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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太阳娱乐城近日闹鬼了。一条莲子街的人都在说这件事。
周末午夜十二点,正是娱乐城的良辰美景时。热情典雅的交谊舞结束,温柔体贴的face开始。五彩斑斓的光影一点一点暗淡下去,渐渐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男男女女们在习习凉意中,沉入一种销魂意境。三楼中央歌舞厅临街的一块幕墙玻璃就兀然迸裂了。那与楼层同高,两三米宽的金色镀膜玻璃,霎时间就化作一片白花花的碎屑,纷纷扬扬四处飞溅,像一场六月雪。玻璃碎片散落在室内的茶桌边,或坠落到楼下的门厅顶棚上,还有一些则将几辆小车砸出许多麻麻点点的凹坑来。当时室外的温度还在40度上下,于是,滚滚热浪像一群恶作剧的孩子,通过那个巨大的豁口呼呼啦啦涌了进去,顷刻间将那凉爽的舞厅灌了个满满当当。柔情蜜意中的男男女女们还惊魂未定,接着,汗就哗哗下来了。有了汗就没有了诗意,大家在怅然若失或骂骂咧咧中悻悻撤离。平日要闹到凌晨三、四点钟的舞局,就这么令人扫兴地给搅黄了。
那滚滚热浪又欢快地涌向走廊,由各种通道各种缝隙钻进娱乐城的各个角落。于是,一间间神秘诡谲的包间便有人探出头来叫:怎么啦?关冷气啦?
楼顶上那座中央空调的主机看着看着就累得不行了。喘息的声音又粗又重。像一头负重的大牲口。
娱乐城迅即派了人来查看,没看出什么。猜测是室内外温差太大,玻璃自裂。赶快找了一大块布幔,先将豁口堵上。但是这一夜的生意,已经被搅了一半。
这种尺寸这种花色的玻璃一时配不上。娱乐城迅即与当年做装修的南方某公司联系上,要求他们火速前来修缮。于是,第二天,街上的人们就看见那一片金色的玻璃幕墙上,补着一块布帘的大疤。像在一张优雅的脸上,贴了一张大膏药。
第二天。入夜已久。金太阳娱乐城楼上那座哥特式钟楼 “当当当当……”十二下刚刚敲完,三楼中央大舞厅的一块幕墙玻璃又兀然迸裂,紧邻着昨天那一块。
这一下,舞客们才真的恐慌了,纷纷惊叫着夺路而逃。其他各类功能场所的人们听见了动静,一时间也顿失了兴致,在一片混乱中撤离,有些人就乘机给自己免了单。
这下娱乐城的人警觉了,立即找了警察来,封锁现场,置留了一部分尚未来得及走的客人,从深夜一直查到天明,也没有查出什么眉目。天亮后,娱乐城的人再一次进行地毯式搜索,室内室外,楼上楼下,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证据。一位资深技侦刑警肯定地说,不是室内外温差引起的自裂,是外力所致。至于是什么外力,因为没有找到证据,暂时不好下结论。击碎这种厚度的玻璃,击打物需要有相应的质量和速度。娱乐城的人问,是不是枪击?刑警说,没发现弹孔,也没找到弹头,也没有谁听见枪声,不好说。娱乐城的人问,会不会是砖块石块砸的?刑警说,没找到砖块石块,也不好说。再说,这样厚的玻璃,这么高的位置,一般人想扔还扔不上去呢,就甭说把它给砸碎了。娱乐城的人让几个平日膂力过人的小伙子试了试,站在马路对面,最好的角度上,那小半斤重的石块也没能碰上玻璃。
执勤的几个保安却指天发誓说,当时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绝对没有看见有谁向娱乐城投掷过什么。
娱乐城的主楼由街面往里退缩了十多米,中间空出一片停车场。主楼一层是餐饮大堂,二层是餐饮包间,三楼是舞厅,四楼是歌厅和卡拉OK包房,五楼是客房及其他一些娱乐服务场所。主楼中央是一面往里凹进去的大弧形。从三楼到五楼,都饰以金色的幕墙玻璃。所以,警察说,这种情况下,只有站在停车场上,才有可能将石块扔到三楼以上,能不能打碎玻璃还是另外一码事。
这件事就变得扑朔迷离了。
这一条街上的人们倒是有自己的说法。说是此事与娱乐城的一位小姐有关。去年夏天,也是这个日子,也是这个时辰,一个“小姐”在包房里被人弄死了。她是天亮之后被人发现死在一间包房里的。娱乐城的人说,当晚那间包房并没有开给客人,是闲着的,有当晚的营业纪录为证。那小姐当晚也没有客人买单,这也有当晚的营业纪录为证。法医检查,那小姐服食了麻醉品一类的东西,死前有过性行为,但无法断定为强奸。即便是强奸,也与她的死亡没有直接联系。查来查去,最后不了了之。娱乐城本想给她的家属一点抚恤,但发现她的身份证是假的,于是这一点表示也无法兑现。那小姐在殡仪馆的冷柜里躺了一段日子,就火化了。那只简陋的骨灰坛,以她的那个假名放在骨灰堂最后一间那些无主骨灰架上,大约要一直这么放下去了。她的上下左右,都是一些横死暴毙溺亡路倒且不知由来的人。
于是,有人言之凿凿地说,那小姐死后,没有亲属认领送葬,也没有返乡入土,人虽然火化了,那鬼魂却依然孤零零留在娱乐城内,如今週年已到,要出来了。那鬼魂在里面憋屈了一年,已经涨得很大,东撞西撞,还没撞出来。有当真者反问,那鬼魂从里往外撞,玻璃何以从外往里碎?前者说,这个你就不懂了,阴间的事与阳间的事统统相反,那鬼魂往外撞,力却是朝里吸的,你没见那些妖精鬼怪,都是一张口,人就进去了?一时间让人听得毛骨悚然。有人还说,事发前几天,常在清晨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看见一大团朦胧胧红艳艳的雾气,在一扇扇窗子后面游来游去找出处。有人说得更蝎虎,说是近些天,每到夜里十二点,就能听见那小姐呜呜咽咽地歌唱,唱的那些歌都是她老家一带的民歌。所有卡拉OK包房,不管你唱什么歌,那小姐的歌声都隐隐约约掺乎在里面。
2
这一条小街原来很僻静。那时它在一条城区主干道的尽头。像一株树干顶端生出的最后一根小枝桠。顺大道往前走半里路,就是近郊。折进小街,往前走半里路,也是近郊。周边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湖塘,湖塘里生长着郁郁葱葱的芦苇,茭白,莲藕,菱角,还有一些连本地人也叫不上名字的水生植物……湖塘里有鱼虾青蛙黄鳝和蛇,还有蚌壳螺蛳。夏天的夜里,可以听到不远处咕咕呱呱的蛙鼓。有时,几颗迷路的萤火虫会飞到小街上来,忽闪忽闪的,让小街更添了一些田园的荒寂。
原来在这小街上住的,大都是附近的乡民,种田的,打渔的,踩藕的。许多人家在秋冬之际,活路清淡的日子,都在家里加工莲子,将一粒粒干硬的老莲子,从焦枯的莲蓬中磕出来,用小锤将莲壳敲开,取出乳黄色的莲米,再用一根细细的通条,将莲米中的莲芯捅出,于是就有了两样产品:莲米和莲芯。莲米是滋补佳品,莲芯可以入药,泡水喝,有清肺润喉之功效。
这条小街的名字,大约也是这样来的。
小街很散乱,各家各户的房屋也很散乱,砖瓦的,土坯的,木制的,还有竹片编织里外抹上黄泥的。各家各户的屋前屋后都生着各种各样的树。说它是一条小街,更像是在田野和湖塘间一条狭长的村庄。
天气晴好的时候,可以看见家家户户都把活计摆到自家门口来做。做这种活很散淡,不紧不慢的。木砧板上,有一个个小坑,里面竖放一粒老莲子,用支小巧的榔头,朝那尖尖上轻轻一击,外壳便裂开了,露出一粒浑圆润泽的白莲米。扔到一只笸箩里,积攒多了,再做下一道捅莲心的工序。这活计老老少少都能做,也无须抢时间赶季节,所以大家做活的时候,也是闲聊的时候。很有一点悠远的古风。
五,六十年代起,这一带开始出现一些大大小小的工厂。一所技工学校也就建在了这条小街上。教学楼主楼五层,两翼是附楼,三层。都是框架结构,内空很高。在周边一溜低矮杂芜的民房中,算是高楼大厦了。蔡老师先是在这里念书,后来留校教书,教机械制图,这一教就是数十年。
技工学校的教工宿舍楼在街对面,一排矮小杂乱的民居后面,也是五层,与教学楼隔街相望。只是这宿舍楼要简陋许多,墙是单砖的,用手敲起来,像鼓一样嘭嘭响。隔墙更薄,常有钉钉子穿到隔壁家去的事。楼板是那种单层的预制板,只有三、四公分厚,架在一排排水泥横梁上,建筑业里叫它们小梁小板,如今早已淘汰。这种楼板像鼓皮一样,不但不隔音,还有放大作用,楼上哪怕穿了棉布拖鞋,沙沙的脚步声也听得一清二楚,别的声响就不用说了。不过在那个时代,能住上这类楼房,也相当于今日的公寓洋房。蔡老师刚搬进来的时候,这一带连个像样的公厕都没有。而自己家里却有那种细铁链一拉,水就哗哗冲下来了的蹲式便池,真是觉得很满足。
宿舍楼有四个单元,每单元十户,共四十户人家。每户面积都不大,三五十平方,在当时,也算小康了。老城区里,一家三代七、八口人挤十几二十平方的,多得是。
当时,这栋宿舍楼在这一带的民居中,也算是最高,最洋气的。附近居民都叫它五层楼,渐渐地,叫成了一个地名。后来,莲子街通了公共汽车,这一站曾叫过“五层楼”,前些年才改了一个时新的站名。
蔡老师在这里一住也是数十年。
蔡老师从小就喜欢规矩的东西。他“跳房子”的瓦片,磨得横平竖直,方方正正,都让人舍不得用脚去踢它。他叠的烟盒纸撇撇,齐沿对缝,有棱有角,用三角板打量,也找不出毛病。一堆叠下来,摞好垛齐,每一个面都平平整整,绝无大小。不像有的孩子叠的,松松垮垮,七歪八斜。赌过一段时间,每个人手里的撇撇都已流通多次,蔡老师叠的,人家依然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顺便罗嗦几句——这里说的撇撇,在北方叫三角,为什么叫撇撇,没找到出处,是不是这两个字,也难说,唯一能附会的,是孩子们用手中的撇撇去击打地上的撇撇,那个动作,就像写大字那酣畅淋漓的一撇。
