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发云:老同学白汉生之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087 次 更新时间:2008-09-11 1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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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发云 (进入专栏)  

几年来,一直想写写白汉生。又不知如何落笔。渐渐地,快要将他淡忘掉。老同学们偶尔相见,也不再提起他。

不久前的一天,参加一个老人的葬礼,突然想起白汉生的墓穴也在这座陵园里,便依着一点隐约的印象找去。墓区很大,变化也很大,找了很久,终于找到。那是清明过后不久,随处都还留着祭奠的痕迹。香钵里插着燃剩的香签,墓石上留着红色的烛泪,墓碑下摆放着枯萎的鲜花或落满尘土的绢花。还有那种红丝带。这是近两年兴起来的一种风俗,凡来祭奠,扫墓人都要在亡灵的墓碑上系一根数寸宽的红丝带,或许是驱邪,或许是吉祥,或许是表示这个长眠于地下的人,已经有人来探望过,不致显得冷清。远远望过去,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好像都戴上了一条条红色的领巾,如同小学课间操的景象。白汉生的墓,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杂草,从墓石周边的缝隙里顽强地生长出来,铺展开去,让他那不大的墓穴沉沦于一团毛茸茸的青绿之中,别有一番苍凉的意味。白汉生是一座单人墓,是那种比较廉价的。形制粗陋,碑石单薄。和那些宽大的合葬墓、高档墓相比,像一个瘦弱矮小发育不良的孩子。碑文也很简单,只刻着“白汉生之墓 爱女白戈敬立”。不像大多数的墓碑,亡者成双成对,生者蓬蓬勃勃——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率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数十个立碑者的名字布满小半块碑石,给人以儿孙绕膝功德圆满的感觉。

白汉生的生卒年月是1949.5.26——1999.12.31,刚好是20世纪的整个下半页。一个人,就这样变成了两行数字。我想,他要再坚持一下,一个小时?或一分钟?就可以进入千僖之年了。

我把手里那支白菊花放在白汉生墓前。想着这个多年前的老同学,突兀地在我们中间出现了,又突兀地消失了,如今成了一抔白骨,装在一只小小的瓷坛子里,掩埋于此地一尺之下,一动不动。

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我们文博中学66届初三(二)的那一帮老同学中,白汉生差不多已经被人忘干净了。也是,数十年过去,连当初自己的同座是谁都常常记不起来,更何况他白汉生呢。

白汉生在班上,是一个平平淡淡,可有可无的人。用他自己后来的话说,是小数点后面的人,可以四舍五入的。

一九九三年深秋,赴美多年的陈雅红回汉探亲。在父母家呆了几天,看望了一些亲戚朋友,然后很强烈地想念起老同学来。于是,从她开始,一串二,二串四,班上那些各自西东的昔日同窗们,渐渐聚集到了一起,刮起了一股浓烈的怀旧风。

陈雅红从初一进校到初三文革爆发,一直都是班上的文娱委员。陈雅红长得漂亮,能唱能跳,能编能导,人缘也很好,没有那种漂亮女生的骄娇二气。是女生的知心姐妹,是男生的梦中情人,这话是后来聚会时有人说的。说完之后,便有一些老男生厚着脸出来应承。出来应承的,多是胡闹,于是有人迫使几个真正的当事人出来认账。其中包括班长林松,学习委员章海翔和篮球队长大魏——这些都是当年班上德智体全面发展的男生尖子,似乎不到这样的档次, 连梦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陈雅红先找到了与自己一起插队的杨莲燕和吉莉莉。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开头的话题,当然是如今的容貌啊,体形啊,身子上的毛病啊,各自的境况,大人和孩子一类。杨莲燕和吉莉莉当年在班上也不是等闲之辈。杨莲燕是生活委员,小小巧巧,风风火火,掌管着全班同学的财经大权,买饭票,退饭票,收班费,收歌本钱电影票钱,一分一厘一清二楚。不知为什么,同学们曾用鲁迅《故乡》里杨二嫂的绰号“豆腐西施”叫过她,或许是杨二嫂向鲁迅索要过旧家具,或许是杨二嫂说话伶牙俐齿,也或许是仅仅因为她姓杨。不过杨莲燕对这个绰号坚决拒辞,本原挺和气的一个人,只要谁这样叫她,她都垮脸,结果终究没有叫成。这是我印象中唯一的一次没让一个绰号得逞的例子。

杨莲燕的课桌抽屉里永远放着一只半爿课本大小的精致算盘。那算盘架子是红木做的,边框上细细地雕刻着一些花草,玲珑剔透。那算盘珠子是牙骨一类的材料,每一粒,也就和衬衣钮扣差不多大小。有的说是象牙,有的说是牛骨,玉润珠滑的,指头粗大的男生,很难只拨一粒而不动其他。凡有什么算计,杨莲燕那五根纤小的手指便在那小算盘上眼花缭乱地飞舞,像五个小丫头在跳橡皮筋,特别好看,让人想起玛雅可夫斯基的一句诗——工作着,是美丽的。杨莲燕由此又得了一个“小算盘”的美称。这一次,她倒没有怎么推却,就慢慢叫了下来。据说那算盘很有一些来历,杨莲燕的祖父,曾是汉口一家大药铺的老板,买下的里份都有好几条。有同学至今还住着她祖父房产,当然,那早已收归国有了。扫四旧开始,杨莲燕就把那只小算盘砸了,去文具店买了一把大算盘。后来聚会,有人还说起这事,说可惜了,留到今天,肯定是一件宝物。吉莉莉是数学课代表,数学在全班拔尖,特别是几何,空间想象力出奇地好。一些证明题,班上那几个最自负的男生,如果要用五、六步,她常常三步、四步就完成,她有一种直达本质的灵感,因此被人戏称为“三步”。吉莉莉聪明,便有点恃才傲物,出语尖刻,在男生女生中,都不太讨人喜欢,她也不在乎,我行我素。直到文革,她父亲被揭发出来是一个叛徒,才一夜间变了一个人。杨莲燕则平和快乐,无微不至,是一个大伙儿全离不开的小管家婆。这三个全然不搭界的女生,是如何走到一起去的,至今是个谜。

杨莲燕如今在一个单位做办公室工作,依然是一个管家婆。恢复高考后,吉莉莉果然考上了数学系。她原来在父亲的一家大型企业当化验员,毕业后,便回去那儿的职工大学当了数学老师。两人都还衣食无虞。只是吉莉莉没能在数学上有所建树,是她一直心有不甘的。

三个女人一台戏。说着说着,就说起当年初三(二)那些老同学。吉莉莉和杨莲燕虽然一直就在本地生活,可说起老同学,几乎和陈雅红一样,所知不多。往日经历的事情,经过多年酝酿发酵,滤去了狂热、争斗、龃龉和伤害,已经变得醇香诱人。对如今未知的事情,也生出许多记挂与猜想。还有什么比人物的命运变幻更让人好奇的呢?于是,通过吉莉莉和杨莲燕,找到了陈雅红当年“锷未残战斗队”的三、四个革命战友。“锷未残”都是几个出身不太硬朗的班干部,为了要革命,意味深长地用了毛主席诗词中的这几个字,为自己的战斗队命了名。几个当年的革命战友又提供了另一些老同学的下落及联系方式。于是,就有了初三(二)的第一次同学聚会,也就是后来被称为“东湖一大”的那一次聚会。那次一共到了十一个人,五个女生,六个男生。比当年党的南湖一大只少一人。

那次聚会我正在外地,回来后,他们找到我,满怀激越地复述了当时种种动人的场面。

那是一个深秋,天阴着,通往湖边的林荫道上,铺满阔大的梧桐叶,一阵凉风刮来,又有一些黄叶飘落,很有一点沧桑感。

这样一个怀旧的季节,这样一个怀旧的天气,这样一个怀旧的场景,男生女生们三三两两,踏着沙沙的落叶,向湖边走去。

东湖是大家在念书时常去的地方,春游秋游,队日团日,及至文革后期,大家预感到要风流云散的前夕,都会到这个地方来。恋爱了,失恋了,也会到这儿来,走走,坐坐。一眨眼,当年那些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齐齐整整地都过了不惑之年。离散二十多载,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大家感慨不已,唏嘘不已,说了许多难忘的往事。

那天到来的人,除了陈雅红她们“三仙姑”,还有另外两个女生,一个是在小学当老师的钟惠,一个是在银行做信贷员的马玲玲。六个男生大多也混出了个人模人样。职务最高的是老班长林松,在区工会当宣传部长。职称最高的是原来班上那个“自由主义分子”姚一平,在大学做法学教授,据说还给几家大企业做着法律顾问。沈志秉在当外科医生,柯小龙在区税务局,王言开在一家中型企业当一个中层干部,悲壮地坚守着那风雨飘摇中的烂摊子,按他的说法,正在一步步把企业送进火葬场,等待壮烈牺牲的那一刻。李宗明在火车站附近开了一家水货服装店,给南来北往的民工提供一些比较适合城市生活的廉价衣物。门面不大,平平和和。这些同学,大多在一定的时候有过相关的往来,比如谁找谁联系孩子上学,谁找谁给家人动过手术,谁找谁谈过贷款事宜,谁找谁咨询过打官司的事,谁在李宗明的店里买过跳水价的西服等等等等。总之,还是一些有资格让人相求的人。大家在匆匆岁月中匆匆相见,为着一些实际的事物,总是没有功夫抒情。

到了湖边,租了一条渔家木船,缓缓荡到湖心,天庭低垂,烟波浩淼,浪涌拍打船帮,木浆吱呀作响,一阵阵惆怅一阵阵温暖涌上心头。陈雅红突然轻轻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

就在那次“东湖一大”上,有人提出来,趁着陈雅红回国的东风,将原初三(二)的同学能找到的全部找齐,搞一次大聚会,还要把当年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都找到。建议一提出,大家都兴奋不已,如同找回自己的青春少年一样,立即开始回忆全班同学的名单。说是忘了,忘了,全忘了,却又随着一件件往事,一个个场景,一句句当年的经典话语,甚至一种种食堂饭菜,那些遥远又亲切名字,竟一个一个的直往外蹦。蹦出一个,大家就欢呼一声,小算盘杨莲燕便在小本本上记下一个。同窗三载,朝夕相处,文革两年,风雨与共,有的后来还在乡下同一个锅里吃了几年饭,怎么会真的就忘了?最开始被记起来的,大都是一些班上的风云人物,班干部——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宣传委员,文娱委员,体育委员,生活委员……团干部——团支部书记,副书记,组织委员,宣传委员,团小组长……然后是学习尖子——语文课代表,数学课代表,物理课代表,化学课代表,英语课代表……体育明星——篮球的,足球的,乒乓球的,短跑的,长跑的,跳高跳远的……文艺明星,唱歌的,朗诵的,吹笛子的,拉小提琴的,画墙报的,写美术字的,编相声快板枪杆诗的……再就是相貌、语音、习性、衣着各有特色的……

回忆说笑间,杨莲燕已经在她的小本本上记满了好几页。数了数,全班五十一个人,纸上到齐了五十人,只差一个。真是一个令人欢欣鼓舞的成绩。高兴之余,大家终究有点遗憾,五十个人都记起来了,就那一个,怎么会记不起来了呢?有一个老同学遗失了,让人心里多少有些怅然。大家似乎非要与自己的记忆力较量一番似的,又开始新一轮苦苦回忆,谁跟谁同座,谁跟谁上下铺,谁跟谁课间操前排后排……竟然还是记不起来。这时有人叫了一声:“白菜!大白菜!”一声白菜,几个人也恍然大悟地喊道:“大白菜!”,有人依然没有明白这白菜大白菜究竟是什么意思。有人说:“就是那个绰号叫大白菜的……叫白,白什么?”那时的同学,人人都有绰号,有人还有好几个,不同时期,不同情景,不同地叫。到得后来,一些同学只被人记住了绰号,尊姓大名倒给忘了。终于,小算盘犹犹豫豫地说:“白……汉生?”“对对对,白汉生,白汉生!”大家似乎挽救了一个革命战友一样高兴起来。由此,著名的文博中学66届初三(二)全体在册同学的名单回忆齐全。由此,一个已经从著名的文博中学66届初三(二)的记忆中消失掉的白汉生同学便被历史地发掘出来。

