?

小石便一跃而起,搬了竹椅嘎吱嘎吱出去。米燕转几个身,朝她妈喘起粗气来,她妈说:“热呀?”?

“嗯。”?

“是热,我也流汗。”?

“妈,我出去凉。”?

“你不怕。”?

“我就在门外。”?

“怕了进来。”?

“哎。”?

米燕开门出去,看见小石躺月光下,走近了,小石转动黑眼睛望她,然后伸手往她身上各处摸,湿湿地。米燕惊惶地看看屋子,嘴唇朝那边嗫嚅。?

两个影子遂蹑手蹑脚地穿过一段月光,向屋后柳杉林子进去。蚊子从沉睡中惊醒,纷乱地嗡嗡而叫,月光在林子外面白白的宁静。林子里乌暗乌暗的,谁都看不清谁,形体骤然消失,小石感到米燕渐渐变为一团温热的气体,在不断往外涌往外涌,一浪一浪将他推到远方,靡靡然不知身在何处。

米燕说: “我们独自有房间就好了。”?

“嗯。”?

“我跟我妈说,我要独自一间,你猜她怎么回答?”?

“不知道。”?

“她说,想独自一间,早点出嫁。”?

“嫁给我。”?

“屁,你知道怎么讨老婆。”?

“不知道。”?

“还说。”?

小石还想接下去,米燕发觉出来久了,应该回去,慌忙说:“回去,大人知道了没命。”?他们回屋的时候,夜确实凉了。?

十二?

你发现没有,小石米燕他们恋爱,我居然没有提过他们接吻。这不是我的疏忽,小石一动真格,就扒裤子,不像城里人先文学哲学什么的,尔后嘴尔后胸尔后依次而下,可谓一步一个脚印。他们知道嘴除了吃饭说话吐口水之外,还有接吻的功能,是在恋爱不算很短的一段时间以后。

夏天的某日,公社电影队来村子放电影,这稀奇事村里人一年难得见上几回,娃子们无不把看电影看作隆重的节日,一见某座屋前的天井扯了白白的电影布,早早搬了凳子竹椅去抢占位置。小石米燕自然不例外,日头老高就从山里回来,连偷情都暂时让位给电影了。夜里同坐一条四尺凳看银幕上映出他们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男女,这回同以往很不一样,不是打战,而是他们相当熟悉的男女之间的事,幕中人在一棵树下或者电影布样白的房间里,说说笑笑,尔后拥抱起来,并不躺下扒裤子,却伸过嘴来互相咬,男的高,女的低,一俯一仰,几分钟过去,还是蠢蠢咬住不放。小石只晓得狗猫之类的动物互相咬,不知道一对相好的男女也可以这样咬。眼睛看得越来越圆,突出来,几乎跳到银幕上去,幕中人咬完了,还是不躺下,各自微笑很快活,又是说说笑笑,说一些他不知所云的事。小石回味那咬的动作,大概很有味道吧,嘴里不禁爬上口水,嘴唇痒痒的好像虫子爬过,舌头有一种伸出来舔的欲望,他急欲一试,朝米燕屁股捏了一把,起身钻出去。

米燕很解风情,耐了一会,随着小石远去的口哨声到屋后的柳杉林子,月光在天空某处泄下,从针叶间漏一些进来,散地上一溜儿一溜儿地亮,在半明半暗中,小石看见米燕鼻子底下的红唇噘起,煞是动人,扑上去一口咬定,米燕疼得直往后倾,又叫不出声,只在喉间呜呜发些鼻音。待小石放嘴,米燕喷着唾沫星子骂:?

“疼死,鬼!”?

“哦。”小石反应过来,学电影注视米燕,慢慢俯下头,米燕仰起脸接住,互相吸吮起来,不觉将舌头伸进对方嘴里卷,嚅嚅几分钟过去,米燕坚持不住,收回嘴,抹抹嘴唇的唾液说:?

“臭,口水臭。”?

小石也颇为失望,说:“他们怎么那么有味道。”?

“城市人嘴涂香油,口水香呢。”?

“怎么单单接嘴。”?

“有味道呢。”?

“不来那个。”?

“什么那个。”?

小石不说,伸手去摸大腿丫,米燕扭身笑道:“猪,这种事好映出来你看的。”?

小石手触到大腿丫,像机器按上开关,口水的臭味很快干了,不碍事的,堵着米燕耳朵说:“我要。”?

“别,人看见。”?

“鬼都在看电影呢。”?

终究是扒裤子来劲,过后他们很快把城里人必不可少的接吻忽略了。?

十三?

从某天早晨开始,米燕胃里不适,感到被什么东西往上顶着,想呕吐又呕不出东西来。饭量是少了许多,看见油腻就发慌,空着肚子上山,头有点晕眼有些儿花,路、山坡和山坡上的黄牛,都虚虚的看不真切。回家呜呜地向母亲说:“我不舒服呢。”?

“哪里?”?

米燕摸摸心头、胃、肚子,一时却想不起究竟哪里不舒服,随便指指肚子说:“肚子。”? “怕是日头气受了,吞颗人丹。”?