到了初中,蔡老师就喜欢几何,喜欢三角板,米达尺,圆规,喜欢用它们在纸上画出精细洁净的线条,组成一个个题图。在他看来,那是世界上最新最美的图画。偶有错失,比如画长了,画短了,墨水污染了,他都要坚决地将一整页撕掉,哪怕前面所有的都画得无可挑剔。马虎的同学,遇到这种倒霉的情况,大多将错处打个叉,了不起扣掉一点整洁分。但蔡老师受不了,他觉得那不是三分两分的问题,而是自己难不难受的问题。所以,他的作业本总是比别人的要薄得多。
蔡老师在这儿念书的时候,副校长还兼任机械制图课。看过这个文文静静的小伙子的作业,心里就说,要把他留下来。
蔡老师家境困难,上不起高中,就读了技校。技校管伙食,还有几块钱零花钱,三年读出来就可以上班挣钱。没想到后来还能当上老师,教他钟爱的制图,也是格外地满足。
3
第三天。金太阳娱乐城歇业。一大早,门口竖了一块牌子,上写:内部修缮,暂停营业。喧闹了几年,猛地静下来,就有些怪异。闹鬼的说法,也立时就传遍了一条街,许多人走路都不走那一边了。这事惊动了几家报馆,各自都发了用语暧昧的消息,并表示将继续关注。金太阳娱乐城知名度很高,近年来多次被媒体关注,原因大多是保安打人,公款消费,色情服务一类,还有数年来附近居民对他们的油烟,噪音,光污染的投诉。再一个,就是前面说到的那位小姐的横死案。
照说,一个餐饮娱乐行业,遇到过这么多麻烦,早该关张大吉了。 可不知为什么,这金太阳娱乐城的生意反倒越来越好,如同演艺界某些明星一样,这类丑闻反倒给它做了广告,等于告诉了一些别有所求的客人,金太阳那儿有些什么。当然,媒体上也常有关于它的正面报道,比如救灾捐款,帮贫扶困,中秋节给孤寡老人送月饼等等。反正大家觉得,这家娱乐城来头不小,几乎到了我行我素呼风唤雨的境界。
当日,听了传言,或看了报纸,远远近近就有一些好事者前来参观了,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到得夜里,更是人头攒动,警察和保安前来驱赶多次,无效。毕竟没有被划作什么禁区,不好强制清场。
入夜。一向灯火辉煌到天明的金太阳娱乐城,室内一片漆黑。室外只留了几组外墙照明灯。楼下的停车场空空荡荡,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一张纸片一个烟屁股头也没有。两边的人行道已被几道绳索拦死,很有一些案发现场的味道。室内凡与玻璃幕墙邻近的地方,也已清空,为观察现场找寻证物做好了一切准备。黑黢黢的娱乐城内,各个楼层各个角落伏下了许多观测点,有警察,也有娱乐城的治保人员。望远镜,摄像机,还有肉眼,从各个隐蔽处死死盯着分割给自己的那一块区域。那金色镀膜的玻璃幕墙,可以从里看到外,不能从外看到里,所以在街上的人们看来,里面似乎空无一人。
从太阳落山起,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便开始聚集起一群一群性急的看客,一边望着娱乐城楼上那片玻璃幕墙上的那两个大豁口,一边交换着一些听来的或想来的说法。酷暑夏夜,是人们最百无聊赖的时候,暑溽气依然猛烈,太阳风却已停歇,没有空调的家里,根本呆不住人。遇上这么一桩奇闻异事作为谈资,还可以现场观赏,实在抵得上一场精彩的消夏晚会。尽管这样的天气里,在大街上人群中拥挤着也不舒坦。但是,像所有激动人心的社会活动一样,会让人忘却一己肉身的不适,好比战场上,对自己屁股上挨了一枪浑然不知一样。有些家近的,还搬来了躺椅矮凳小马扎,或躺或坐,手里拿着蒲扇茶壶之类,一副熨贴的样子。
这种场合,总有几个慷慨激昂的主讲者,四周也有一群热情专注的倾听者。一下就显出人与人之间的亲近与信赖来。有人把握十足地说,你们看,到了十二点,那个“红衣小姐”还要来一次,阴间的事,都要讲单数。有二必有三,有四必有五。不信,赌点什么?有人不信,说人家已经歇业,门窗大敞,布帘子也撤了,何须再去撞玻璃?但要打赌,又有些犹豫。其实反驳的人,也不愿自己的预言兑现,要不然,何必早早在这儿耗着。
最关注这桩事的,是金太阳娱乐城左右相邻及街对面几幢楼房的住户们。他们都是娱乐城的死对头。五、六年来,因为娱乐城的噪音,油烟,还有那一片弧形玻璃幕墙的反射光,以及一些上年纪住户们说的风化问题,他们一直和娱乐城纠葛着,争斗着。两天来,这些住户们像过年一样兴奋,楼上楼下,左邻右舍,连平日不太走动的,或曾有些过节的,也频密往来,即时交换着各种信息,兴奋地说着许多话。没想到,交涉,投诉,上访,控告,舆论监督直至最后打官司都没有解决的问题,最后要由一个“小姐”的冤魂来了结了。
当然,这几栋楼房也就成了重点监视的对象。这一点,五层楼的住户们都很明白。所以,他们尽量避免招惹麻烦,特别是那几个近年来带头跟娱乐城闹的人家,干脆就早早关门闭户熄灯上床。对于这些住户来说,“金太阳娱乐城”早已不是自己教学或做工的地方,而是一座神秘的城堡,这个城堡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震慑力。许多年来,这里的大多数住户,从未进去过,他们只是在自家的窗口,远远地打量它。他们不知道“金太阳娱乐城”究竟是谁。人们能够看到的,只是那些从外地请来的骄横的保安和同样也从外地接来的妖冶的小姐。即便在法庭上,人们也没有见到“金太阳娱乐城”,只见到他们派来的几个律师。几年来,几个住户代表数次企图闯到总经理或董事长的办公室去,以求当面论理,但发现连他们的门都找不到。更有人说了,这几个挂着名分的人,也只不过是在前面办事的。
过了十一点,五层楼的住户便依次熄了灯,拉上了窗帘,用空调的,更是连窗户也闭得死死。不给别人以任何口实。本原有几户溺爱麻将的,也在这种非常时期果断中止牌局。所以,从表面上看,这几栋楼的人们反倒比楼下那些兴致勃勃的看客们更低调。但是,大家并无睡意。有的下了楼,和看客们一起享受着一种群体的欢乐,有的在窗子后面暗中悄悄掐起窗帘的一角,凝神屏气地望着娱乐城那边的动静。他们心里期盼着,那“红衣小姐”千万不要善罢甘休。
离那个神秘的十二点钟越来越近,街头上那些兴致勃勃的看客们,一个个便收了声,屏神静气盯着金太阳娱乐城那一片玻璃幕墙。一边快快瞟一眼那座哥特式钟楼。一分一秒等待那个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剩下最后十秒钟的时候,一些爱闹的人开始齐声大喊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十二点整,用那句套话说,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果然,那“红衣小姐”不负众望,随着钟楼的时针分针秒针在“12”字上面重合的那一瞬间,一声令人亢奋的脆响中,人们看见了第三块玻璃化作千百块雪白的碎片,礼花一样四下绽放了。宛如彗星掠天,宛如火箭升空,宛如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于是满街爆发出海潮般的的惊叹和欢呼。
耳听是虚,眼见为实,几天来,那被许多人认为是无稽之谈的恐怖传说,竟在众人眼皮子前重演一遍,着实让众人陶醉不已。
玻璃碎片刚刚落完,漆黑一片的娱乐城内,霎时间灯火通明,紧接着有一干人马冲入现场,出出进进,上上下下,拍照的,摄像的,查看的,取样的,忙乎了好一阵。然后,有人将楼上楼下室内室外所有的遗留物清扫收集保存。
他们在忙忙碌碌的时候,那些幸灾乐祸的看客们便在马路那一边齐声大喊:“姑娘哎——快点跑!姑娘哎——快点跑!”很有些恶作剧的意味。
4
数十年一晃就过去了。都市迅猛扩展。原来那一条主干道,往前延伸了许多。蔡老师工作居住的这一条莲子街,由当年荒凉的末端变成了繁华的中段,变成了一块闹中取静的黄金宝地。小街上原来那些低矮散乱的民居,早已拆光。附近的那些工厂,日益凋敝,卖了设备,卖了地皮,遣散了人员,渐渐也就消失了。小街扩宽后,两边建起了一排排华丽的新楼——公寓,饭店,银行,商场,写字楼,保龄馆,还有近年来特别时新的洗脚房,沿街走去,有几十家。原来那些大大小小的湖塘变成了一片一片的小区,机关,或学校。如今,你要是对这儿的年轻人说,这里曾经是湖塘,荒地和农田,还有芦苇,莲蓬,鱼虾和萤火虫,他们会以为你在说古代的故事。
先前鹤立鸡群的技校教学楼和宿舍楼,已经成了莲子街上的古旧建筑,破败又寒酸。五层楼的住户们,早已今非昔比。当年,他们是这条街上最牛气的,领导阶级,吃公家饭的,吃饭有食堂,穿衣有工装,看病有联单,孩子从落地就有公家管着,托儿所,幼儿园,子弟小学,子弟中学,毕了业,只要不疯不傻,到厂子里谋个差事是一点都没有问题的。而如今,在这一条街上,他们已经沦为贫民了。只要数一数那些破旧窗子外面的空调就知道。
蔡老师的技校,本属于一家大型机械厂,厂子垮了,学生便失去了出路,多年来已没有什么生源,后来就停办了。学校只好将校舍零零星星租了出去,给人家办桌球室,录像厅,副食店,健美训练班……多少收一点钱,给老老少少的教职员工们一点补贴。也有开发商打过这几块地皮的主意,但开发成本太高,一拨一拨谈下来,都不了了之。