这次回忆名单,小算盘贡献最大,她一个人记起来的,比所有人加起来还多,获得最佳记忆奖。小算盘说,你们也不想想,当年,你们一个个在操场上踢毽子,打排球,我就在教室里盘你们的名单,这个三角,那个五分。

说实话,如果没有人提起,我这一辈子大约不会再想起白汉生来的。但是,一当被人提起,这三个字就变成了一串串遥远又亲切的回忆。当初,我和他都是班上不多的走读生之一。放学后,有一段同路。有时我们一起回家,有时各走各的。有时候,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响了,他会走到我跟前,悄声说,走?我要有点什么事,他就会说,我在校门口等你。等我完事后,走到校门口,就可以看到他站在大门外的那棵槐树下。然后我们就一起走。初一的时候,他还喜欢用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初二就不再搭了。那时候,我们还在一年四季吃不饱的岁月里。初中生,一个月三十斤定量粮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没有别的油水,第四堂课,人就饿得有点发晕,连话都不愿意多说。有几次,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煮红薯,趁无人看见的时候,塞到我手里。煮红薯放凉了,比热的甜,比生的绵,很好吃,又解馋又顶饱。当时那种感觉,说它是人间珍肴也不过份。只是那红薯皮有点咸味,可能是在口袋里放的时间长了,也可能是手上的汗水。但也舍不得撕去。许多年后,回想起来,还恍然如昨。白汉生家有亲戚在乡下,常常给他们送一点乡土吃食来,他家子女多,以聊解饥馑之苦。后来和白汉生见面之后,我还说起这事。他也对我说起许多当年的故事,有的我记了起来,有的全然忘了,忘得一点影子都没有。

大家又记起了大白菜的来历。当年同学的绰号,有的有极精彩的典出,有的却很随意,不太讲什么道理。比如黄瓜,就是因为姓黄。南瓜,就是因为名字里有个南字。不经意被人叫一声,传了开去,就叫成了习惯。我记得几年间,班上绰号属于瓜类的,不少于五、六个,男生女生都有。白汉生曾经被叫过白兰瓜。大约那是一个瓜菜代的时候,瓜果菜蔬对大家的刺激太深。

白汉生的“大白菜”绰号,诞生于文革初期,当时,高三的同学贴出一张大字报,说市委派下来的工作组犯了方向路线错误,有人说是毒草,有人说是香花。很快分成两派,死打活缠,誓不两立,谁见了谁都要喝问一声,你的观点,香花还是毒草?仿佛是查哨的对口令。有人问到白汉生,他一愣,急急地说,不是香花……也不是毒草……是,是大白菜。发问者一时懵住,旁观者哄然大笑。从此,白汉生便得了一个“大白菜”美称,一时间传遍全校。

著名的文博中学,算是武汉一所经典中学,现在算来,校史已近百年,为湖广总督张之洞始建,抗战开始后,又与一所著名的教会学校合并,可谓中西合璧,尽善尽美了。文博中学校风严谨,学风浓郁,出了无数英才。大半个世纪以前,就有江南小北大之称,可以说是一所贵族学校。说它是一所贵族学校,有两层意思。一是它的学生来源,大多都有一些背景。官宦,商贾,书香世家,高级白领,都愿意把自己的子弟往这儿送,当然,除了愿意之外,依然要严格考试,不好凭金钱权势开后门的。到了49年后,这里依旧是新贵与旧贵的子弟占大多数。六十年代初,阶级路线讲得厉害了,工农子弟的比例才提高了一些,即便如此,那些工农子弟,学习成绩也都优秀,是他们那个阶级中的佼佼者。因此,文革中,文博中学成了旧市委,旧教育局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一大铁证。说它是一所贵族学校的另一层意思是,这里的师生,不管来源如何,在校熏陶一段时间,便都有一点贵族气息,男的儒雅,女的端庄,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比后来上面的提倡早了几十年。老师就更不用说了,随便翻翻底细,都能找到耀人的学历。到了文革,这里的人才开始疯野起来,但比起其他学校,还是要温和许多。在这样一所学校里,白汉生这个普普通通的孩子,倒成了另类。他既不是旧贵,也不是新贵,甚至也不是工农子弟。他的家庭出身一栏里,填写的是“独劳”。团章学习小组长小算盘第一次见到这个词儿,不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悄悄问他。白汉生嗫嚅说,独劳……好像就是单独的……劳动者?我也不知道……团章学习小组长小算盘还是没有明白,便去问了政治老师,从那儿知道了“独劳”就是个体手工业者或其他独立劳动者。既没有参加无产阶级劳动大协作,也没有雇工剥削,比如打箍修伞,焊壶补锅之类,比资产阶级好,比无产阶级差一点,相当于中农吧。白汉生的父亲是一个木匠。有一个小小的作坊,帮人家做个箱子柜子桌子板凳,也修理一些旧家具。那作坊其实就是他们家的那一间堂屋,白汉生家人多,晚上把作坊里的木马工具材料等等家杂一顺,搭起两张行铺还得睡人。白汉生成绩平平,相貌平平,言语短少,也没有文艺、体育之类的特长。所以,像他这样的人,在风云际会,英才辈出的文博中学,就像后来一首歌唱的“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现在想来,白汉生当时实际上是受着双重的歧视。出身好的,因为自己血统的纯正高贵而可以歧视他,一些出身不好的,可以因为自己家庭良好的文化经济条件歧视他。

白汉生被人遗忘,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不是住读生。文博的学生,来源广泛,所以大多都住读,不像当时的一般中学,就近招生,住读很少或根本就没有住读。在当时,住读生多少,有没有住读生,显示着一个学校的档次。大学住读,不用说了。军队贵族学校——八一学校,住读。地方贵族学校——育英学校,住读。所以,文博住读这个特点,在当时也是很让人羡慕的。十三四岁的少年,都渴望住读,仿佛那是一种成年礼,由此开始了独立的人生,不再笼罩于父母的羽翼之下。有些住得离学校只一箭之遥,也想方设法要当上住读生。住读的同学,一个课堂上课,一个饭堂吃饭,一个寝室睡觉,同吃同住同学习,互相间的关系要亲密许多,犹如同胞手足。走读的,就有点像庶出或外姓,与大家总要生分一些。白汉生没有住读,他家离学校不太远,步行二十多分钟。再就是他家经济困窘,可以省下一点吃住费用。前面说了,白汉生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没有什么吸引力,所以,在校多年,没有什么人去过他家,他也从不邀请谁去他家玩。在班上过得若有若无。

名单齐了,可要找到这些名单上的人,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于是又成立了一个临时联络组,费了很多周折,找到了四十二人。有的已经定居外地,有的已是泥牛入海无消息。还有三个已经去世,一个因为肝病,一个是工伤事故,另一个也是事故,是在自己家里被电打死的。白汉生初中三年没有住读,与大家交往本来就少,文革开始后,他也没有参加哪一派组织,说是去做临时工了。到得上山下乡后,就没有人再见过他。白汉生家子女多,他父母不让他下乡,继续做他的工,挣点钱贴补家用,所以与大家彻底断了联系。

寻找白汉生的任务,最后落在了我身上。因为我记起来,我去过他的家。初一的时候,到他家去做过枪。是那种木制冲锋枪,粗铁丝做零部件,比如扳机,弹卡,固定橡筋的小桩什么的,拉上橡皮筋,可以弹射一种纸叠的三角子弹,射程很远。

白汉生原来的家,在武昌老城区的一条小街上,那小街是一条明清古街,曾经非常繁华过。青石路,砖木房,大多是楼下店铺,楼上居室,或后屋工场。一竿衣物,捅到对面窗台上。几挂咸鱼,吊在自家房檐下。三两只做着饭菜的小煤炉,摆在街边的石级上。铺面大多是一些南北干鲜,日用百货,酱园,纸坊一类,再就是各种修伞配锁白铁木器的手艺店。走进小街,便听得见远远近近的各类敲打声。很有一些市井烟火气。大多人家没有自来水,街头巷尾便设有一些个小小的水站,比现今的报刊亭还要低矮许多,卖水人就在那小屋子里坐着,控制着一杆铁柄,很神气。街上人家要用水,便晃晃荡荡担了一付空桶去,将手里一枚竹制的小牌牌递给小屋里的人,那人便将那一尺来长的铁柄啪地打一个方向,伸出屋外的那根粗大的水龙头就哗哗地喷出水柱来,顷刻间将一桶水放满。那竹制的小牌牌,他们都叫它“欢喜”,上面烙着火印,有时也就随意抹上一点油漆,表示真实有效。我第一次跟着白汉生去担水,听他说“欢喜”这个名称,觉得好玩极了。

时隔数十年,我再去的时候,这条小街已经面目全非。原来一层两层的木梁柱板壁房,大多已变成那种又狭又高的灰色水泥楼房。人口多了,地皮还那么大,小巷人家,只好像树一样,拼命向天空伸展。巴掌大的地基,三层,四层,四层半,一座座建得像方宝塔。

边走边寻,记起来白汉生家斜对面曾有一座红砖砌的公共厕所,一年四季都有一股浓浓的味道。寻过去,那厕所果然还在。于是向不远处一家摆烟摊的老人打听。那老人家居然还记得白木匠,说,白木匠死了多年,他家幺儿子还住在对面那栋还建房里。于是找到了白汉生的小弟。他小弟我已经不认识,当年大约还是一个鼻涕娃娃。我说了一些往事,那个正打着麻将留着浓浓唇鬚的中年汉子说,他哥哥不住在这里,说罢扑倒自己的牌,匆匆起身,在抽屉里找出一张他哥哥的名片递给我,说上面有他哥的电话。我接过名片一看,上面写着“鄂昌工贸公司,董事长总经理白光(经济师)。名片上面,还有一排小字,是各类社团协会的任职。我说,这白光……那汉子说,白光就是我哥白汉生。

名片上有白光的公司电话,住宅电话和手机电话。那年月,座机都还远远没普及,手机更是稀罕物,被叫做大哥大,或手提。很霸道的,半匹砖那么大,还有专门装那玩艺的手提包,壮壮实实,一个食指般粗细的天线从包里伸出来。讲排场的老板,常常有专人替他抱着那玩艺,跟在身后。

告辞后,我到外面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打到白汉生的公司,一位声音娇嫩的小姐说,我们白总出差在外,什么时候回来?不好说啊。我只好又拨他的大哥大,终于拨通,白总用很蹩脚的普通话问我是谁,

我说,大白菜,你别给我来那弯管子撇撇话了,我是当年和你一起私造枪支的,记不记得起是谁?

白汉生立即换了一口汉腔喊起来:“哎呀!个狗杂子,夫子!你莫不是冒充的吧?你晓得我现在在哪里?在乌鲁木齐!几千公里之外,听到老同学的声音,真是意想不到……”白汉生一句接一句说了好半天,问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说,“你怎么搞到我的电话的?”

我简单说了找他的经过,然后说,我们初三(二)班要搞一次同学聚会,时间定在下个星期天。

白汉生说,我怕赶不回来,能不能推迟几天?

我说,陈雅红从美国回来了,她的返程机票已经定好,不好推迟。

没等我把话说完,白汉生说:“陈雅红她去了美国?难怪,我说这么些年一次都没有碰见过她,你刚才说是哪一天?”