米燕一连吞了好几颗人丹,阴凉的蛮爽口,可肚子好几天还是一直往上顶,饭食照样不进。确实病了,她母亲料她是日头晒的,解除了她上山的任务,在家玩几天,等肚子好了再上山。?

米燕在家闲着,偶而帮母亲料理些家务,日子过得比山里慢得多,日头停在一个地方不动,抬头恹恹地往山上望,总不见娃子们下来,山道弯弯,时断时续将山坡的苍翠割成两半。阳光落到山道上,黄色。看久了,有一个影子移动,一时上一时下一时左一时右,模模糊糊,不知去向。米燕想是小石呢,走去迎接,却是一棵树,她专注于那棵树,立太阳下呆呆的不禁强烈地思念,就像古人说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太阳依旧停在原地,仰头阳光落进鼻孔,不知所措地打一个喷嚏,肚子一阵疼。?

待太阳的光影自山脚缓缓往上爬,竟至于缩小为山头的几许金黄,一抹余辉从高高的山头上斜照下来,投到米燕焦躁的脸上,这时,穿过一层薄薄的光线,才见山坡上一队黄牛腆着大肚子,以慢得不能再慢的速度爬下,背后跟一群驮柴的娃子。米燕脸上的颜色不辩余辉抑是笑。牛渐渐地越走越大,她瞧见自家的母牛了,胃里一阵放松,得得上前去,喔喔喔地喊,小石掀动肩上的柴火,探出头来,看见米燕眼睛异常地亮,将整个黄昏照得也透亮透亮。?

关上牛,米燕瞧准无人,一头扑进小石带汗味的胸脯,急不可耐地嗫嚅着:“想死了。”栏里的母牛看见,侧头伸出栏关,若有其事地朝他们嚼,似乎在说:不慌哪。?

小石说:“肚子好些没有?”

“一样。”

“我来摸摸看”

正当小石为米燕摸肚子时,也许转角处有脚步响起,无奈只好分开,各自立牛栏前,把关上的栏关卸下再关。

进来的也许是米燕母亲,提一桶猪料,朝边上的猪槽里倒,一边说:“米燕,快些关上,吃饭了。”?

“不想吃。”?

“少吃点,快来。”?

米燕不得不去吃饭了。?

饭后很长一段时间,屋前屋后到处都是乘凉的人,更有娃子们捉迷藏东跑西跳,他们是无法找到一处地方亲热的。这问题不大,以前也如此,重要的是大家入室以后,米燕准时听见小石开门嘎吱的声音,这时她再要求出去乘凉,她妈就不允许了。?

“别去,身体不好,再受凉气,你要命不要?”?

“热啊。”?

“困了就不热。”?

米燕怕受凉气,不再强求,只无端地痛恨肚子不争气。再说她只是心里想得热切,那个来不来倒无所谓,甚至有点怕,肚子不舒服呢。躺床上实际比树林子里好些。静听屋外小石口哨呜呜地暗示,渴望变为内疚,觉着十分过意不去,辗转反侧地等小石进屋,才鼻子酸酸的睡去。?

一段时间后,米燕肚子不治而愈,饭量正常了,只是尿尿的次数比以往多,不多久就得蹲一下,数量又不多,很麻烦。不过,能够上山夜里又可以自由乘凉,还是挺高兴的。?

十四?

娃子们上山,有时不走山道,赤身子沿溪涧爬,有水玩,又有石蛙捉,蛮乐的。石蛙这小东西,长着黑色的皮肤,样子极难看,夜里喜欢跳到岩背上鼓着两只蛙眼数星星,村人常点火把去捉。有石蛙的地点都有蛇,村人都说,这两种东西是神物,蛇是神的面,石蛙是神的鸡,鸡比面贵,人吃了很补的,但捉石蛙被蛇咬了也是常事。白天,石蛙一般躲水下的岩洞里,也有爬到山上乘凉的,不易捉到。娃子们不在乎捉到捉不到,有个东西捉捉就够开心了。

阿旺远远跑在前面,一路拣石子朝山上打,侥幸打只石蛙下来,没有也得丢块石子到水里,扑通一声,大喊石蛙跳下了。娃子们上当,急急去水里扳,也许石蛙藏石块下面呢。小石和米燕故意落在后头,不多久,就跟娃子们隔一个弯一个岗,看看娃子们远去,四下无人,心里恍惚得很,溜到山上,亲热一下,米燕远远听见娃子们扔石头的声音,紧张说:“快,快。”?

然后,米燕又说:“肚子疼。”?

小石没什么好回答:“很疼?”?

“也不是很疼”?

“我们也去捉石蛙吧。”小石想起娃群,快步去追,以免时间长了他们怀疑,示意米燕在后慢走,隔一段距离,表示他们并不在一起。?

看见娃群的时候,小石装着认真寻找石蛙的样子,不看他们。阿旺坐上边的潭口喊:“快来,刚才一只石蛙跳潭里去。”?

小石三步并二步跑去,娃子们一个一个望他,争着说:“真有一只石蛙跳下。”又做个手势:“那么大,没半斤也有八两。”?