几年前,有人看中了这个地盘,一口气将整栋教学楼租了下来,办一个娱乐城。租赁协议一签就是十年。学校领导喜出望外,每年几十万,不操心不着急稳稳当当就进了口袋。后来,娱乐城的生意越来越好,又把教学楼后面的操场租了下来变成停车场,把学校的食堂,澡塘,锅炉房租下来,改成健身房,保龄馆,小泳池。反正,整个校区,面目全非,每一寸土地都成了娱乐城的。学校的几位领导也搬了出去,住进人家给买的新房。职工们原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工资,便一直发得很稳定。上上下下也算各得其所。用某位校领导的话来说,金太阳娱乐城,是咱们的衣食父母。
协议一签,娱乐城就开始大兴土木装璜装修,里里外外开肠破肚,改头换面,气魄大得不得了。几个月后,脚手架,防护网一拆,让这条街上所有的人一下子目瞪口呆:那座老旧的灰色水泥楼,变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外墙贴了典雅的花岗岩墙面和华贵的罗马柱,门楣窗沿改成欧式穹型,饰以精美的石条,两座附楼二层外墙各有一排内嵌式浮雕,都是古希腊男男女女的各种美妙裸像。主楼房顶上加盖了一个哥特式大钟楼,四方都有餐桌大小的钟面。一进莲子街口,就能看得见。附楼房顶上装了两座中央空调的冷却塔。原来主楼的三层到五层的墙面,全部用弧形玻璃幕墙包裹起来。玻璃是金色镜面的,阳光一照,灿烂辉煌。每当太阳西斜,那片玻璃幕墙上便齐刷刷跳出十八颗小太阳,极其壮观。据说老板对此一创意极为得意。许多客人都在这奇特景观前照过像。
夏季来临的时候,住户们才领教了这一片灿烂辉煌的厉害。那三六一十八块大玻璃组成了一面巨大的凹镜,一天中的某一段时间,十八块大玻璃,十八个太阳,比古时候后羿那会儿还多上一倍,当它们向对面五层楼一起投射过去的时候,差不多都能把窗帘给点燃。六十年代大搞技术革新的时候,蔡老师见过一种太阳能炉灶,就是用数十块玻璃拼成一个大凹镜,将水壶吊在它们的反光焦点上,可以烧开一壶水。如今,对于五层楼的这些住户来说,就像那一壶水。
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各自设法抵挡,关了窗,拉上窗帘,无济于事。在窗外再挂上一层尼龙布帘,那热力依然穿过墙壁透射进来,有的住户甚至发明了水帘,用水管喷出一排水雾,来阻挡那一个多小时的炙烤。据说那是从西游记中得来的灵感。
住户们要求娱乐城改换装饰材料,或在前面加装栅格遮光板。娱乐城根本就不予答复。倒是校方的几个负责人约了几个住户代表吃了一餐饭,饭桌上说,娱乐城和我们签了协议的,包括他们的自主装修权利,现在要他们改,怕很难,要怪,你们就怪我们吧。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没有娱乐城每年的租金,各位的饭钱都发不出来啊,和吃饭相比,那几块玻璃还是小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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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块玻璃破了之后,娱乐城的人就真有点发怵了。几年来,大大小小的麻烦,他们也遇见过不少,但都举重若轻地化解了。用他们保安部一个小伙子的话说,跟我们搞?不知深浅!此时,他们不说这类话了,想说也不知找谁说。
警察依然坚决地说,玻璃为外力所破,查不出原因,是因为这外力太蹊跷,弄不好是高科技,比如超声波,红外线一类。警察如此一说,娱乐城就更加恐慌。是何方高手,要用如此高招来打击自己,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将近年来白道黑道的各种恩恩怨怨细细地回想一遍,也没有想出个头绪。给自己找过麻烦的那些住户们,都是些下层草民,如果有此等高妙手段,又肯花如此高的代价,那不如早在别处买了新房?
有人说,金太阳娱乐城日进斗金。你只要看看它日日夜夜沸沸扬扬的场面,就知道此话不假。它敢把咖啡卖五十元一杯,敢把开心果卖三十元一碟,也敢请价位最高的歌手和小姐。它的大厨是全城最好的,菜肴也是全城最贵的。至于其他一些神秘项目的收费,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它每天的流水究竟有多少,税官们是从来没有搞清楚过的。所以,三天下来,娱乐城的损失究竟是多少,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更要命的是,这“红衣小姐”之说一经传出,娱乐城的小姐们就人心惶惶了,钱再多,命没了,总是不划算的。
第四天,娱乐城决定白天的生意照做,晚上看情况待定。于是,一清早大门前就竖起几块牌匾,拉上一道横幅:“回报客户多年厚爱,今日全城一律五折”。
到了中午,餐厅的大堂和包房也坐了五、六成,与平日比是清淡多了,但毕竟很壮烈地开了业,现出了一种气势。这五、六成里,有一多半是娱乐城请来闹场子造气氛的,由娱乐城自己掏了腰包,也算送一个顺水人情。
酒菜刚刚上桌,众人还没来得及端杯,便听得楼上又是一阵哗啦啦玻璃爆裂的声音。食客们蜂拥出门,抬头一望,第四块玻璃碎了,与前三个大豁口整整齐齐并作一排。前几日是半夜闹鬼,现在白天也敢作祟了。尽管菜肴丰美,佳酿醇香,众人已无心用餐,纷纷离席,走出门去,离得远远地又看了一阵,说了一阵,饿着肚子散了去。只剩下娱乐城的一干人木木地,站那儿发呆。这时,你用怒火中烧也好,气急败坏也好,咬牙切齿也好,任何关于激烈情绪的词语来形容娱乐城的人,都嫌苍白无力。一干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塑像一般立着。就连几个平日极少露面的主事者,这次也站到大街上来了。其中一个冷冷地说,放出风去,谁跟老子把那个王八蛋逮住,不管是公家,还是私家,我给他二十万。坚决相信是那红衣小姐干的人却私下嘀咕,到哪儿去逮那个怨鬼啊?
下午,娱乐城派了人来在房顶上安装监视器,主楼两个,附楼一边一个,像四只鹰鸷的眼睛,神秘凶险地扫视前方。五层楼所有的窗口,以及周边可能作案的范围,都一览无余地收罗其中。摆出一副开战之前阵地侦察的架势。
晚上,娱乐城、派出所和技校的相关人员共同组成了一个治安巡查组,开始挨家挨户拜访周边几栋楼房的住户。五层楼依然是重点。近年来带头与娱乐城交涉的住户代表是重中之重。他们每到一家都要说的几句话就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此次犯罪行为,已经造成巨大经济损失和恶劣社会影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做了,尽早自首,别人做了,尽早检举,有关方面已经动用高科技手段进行侦察……有人说话,有人便乘机四处查看。查看什么,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红外线,超声波,这些东西什么模样,谁也没有见过。他们的神态语气都很夸张,看起来更多是威慑,然后希望把这种威慑传布开去。巡查组一边盘问训话,一边登记家庭所有成员,比严打时查户口还查得详尽。
住户们都很紧张,同时也很开心,他们竭力配合巡查组的工作,甚至很主动地让他们看自己的各个房间,以证实没有任何红外线超声波一类秘密武器。对五层楼的巡查,分为四个小组,一个门栋一组,同时从上至下进行,查到二楼,那一套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对面又传来玻璃迸裂的声响。
那一刻,整栋五层楼的住户,不论是查过了还是没查过的,都有一种酣畅淋漓近乎迷醉的感觉,一家家都扑向窗口,去看那美丽的第五个大豁口。有人说,如果不是禁鞭了,这几天要炸翻一条街。
正被查着的这一家,最是痛快。掩饰不住满脸的喜色,一个劲要给巡查组开冷饮喝。
娱乐城终于成了这一带住户们的盛大节日,许多年来,他们再没有碰见过比这几天更开心的时候。
这天晚上,南方那家装饰公司千里迢迢开了车来,带来一箱那种型号的玻璃。他们出发前接到娱乐城的电话,说又破了一块。他们多了一个心眼,干脆带上一箱,四块。等他们小心翼翼将玻璃运到,第五个豁口已经诞生了。这桩事儿何时有个了结,娱乐城不得而知,只得悻悻然付了货款运费,让他们先打道回府。
第二天全日无事。都说那那红衣小姐头天超额完成了任务,次日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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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文字来叙说酷热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不似寒冷,阴郁,潮湿,萧瑟那么富于情调,那么充满意境,随手可以找到许多楚楚动人的词汇。酷热单调又混沌,身处其中的人,除了惶惶然的烦躁,许多感觉都消退了。寒冷可以点燃一团野火,阴雨可以躲进一间茅屋,酷热是铺天盖地无可逃遁的。莲子街南北向,沿街的房屋大都东西向,在这座天下闻名的火炉城里,这样的朝向很要命。