我告诉了他聚会的日子。白汉生说,他一定准时赶回来。然后,他笑笑说:“不怕你笑话,我前些时做梦还梦见过她。她现在什么样子?”

我说,再熬几天不就见到了吗?不过你得做好思想准备,肯定和你梦见的不太一样了。

白汉生说,当然当然,几十年了……语气间,透出了些许怅惘。

聚会是在白云大酒店举行的。那是当年全武汉唯一号称五星级的一个高档酒店。那些天,白汉生在遥远的西北边陲不断地打回电话,安排聚会的一应事宜,定下了一个五桌的豪华包厅。白汉生说,老同学,多年不见,能够一聚,实在难得。希望这次给他一个面子,让他做一回东。联络组的诸位一打听,这个豪包,每桌的最低消费两千八,加上香烟酒水其他七七八八,这一东起码要做掉一万大几,便一起为大白菜心疼起来。大白菜说,莫说这些了,情意无价,情意无价。一干人心疼之余,大喜过望。几天中就一直说着这个大白菜。说出手如此阔绰,想来家底不止百万。说真是情意无价,有人有钱,也不一定舍得拿出来。说三十年河东啊,三十年河西。说在咱们初三(二),谁变成个人物都不会奇怪,唯独他大白菜,让大家做梦都想不到。说来,这聚会费用真还一直是大家的一块心病。陈雅红说过,她来做东。本想,陈雅红一个人出上三两千,办一次用度简朴的聚会,她这个在海外混了多年的华籍美人,当然不至于承受不起。但是让一个漂泊多年的海外游子,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掏钱请故乡同窗的客,从礼数上说不过去。AA制吧?有些生活困窘的同学,会不会为这三五十元钱而不便赴约呢?据说在联系过程中,已经有几个老同学婉辞了。知内情的人说,他们何尝不想来?只是自己混得这样栽,实在不好意思见江东父老。小算盘杨莲燕找到当年的团支书方秀珍时,她正在自家的巷子口摆着一个缝纫摊子,怎么说她也不来,说手上活忙,天冷了,人家等着要,现在生意不好做,刚好这秋冬时节,活多一点,不想得罪了客户。现在有白汉生包圆,而白汉生又是那样一种很低调很平民的角色——起码在大家的印象中是这样,许多话就好说了。宣传部长林松正儿八经写了一份情深意切的邀请函,让小算盘找个了文印公司漂漂亮亮地印制了一摞三开卡片。其中委婉地说到,我们班上一个你们意想不到的老同学,为大家筹办了这一次盛大的酒宴。这样一来,先前那些犯难的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聚会的日子渐渐临近,联络组开始生出些隐忧,万一那位大白菜只是图一时嘴巴快活,到时却不见了人影,那不塌了天?聚会中涉及吃喝拉撒的事,依然由当年的生活委员小算盘全权操办,办事一贯认真严谨的小算盘,特意往白云大酒店跑了一趟,探问那豪包的五桌酒。对方殷勤让座上茶,说,定好了,你们白总已经派人把定金送来,菜谱也定好,只等你们来。要不要再看看菜谱?这一下小算盘才算踏实了下来,忙说不用不用,白总定了就定了。小算盘提出来看看包间,一位餐饮经理立刻带了她去。小算盘在单位也是搞办公室工作的,待人接物一套程序很熟。豪包真够豪奢,宽敞明亮,围圈都是一色的红木太师椅,精美的红木茶几上嵌有光洁的石面,石面上是精美的烟具茶具,数一数,也够五六十个人坐了。餐桌是那种十六座的大圆盘转桌,餐具齐全,镀金的,黄灿灿耀人眼。小算盘又试了试音响,很清晰很宏亮,还好像带着一点太空回音。最后,小算盘对餐饮部经理说,能不能在酒店大门口竖一个指示牌,客人来了好找。餐饮经理说,放心,这些你们白总都已经安排了,所有迎宾措施,还有包间里的布置,全都安排妥了。

著名的文博中学初三(二)同学聚会的时间定在十一月十八日。星期六下午六点。比原定的日子提前了一天。这日子也是白汉生定的。“1118”,要要要发,大吉大利加六六大顺。后来,我发现白汉生这样做,还有一点私人的小九九在里面,这是后话。

小算盘杨莲燕是个认真人,十一月十八日星期六下午五点不到,就早早地去了白云大酒店。下了车,刚要过马路,远远就看见白云大酒店大门上方挂着一幅红色大横幅,上面印着一排金黄色的美术字:“热烈欢迎文博中学66届初三(二)班的老同学们!”不禁心中一热。走到酒店门前,又看见两块装饰精美的牌匾,一块上面写着:“忆当年,峥嵘岁月稠。看今朝,青春永不老!”另一块上面写着:“想念你,老同学!这些年,还好吗?”正要有眼泪涌出,发现身边有两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也在抒情。一个说,是哪个写的,搞得人心里直发酸。那一个说,还青春永不老呢,老得都认不得了。杨莲燕打量过去,那臃肿的面容上,依然留着一丝往昔的倩影,赶快转动脑子,想把名字记起来。对方却先叫了:“小算盘!”“真的是小算盘!”“丫丫!小梅子!”叫喊间,三个人已经拉扯成了一团。丫丫说:“我们特意早一点来,好和老同学多聊聊天。”接着,又有一些人陆陆续续地到了。那情景,有过此类经历的,都可想而知。结果是,聚会的第一地点,变成了酒店的大门口,人越来越多,还引来一些围观者。去接老师的几批同学,也相继到来。白汉生有话,老师都要去接,打的,别让老师挤公交。班主任秦老师,数学老师,英语老师,化学老师,体育老师,政治老师……都精神抖擞或颤颤巍巍地到了。同学们也都像是忘了自己的年岁,喊的喊,叫的叫,鞠的鞠躬,拥的拥抱,弄得老师们一个个泪眼迷蒙。说有几位老师已经去世,有的已去世好多年,没等到文革结束。

这次聚会的中心人物陈雅红是六点差十分到的。美国人就是有时间观念,老班长林松说。算上进酒店,上电梯,入包房的时间,恰恰整六点。陈雅红的到来,当然又引起了一阵骚动。当时班上,她是最惹人注目的人物,便是在全校,知名度也很高,走在操场上,会有人在背后说,喏,这就是初三(二)的那个“文艺细胞”!陈雅红一身衣着倒很朴素,看不出是从那花花世界来的。只是脸上那一点淡妆,与国内不同,胭脂是轻轻扑在靠耳根处的,一下显出一种洋气。大家涌上去,又是打量又是探问,直到在小算盘的吆喝下,大家才簇拥着老师,簇拥着陈雅红,向电梯间涌去。

进了那间豪华包房,同学们刚安置好老师们在坐下,衣饰精美的服务小姐就来泡茶了。宽大的包房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和张三的话刚说了一半,就有李四从背后一拳打来,眼睛望着王五,嘴里应着赵六……表演台后面的背景板上,用金色的立体字摆出“1963——1993”的字样,下面是“文博中学66届初三(二)班师生联谊会”几个大字,也是金光灿烂的。于是,这儿就成了大家合影的最佳景点,照相机的闪光灯此起彼伏,这边喊“茄子——”那边叫“南瓜——”把那些服务小姐都弄张惶了,她们还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包间里接待过这样的客人。当大厅里的时钟指到六点一刻的时候,联络组的那几位却开始恐慌起来,在老同学们忘形的说笑声浪里,他们几位焦虑地交换着眼神——关键人物白汉生还没有来。那时在场的尚无一人配有手机,也没有这种即时联络的习惯。只有惶惶不安地傻等。好在那些激动不已的人们的心思根本不在吃饭上面,也没注意时间。所以,当白汉生出现在包房门口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连小算盘都没有看出他是谁。那是一个身材壮硕,身着风衣,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有一点腼腆地打量着这个乱哄哄的场面,好像是走错了地方,又想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实话,当时我也没有认出他来。一直等他走到秦老师跟前喊了一声秦老师,大家依然没有谁认出他,只有人悄声说,这个人有点面熟。

秦老师笑着掩饰自己的窘迫,说,你看,人一老,就糊涂,你是……

这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说,秦老师,我是白汉生。

小算盘一干人这才看出来人就是白汉生,喜出望外,冲上去就擂他:“大白菜呀!成这样啦?”

“大白菜?你是大白菜吗?”

“要在大街上撞见,打死你我也不敢认哪!”

于是,同学们一边叨念着大白菜,一边大笑。也有人依然找不到一点印象,私下里与人嘀咕,忘干净了,忘干净了,真该死。

白汉生忙不迭地说:飞机晚点,市区又堵车,刚好是下班时间,我都急死了,给老师赔罪,给同学们赔罪,等下罚酒,罚酒。他一边说,一边放下手里那一款深棕色牛皮公事包,脱下那件面料做工都很考究的风衣,挂在衣帽架上。

白汉生里面是一身质地做工都很考究的毛呢西服,米色细格,挺括的黑色衬衣,规规矩矩打着一条大红领带,领带下半截缀着一枚银色的领带夹。最让人想不通的是,那白汉生好像个儿也长高了,脸儿也漂亮了,一头黑发厚厚实实光光亮亮,连那笑容那眉眼,也不似当年又拘谨又木讷了。当年,他是我们班最矮的几个之一,印象中,初中几年,永远坐第一排,有时候中间,有时候旁边。脸儿小小的,脸颊和耳根两处的皮肤黑白分明,像戴了一副孙悟空的面具。卫生委员几次提醒他,洗脸要洗耳根子,脖梗子。旧衣服新衣服没有一次穿熨贴过。这个有李宗明的老照片为证。

陈雅红挤过来,与白汉生面对面站着,很夸张地上下端详了一番,问:“你是我们初三(二)班那个大白菜吗?”

面对陈雅红,白汉生突然又有些嗫嚅,只是笑。

陈雅红又说:“人家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男生也会这样变吗?”

白汉生终于缓过一点气来,自嘲地一笑说:“没办法,生意场上,都是这样,周武正王的。我晓得我这一身蛮腻人,来不及回家换了。下次改下次改。”

白汉生这样一说,更让人觉得他真是今非昔比了。要是回到当年,被陈雅红这样美丽动人又伶牙俐齿的女生如此一抢白,那他还不得臊晕过去?正在这时,一个文静精明的年轻人指挥着几个饭店服务生抬进来几只大纸箱。年轻人对大白菜说:“白总,放什么地方?”白汉生说:“交给小姐,摆盘。”转身,他又小声对小算盘说:“顺便带回来一点新疆水果,库尔勒的香梨和吐鲁番的马奶子葡萄,刚刚摘的,味道不错,绝对天然。过去是贡品呢。上菜之前先给大家尝尝鲜,开开味。”

白汉生说着,就瞟见了我,大步朝我走来,重重一巴掌压在我肩头说,要不是你,我这辈子那还见得到这么多老同学啊!几不容易,狗杂子。你还没怎么变?

我说,你进来的时候,我根本不敢认。你原来不是比我矮一大截的吗?