小石低头看潭,呈三角形,阳光被山挡在外面,潭水阴阴的,溪水自一角冲下,激起一圈一圈的水纹,看不见底。他兴奋起来,抓石子朝山上乱扔一气,好像要发泄什么。忽然山上一只东西跳下。“石蛙。”大家齐喊,小石越发地兴奋起来,就地劈一些枝叶,用石头压水源上,潭面随即平静了,底下的石子映上来,粒粒可数,石蛙伏在潭底清晰可见。他扔一粒石子下去,眼睛追随着石蛙窜进洞里。?

小石解下腰间的刀鞘,准备去捉。这时,米燕也到了潭边,看小石解衣服,好像回忆起什么,眼睛不由亮了亮。小石看一下米燕,知道肚子还疼,这只石蛙非捉来补补给她身子不可,山里的水凉,先掬把水拍拍胸部,然后一头扎进水下,留两只脚掌在水面扑腾,就像鸭子钻进水里抓食物,不一会,潭水哗啦一声响,小石钻出水面,高举的手里捏着一只石蛙,娃子们水花般地笑起来,小石另一只手的手指伸入石蛙腹部,石蛙的前脚便紧紧抱住手指,小石说:“是公的。”?

娃子们也争着拿手指来试,说:“是公的。”?

米燕说:“你们怎么认出来的?”?

阿旺看看米燕的胸部,哇地一声道:“这也不知道,摸摸它的胸部有没有奶子,不就知道了。”?

娃子们又水花般地笑起来,然后询问石蛙给谁吃,当然是给米燕吃了,可是小石不能告诉娃子,笑笑说:“反正轮不到你们吃。”

米燕溜一眼小石,心领意会地笑一下,小石就老惦记着杀石蛙给米燕吃,这天早早地赶了牛群回家,大人还在田里劳作,正是杀石蛙给米燕吃的好时机,若让大人发现,盘问起来,怎么解释呢。小石赶紧杀了石蛙,关起门来,用红酒焖熟,偷偷地叫隔壁的米燕来吃,米燕看着碗里的石蛙,黑的皮,白的肉,说:?

“我不敢吃,你自己吃。”?

“快点吃,很补的。”?

“我一个人不吃,要不我们一起吃。”?

“你肚子疼,你吃。”小石焦急地看着米燕,又说:“吃了肚子就不疼了,快点吃,让大人发现,说我们偷吃,不好交待。”?

“那么你尝一块,我再吃。”?

小石只得尝一块,尔后看着米燕吃,一种自豪感在他心里膨胀起来,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了。?

十五?

米燕吃了石蛙后,肚子确实不疼了,但肚子却动起来,好像是有一只石蛙在肚子里窜来窜去。米燕发觉自己的肚子有东西在动,很是害怕,赶紧神色慌乱地找小石商量。? 米燕说:“我肚子里有东西在动。”?

小石说:“什么东西?”?

“好像是我吃进去的石蛙。”?

“鬼话。”?

“真的,不信你来摸摸。”?

小石就将手伸进米燕肚子里摸,米燕说:“不要乱摸,按住这儿,这儿刚才动了一动呢。”

果然,米燕的肚子是有东西在动,小石按住的手感到被肚子里的东西顶了一下。小石奇怪说,真有东西在动。真是不敢相信,小石又解开米燕的衣服,盯着肚子看了半天,可怎么也看不见肚子里在动的是什么东西,倒是把米燕弄得越发害怕起来,几乎想哭了。小石说:“别害怕,可能是肠子在动呢。”?

米燕说:“不是,我觉得是石蛙,它在里面跳来跳去。”?

石蛙在村人的脑子里向来有几分神秘,小石也不可断定被米燕吃进肚子里的石蛙,就一定不在她的肚子里跳来跳去,这问题小石无法解决。米燕只得向母亲求救。?

米燕母亲看了看肚子,又摸摸会动的部位,顿时脸色发白,好像见不得人似的,把米燕拖进房间,来不及审问,就自己先哭起来,米燕以为自己要死了,也跟着痛哭起来。?

米燕母亲边抹眼泪边骂说:“你还有脸哭。”?

米燕听得母亲口气不对,就止了哭,米燕母亲说:“你还想不想做人?”?

米燕不懂是什么意思。?

米燕母亲说:“你还想不想嫁出去?”?

米燕还是不懂什么意思。?

当母亲审问是谁作的孽,把她肚子弄大,米燕才明白在肚子动的是孩子,原来和小石那样是要生出孩子来的,孩子在肚子里实在是比石蛙在肚子里还可怕,明白了的米燕又害怕得痛哭起来。米燕母亲见女儿这等伤心,就忘了骂,倒是安慰起女儿来了。

米燕怀孕,也不只是米燕害怕,其实我也非常害怕,她一怀孕,我就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写了。米燕和小石是门外少年,我的意思是他们生活在社会和文明之外,譬如放牛的山上。而一旦怀孕,就得回到现实中来,而现实大家都说是冷酷的,至少也是世故的,事情就麻烦了,我就无法继续他们那种天真烂漫的性本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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