清晨六点刚过,一片白花花的阳光,火辣辣地涌进了东边的屋子。这一片耀眼的光辉,一直要到正午之后,才慢慢散去,紧接着,它们又呼呼啦啦涌进西边的屋子,从正午一直闹到太阳落山。这里的人家,每天一大早,就像防汛抗洪似的将所有朝东的门窗用竹帘,布帘,百叶窗堵得死死的,正午刚过,就要去堵西边,一直堵到太阳落山。两边各自烘烤了半天的墙壁,可以用一句成语来形容:炙手可热。往地上墙上泼一盆水,就能洗桑拿了。
蔡老师住的那栋五层楼,上半天东晒,下半天西晒,再加上娱乐城的十八个小太阳两面夹击,那份热度就可想而知了。蔡老师用温度计量过,外墙的最高温度,到过六十三度。
所有的东西都是烫的,墙壁,家具,物件,水龙头流出来的水,电风扇吹出来的风。整个屋子,像一个大烘箱。蔡老师偏瘫之后,他女儿给他装了一台空调,但是最热的时候,连空调都启动不了,开机后,就听得室外的主机像老牛一样沉重地哼哼起来,喘息了几分钟,终于长叹一口气,自己停掉了。
蔡老师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天中风的。当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半边脑子像电线短路一样,猛地燃烧起来,接着是一阵针锥斧劈般的剧痛,蔡老师知道自己终于被这酷热燃烧殆尽了。他没来得及走到床边,直挺挺地倒在了滚烫的水泥地上,然后就人事不省。
数十天来,他就这么燃烧着,沸腾着,一夜一夜不能睡觉。热到最厉害的时候,连汗都不出了。浑身的血液变成了鼓涨的蒸汽,想往身子外面奔突。对面娱乐城那永不停歇的中央空调的嗡嗡声,像一台电磨研磨他的脑浆子,舞厅的架子鼓声和一间间包房里传出的各种嚎叫声,像一只铁锤,击打着他的心尖尖,那十八颗太阳,蒸腾着他身上的血液。倒下去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这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凉爽了下来。
那时,蔡老师的老伴还活着,身子骨还很强壮,她先还以为蔡老师是中暑了,去搬他的时候,发现蔡老师的裤裆已经湿透,身子下面一滩黄尿,知道不好了,赶快去楼下叫人,给“120”打了电话,拖到医院。
蔡老师一个多星期才醒过来,偏瘫,失语,口眼歪斜。后来,他多次抱怨老伴,这种病,还送个什么医院?直接送殡仪馆。
蔡老师的老伴在学校行管科工作,主管食堂,身子健硕,性情豪爽,和温文尔雅的蔡老师反差很大,平日两人开玩笑说,一个是虎杖,性燥,一个是甘草,性温。听了蔡老师如此一说,老伴大喊,你想自己痛快啊,一蹬腿把我扔下就走?你才五十多啊,要走也早了点。想让我守几十年寡?说着话,便风风火火扯了蔡老师起身,让他活动身子。蔡老师的老伴像一个严酷的教练,每天定时定量强迫蔡老师从东头挪到西头,从西头挪到东头,拖着蔡老师像只布袋木偶,摇摇荡荡地动作着。这样强制运动了几个月,蔡老师居然又能独自歪歪斜斜地活动了。老伴也有很温柔的时候,她会一天几次地为蔡老师摩娑他那冰凉的半边身子,从头皮一直到脚趾,一寸一寸地搓揉,一寸一寸地推拿,让自己热乎乎的掌心,将一种神奇的气韵传递到蔡老师僵硬的肉体中去。这种时候,蔡老师就能感到那半边冰凉的身子,被老伴那厚厚的多肉的手掌渐渐唤醒,好像遥远的滚雷在云层之外翻腾,终有一天,会变成雨滴洒落在自己的土地上。老伴用那温软圆润的手指,给他抚弄胯间那个垂头丧气的小东西,让他慢慢找到尿液在里面运行的感觉。有一天,它们终于很畅快地奔涌而出,不再莫名其妙地不知何时弄湿了裤子。最后,它竟然直挺挺地耸立起来,像一只沉睡了一冬的熊,霍然站起,看着阳光明媚的春天。老伴兴奋得大喊,你看看!你看看!威武得很哪!这东西活了,人就活了!从来矜持的蔡老师突然大哭起来,任它在老伴手里那样耸立着。老伴却只是笑着对它说,嘿,你这个家伙还蛮争气。
两年之后,老伴死了。蔡老师从来没有想过老伴会死。他觉得强壮又快活的老伴会一直活下去,活到他自己看不到的很久以后。
那是一个夏天,下午五、六点钟,老伴在厨房做饭。蔡老师闻到一股焦糊味,朝厨房喊了一声,什么烧糊了?见没有动静,挪着身子过去,发现老伴呆呆站在灶前,手是那种炒菜的动作,却静止着。蔡老师又喊了一声,老伴才醒过来一样,快快翻炒起来。吃饭时,老伴说了一声,好热,气不够用。喝了几口绿豆稀饭,就放下了。蔡老师说,去医院看看?老伴说,睡一觉就好。老伴身子一向结实,除了生两个孩子,一辈子都没有进过医院。蔡老师也就没太当回事。后半夜,蔡老师睡梦中突然听得老伴在嘶叫,那声音很慌张,像被什么凶狠的东西追逐着,然后老伴一个翻身,掉到床下。蔡老师也跟着翻滚下床,当他趴在老伴身上呼喊她的时候,老伴已经没了气息。
老伴是一个痛快人。活得风风火火,走得利利索索。
退休厂医梁医生过来看了说,下午犯糊涂那一下,就是中暑啊!夜里这一次,八成是诱发心肌梗塞。听蔡老师说老伴近来有些背疼,梁医生说,那哪是背疼?那是心疼,反射到背上去了。
蔡老师中风之后,心思全在自己那半边身子上,以为天下只有自己是个病人,全然没有想过老伴会怎么样。那一刻,蔡老师只希望和老伴一起走了,从此一了百了。只是他现在这种歪歪撇撇的样子,想了也不容易了。
蔡老师本有一儿一女,儿子在货轮上当水手,一次夜航,喝多了酒,掉江里淹死了。一个女儿在超市当收银员,住得远,隔着大半个市区,工作劳碌,还有一个半大孩子,很是辛苦。
蔡老师老伴死后,女儿请了一个月的长假,日日夜夜守着父亲,陪蔡老师渡过了最绝望的一段时间。女儿说,往后就到我那里去过吧?蔡老师没同意。蔡老师说,这一辈子都在这里了,你妈妈也死在这里,我以后也死在这里。
假满了,女儿要回去过自己的日子。她给父亲请了一个钟点工。蔡老师的女儿叫她罗嫂,是技校门卫的家属,也算是老熟人了。那门卫在岗的时候,罗嫂就在食堂做临时工,算是蔡老师老伴的下属。门卫下了岗,罗嫂就在附近一带给那些花园洋房的住户们做钟点工。罗嫂一天来两次,夜里回家住。买菜,做饭,洗衣,清扫一类的家务都做了,余下的蔡老师基本上可以自理。试了几天,都还满意,女儿就走了。女儿走之前,向父亲哭诉,妈是为你死的,你现在身上有两条命呢,你可千万不能做对不起妈的事。
女儿曾联系调到附近工作,很难,还牵扯到丈夫孩子的调动转学,牵扯到住房等一堆麻烦事儿,就这么一天天拖了下来。女儿每逢双休日过来一次,给蔡老师做一些罗嫂不便做的事。
老伴活着的时候,蔡老师还每天下楼走走。蔡老师是一个内向矜持要面子的人。开始,蔡老师死也不愿出门。老伴见劝说无用,干脆一把将他背起来就走。下了楼,往地上一放,就这样走动起来。刚开始,每次都是老伴连哄带吼连拉带拽地把他给弄下了楼。后来,蔡老师也能自己抓着楼梯扶手磨磨蹭蹭地下去了。老伴又给他弄来一辆折叠轮椅,那是学校一个老教师用过的,老教师去世后,闲放在家里。老伴去向人家讨了来,擦洗一下,消消毒,刷上油漆,换了帆布,也如新的一样。远一些的地方,老伴就兴致勃勃地推着他去,一路推得飞快。
老伴死后,五层楼的邻居们就再也没有见蔡老师下楼了。偶尔有谁见了面,会问,好长时间没见五楼的老蔡了。还在吧?
7
金太阳娱乐城第五块玻璃破了之后,真正的后台老板终于露面了。他召集几位主事的开了一次会。那次会上为某些问题争吵得很厉害。
大家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什么“红衣小姐”之类的胡说八道。但对方究竟是谁,用的何种手段,如何应对,几个人意见很不一致。有人说是他们某个生意上的对手。有人说是一个无意间得罪了的客人。有人说是周边居民,特别是闹得厉害的五层楼。但是不管是谁,如此猖狂如此肆无忌惮,让一向威风凛凛百事不吝的金太阳娱乐城丢尽了颜面,已经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话说到此,有人心里说,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连个影子都没抓住,跟谁抖狠呢?说到如何应对,有人说像这样不死不活,一两百号员工提心吊胆地空耗着,不如干脆大大方方歇业一个月。有人说,金太阳有今天,就是不怕天不怕地凭着一股狠劲打出来的。如今再难,也要硬着头皮撑下去。有人说,不管是谁,先找几个替死鬼给点亏吃吃,也算是一种警戒。花他几万,挑几个脚筋,断一条膀子。也有人说,为了长治久安,把附近居民反映强烈的几个问题解决一下,在情理上占个上风,油烟装个抽风管,噪音装个隔音墙,玻璃幕墙装个挡光栅栏,夏天一过就拆下,外墙还显得有变化。这些加起来,也花不了几个钱,不比这几天亏的钱多,你要再给线人二十万,打手五六万,局子那边一招呼,这笔账就不好算了。此话刚一落音,一直在旁边默默无语的总老板拍案而起,说,金太阳从来吃软不吃硬,我金某人也从来是服善不服恶,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金科玉律。
当晚,娱乐城强行开业。用金老板的话说,哪怕一个客人也没有,我们也要张灯结彩开门迎宾。把乐队奏起来,把音乐放起来。我就不信那个邪!