白汉生说,你不晓得,文化大革命那几年,我在外面打工,一百斤两百斤的包往身上扛,不但没有压矮,还看着一节节往上长,长得连裤子都没得穿的,都吊在这个地方。说着,白汉生用手指在小腿肚子处划出一道线。

正在这时,李宗明从别人手里抢过他那本旧相册,凑到大白菜跟前,将那语录本大小的旧相册摊开放在手心,一边看上面的一张照片,一边对照着白汉生的模样。那照片是初一过队日的时候,我们班十几个男生在东湖边那头白象雕塑前照的。四寸大小,是李宗明特意带来的。刚才传看了一圈,没有一个人能认出半数以上的人来。当时三年饥荒刚刚过去,上面的人儿都是一个个瘦瘦精精,衣着简陋。还戴着红领巾,天真无邪正经八百地望着镜头。

王言开指着一个小人儿说,他们说这是你。

白汉生接过相册,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看了半天,很肯定地说,不是。

李宗明说,你敢说不是?你只看看你当时穿的什么,大垮垮汗背心!光颈子戴的红领巾。你当年总是穿汗背心,我们还笑过你,上体育课,一跑,飘带就飞到背上去了,像一根辫子飘呀飘,你不记得了,老师也说过你……

照片上大家都穿的白衬衣,起码也是翻领汗衫一类,过队日,对孩子们来说,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节日。红领巾被那白衣领翻过来一压,才能有味道,就像如今穿衬衣打领带一样。

李宗明这一说,白汉生好像是记了起来,脸上终于又有了一点当年的窘迫,憨憨一笑说,怎么这脸面不像?

有人说,你当年就是这个脸面呀!

众人哄笑。

大白菜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张照片呢?赶快帮我翻拍一张,好让我保存一点从前的形象。

李宗明收回相册,塞进口袋,说,等下我们谈谈价,这是一件文物呢。

大家又开始显露出了当年的坏来,你言我语,唇枪舌剑,好不热闹。眼见已过了六点半,众人还没有要打住的意思,老班长林松只好要来无线麦克,大声宣布入席。小算盘便忙着排坐。五张大圆桌梅花形排列。挨着表演台的为首席,安排六位老师,陈雅红,老班长和白汉生作陪。其余四桌,由当年的四个小组长分别任席长,成员自由组合。安排一宣布,几个老师立即反对,数学老师说:“好不容易和同学们相聚,还是让我们像当年一样,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吧,每桌一个老师,好不好?”话音刚落,同学们便在一片拥戴声中,将老师们抢了去。班主任秦老师还是留在首席,老班长林松和华籍美人陈雅红一左一右作陪。白汉生已经跑到王言开那一桌坐下了,却被小算盘拖了过来,摁在了陈雅红旁边,白汉生推脱了一下,也就坐下了。小算盘又让我坐到大白菜旁边,说,夫子,你寻人有功,陪大白菜,好说话。坐下没说几句话,白汉生就说起我们当年的事来,说有一次,用一支刚做好的“冲锋枪”,把陈雅红打哭了,枪被秦老师收去,心疼得不行,写了几份检讨,保证不再带到学校,才要了回来。白汉生问陈雅红还记不记得,陈雅红说,我这个人,从来只记吃不记打。

小算盘清点了一下人数,本地通知四十人,实到三十七人,老师六人,临时从深圳,四川,北京赶来的三人,加上带来的子女四人,总共五十人。每桌十人,刚好圆圆满满五桌。

老班长林松拿了无线话筒,吆喝了好几声,把沸沸扬扬的说笑声压了下去,然后清了清嗓子,作古正经开了腔:“文博中学66届初三(二)班同学聚会暨师生联谊会,现在正式开始!”

话未落音,全场一片掌声,呼喊声,和叮叮咚咚的敲打碗碟声。

老班长林松又喊一声:“同学们起立——”

同学们“哗”地站起来,一下想起了当年老师走进课堂的时候,刚才沸沸扬扬的说笑凝住了,有一种感动从心底升起来,堵塞在胸膛。

林松说:“让我们向当年精心培育我们的老师们齐声问候——老师好!”

一片已不再年轻的嗓子大声喊道:“老——师——好!”

这一下让六位老师激动得抖抖嗦嗦不知说什么好,也齐齐站了起来,忙不迭地说:“坐下坐下,同学们都坐下。”

林松又喊一声:“坐下——”

大家这才呼呼啦啦坐下。

林松说:“我们进校时,是一九六三年,一晃整整三十年过去了。当年,我们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现在是一起人到中年。我们当年的老师,也都是满头白发。今天我们还能够在这里喊一声老师好,真是幸福哇!在这里,也让我们记住那些已经去世的老师和同学,愿他们永远安宁,永远活在我们的回忆中。”说到这里,大家才感觉到这三十年的份量,气氛有些凝重,刚才一些正在进行的小话题,都中止了。

林松接着说:“今天,我们都还活着,也是一种福分。今天都是老同学,说一点私房话,我在工会工作,看到了太多人,生活非常艰难,身体非常不好,很多都是我们这一辈的……”林松停下来,换了一个话题,“不容易啊……我们今天能在这里聚会,首先要感谢从遥远的大洋彼岸回到故乡的陈雅红同学,是她提议举行这样的一次聚会,其次,要感谢小算盘,三步,王言开等等联络组的成员,是他们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从茫茫人海中,将各位打捞出水,要不然,我们的相见……弄不好,就是下辈子的事了。最后,我要特别表扬一个同学,那就是我们的大白菜——白汉生同学!”

说到这里,大伙已经笑成一片。

林松也笑了:“说实话,那天我们回忆初三(二)名单的时候,差一点就把他忘了。还是当年他的入团介绍人小算盘想起来的——”

白汉生插了一句嘴:“没有入成。”

大伙又笑成一片。

林松说:“没有入成不要紧,今天咱们团支部的都到了吧?表决一下,追认一个团员,行吧?”

于是,是不是团员的,一起举起手来。

林松说:“好,一致通过。另外,虽然大白菜一直不让说,我还是要说一下——刚才听不少人说,第一次进这么豪华的酒店,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不怕你们笑话,我这个所谓的部长,也是第一次进。今天咱们的聚会,是大白菜一手操办的。人在乌鲁木齐,千里之外遥控。从门口的横幅牌匾,到吃的喝的,全由他一个人包圆。”说到这里,大家鼓起掌来。林松接着说,“确实让我们看到了同学的情谊,我很感动。”大家又一次鼓掌。白汉生顿时脸红了,直在那里向林松摇手,向大家抱拳作揖:“不说了不说了,都是老同学……”

林松说:“好,不说了,尽在不言中了。下面,请我们的海外来宾——我们的文娱委员陈雅红致词——”

陈雅红刚刚站起来,眼里已经盈满泪水:“进大门的时候,看见那两块牌子,我就忍不住哭了起来,那上面的几句话,就是我在外面多少年来,心里想的话——同学们,想念你,这些年,还好吗?真是……唉!千言万语,都被这两句话说了出来。”陈雅红转向白汉生,“没想到,大白菜呀,你还有这么多的柔情,当年要是知道这一点的话,我也许不会流落到美国去了,谢谢你——”说着,陈雅红竟俯下身子,很西方地在白汉生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哇——同学们一起大叫起来。这些从禁欲主义年代一步步走过来的男男女女,从来是手都不碰一下的,尽管如今碰上开放时代,但那时留下的痕迹已经如刀劈斧斫,所以陈雅红的这一举动,让大家一下惊讶得不行,也兴奋得不行。只是把那本来就脸红了的白汉生,窘得手足无措。

陈雅红又说:“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我们从一个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变成了半个老太太——”

秦老师说:“在我们这些老太太面前,你就别说老太太啦!还是小丫头啊!”

不知是美国的饮食呢,还是美国的化妆品,陈雅红看起来也就三十多的样子,和班上许多操劳女生相比,要少嫩多了。几个女生在下面嘀咕,一个说,人比人,活不成。一个说,站的菩萨站一生,坐的菩萨坐一生。一个说,真的,陈雅红这一辈子,总是这么顺。说话的几个女生,都是近些年下岗待岗的,她们一来,便自然地坐到一起,互相倾倒苦水。

陈雅红说:“今天又能和我们的老师重逢,真是百感交集。刚才一见到鄢老师,心里就一紧,一下子想起当年给鄢老师写大字报的事,说鄢老师穿奇装异服,还描眉,是资产阶级臭美——”

大家一下笑起来。

鄢老师说:“还说了高跟鞋。那哪是高跟鞋哟,就寸把高,和你们今天脚上的都不能比。害得我回去把跟跟儿劈了,结果呢,鞋跟跟儿劈咯,鞋尖尖儿翘起——”鄢老师是四川人,不说英语的时候,一口地道的四川话。是同学们私下模仿得最多的一个老师。偶尔被她听见,她也不太生气,说,不是这个样子说爹,是这个样子说爹。于是,当同学间有不同意见,便会学鄢老师的口音说,不是这个样子说爹,是这个样子说爹。

听了鄢老师补充,同学们笑得更是厉害。

陈雅红说:“现在想想,真是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向鄢老师补一个道歉。原谅我们那时小,不懂事。”

鄢老师忙说:“原谅原谅,早就原谅了,和后来的工宣队军宣队比,你那还是和风细雨呢。算了,不说这些,今天是高兴的日子。”

鄢老师是那种心气高傲的女性,敢说敢为,这一辈子,为此吃了不少亏。其实,那时我们许多男生,私下里都很喜欢她,特别是那个叫憨坨的,常在下面给女老师打分,在他那儿,鄢老师的分最高。他还说过,鄢老师长得像那个电影演员王丹凤。不知怎么,后来批斗老师的时候,他对鄢老师最狠,还扇过鄢老师一个耳光。他这次没来,不知道和当年那件事有没有关系。

鄢老师本原还笑着,脸上突然就有点僵了。

陈雅红忙说:“本来,我也不想说起这些难堪的话题,但是一想,再不说,以后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尽管老师们原谅了我们,我想,我们这些当年伤害了老师的学生,还是一起向老师鞠个躬,说声对不起——”陈雅红说完,向全体老师深深鞠了一躬。

林松见气氛过于伤感,接过陈雅红的话说:“陈雅红说出了我们大家的心里话。鄢老师说得好,今天是一个高兴的日子,我们请老师们都给说几句,好不好?”

同学们热烈鼓掌。

从班主任秦老师起,老师们一个个说下去。老师们都很动情,笑着笑着,就说出泪花花来。六个老师全部都退了休。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能听出他们现在的日子也不太好过。收入,住房,身体,各有各的困窘。但是老师们都说,看见往日的同学们今天这个样子,还是蛮安慰的。

鄢老师说:“我是当年被你们批得最多的,也是斗得最凶的,但是,如果有人问我,下辈子你想做什么,我说,还是当要一个老师。”话如果仅仅说到这里,也可以只当一个套话听,可是鄢老师又说,“我们这一代老师啊,也都没有当好,当年你们那些极左的东西,哪一点不是我们苦口婆心地教给你们的?连我这个教外语的,都一天到晚对你们念revolution ! class struggle! Long live Chairmanmao!Long long live Chairmanmao!你们说,伟大领袖一发号令,战斗啊,革命啊,说着就来了,你们怎么会不响应?没有想到的是,教给你们的那一套,最先用到我们自己身上……所以我说,下辈子还要当老师,是想当一个教你们说真话能思考的合格的老师。”

老师们的讲话,在同学们一次次掌声笑声中结束。最后,林松让白汉生说几句。白汉生一个劲摇手:“不说不说……”林松说:“现在的时间是七点差一刻,咱们七点整正式开饭,你要不说,咱们就不吃了。”见白汉生还在那儿苦笑,林松又说,“你知道,当年威虎山上百鸡宴,小炉匠栾平为什么被抢毙了?就是因为他耽误了土匪们开饭。”

在大家的吆喝声和掌声中,白汉生不得不站了起来。

白汉生想了想说:“说是不说不说啊,其实,真是有很多话想说……今天见到大家,见到当年辛辛苦苦教我们的老师,见到那么多老同学,让人想起了许多过去的日子。这些天,我在外地,天天都睡不好觉。从前的事,一股劲往脑子里跑。我知道,在我们初三(二),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但是我一直都很钦佩那些功课好的,有特长的,聪明的,会说话的,甚至家庭条件好的同学,有的时候甚至很忌妒……我知道,我是一个丑小鸭——”

下面有人喊:“你现在是白天鹅呀——”

几个女生又嘀咕:“真是怪,这个大白菜连人都变帅气了,是不是一有钱人就会漂亮?”