8
蔡老师再一次被人注意到,是电视台为娱乐城的事来采访五层楼的居民。大家纷纷反映说,这里有一个蔡老师,老夫妻两口子,都是娱乐城的受害者。男的中了风,瘫了。女的心脏病,死了。于是栋长刘师傅带了电视台的人来敲蔡老师家的门。蔡老师知道了电视台的来意,说什么也不愿意接受采访,更不愿意自己这副模样给他们弄到电视上去。邻居们一再动员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要引起有关方面关注,只有把娱乐城这些年来造的孽公之于众。如果事情得到解决,也算是你蔡老师对全栋住户的最大贡献。再说,你往后的夏天也好过一些。刘师傅也说,蔡老师你已经吃了他们的亏,你家老伴更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就走了,为了咱们这一栋楼的人不再吃苦受罪,你就算是自我牺牲一回也是值得的,大家都会记得你的贡献。
其实,在刘师傅一干人说这话之前,蔡老师真还没有将自己的中风和老伴的猝死与娱乐城联系起来,起码没有觉得他们有直接责任。蔡老师认为,生老病死,自有天命。你瘫了,死了,总是你自己的原因。要不然,这一栋楼四十户人家,几百口子人,为什么单单只有你家撞上这样的倒霉事呢?如果是人家杀了人,放了毒,你逮住了凶手,抓到了把柄,才可以证据确凿堂而皇之地追究人家的责任。
蔡老师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他不愿意将自己的窘迫苦痛展示与人,去换一个什么说法。但最终,蔡老师拗不过大家的盛情,还是去梳洗打扮了一下,找了家里一块干净的地方,让电视台给摄去了一些镜头。
几天后,蔡老师在电视里看到了自己。
中风之后,蔡老师几乎不再照镜子,偶尔与镜子相逢,也是快快躲过去。理发,剃须一类事,老伴在时,由老伴做。老伴走了,由女儿做。从少年起,蔡老师就特别爱整洁,衣物鞋袜可以朴素但不可以邋遢,家居环境可以简陋但不可以脏乱。头发要梳理得有条不紊,指甲要打磨得圆润平滑。老伴常常笑话他,说家里那面镜子都快被他照破了。那天他在电视里看见了自己,又伤心又羞惭,责骂自己不该心软,让那电视台给录了像。他厌恶地看着自己,头发花白凌乱,脸面虚浮苍白,眼神空洞畏琐,嘴角向左边微微歪斜,无声地嘀咕着什么。他的话,是由播音员替他说的,说他由于长年生活在娱乐城的各种骚扰之中,几年前中了风,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已经是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要不是刘师傅曾说过那么一番大道理,蔡老师真要悔死了。
后来,有几家报纸的记者也来找过蔡老师。蔡老师说什么也不让他们拍照了。为了不让他们得逞,他不断前后左右摇动着脖子,用手不停地在脸上摩来擦去的,好像是活动颈椎或搓揉麻痹的左脸。但不知何时,硬是让他们给偷拍到了一张:蔡老师侧着头,用手掌拭着面颊,好像在哭泣一样。那文章的标题是《金太阳娱乐城,你让我哭泣到何时?》
让蔡老师更加懊悔的是,电视播了,报纸登了,自己豁出去一张老脸来讨一份同情,讨一个说法。但时过境迁,同情已随风飘去,说法最终也未出现。娱乐城依然如故,该冒烟的照样冒烟,该喧嚣的照样喧嚣,那十八个太阳该发光的一样发出万丈光芒。反倒在这些景象中,多出了一种傲慢轻蔑的意味来。电视台也不再来摄像了,报馆也不再来采访,好像一个故事已经讲完,从此与他们无关。
等待了半年,春天就来了。“春天来了,夏天还会远吗?”据说这是一个外国诗人的名句。对这个城市的居民来说,体会尤其深刻。这个城市几乎没有春天,你要是不特别关注物候的微小变化,一晃眼那春天就已经溜走了。刚刚脱下厚重的冬衣,三两周后,说不定就要换上夏装了。所以,在这个城市做春秋装生意,十有八九是要赔本的。做空调生意的,则从来就把这儿视为市场天堂。使用空调的家庭,头几天还在制热,后几天就换到制冷。
又一个酷夏看着看着就要到了。五层楼的居民们心急如焚,又一次开始了上上下下地投诉。所有相关单位又一次表示了关心,同情,理解以及无可奈何。他们众口一辞地说,看来,只有通过法律程序解决。住户们开了会,咨询了相关人士,决定走诉讼之路。大家摊了钱,请了律师,收集证据,物色证人,甚至千方百计找关系将状子递了上去,避免“不予立案”。
开庭那天,邻居们将蔡老师连他的那辆轮椅一起推到了法庭上,还让他将老伴的遗照捧在手里。
蔡老师开始坚决不去。蔡老师是一个自爱的人,他不愿意以自己这副模样示于人。更不愿意以这种模样求得法官的同情。小学时,他与一个高年级男生发生争执,那个男生将他打得口鼻出血。几个小伙伴要拉他去老师那儿告状,他坚决不去。回家后,父母问他怎么搞的?他说走路不小心,撞到树上了。他只希望有一天,能凭自己的力气打过对手。
但蔡老师终究拗不过众人的劝说。
那天蔡老师很窘迫,很张惶,好像他是一个被告。一直到快进法院了,还嘀咕说不该来的,真不该来的。
来之前,律师跟他谈了很多,说只要他一口咬定自己长期在娱乐城的各种干扰下身体越来越坏,最终导致中风,自己的老伴也因此猝死,那么对娱乐城来说,将是一个致命的证据。如果官司打赢,他蔡老师可以向娱乐城索赔一大笔钱。这种案子要在美国,是必赢无疑的,获赔的金额都是天文数字。律师给蔡老师讲了美国一个肺癌患者状告一家烟草公司,最后让那家烟草公司赔了一亿多美元。一亿多美元啊,相当于我们的十几亿元人民币呢。
娱乐城倒没怎么把这次官司当一回事,到了开庭,他们的人连个影子都没见到,只来了两个律师,大模大样没心没肺地坐在被告席上。他们引经据典一条一条地驳斥着原告的种种告诉。他们说,根据医学的某某原理,蔡某某的中风,完全是当事人身体内部的病变所致,如果说娱乐城有何种外因诱发,原告应该拿出权威的鉴定材料,但是遗憾的是,没有看到这样的材料。蔡某某所出示的病历上,也没有当事人的有关自诉,建议不予采信。蔡老师想起自己那一瞬间人事不省,哪有什么发病的有关自诉?老伴当时也只顾救人,早已乱了方寸,也不会向医生去说什么娱乐城的油烟噪音和那十八块金色镀膜的玻璃。直到这时,蔡老师才激动起来,用不那么清晰不那么连贯的话历数了娱乐城开业以来,自己经受的种种磨难。蔡老师自中风以来,第一次痛诉自己的苦楚,说到后来,竟嘤嘤哭泣起来。
开庭之后,五层楼的居民便开始焦渴地等待。一日日过去,没见动静。有人让律师去催问一下。律师说,判不下来,怕是有阻力,一催问,他们反倒会草草结案,大半对我们不利,不如让他们多一点时间。律师如此一说,大家也觉得有理,只是这酷暑一日日逼近,不知今年这个夏天是否会好过一些。想想这么多年过来了,就不去计较最后这早几天晚几天的事。九十九拜都拜了,还在乎最后这一哆嗦?