一个说:“反正女人都是这样的,人靠衣妆马靠鞍。”

一个说:“气质也蛮好,原来总是怏鸡子一样。”

一个说:“到现在我都没有想起他原来的样子。”

白汉生笑笑:“别的没有什么说的,以后大家多联系,多来往,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小算盘喊:“大家都很关心哦,你是怎么先富起来的?给我们介绍介绍经验,让我们也一起共同进步嘛!”

一干人就跟着起哄。

白汉生说:“不敢不敢,只是碰到一个好时候,好运气。你们晓得,这些年,赚了一点钱的,大多数是一些撇撇歪歪的人。没有想头,就没有负担,胆子就大,反正做垮了,了不起还是个还……和你们比……我其实是走投无路,不小心成了这样。”

有人喊:“我现在也走投无路啊,让我们这些老同学也不小心一下,变成你这样才好啊——”

白汉生说:“说来话长,现在联系上了,以后慢慢说,好不好?我看大家肚子都说饿了——”白汉生对林松说,“先开饭,好不好?”

林松站起来喊道:“现在开饭!”

有人就吆喝:“厅里点灯,山外点明子——”

开始上菜的时候,林松又宣布说:“同学们,咱们今天聚齐不容易,三十多年了,人生有许多变化,等下吃饭的时候,咱们同学,每个人花个三两分钟,说说自己的经历,说说自己的现状,大家之间,好有个新的了解,好不好?”

同学们都鼓掌,表示赞同。

说话间,一溜婷婷玉立的服务小姐,便摇摇曳曳鱼贯而入,每一桌围圈站五个,每个都有一米七以上的个子,穿着那种喜气洋洋的大红旗袍,锲开得很高,让人如芒在背很不自在。紧接着,传菜员送餐员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眨眼功夫,头几道菜已经将桌面摆得花花绿绿了。服务小姐立刻开始为大家开餐具,围餐巾,倒佐料,斟酒水,分汤夹菜……手脚又轻盈又麻利。每人面前,盘子碟子大碗小碗摆了一片,你刚往里面放进一小根骨头,小姐就来给你换新碟了。这些吃惯了苦的同学们和老师们,这辈子,哪消受过如此体贴入微的伺候?有的喃喃说,自己来,我们自己来。有的说不换不换,麻烦。服务小姐只是一笑,依然做着自己的本份工作。

白云大酒店以正宗粤菜为主,厨子都是来自香港澳门。配料做工都很讲究。上来的汤和菜,同学们大多第一次见,也叫不上名字,有些海鲜的吃法,须服务小姐讲解演示。

此等奢华,几乎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第一次。那年月,即便是班上的成功人士,月薪也就千把块钱。就算人们眼里油水最厚的税官柯小龙,他说,也就是白抽几条烟,白吃几顿饭,过年过节,有人送些补品,还没有胆子拿现钱。哪敢进这样的酒店?所以,用法学教授姚一平的话说,这样的消费,给人以一种震撼感。

我悄悄对白汉生说,你这样太破费了。

白汉生说,难得难得。

我开玩笑地问,你如今到底有多少钱?敢这样花?

白汉生笑笑,答非所问地说,钱这个东西,是个贱命,你用它,它才是钱,你不用它,它就是纸。

酒宴终于正式开始。

第一杯酒,全体同学敬全体老师。

第二杯酒,祭奠那些故世的老师和同学。

第三杯,献给我们深深怀念的文博中学。

然后大家自由进餐了。自由进餐的过程中,按原来的小组,一个个作简短发言。发言的内容,大体都是离开学校后,到哪里插队,哪一年招工,哪一年上大学,毕业后干什么工作,现在干什么工作,什么时候结婚,有个儿子还是女儿,多大,等等等等。最后几句话,大体都和自己的职业相关,比如林松,在工会生活保障部,他就说,老同学们如果在解困再就业方面有什么困难,我当鼎力相助。法学教授姚一平说,凡老同学或老同学直系亲属打官司,我一定免费当律师。外科大夫沈志秉说,我做腹外手术,就是腰部以下,妇科的手术做的最多,现在正吃饭,就不细说了。女生到了年纪,一定要注意,发现问题来找我。不过,最好不找我。也有的说,在学校任了个一官半职,老同学的孩子考试差几分,十几分,我尽量帮忙,不花钱,少花钱。此话一说,引来一片掌声。轮到当年的团支部书记方秀珍说的时候,林松特意先介绍了一下,说方秀珍曾当过市劳模,市优秀党员。方秀珍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纺织行业,受冲击最大,我这个劳模也一样下岗几年了。小算盘那天找我的时候看见的,我现在摆了一个缝纫摊子,附近的同学,哪个有点缝缝补补的事,尽管到我这里来,咱们还是像当年一样,学雷锋,不收钱。”

一些男生已经往肚子里灌下不少酒。一来兴奋,二来酒好,一瓶一瓶,全是茅台。我们这一拨人,不管原来是文静还是粗放,凡去了农村的,都练出了一副好酒量。既便是如今当了老师当了教授,喝起酒来,依旧显出当年插队时留下的功底。

一个男生端了酒杯走到方秀珍跟前,带着一点酒意说:“方秀珍,你原来是我的团支部书记,现在我还是叫你方书记,我佩服你,自强不息!来,我敬你一杯!”说罢,也不管方秀珍喝不喝,就一仰脖子,倒了个干净。见他喝了,方秀珍也一口喝了。这个男生又将自己的酒斟满,走到白汉生面前:“大白菜,我也佩服你,如今你有了钱,钱有铜臭味,但是你这个人还没有铜臭味。还是我们的老同学,我也敬你一杯!”说完又是一仰脖子,喝了。白汉生笑笑说,这话说得蛮中听,谢谢。说罢也喝了。于是,各桌之间,开始了川流不息地敬酒与祝福,先是敬老师,后来互相敬,豪包里一片嗡嗡嗡,脑子里一片嗡嗡嗡,众人渐渐进入半醺状态。于是,原来划分的座席,渐渐乱了套。

往后说下去,才知道像方秀珍这样的还有几个,有的还是夫妻双双把家还。话一经说开,老同学间,便不讲那些面子了。相互之间,吐完苦水便讨论起种种生财之道。当时同学们也就四十出头,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年龄。当然,三四十个同学中,大多数还算小康,文博中学的人,还是读书坯子多,许多人——大概超过一半,陆陆续续都完成了高等教育,因此,还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

大家吃喝说笑的时候,小算盘拿出来一个硬皮本子,一个个让大家留言,留下通讯方式。说等日后打印成册,每人一份,算是第一次同学聚会的纪念。在此之前,一些人已经在你递过来,我递过去地交换名片了。小算盘说,就这么急不可耐啦?到时候,我给你们的都在上面了。

酒宴闹到快九点,已经有人醉了。有人酒醉,有人心醉。

白汉生说,他已经定好一个舞厅,大家去坐坐,喝喝茶,跳跳舞,唱唱歌,醒醒酒,住得远的同学,都不要担心回家的问题。这样一说,大家就一起涌向舞厅。

没想到,一个个男生女生,都还能跳。先是大伙抢着请老师跳,老师们一个个也能跳。秦老师说,我们是六十年代初期,饿着肚子扫的舞盲。姚一平说,我们是八十年代初期,听着邓丽君扫的舞盲。许多男生请鄢老师跳,鄢老师跳得很好,跳得很年轻。然后,一个个不再年轻的男生请了一个个不再年轻的女生跳。同学多年,不曾拉过手,甚至不曾说过话,现在轻轻相拥,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新鲜又温暖。这一代人在性的启蒙上,几乎是白纸一张。许多人长久地在黑暗中摸索,懵懵懂懂才会了一些。有人说,至今和老婆没有手挽手逛过街。咱们老师那一代,年轻时还握过女生的手跳过舞,还唱了几年“让我们的心上人儿自己去猜想”,唱过“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唱过“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到了我们,只好唱“跟着我的战友上战场”了。再往上看,那些革命先驱,有几个不是有过两个老婆,三个老婆?革命革着,就革出了爱情。如今这新一代就不用说了,初中《生理卫生》课本拿着就笑了,说上面画的什么呀,一点不像。我们那个时候,课本倒是发了,一堂课也没上,自己看,也不得要领。如今到了中年,捏着出汗的手,抚着粗壮的腰,竟会生出些许激越与感动。

善解人意的乐队为这些中老年人演奏怀旧乐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星星索》,《红莓花儿开》……“可是我不能向他表白,满怀的知心话儿不能说出来……”一个女中音歌手忧郁地唱着。这些曲子,近些年来也常听,可是到了今天晚上,里边那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如此强烈的撞击着大家的心扉。

那种舞厅的乐队是很殷勤的,只要客人唱歌,他们都会卖力地伴奏。歌手也会热情地与你合唱,帮你唱过去那些你不熟的段落。所以,当陈雅红要过麦克的时候,他们的伴奏更来劲了。陈雅红唱了一首《红河谷》。“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离开可爱的故乡。为什么不让她与你同去?为什么把她留在村庄上……”陈雅红的声音,已经不似当年那样清亮甜美,变得有些沙哑,有些苍凉,有一种经历了人生的厚重。她一边唱,一边用手势让大家跳舞,“你可会想到你的故乡,多么寂寞多么凄凉。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或许是她这种异国他乡的身份,大家听出了许多惆怅。陈雅红唱了以后,勾起了许多人的情绪,也一个个唱起那些老歌来。

当《蓝色的多瑙河》响起的时候,白汉生走向陈雅红,大大方方地将她从座椅上轻轻拉起来,说,我请你跳个舞。一时间,其他人都不再动作。于是,舞池里只有白汉生和陈雅红一对在跳了。开始,两人的表情都有一丝丝不自然,随着舞步的和谐,两人很快进入舞者的角色。舞池空旷,这华尔兹就跳得很洒脱。到得后来,白汉生简直把陈雅红抡得飞旋起来,陈雅红也干脆放开,动作做得热烈又大胆,甚至洋溢出一种拉丁女性的挑逗风采。一时间让众人看得热血沸腾。白汉生倒还儒雅,微微笑着,很有分寸。陈雅红的一切,大家都不奇怪,小丫头的时候,便看过她用肢体表达了。只是这白汉生,让大家耳目一新。在舞曲最后打住的那一拍上,他们两人心领神会地做了一个漂亮的造型。大家鼓起掌来。而后,白汉生又一个个地请了班上的许多女生跳,看得出来,她们被这样一个又有钱又有情意的男人轻轻搂着,随他手部的暗示,做出种种动作的时候,有一些羞涩,有一些满足,有一些青春的快乐。

那天晚上,白汉生成了一个真正的明星。丑小鸭也好,青蛙王子也好,这一类命运变幻的故事,总是最能吸引人的。白汉生没有多说自己,反倒引起大家的许多猜想。

舞间休息的时候,秦老师说了一件事。秦老师说:“明年九月,是文博中学建校九十年大庆,我希望同学们都能回来一下,再看一眼我们的母校。”同学们当即热烈应允,说刚才还在商量,什么时候回母校怀旧去呢。

夜深,大家在一片道别声中,依依不舍地离去。大伙很久没有抒情了,那个晚上,都拼命地抒情。一个个说,真是感慨万千啊。真是如在梦中啊。真是难以忘怀啊。说那种纯洁无暇的岁月今生今世也没有了。喝醉的一位现在被凉风一吹,醒了过来,说,狗日的,今天晚上要失眠。

大家一个劲谢谢联络组,谢谢陈雅红,谢谢大白菜。

酒店门前,候着一长溜出租车,小算盘先让接老师的同学仍旧送老师返回,剩下的同学,按居住方位,几个一组,依次安排上车,她交给最后到达的人一份车钱:“你是车长,辛苦一下,把你的人确确实实送到家门口。”这一点,也是白汉生的事先安排。

小算盘安排车的时候,白汉生走到我跟前,轻声说:“明天,陈雅红想回母校看看,她说,明年九月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我们一起陪她去?”

我笑笑:“有我什么事啊?去给你们做电灯泡?”

白汉生说:“想哪儿去了?又没有什么私情,只是聊一聊,走一走,说一说过去的事情。三人为公嘛!就算你帮我的忙,行吧?明天早上十点,我先来接你。”看来,这家伙已经和陈雅红说好了。

我说:“好吧,你们什么时候觉得我碍事了,就放我走啊!”

那天陈雅红是白汉生亲自驾车护送回家的。他后来说,那一夜的感觉真好。我问,如何好?他笑而不答。

第二天,白汉生准时来接了我,然后去了陈雅红家。陈雅红的父母都是话剧团的演员,退了休。他们说,不退休也早已没有戏演,如今话剧团和垮了台差不多。他们谈起五十年代的往事,谈起《带枪的人》啊,谈起《海鸥》啊,谈起《红星照耀莫斯科》啊,怅然又迷醉。说那时候,真是红火,自己想搞一张自己演出的票都不容易。现在呢,有时一场只卖五张票。我忽然记起来最近一个电视剧里,好像有陈雅红父亲演的一个角色,戏不多,也没什么意思,想想便没有问。陈雅红有个弟弟,原来也在话剧团,后来看演戏没有前途,早几年去南方闯荡了。陈雅红说,也不知道混出个啥样子,忙得春节都不回家。白汉生对陈雅红的父母说,你们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和我们说,一定不要客气。陈雅红也说,有什么要紧事,找他们,都是信得过的老同学。陈雅红的父母问了白汉生干什么工作。白汉生说,自己开了一家公司,说着,忙着从包里拿出名片递过去。陈雅红说,我们班的大款啦,昨天,那么大排场,都是他一个人买的单。

那天陈雅红穿了一件火红的风衣,化了一点淡妆,戴了一顶红黑相间的阔边呢帽,终于显现出一些异国情调来,不似头天晚上那么朴素。

我也多年没回中学母校了。去的路上,白汉生一边开车,一边回忆校园的场景,回忆那场景中发生的种种事情。陈雅红也说了许多她们女生宿舍的故事,说她们如何在睡觉前光着腿,披了花床单演《马兰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儿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我老猫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谁演大兰,谁演小兰,谁演大山猫。

文博中学依山而建,那山,实际上只是一座坡势平缓的小丘,只在山脊上有一些嶙峋的山石。山后面是一片大湖。上学时,一些发愤的同学,常常到山上去读书,面对烟波浩淼的湖面,胸怀阔大,心地澄明,便有一种志向高远的气度浮上心头。

到了学校,发现变化很大,几乎认不出是我们的母校。一时间,三人都有点茫然。一路上渴望见到的那些,差不多全都消失了。教学楼都换成了新的,五层,六层,样式很现代。虽然是星期天,还是有许多学生,有的在走廊上,有的在教室里,也有的从我们身边来来去去。这些小校友们都有着一张张稚气得一览无余的脸,衣着很好,营养很好,个子很高,女生们都早早发育了,挺着饱满的胸脯,打闹着,大声说话,全然没有注意我们这几个老学长。铃声响了,小学友们推推搡搡涌进教室,一切安静下来。

白汉生说,都是毕业班的,中考,高考,一关接一关。到了这个时候,就没有星期天了。我一早就送女儿去了学校。

我们在校园里走着,对每一个有点年纪的人都特别注意,想认出当年的某一位老师或校工来。一个都没有碰到。

陈雅红去找她们当年的女生宿舍,竟然找不到。问了一个人,他说,哦,早拆了,那是危房。他指着山坡上几栋六层的宿舍说,原来就在那儿,现在这都是新盖的,女生是后面两栋,男生是前面两栋。陈雅红走到女生宿舍前,说,我总是梦见我们宿舍。大统舱,高低床,木地板,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响,晚上有人上厕所,也嘎吱嘎吱响。光线很暗,天花板很高,上面有老鼠跑的声音。现在抬头望去,一片泛着银光的铝合金窗,窗外是一排排统一安装的金属晾衣架,上面挂满女孩子们五彩缤纷的衣物,还有她们的那些小物件,很讲究的纹胸,小裤衩。陈雅红笑笑,指了指那些东西说,当年,我们女生的这些东西,哪敢堂而皇之晾到外面?就是女生之间,也生怕给别人看到,都遮遮掩掩的,外面套一件大衣服,从来就没有好好见过阳光。陈雅红笑笑说,现在想来,也真是很不卫生的。

我们又寻了一些地方,原来的山坡上,有一些两层楼的教师宿舍,青砖红瓦,木楼梯,外走廊,许多我们熟悉的老师,都在那里面住。我们有时去商量事情,有时去玩,或是看望生病的老师,一家家走过去,可以看到很多老师。过着很普通的生活。

陈雅红两眼空空地望着校园说:“都没有了……变得太快。在美国,我去过一些大学,像耶鲁,哈佛,芝加哥大学,那儿的建筑,一两百年来,就一直是那样,教学楼,办公楼,图书馆,还有那哥特式的教堂,全都是原来的样子。矮矮的,很旧,但就是那种陈旧样子,有一种让你觉得亲切的东西……可是我们这儿,一下就让你成了个陌生人。”

我们终于在校区东边,找到了原来的理化实验楼。那是一栋西式二层楼房,很宽大。花岗岩墙面,像城堡一样结实。我们和物理,化学的最早的相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小孔成像,热力转换,米汤变蓝……曾给我们带来许多新奇和幻想。那些试验课不需要规规矩矩坐在课桌后面,大家围着老师,或在各自的实验台前摆弄自己的那一套家伙,特别自在。

见到了自己熟悉的环境,也就见到了自己的当年。我们几个很快想起了往日的许多事情。特别是白汉生,他至今还能记得那么多往事,似乎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在不断地温习它们一样。

我们走到里面的时候,发现每一间实验室都敞着门,屋里空空如也,有几个工人在拆卸墙头的电表。我们问,是不是要装修?他们说,要拆。这座楼要拆。

陈雅红急了,忙说:“这楼好好的,再用一百年也不成问题,为什么要拆?”

那工人没好气地说:“我哪知道这些?要我拆,我就拆。”

另一个人见陈雅红多少有点尴尬,打了一个圆场说:“要盖一个新的啦!”

我们都有些沮丧。白汉生提议到后面山上去看看。

那座后山是我们少年时的百草园。也是我们青春期的芳草地。每有忧郁惆怅,一些同学便会独自爬到山上去释放自己的心情。去唱唱歌,去念念诗文,或一言不发,坐那儿发呆。那时我们有一句口头禅,谁谁谁又到山上抒情去了。如今,一部分山坡被开辟出来盖了房,再往上去,都没怎么动。一些石头,一些树,让人记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连山路上那些不知哪个年月铺设的石级,都是原来的,只是苍老一些。可能是深秋,有些萧瑟。草木枯黄了,树林显得比从前稀疏。到了山顶,有几块平整的空地,往日同学间的一些聚会,常在这里举行。

白汉生突然说:“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声援越南游行回来,我们有几个男生在这里聊到深夜,说打仗的事情?”

我说:“记得,我们几个走读的,连晚饭都没有吃,还是谁给了两个馒头。”

白汉生说:“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王言开说,想不到,我们这一代,还等到了一场战争。只要仗一打起来,我就参军,到越南去。我说,我也想当兵。那时我真的很想当兵,我成绩不好,也没有其他特长,家里也只有那个样子,我希望换一种轰轰烈烈的生活,要就战死,要就当个英雄。可是话一出口,王言开的一句话,让我至今没忘。他看着我,笑了一下。王言开那个表情好像说是我在说笑话一样。然后他说,你连个团员都不是,还想当兵?”

陈雅红笑了笑说:“你呀,这些陈年往事还记得这么清楚?”

白汉生也笑了笑:“真是,这些看起来像笑话一样的事情,当初把它看的那么重。王言开说了这话之后,好长时间,我都闷得说不出话来。”

那天舞会上,见了白汉生和陈雅红跳舞之后,我本以为在这样的小场合,白汉生会说说当初那些朦朦胧胧的初恋情绪,就像那天酒宴上,一些老同学借了一点酒劲,半真半假地将三十年前那些情感老账翻检出来一样。可是旧地重游半天,白汉生一点也没有提到当年的旧情,老在说那些沉重的事情。我带点开玩笑的口气对陈雅红说:“往事难忘,旧情难忘,白汉生说,前不久还在梦里见到过你呢!”

陈雅红大笑起来:“你听他开玩笑,如今,像他这样的成功人士,多少如花似玉的小丫头往他身边涌啊?还会梦见我们这样的老太婆?”

本来我的话一出口,白汉生还有点窘迫,听了陈雅红的话,他倒坦诚地说了:“真的,真是梦见过好几回,还清清楚楚看见了你那条红方格的裙子。”

陈雅红又笑了,但这次已经没有了戏謔的意味:“你知道,一个女人,喜欢听见这样的话。”

其实,从白汉生的表现,陈雅红怎么会没有感觉呢?我们这些旁观者也能看出其中的隐情来呢。只是到了今天的地步,这一切只能当作一次情感的怀旧旅行而已,就像那句烂俗的台词说的一样,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过去又能怎样?

白汉生也自嘲地笑笑:“一个人,心里有点牵挂,还是蛮有味道。”

陈雅红也自嘲地笑笑:“现在见了面,那一点点牵挂就会消失了。”然后她用夸张的舞台腔说,“我真后悔呀,早知道,不见面,让那牵挂永远地保留下去。”

两个人真真假假斗了几句嘴,于是,将浓重的纯情化作了轻巧的调侃,许多怅然,许多暧昧,便释然了。就像在漫漫长途中,终于有机会将一些赘物解下,放在路边,日后的行程便会轻松一些。这时我才知道了我的作用,一些话,当有第三人在场的时候,反倒当不得真,但是毕竟又说了。就像舞台剧,有观众的时候,那些话便是台词。

中午,白汉生请我们去了远郊的一个湖心小岛,吃那儿的渔家饭菜。白汉生说,陈雅红如今是美国人了,肠胃娇嫩,那儿的东西都没有污染。

那天陈雅红的情绪也特别饱满,白汉生说去哪儿,她都赞同。

白汉生在湖边停了车,要了一只小木船摇到湖心岛上。那酒家只是几间竹寮,里边的桌椅家杂也是竹子的。我们在一扇窗前坐定,白汉生很熟悉地点了几份菜,菜都很简单,全是用湖里的东西做成,鱼虾螺蚌莲藕菱角一类。白汉生又要了一小坛花雕,要酒家拿去温了,大家便慢慢喝,慢慢聊,看着窗外的湖光,听着窗下的涛声。

陈雅红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我真的有一条红方格的裙子。这么大的格子——陈雅红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两两相对,比了一个大小。斜纹布的,拖到脚面。穿了几次,不敢穿了,有人反映说,洋里洋气的。

白汉生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没有瞎编吧?

陈雅红说,你还梦见是红颜色的?

白汉生说,暗红色,黑条文,是不是?

陈雅红的眼睛有些湿了。说,你要不说,我都记不起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情,陈雅红又说,人家说,梦是没有颜色的。

白汉生说,那我怎么就看到颜色了?