白得晃眼的日光裹挟着酷夏的热风,终于铺天盖地来到了。娱乐城那一面金色玻璃幕墙上的十八颗太阳也照常呼呼啦啦升了起来。
那天下午,楼栋长刘师傅来说,官司打输了。
刘师傅气呼呼地说了法院不予支持的几条理由。经有关部门检测,娱乐城白天和夜晚的噪音都没有超标。娱乐城手续齐备,注册开业在先,两侧住房建成在后,油烟的问题,须协商解决。所谓玻璃幕墙光污染的问题,国家尚无可操作法规。接着又罗列了娱乐城开业以来解决就业,上缴税收,带动本地区第三产业,特别是对倒闭后的技校员工提供了充分的生活保障,作出了如何如何的贡献,包括今天在座的全体原告,应该说都是受益者……反正,道理全在他们那里了。刘师傅说完,开始破口大骂。骂累了,叹了一口气说,搞不赢他们。然后走了。走到门口,停住,恶狠狠地说,老子要是再年轻几岁,就干脆把那几块玻璃敲了。
刘师傅这话不是抖狠。在他一生之中,曾数次以这种最简洁的方式解决过最复杂的问题。最精彩的是那次分房。
十多年前,原来住在五层楼的一批学校中层干部迁移新居。空出十几套二轮房。按当时的政策,要照顾一批新提拔的行政人员和第一线的教工。刘师傅工龄最长,但只是一个锅炉房工人,行政级别和学历职称都把刘师傅给卡住了。打下分来,刚好排在线外。几个分到房的年轻科员,差不多可以给他做儿子了。看完榜,刘师傅径直走到校长办公室,问,校长,你喝了多少年我烧的水?嗯?你在我烧的澡塘子里泡了多少年的澡?嗯?校长一看来者不善,就想溜。刘师傅人高马大,往门口一横,说,你只要还在这里当校长,总还得喝我烧的水吧?你不希望哪一天喝了水之后肚子里不舒服吧?刘师傅说着,胳膊肘一拐,茶柜上的暖瓶“嘭”地一声摔在地上,溅起一片白色的水雾和一片银色的碎屑。刘师傅另一只胳膊肘一拐,办公桌上的茶杯也“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刘师傅说,哦,对不起,不小心。这房子的事,你要是不给我一个合适的交待,我每天都会到你这里来做一点不小心的事。刘师傅说罢,扬长而去。
过了几天,行管处的人将一串房门钥匙给了刘师傅。五楼,最西头,一套小单元。刘师傅恶狠狠地对来人说,给了老子房子,老子也不感激你们。对你们这些不讲道理的人,只有用不讲道理的办法。
9
到金太阳娱乐城,看红衣小姐砸玻璃。成了远近闻名的一个节目。每到太阳落山,各色人等就开始在这里聚集起来。一到天色擦黑,人就越来越多。有得什么看,就看什么,没得什么看,就说点什么。从杀人劫舍坑蒙拐骗,到贪污受贿徇私枉法,从楼市股市下岗下海,到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什么都放开了说,成了一个自发的百姓论坛,于是,这儿成了一个交通治安问题的焦点。每天都要派许多警察保安前来疏散劝诫看热闹的群众。
看客们一边热聊,一边像等待彩票揭晓一样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到来。即便她不来,看看楼面上那越来越多的大窟窿,相互间说些开心的话,也能打发暑日的时光。
金太阳娱乐城强行开业,激起了更多看客的热情。
到了傍晚六点,以往最红火的时候,除了娱乐城自己的一些员工们进进出出,依然没有一个客人光临。以往媒体批评也好,曝光车辆牌号也好,毕竟都在事后,而且见事不见人,便是有车号被人记下,也可以推脱到自己的司机或他人身上去。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走进去就不容易了。再说那玻璃一块一块崩裂,传说一阵一阵诡谲,客人们也没了寻欢作乐的兴致。如今娱乐业满天下都是,何必来这里找不自在呢?即便是一些有交情有瓜葛的老客户,此时也不愿意来扮演这种二百五的角色。所以那天晚上,娱乐城就显得有些悲壮,让有些心软的看客都想为他们生出一丝怜悯之情。街对面是一群群看大戏的人们,娱乐城这边是灯火辉煌的空城计。街那边,笑语喧哗,人头攒动。街这边,冷冷清清,气氛怪异。因为有了老板的命令,员工们狼狈也好,哀怨也好,只得硬着头皮熬着。特别是那两排冒着暑热身着旗袍的迎宾小姐,一直就这么在众人肆无忌惮的观赏之下,那甜美的微笑看着都快要变成哭相了。这样的一种场面,真是平静之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意味。
到了十点左右,突然一下开来了十几辆很气派的小轿车。鱼贯进入那块空空荡荡的停车场,每辆车上,都下来三五个衣饰不凡的男男女女。这帮人正下着车,楼上的玻璃紧接着就破了,一片雪花般的玻璃碎屑四处飞溅。那群男男女女的前一拨子刚走到门厅下,便听得顶棚上哗哗啦啦的击打声,便尖叫着逃回小车,磕磕碰碰地开着跑了。街对面又是一阵欢乐无比的起哄声和笑闹声。
这强行开业,就很狼狈地打了烊。
这一次,那块玻璃只破碎一大半。从剩下的那小半块看,有一处明显的击打点,周边留下一些放射状的裂纹。这就更加证实了那位技侦刑警的判断,是由外力所致。而且这击打物极可能就来源于街对面五层楼,不论从角度还是距离来讲,其他几幢建筑物的可能性都极小。除非他们有小型火箭,警察说,这么远的距离,哪怕是54手枪呢,也不一定能够打破这玻璃,不信试试?
让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尽管楼上楼下一分一寸地寻找,依然没有找到击打物。那位警察苦笑着说,有人在发功。
当晚,娱乐城叫来了学校的有关人员。说鉴于娱乐城目前的经营情况,下半年的租金可能付不出了,往后如何,也难说。以往娱乐城给技校付租金,每年两次,上半年的,二月付,下半年的,八月付。几年来,一直给得还爽快,不太拖欠。学校因为每年有了这大几十万进项,职工退休金也好,报销医疗费也好,或有些其他什么不好说的开销,都要方便多了。听娱乐城这么一说,顿时有些惶乱。忙说,我们一起群策群力想办法,就不相信找不到个头绪。其实,我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打断骨头连着筋云云。
各方有关人士调看了几台监视器的录像。依然一无所获。既没有发现红外线之类的高科技,也没有发现土火器的弹道,每一幅画面都安静而祥和。除了一些趴在窗口看热闹的,其他人家,也都过着居家人的世俗日子。看电视的,做作业的,吃西瓜的,喝稀饭的,洗衣晾衣的,拖地抹席的……电扇呼呼地转着,蒲扇悠悠地摇着,还有一些私密性的场面,如洗澡的,更衣的,俩口子动手动脚的,甚至床上的一些活动——那几台监视器很隐秘,都装在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后面,没有谁注意到它们。
分析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倒是那些平日见不到的场面,让人看得兴致勃勃,忘乎所以。
高科技没能解决问题,只好启用传统手段,对可疑对象进行摸底排查。因为有学校的人参与,五层楼住户的情况便了如指掌。刘师傅有种种前科,又是几年来的闹事带头人,一开始就被列入了重点对象。进过局子的,到娱乐城吵过架的,练过武术气功的,还有三楼到五楼那些被玻璃幕墙干扰最烈的住户,都一一开列出来。然后又重放录像,有针对性地找寻蛛丝马迹。细细查看到天亮,罗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
在排查名单时,谁也没有想到过蔡老师。在他们看来,哪怕整个一条莲子街的人都是嫌疑人,也轮不上那个一碰就倒的瘫子老头。
10
老伴死了之后,蔡老师觉得自己已是半死了。
老伴在的时候,每天强行拽他起来,从东屋赶到西屋,从西屋赶到东屋。到了下午,午睡之后,又赶他下楼,赶他到街上,不到万不得已,不给轮椅他坐的。天长日久,不搀不扶,松了手,蔡老师也能自个儿来来去去了。老伴笑骂说,你哪是瘫啊,你是懒啊,你是以歪就歪啊,想让我服伺你一辈子啊。
开始那一阵子,老伴还找了校办工厂的几个师傅来,在家里进进出出的地方,都安上把杆,搞得家里像一个体操房。蔡老师从一睁眼睛,就有可以抓握的东西。然后,一处处的把杆便护卫他到家里的任何地方去。那些把杆是用茶盅粗细的塑料管做的,光洁又结实,冬天也不冰手。有了它们,蔡老师便觉得这世界亲近得多了,安全得多了。后来,老伴见他日渐好起来,怕他依然成天抓住那些把杆不放,便大刀阔斧地将大多数都拆了,只留下床头的一根,卫生间的一根。
老伴兀然离去,蔡老师被抽了筋一样,成天软塌塌瘫在轮椅里,似睡非睡,像一团会微微出气的肉。请来的罗嫂是多年熟人,见了蔡老师这种模样,很是怜悯,有时也和他说说话,劝他起来动动。但毕竟不是亲眷,不好动手动脚去拉扯。加之有许多活要干,只有边干着活,边说说这一类的劝慰。蔡老师听了,也就歪斜着嘴角笑笑,并不动。直到女儿来了,才像她妈一样,扯了他起来,在屋里转悠转悠。女儿毕竟无法天天这样当父亲的陪练,想想又将拆了的把杆一一装上。
那天刘师傅骂人的时候,蔡老师没吭声。刘师傅说,走了。蔡老师也没吭声,恹恹地坐在轮椅上,垂着头,嘴脸歪斜得更厉害,似听非听的。刘师傅见他这个样子,叹口气,走了。
那天刘师傅走后,蔡老师就一直呆呆地看着对面的金太阳娱乐城,看着那一片金碧辉煌的玻璃幕墙,一直看到下午五点多种,看那十八颗小太阳哗啦啦从那十八块玻璃上跳出来。那一天他没有关窗,也没有拉上窗帘,那十八颗小太阳齐刷刷地射过来,一瞬间有一种被对方无情戏弄的耻辱感。这种耻辱感比酷热更痛苦地折磨着他。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他一直认为,天下事,最终会有一个道理来解决,就像读书时,那些最复杂最狡诘的几何题,最终总是有解的。有时候,所有的方式都试过了,几近绝望,突然,借助了一条辅助线,所有的定理又都活了,一切迎刃而解。再说,除了道理,还有情理。有些事儿,法规上没来得及制定,情理上说不过去,就不可商量了吗?给中央空调主机装一面隔音墙,给厨房油烟装一根通风管,给玻璃幕墙装一面挡光栅栏,对于一个生意兴隆财大气粗的娱乐城来说,并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施小善而利天下,何乐不为呢?就是看在街坊邻居的份上,算是给大伙一点恩惠,也是积善积德的事。
就是在那天晚上,蔡老师听到一首老歌。那天电视里播出一组俄苏歌曲,那些歌曲都是蔡老师非常熟悉的。突然有一首歌,就那么点燃了蔡老师那几乎就要慢慢凝固的血液。一阵阵汩汩奔突中,他听见了内心的一种召唤。那是一种非常强大也非常可怕的召唤,这歌声猛然唤醒了他身上一种非常陌生的东西:“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青年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那一瞬间,蔡老师觉出身子内部有一种痛快的热流在奔涌,激越又酣畅。那热流不是夏日的酷热和那十八颗小太阳的光芒强加给自己身体的,而是从自己灵魂深处燃烧起来的。这种激越又酣畅的感觉,让他有一种战士般的豪情油然而生。那个颟顸的刘师傅说得是对的,无非就是把它敲碎了拉倒——其实就这么简单。他猛地从轮椅上站起来,咚咚咚走到窗前,盯着街对面的金太阳娱乐城,久久凝视。在蔡老师眼里,那里已不再是一个声色犬马的欢娱场所,而是一座敌军的营垒,里面也不再是欢歌笑语的舞客食客,而是一群刀斧手弓箭手。自己将与他们进行一场决战,那将是一个人对一座城堡的决战。这个战略思想一旦诞生,就让蔡老师激动不已。他像一个将军,冷冷打量着对方的阵营,将那十八块巨大的金色镀膜玻璃从上到下一块一块看过去。蔡老师以他多年的职业眼光,目测着自己和对方阵地的距离,角度,玻璃厚度,抗击打强度……苦苦思索着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武器,给它们以致命打击。
那一夜,蔡老师没有觉得热,也没有为无法安眠焦虑。他全部的智慧机巧都在蓬蓬勃勃地运行。
第二天早晨,蔡老师破天荒地起得很早,抓着一根根把杆,又甩胳膊又踢腿。直到罗嫂快到了,才又窝到轮椅中,怏怏地宛如平日一样。
下午,当西斜的太阳又一次投射到那面玻璃幕墙上的时候,蔡老师气宇轩昂地站在窗前,他一遍又一遍地数着上面那十八颗小太阳,横排六,竖排三,他将要一颗一颗把它们射落,就像古时候的英雄后弈一样,他将比后弈射落的九颗太阳还要多出一倍,到那时,又只会剩下一颗太阳,一颗属于大自然的太阳,它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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娱乐城的玻璃照常一块块破下去,有时在白天,大多在夜里。周边的住户和那些不辞辛劳的好事者们,简直就像在渡着一个欢乐的长假。白天就不消说,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要一听见玻璃的脆响,家家户户便即刻开了灯,从窗口探出头来或冒着暑气冲上街头,认识不认识的,击掌拍肩,弹冠相庆,直说过瘾过瘾,意犹未尽的便说,去不去喝一杯?于是三五个人结伴到大排档去了。
此时的娱乐城,已经像一个被打懵了的拳击手,木头一样,一下一下等着对方痛击,昔日那不可一世的骄横已经荡然无存,当然,存也无用,因为你根本看不见那只凌厉的拳头,不知道往下会是什么,直拳?左勾拳?右勾拳?
一些居民心存丝丝怜悯之余,当然也很清楚对其千万不能心慈手软的,它就像一只猛兽,一旦缓过气来,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了。
娱乐城的生意是彻底黄了。手艺好的厨子,一个个地跳了槽。长相靓的小姐,一个个地开了溜,她们主要靠小费来钱,熬不住这样长久的清淡,找别的热闹地方去了。那些多年的常客,受不了这份怵人的传说,也受不了每天每日街对面那些看客们幸灾乐祸的眼光,换换别的口味,也挺好。这年月,客人就是大爷,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也就成了别处的常客了。
娱乐城那个当家的,也算得上是个顶级疯子。这时候,他的心绪已经不在经营上,而在那个肆无忌惮调戏他的对手上。他固执地认为,这是一个国际级别的江湖高手,此事不了,后患无穷。据说他还悄悄请来几个道行很高的法师,装鬼作神折腾了一番,终究也没能破解。他又出人意料地放出风去,如果对方从此罢手,不但不予追究前嫌,还愿意奉送和解礼金十万元,并摆酒五十桌以结金兰之好。
五层楼的居民都听到了这个说法。大多是不信的,说让他们换个玻璃都这么难,如今敲了那么多玻璃还敲了他们的生意,会抱如此小面?怕是引蛇出洞好下毒手吧?也有人说,或许真服了这个高人,也算识时务者为俊杰。
只是种种风声一次次传出去,却没有任何回应,想是那位高人神清气定,根本不为这点小恩小惠所动。
刘师傅去看望蔡老师时,给他说了这件事。蔡老师依然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依然窝在轮椅中,像一摊会微微出气的肉。
刘师傅说,强中自有强中手啊,古人早就说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然后,刘师傅说了这几天来,家里一直不得消停的事,一会儿查户口,一会儿查电表,还经常有一些上门推销菜刀文具化妆品的。要在平日,他早已不耐烦了,但这种时候,他总是大大方方将人家迎进门去,请坐,上茶,敬烟。他知道,这些人八成是被派来探虚实的,不如让他们看个清楚,回去好作交待。有时候,干脆就有人成天站在楼梯过道上,问他干什么,说不干什么。那口气蛮横的很,好像那儿是他的家。无非是给大家一点颜色看看,看看又有什么用呢?玻璃不是照样破?那天刘师傅很高兴,也非常希望把这种高兴传染给蔡老师。只是蔡老师还是那副似听非听的样子。刘师傅说尽兴了,也就走了。
12
罗嫂问过蔡老师几次,是不是把没吃完的饭菜倒卫生间了?可别堵了便池,这大热天的。
蔡老师说吃了。都吃了。
罗嫂有些诧异。平日,为了保证蔡老师的营养,罗嫂总要做上三、四种菜。但每天蔡老师都要剩下一大半,能留下热热吃的,留下。不便留的,罗嫂就带走扔垃圾箱里。天热,放在家里生馊味。可这段时间,饭菜渐渐就没有什么剩的了。罗嫂想,都说夏日里吃不下饭,这蔡老师偏偏饭量大了。又问,真是吃了吗?
蔡老师说,吃了。
当战斗的号角吹响以来,蔡老师一直处于亢奋之中,这是他一辈子也未曾有过的一种状态。即便在他装模作样窝在轮椅中的时候,心中也洋溢着豪迈之情。他知道,这是一个伟大的战斗,它需要周密的计划,严谨的技术,钢铁般的意志和钢铁般的纪律。在整个战斗胜利结束之前,他如同在唯一的一张图纸上,绘制一份复杂的机械图,不许有任何差池,因为没有改错的机会。他仔细计算了两根弹簧的拉力,带动撞杆的冲击力,“炮弹”的速度,角度,以及每次任务完成后收拾、伪装全部装置的时间。在第一次行动之前,蔡老师以前所未有的毅力和精细,一遍一遍试验,好像他伺弄的不是一种土得不能再土的原始冷兵器,而是洲际导弹航天飞船。蔡老师一遍一遍地将那两根粗弹簧拉到他认为合适的长度,那已经超出了他体力的极限。但是他必须做到。他一次又一次放弃,一次又一次重新来过。这种超强训练,耗去了蔡老师半个多月的时间。直到那一天,他觉得自己已经胸有成竹,状态特别好了,才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他甚至没有觉得暑热,没有烦躁,没有出汗,他从晚饭后一直睡到行动之前的半小时。他再一次校正炮管,瞄准,瞄准,再瞄准。然后将弹簧试拉了两次,很好,每次都能轻松到位,然后就静静坐着,宛如拳击手上台之前的小憩。
时辰到了。蔡老师从轮椅上一跃而起,拿出“炮弹”,这“炮弹”是蔡老师一生中最得意的杰作,当他兀然间生出了这个构想并成功地将它生产出来之后,他为自己的才智感动了。蔡老师走到炮管前,利索地将“炮弹”装填进去。这些动作,蔡老师已经重复过无数遍,就像一个老兵,拆装自己的步枪一样,只须动作,无需思索。
蔡老师的双开窗帘是那种轻薄的化纤面料,可以为攻击留出任意一个方向的小小缝隙。“炮弹”将从窗帘的缝隙中擦身而过,从外面看来,那两块依然关闭的窗帘就好像被风微微吹动了一下。
蔡老师将弹簧拉到设定的长度,他很高兴自己的臂力,能这样准确流畅地完成这个动作,然后他的手很有弹性地松开。两根弹簧带着那根长长的铝合金撞杆,急速地在那根光滑的炮管中推行,在撞杆速度达到最大的时候,它很快乐地撞上那颗“炮弹”。“炮弹”顺着光滑的炮膛滑行了一段距离,就像早期的那种滑膛枪,找到了自己飞行的轨道,在夜色中无声地朝目标飞去。被“炮弹”轻轻擦动的窗帘微微飘动一下之后很快就闭合了。
黑暗中,蔡老师听到街对面传来一阵欢快的玻璃崩裂声和落地的摔击声。那是他一辈子听到的最让人激动的声音。蔡老师一边听着这个激动人心的声音,一边在黑暗中利索地让炮管恢复成把杆的模样。铝合金撞杆也重新变成了一杆拖把,静静靠在门背后。蔡老师熟练地做完这一切,躺上床去睡觉。这是蔡老师入夏以来最凉爽的一个晚上。当娱乐城那边上上下下一片惊惶四处逃散的时候,蔡老师已经入眠,一夜无梦。
13
一些铁杆看客们,互相间已成挚友,有的还叫得出对方的名字或绰号。递烟,让座,请吃冰棍。偶尔晚了,结伴到附近大排档喝两瓶啤酒。闲暇时,还有了一些友好往来。一些看客们也像赌球一样,为今日哪个时辰那红衣小姐光临而打赌压注,有时是一包好烟,有时是十块钱。赢了的当然得意,输了的也不沮丧。欢乐又祥和。
到得娱乐城那片玻璃幕墙上只剩下三两块玻璃的时候,大家竟然有些怅然若失,就像精彩的世界杯,打着打着,就临近了尾声。
最后一天,整个玻璃幕墙就只剩下最后一块玻璃了。金光闪闪又孤孤单单躲在那一片空空洞洞的框架西北角里。
向来笑语喧哗的看客们都有些沉寂,没有平日那么多话。似乎对这个盛大节日即将落幕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有人说,狗日的,我们明天到哪里去?