陈雅红叹口气说,真没想到,一条当年的裙子,被你梦见到了。

我说,哪是梦见裙子呢?

白汉生也笑笑,赶快岔开话题,问了陈雅红去美国的前前后后。陈雅红也问了白汉生这些年的经历。白汉生说,那一年,同学们都下乡了,他家里不让他下。同学们都走光后,他才感到特别孤单。他说,那时城里几乎看不到和自己一般大小的人,走到街上,像是一个越狱的犯人。别人看自己眼光,都带着猜疑的。他那时在一家街办翻砂厂做工。那家翻砂厂的厂长常常找白汉生的父亲作模具,所以冒了一点风险将白汉生留在厂子里,干一些清清拣拣的活,一个月给白汉生二十五元工钱。这在当时,是很大一笔钱了,比国营大厂的学徒工还要多。白汉生下面有四个弟妹,所以他那二十五元钱很能够帮衬一下家里。一年之后,他还是被居委会给轰了下去。他很想插到老同学那里去。他说,曾经给我写过信,还给另外一个同学写了信。但是一直都没有收到回信。说到这里,白汉生有些歉意地看了看我说,也许你们也没有收到我的信。我已经记不起来是否收到过白汉生的信。我想,当时即便收到了,也不会太当一回事。来一个新人新手,会添很多麻烦。后来,白汉生家里把他送回鄂城老家,到他一个远房伯伯的队里务农。那个地方离武汉近,也比较富裕。白汉生说,一个人独自去了乡下之后,他才知道那些掉了队的红军,为什么死活要找到自己的队伍。离开了熟悉的城市和家人,离开了朝夕相处的老同学,真是凄凉啊。白汉生说,那是他一生中最难受的一段时间。

鄂城紧邻全国有名的大冶铁矿,当年张之洞搞的新兴工业汉冶萍,其中就有大冶铁矿。所以,光鄂城就有好几家钢铁厂。文革闹了几年,又要抓革命促生产了,白汉生就进了钢铁厂,在那儿一干就是十多年。还在那里成了家,生了一个女儿。八十年代中期,厂里调他到驻汉办事处,后来就下海了。因为有了原来厂里的关系,就一直在做钢材生意。刚好遇见后来房地产开发热,钢材生意做得也还顺手,算是瞎猫子碰上了死老鼠。陈雅红问起白汉生的妻子。白汉生说,是一个远房表亲,出了五服的。农村人,人还好,和他一起吃了不少苦。他刚回武汉时,她卖过菜,摆过水果摊子。他后来做生意了,她就回家了,操持家务,过得也还舒坦。前半辈子的苦没有白吃。有一个女儿,明年就要考高中了。说着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是一个花季少女,站在海边的岩石上,戴着宽大的遮阳帽,薄薄的裙裾被海风吹得飘舞起来。白汉生说,这是今年暑假,带她去北戴河时拍的。白汉生说他平日忙,到处跑,十几年来,和女儿一起的时间很少。话语间有一些愧疚。他说,再做一段时间,差不多了就收手,过一点清闲日子,好好读一点书,学点知识。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读到书。所以,和老同学一起,总觉得有点赶不上趟。

听到这里,陈雅红笑着说,你在社会上闯荡这么多年,读的这一本大书还不够啊?你看我们这些读了一点书的,哪个能赶上你的趟?

我说,现在不是有许多老总都在读硕士,读MBI?

白汉生笑笑说,那哪是读啊?那是买。再说,那些东西我真还读不进去,我只想读点自己想读的书。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连《红楼梦》都没有读过。只读过一本《水浒》,那还是当年批水宋江的时候,厂子里面发的。我们家,祖祖辈辈就没有留下一本书来。现在我专门有一间书房,整柜子整柜子的书,都是从书市里用车拖回来的,也没有时间看。也不知道从何看起。

我说,什么时候我去帮你看看,给你开一份读书清单。剩下的,你这一辈子也读不上的,我都拖回家去。

白汉生说,行,把我要的留下,其余的你拿走。

陈雅红说,那我也去拿一点。在美国买书可贵了。

白汉生说,你去选好,明天我给你送到机场。

陈雅红大笑,白汉生呀,你真是一个实在人哪!我还得在香港转机,到了美国,还得转一道,哪背得动啊?

白汉生说,要不然,我给你寄去?

陈雅红笑得更厉害,你知道往美国寄一本书多少钱?比买一本书还贵!

陈雅红的父母都是北方人,又是演员,所以她从小说普通话的,在班上,偶尔和一些要好的女生说说武汉话,说得不地道,常常夹一点北方音调。这次回来,大多也说普通话,我发现她和白汉生说话时,开始用武汉话了。

我问,改说乡音了?

陈雅红说,乡音亲切。你知道,在外面,你要是听见了有人在说武汉话,那种感觉,真是甜酸苦辣!我会厚着脸去跟别人搭腔。结果一开口,别人说,你不是武汉人吧?

第二天,白汉生亲自驾车送陈雅红到机场。她的父亲母亲都没有去。陈雅红说,她怕父母去送,弄得老人伤心,自己也伤心。

陈雅红翩然回国,大白菜闪亮现身,当年两个天远地隔的人在如今续起一段隐隐约约不明不暗的新缘分,让我们这些老同学们有了许多话题。连那些部长啊,教授啊,税官啊,外科大夫啊,一时间都失去了色彩。

自从“11·18”聚会之后,老同学之间往来日渐频密。大家似乎都从这些老同学身上,看见了自己的青春岁月,看见了那一段原以为永远忘却的往昔情景。

当然,大家心里也明白,这种精神享受,是要有物质支撑的。吃饭喝酒也好,唱歌跳舞也好,没有钱,大家连个坐一坐的地方都没有。到谁家去吧,都是一个负担,自己愿意,家人说不定会烦,弄不好还生出些嫌疑来,总会将那好心情给搅黄。所以,凡有大大小小的聚会,就会有人说,把大白菜叫上。白汉生呢,只要有空,都会欣然赴约。只要有他到场,他都会买单。渐渐地,大家也就习惯了。遇上红白喜事之类,他还会给事主一份红包,遇上年节呢,便会给大家的孩子一份利士,好像一个当家的大哥,让大家又宽松又熨贴,每次玩得都很愉快,免去了很多困窘。那时候,部长啊,教授啊,收入也都有限,住房也不宽敞。只有白汉生,不管在他家,还是在酒楼,都很气派,也很随意,大家也似乎早早地感受了小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渐渐改口,把大白菜叫白大哥了,特别是女生们,叫起来,有一种特别亲热的味道。

那些年,白汉生的生意很忙。他说,忙就有钱赚。他一直做线材,也就是建筑用的罗纹钢,圆条一类。后来又做板材,冷轧板,镀锌板一类,是洗衣机,电冰箱一类家电用的。当年,这些都是热门物资,利很大。我几次开玩笑说,想去看看他是如何当老板的。他总说,没什么看头,当老板是最没有意思的一个工作。唯一有点意思的是,先是合同签下来,后是把钱拿到手,就那么一下。

白汉生不管如何忙,有一点空闲,就会到我家来坐坐。开头几次,总是谈一些当年的事。我惊异他竟然能够记得这么多,似乎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将那一段岁月不断地细细咀嚼着,细细品味着。他说我们一起在沙湖钓鱼,叉青蛙,说我们去爬洪山宝塔,去珞珈山游泳池游泳,路上偷了别人地里的包谷,每次都还有谁谁谁。说在班上谁的双杠玩得好,谁投篮最准,谁当时很傲气,说话戗人。说着说着,他就会说到陈雅红身上去。他说,当年他都不敢正眼看她,看了就心慌,可是又总想看。有一次,他在食堂里排队打饭,一眼就感觉到陈雅红在旁边一队的前方,便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看。突然间陈雅红掉过头来,刚好与他目光相遇,他好像一个小偷,正偷东西被人捉住双手一样。那一刻,他竟然窘迫得转身就走出食堂,连中午饭都没有吃。白汉生说,那时候,你说懂事吧?所有男女之事都一无所知,你说不懂事吧,心里像着了魔,这些念头赶也赶不走。我说,这次见面,你告诉陈雅红这些事没有?他说,这件事我对她说了,陈雅红拼命笑,说她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他又说了许多别的有关陈雅红当年事。我说,看来,如果陈雅红要写自传的话,很多细节是要你来提供的。

白汉生说,狗杂子,真是怪,那么多年以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近年的事,一搞就忘了。我说,那时候,你心里,干干净净像一块没有开垦的处女地,哪里长出一根草,哪里开出一朵花,都是刻骨铭心的。哪像到了后来,简直成了跑马场,一片蹄花子印,一层摞一层,哪记得住?

有几次,白汉生都说,可惜他不会写作,要不然,把他这半辈子写成一本书,肯定很有意思,拍成电视剧,也会很好看的。又说,什么时候闲一点,他会对我说说,给我提供个素材。

白汉生的父母在八十年代先后去世。都没有活太大岁数,吃苦吃多了。白汉生说,母亲还跟他着享了两年福,父亲劳碌了一辈子,连武汉市都没有出过。每每说到这里,白汉生总有许多凄怆,会重重地叹一口气,仿佛那是他白汉生的错。白汉生的几个弟妹,原来也都有一份还算安稳的工作,拿一份和普通老百姓差不多的工资。白汉生有了能力之后,常常补贴他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添置家业,白汉生也尽心尽力地尽一个长兄如父的职责。因此,后来的好多年间,白汉生在他的弟妹们面前,那语气,那神情,总像是他们的长辈。而那些弟弟妹妹,也一直是把他当长辈来依靠的。后来,弟妹几家,下的下岗,下的下海,对白汉生的依赖更多。我们同学在白汉生家聚会的时候,总能见到他们。有时候是有事相求,有时候就是来玩玩,吃吃饭,打打牌。白汉生对他们已经近乎溺爱。其实,他们兄弟姊妹几个,都只相差一两岁,几乎是在解放后的几年中,一个接一个出生的。

到我这儿来聊天,成了白汉生的一个常规节目。他来得没有规律,有时候晚上,有时候白天,有时候周末,有时候就是上班时间。他知道我不坐班。来之前,他会打一个电话,问,在忙么事?不等我回答便又说,我来坐坐。聊到该吃饭的时候,他便会拉我出去,开上车,找一个路边大排档。他总是找那种熙熙攘攘的小街大排档,人来车往,市声鼎沸,地面上一片脏污,空气中油烟弥漫,远远近近地响着锅碗瓢勺的叮当声。坐下后,他会很认真地看那张油腻腻的菜谱,很认真地看价,有时还会和老板讨价还价。然后点上一些市民家常菜,回锅肉,芹菜炒千张,红菜苔白菜苔,或油烹豆腐,炒螺狮一类,再要上一瓶廉价啤酒,两人各倒一杯,喝完也不再加。有一样东西是每次必不可少的,那就是油炸臭干子。上菜之前,先将那黑乎乎的臭干子蘸上红通通的辣子酱吃个小半饱。喝完那一杯啤酒,要上一大碗糙米饭,呼呼啦啦全吃光。那胃口比在白云大酒店要好到天上,就像是一个累了一天的民工。他说,他知道,这种地方不太干净,但他就是喜欢这种气氛,在这种地方就能吃饱,而且非得要吃糙米,吃到嘴里才有米饭的感觉,那些精细的香米,吃两口就腻了。有时,他也会带上一些熟食到我家来,聊到差不多,就把那些东西热一热,依然是两个人一瓶啤酒,喝完也不加。偶尔会问我要泡菜咸菜臭腐乳之类的东西,害得我只好常备一点。