众人怀着一种依依惜别的心情遥望着它。但是一直到深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些熬不住的看客离去了,走的时候说,小姐,你就歇一天,等我们明天来了再砸,拜托。
14
暗夜中,蔡老师双手叉腰站在窗前。他看着街对面的娱乐城,像一个得胜的将军,看着敌人的城堡变成一片废墟。他满怀豪情地欣赏着这幅让人陶醉的图画。今夜,将最后终结这一战役。今夜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今夜是蔡老师老伴的忌日。从发起攻击的那一天起,蔡老师就把结束战斗的日子定在今天。这是他送给老伴的祭礼。
蔡老师打量着西北角上那最后一块玻璃。这是距离最远,最高,角度最大的一块玻璃,犹如一座最难攻击的地堡。前些天,与此对应的西南角上的那一块,险些就攻击失败,留下小半截玻璃,还留下击打的缺口。多少让对方解破了一些玻璃崩裂之谜。
蔡老师已经将窗帘完全打开,以便有一个最好的视线和最好的攻击角度。然后,他仔细地挪动床架,那是他的炮座,由它调整发射的左右夹角,又调整炮管的上下角度。一次又一次,直到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切准备就绪,进入临战状态。
一年前的这一天,这个时辰,也是这样一个无风又湿热的暗夜,老伴在睡梦中突然惊惶地叫喊了几声,从床上翻到地下,然后死了。老伴猝死的痛楚,到了今夜,才格外地强烈起来,刺得蔡老师心里一阵一阵紧缩,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时辰到了。蔡老师看着娱乐城那座钟楼,尽管钟面的内置灯早已不亮了,但是在都市夜空的余辉中,还是隐约可以看见它的指针。十二时,长短针都一起笔直地指向深邃的天穹。蔡老师装入“炮弹”,紧紧握住拉力器把手,向后拉动弹簧,这次,他将要把弹簧的拉力加大三分之一,才能够有把握地一举终结这一战役。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青年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蔡老师当年最喜欢的是后面的两句,深情又怅惘:“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蔡老师是那种不会唱歌,也不敢唱歌的人,他喜欢的歌,都在心里唱,拦不住地,一遍一遍唱。现在,他就听见自己心里一遍一遍唱着这首豪迈又伤感的歌。
蔡老师一寸一寸向后拉动,突然,他发现自己不再动作,僵持在最后几公分的位置上,那遥远的歌声和浑身的热血一起涌进了自己的脑子,这一次一点也没有剧痛的感觉,而是一种半醉的微醺。“再见了,亲爱的故乡,胜利的星会照耀我们,再见吧妈妈……”
蔡老师再也没有能够将弹簧拉到他设定的长度。
蔡老师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他和那两根强力弹簧僵持着。一辈子认真严谨追求完美的蔡老师决不愿意草率地发射出最后这一发炮弹,弹无虚发!弹无虚发……炮管里开始往下滴水,但是蔡老师已经看不见。不知道过了多久,蔡老师的身子失去了重量,随那两根弹簧向发射架飞去。
15
上午十点,罗嫂依然准时来到蔡老师家。她每天的主要任务是给蔡老师买一点新鲜菜,这在她来的路上就已经办好。蔡老师的女儿每个月给她的钱当中,将这些日常用度都打在里面。来了之后,做清洁,同时将蔡老师的衣物放在洗衣机里搅着,做完清洁,摘菜洗菜,淘米洗米放进电饭煲插上电,这时衣物也就洗好了,晾完衣物,开炉火热菜炒菜。十一点半,一切妥当,给蔡老师端上桌,上午的工作就算完了,然后赶回家去做一些自家的活。下午也来一趟,那一趟没有多少事,主要是来查看关照一下,热一下饭菜,顺手整整房间,也就可以离去了,两次加起来两个小时,酬劳十块钱,一个月三百块,算得上一笔收入。有时候,一些拆被褥,洗床单之类的大活计,会多花一些时间,罗嫂也不再提出加钱。这一切,对蔡老师和他女儿来讲,省了好多心。
罗嫂敲门,敲了半天,里边没有动静,想是不是女儿将他接去了?只好提了那一袋小菜回去。回去想想,依然觉得不对,翻出蔡老师女儿留下的电话,将情况告诉她。
蔡老师的女儿和女婿当即打的赶来,打开房门一看,蔡老师已经死在了床边。蔡老师的死状非常奇特。
蔡老师家的床很老式,两头是那种高背床架,长椅一样,床板就搁在床架上。床架两侧插有四根铁管,用来挂蚊帐的,外侧的两根铁管上,用铁丝横绑着一根手腕粗细的白塑料管,也就是做把杆的那种。但是那把杆的高度和角度也很奇特,一高一低翘着,把杆上还安着两根长长的弹簧。蔡老师的女儿认得那弹簧是拉力器上的。蔡老师中风之后,老伴给他买过两副拉力器,让他锻炼臂力。一副松的,一副紧的。老伴去世之后,这两副拉力器就再没用过。两根弹簧的另一端,连同拉手一起固定在那根铝合金拖把杆上,那拖把杆插在塑料管里面。蔡老师倒在床脚,双手紧紧抓着拉力器的把手。蔡老师好像重重撞在了床架上,半个脸颊青肿,胸口和地上都是血,从鼻子里流出来的,已经半干了。
女儿女婿罗嫂都被这场面吓得直哆嗦。罗嫂说,昨天下午来还好好的,也没见屋里搞成这个样子。他们便报了警。
分局很快来了人,一个法医,几个刑警,那个一直为娱乐城绞尽脑汁的技侦刑警也来了。警察和法医将屋里屋外窗里窗外细细查看一遍,法医又将蔡老师身体上上下下检验一遍,初步排除他杀的可能。如果家属还有疑惑,可以申请尸检。女儿看着父亲这副惨象,心里早已疼得抽搐,哪里还忍心再将他开肠破肚折磨一番?呜呜咽咽说,就让他留个全身吧。
那技侦刑警从蔡老师手里很吃力地抠出弹簧把手,用力拉开弹簧,猛一松手,连着弹簧的那根铝合金管便在床头那把杆中迅疾向前顶去,铝合金管的尽头,缠着一圈厚厚的泡沫海绵,撞击到塑料把杆的时候,只发出很小的一声闷响。警察又眯缝着眼,顺着炮管的角度望去,正好对着街对面娱乐城最后的一块金色玻璃。这一切不慌不忙做完,警察怪异地笑了笑,对蔡老师的女儿说,你这个瘫子老父亲,不简单呢!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是一个导弹发射架!对面的那些玻璃,八成都是他老人家打的。厉害啊,一个人毁了一个娱乐城啊。
女儿女婿和罗嫂,都听得目瞪口呆。女儿喃喃说,我爸走路都歪歪倒倒,怎么可能呢?
警察不做声,只怪怪一笑,便开始在屋里寻找什么。
女儿问他找什么。
警察说,找什么?找炮弹。
警察指指那茶盅粗细的塑料把杆说,你父亲要把一个东西放在里面,然后把它弹射出去。
警察将现场拍了很多照片,做了记录,又做了讯问笔录,然后将蔡老师抬到床上。一干人开始里里外外地搜索起来,一直搜索到下午,也没有搜到什么炮弹。一干人早已是衣衫湿透,几近中暑。后来倒是搜罗出一摞图纸,上面画着各种各样的草图,像弹弓的,弩枪的,像古代的抛石机的,还有一些看不出眉目的玩意。其中几张正规的图纸上,就是画的床头那套东西:炮管,弹簧,撞杆,与床脚铁管固定的方式,画得非常准确精细。
警察嘀咕着,炮弹呢?这就怪了,那么远,要打碎那么结实的玻璃,该有一个很大的东西才行,又不是一根缝衣针——
女儿突然一眼瞟见床上的父亲,他嘴角微微歪斜,竟然是一副顽皮的笑模样。
当天,这件事就传得沸沸扬扬。远远近近的人都来悼唁蔡老师。花圈把整个五层楼都淹没了。有些花圈就干脆摆放到了对面娱乐城的大门前。
挽联上都是一些极尽颂扬的话。有说“除恶英雄”的,有说“民间豪杰”的,有说“布衣侠客”的,还有说“当代佐罗”的……人们仰望五楼蔡老师故居,掩面长叹,唏嘘不已。许多人要捐钱,为蔡老师修一座气派的陵墓。蔡老师的女儿一直很低调,直说谢谢大家,父亲一辈子都很收敛,让他平平常常地走。
刘师傅来到蔡老师家里,一进门就扑通跪倒在蔡老师身边,近两百斤的大汉子孩子一样号啕大哭,口口声声说,这是该我做的呀,让您这个半瘫的老人做去了……
完
火化那天,去了很多人。蔡老师没有租用悼唁厅。从停尸房直接就去了火化炉。黑压压的一片人在过道上候着,要看他一眼。那天许多人都哭了。
办完父亲的后事,女儿女婿回到家中清理遗物。
到了傍晚,该吃饭了。女儿打开冰箱,想看看还有些什么,就发现了冰冻层有几节乳白色的圆筒筒,每个圆筒筒的一端还套着半球形的塑料盖,看不出是什么吃食。拿出来一看,那乳白色的塑料圆筒就是从房里那种把杆上锯下来的,沉甸甸的,在手里握了一会儿,竟从里面滑出晶莹剔透的一坨冰来。那坨冰,四、五公分粗细,十几公分长,很像如今时新的一种不锈钢保温杯,有一个浑圆的头子,只是小一圈。女儿不解地拿给丈夫看,问这是个什么东西?丈夫看了一下,将它塞到那根炮管里,刚刚一放,它就忽地滑了进去。
女婿说,什么东西?这就是那些警察要找的炮弹。
女婿望着那根炮管发了一阵呆,坚决地说,咱们就当没看见这东西的。说着,把那几节管子都用榔头砸碎,扔到垃圾袋里。
女婿做着这些的时候,那炮管里便流出水来,滴在地上,不一会儿就干了。
娱乐城玻璃幕墙的事儿最终没能结案。因为缺少一个最主要的证据,那就是直接击碎玻璃的东西。没有那个东西,那个炮管一样的发射架,只能算一个吓唬人的玩具。再说,嫌疑人死了,娱乐城垮了,谁还想去管这个无头案呢。
娱乐城倒闭很久,一直再没有谁来接这个摊子。那一片金碧辉煌的玻璃幕墙,剩下一片触目惊心的钢制框架,还有西北角上那一块金色镀膜玻璃。偶尔有人从那儿走过,会驻足抬头望它一眼。
学校的那些下岗退休员工,又常常不能按时拿到钱了,拿到手的,也比往常少了一大截。于是有人悻悻然说,唉,往日热一点,闹一点,总还有饭吃。
关于蔡老师究竟用什么东西打碎了娱乐城的那么多玻璃,一直是众人关心的话题,大家说了好久。
也有人依然愿意相信是那红衣小姐干的。说,是那蔡老师做的?打死我也不相信。警察找了个替死鬼,好有个交待。
2003年2月12日凌晨2点初稿
2003年2月15日改定武昌关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