白汉生的家在一个临湖小区里,是那种风格雅致的公寓洋房。小高层,带电梯,面积不小,装修也很讲究。老同学间的一些小型聚会,常常就在白汉生家里。那时候,大家居住条件都还没有改善,到得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区,这样一个华丽的公寓,一个个都赞不绝口,说就像到了美国。

白汉生的妻子是鄂城人,叫了一个很乡土的名字,是焕娥,还是欢娥,一直也没有弄明白。姓什么也不清楚。她和我们这一帮白汉生的老同学交往不深。见面不少,说话不多。每次去了,拿拖鞋,倒茶水,上果盘,这些事做完,便不见了。有时人少,她便在家里为大家做饭,有时在小区门口一家餐厅吃,她一般都不去,说吃不惯外面的东西。我们说笑聊天,她偶尔会在一旁坐坐,听听,跟着笑笑,没有那种阔太的骄矜,也没有富婆的虚荣。穿戴很普通,好像是白汉生家里的一个乡下亲戚。大家每次去,也就叫几声白嫂子,便没有更多的话说。女生们私下说,咱们的大白菜还真是一个有情有意之人,发富了,糟糠之妻不下堂。

白汉生确实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除了同学聚会一类的公共开销,凡老同学有难处,他也常常给予资助。谁家老人生病,没有公费医疗,谁家孩子上学,需要一笔赞助费,谁家买房装修,资金有些缺口,只要开了口,他大多会慷慨解囊。有时是借,有时是给。有时别人一时没有钱还,他也不太计较。老同学们常说,真是一个白大哥!要是放到水浒那个年代,咱白大哥不就是一个及时雨宋江?每每听到这一类话,白汉生就会说,不说这些,老同学了。

转眼间,文博中学百年校庆就要到了。学校提前开了一个筹备组扩大会。将历届的重要校友都请了回去。学校显然从哪儿知道了白汉生的情况,早早地就给他发了邀请函。发函之后,还打了几次电话,望他百忙之中一定拨冗光临。并说了虽然只是一个校友会,但来的人规格都很高,有离退休的省市委老领导,也有如今依然工作在第一线的现任领导,还有各界精英,包括两位学部委员。这些人,在校庆时将组成文博中学校友总会的主要成员。文博中学校友分会将遍布全国主要城市和全世界主要国家。港澳台,美英日,都有。想想看,一百年,我们文博中学出了多少人才啊。白汉生接到邀请函,匆匆跑到我家里来。他显然很看重这一次会议,只是心里有些不踏实。他问了我还有谁去?我说再没有听说谁去。他问林松和姚一平去不去?让我帮他打听一下。在他看来,这两个同窗,是班上级别最高和职称最高的人。如果有他白汉生,就不会没有他们俩。我当即打了电话。他们都说没有接到邀请函。白汉生听后,又高兴又不安,说,这些档次高的都没有去,我去合不合适?我说,现如今,你也是档次高的呀!你是邓小平说的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呀!国家需要你们,咱们母校也需要你们。他又拿出邀请函的回执,指给我看上面要填写的那些栏目,什么职称啊,级别啊,职务啊,学术成就和专著啊,获过哪些奖项啊,他一个都没有。我说,你就填一个董事长总经理,管了总。你的专著和学术成就就是钱。

果然,白汉生为这张邀请函和一个文博中学校友总会副干事长的头衔,在那次百年校庆中撕下了一张十万元的支票。

那次百年校庆果然十分排场。规格也很高。在大操场专门搭建的主席台上,坐了一百多人。前区是各届离任的和现任的领导,后区是各届校友代表。白汉生是民营企业家代表。他那套很洋气的米色细格西服的胸口上,别着一簇火红的胸花,精致的飘带上写着他的名字。他的座席两端贴着“贵宾席”的字样。他面前的名牌上,也写着他的名字。专门从省电视台请来的大牌主持人念了从中央到地方的许多单位,许多要人和名人的贺电。老校友中的代表,讲了文博中学悠久的教育史和光辉的革命史。

那天回来参加校庆的历届校友有两三千人。按届别和班级,依次在大操场往后排去。整个大操场黑压压一片。我们班来的人特别多,除了上次聚会的那一大帮人,还有几个新找到的,一共四十多人,如同三十多年前的一次再现。特别让人意外的是,陈雅红又一次从美国飞回。小算盘问,是不是咱们白大哥给你定好双程机票你才回来的呀?陈雅红说,你也太看轻咱们对母校的一片情意了。其他的年级,其他的届别,有的班才三两个人,有的班甚至空缺。于是,大家立刻有了一种班级荣誉感,还大声唱起当年的歌来。陈雅红依然担当她文娱委员的角色,站在一张课椅上,挥动胳膊给大家打拍子。嘹亮的歌声引得四面八方老老少少的人,站起来向我们这边观望。白汉生一直在我们班的方阵中坐着,和大家一起唱,一起热火朝天地聊着往事。一直到广播喇叭点了他的名,要他去贵宾席入座,才被同学们轰走。

那天校庆中有一项重要活动,就是为一座高标准的理化实验大楼奠基。这座大楼的一部分工程款项,来自于校友们的捐赠。在大会上,主持人就宣布了一些捐款大户的名单,当念到白汉生的名字时,所有初三(二)的同学都欢呼起来。白汉生的捐款大约是早已定好的。当他走到台前,一个年轻老师递给他一张大得很夸张的支票样板,白汉生接过后,再转身赠给校领导。主持人说,所有为母校理化实验大楼作出贡献的校友,名字都将镌刻在大楼的大理石墙面上。然后是宣布文博中学校友总会理事会名单。宣布在海外和国内成立的文博中学校友分会的名单。列入这些名单的,都是数十年来从文博中学走出去的各类精英。白汉生名列其中。这是他当年做梦也不曾想到的。这个校园,留给了他太多卑微和渺小的记忆。

那一天,同学们在母校照了很多相。在操场,以那一排教学楼为背景。在林荫道,那两边都还是当年的老槐树。在后山,草坪和小树林留下过许多少年回忆。还有那些新兴建筑,阶梯教室,图书馆,会议室,校史陈列馆。大家或三三两两的照,或按当年的小组照,按插队知青点照,分男生女生照,后来又兴出各种名目来,一起串连的,合演过节目的,一个团小组的,班篮球队的……凡有名目的,大多没有白汉生。这时,他便在一边微微笑着,看大家挤来挤去。后来,在山上的时候,陈雅红给几位摄影师说,来,给我和咱大白菜来一张,以后从美国回来,免得他说不认识我。陈雅红说着,便拉过白汉生,倚在一棵大树旁。在等待摄影师调焦的时候,陈雅红一手挽起白汉生的胳膊,一手附在他的肩头,身子微微偏过去,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在一片哄闹声中,几架相机纷纷闪亮。于是就有几个坏男生上前拉住陈雅红说,大白菜和你照得,我们就照不得?有这一张照片为证,哪天我们去了美国,也不怕你说不认得。其他一些女生借此机会也纷纷来和白汉生合影,有的说,跟大白菜照一张,沾一点他的财气。有了陈雅红带头,女生们也就大大方方地挽起大白菜来。银行的马玲玲读书时是一个极羞涩的女孩,有一次团体操,男生一队,女生一队,走队形,在一个汇合点上,有一个拉手的动作,可她就是死也做不出来,每每到此,体育老师就要全班停下来,让她单做一遍,当她鼓足勇气,扭过脖子,将手狠命伸出去的时候,脸一下涨得紫红,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抽泣起来。最后只得取消了她的表演资格。上次白云大酒店聚会,那个年过花甲身子发福的体育老师还说起她这段往事。眼下,她却满不在乎地搂着白汉生,还说,万一你家夫人看见,就说是我们强迫你的。

隆重而热烈的百年大庆结束之后,已是下午五点钟。许多来参加校庆的人,意犹未尽,继续举行着自己的活动。有的邀上半个世纪前的同窗去喝酒,有的到校友下榻的宾馆长谈。有的就干脆站在校园的一个地方,三五成群地说到天黑下来。我们初三(二)的人最多,大家舍不得一下就散了这个威武的阵势,正在那儿商量往下如何的时候,白汉生突然说话了,他有些腼腆地说,不知大家晚上有没有别的安排……如果方便,我想请老同学们到我新开的一家酒楼去坐坐,算是给我捧捧场。也让大家去认个门,以后大家想聚聚,那里也方便。

于是全体呼应。白汉生就打了一个电话,叫来一辆大交通,把全班同学拖了过去。

原来,白汉生刚刚盘下了一座酒楼。他的一个朋友要出国,把酒楼作价卖给了他。他说,本来这酒楼做不做也无所谓的,想到以后老同学们有一个方便的聚会场所,也就接了下来。平日的营业收入保个本就行。给人感觉就好像那些地下工作者开店,赚不赚钱并不重要,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同志们接头。他把这个酒楼重新装修了一下,特别换上一套好音响,说让大家唱歌方便。那酒楼在市中心,临近主干道的一条小街上,交通方便,又闹中取静。酒楼是旧式风格,上下两层,临街的窗户都是木格的,推开便可以看见楼下的车水马龙。白汉生说,往窗下一看,就会想起他旧居的那条小街。酒店不算大,楼下十张台子,楼上六张台子,另外有两间包房。如果唱歌跳舞,就在楼下,如果喝茶聊天,就在楼上。人数不多的时候,也可以在包房里坐坐,打打牌什么的。重新注册的时候,白汉生将酒楼更名为“老同学酒家”。所以,老同学们一进这座酒楼,就像回到组织怀抱,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

酒楼还没有正式开业,一切都是崭新的。

全班同学一起集体吃饭的感觉真好。当年,在学校大饭堂,在乡下双抢,在部队军训,我们有过许许多多一起吃饭的经历。然后相互敬酒,然后又有人醉了。白汉生依然是一副温厚兄长的神情,他不太吃菜,也不太喝酒,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大家快乐。有人来和他碰杯,他也就举起啤酒杯抿上一口,说真不能多喝。逼得紧了,立刻会有同学来帮他代酒。

在楼上吃完饭,白汉生就让大家到楼下,唱唱歌,跳跳舞。还说为大家准备了一些老歌。

到了楼下,同学们争争抢抢或拉拉扯扯唱了一些歌,陈雅红拿过麦克,递给白汉生说,你请我们吃了饭,我们请你唱首歌。

我刚才已经注意到,大伙一起唱那些老歌的时候,白汉生是一直没有张口。我印象中,似乎没有听过他唱歌。即便是班上集体唱的时候,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白汉生推辞了一下,在同学们的起哄中,只好接过陈雅红一直那么递着的麦克。白汉生说,你们唱,我喜欢听。同学们说,你唱,我们也喜欢听。白汉生无奈,只好说,老的不会唱,这些年应酬多,听会了几首新的,不晓得你们爱不爱听。大伙一起喊爱听。于是,白汉生在卡拉OK上调出来一首,大屏幕上出现碧海黄沙的风景,然后是三点女郎做着各种姿势,男生女生都笑了。

白汉生说,我给大家学唱一首《哭砂》。大家一时没有听清楚歌名,待屏幕上出现字幕,才知道是“哭砂”这两个怪怪的字。如今,这一代人在音乐上都很落伍了,对当今那些红得发紫,儿子女儿爱得疯疯癫癫的流行歌,几乎一无所知,也不会那种疯疯癫癫的唱法。一听到白汉生开口,竟很地道:“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让我哭泣又害怕未来,你最爱说你是一颗尘埃 ,偶尔会恶作剧的飘进我眼里”。看着字幕,尽管那歌词也怪怪的,但是它们从白汉生嘴里出来,竟也有一种让人心动的东西,越往后听,越听出歌里的别一番意味:“难得来看我,却又离开我 你就真的象尘埃飘散在风里,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

有人说,原来哭砂是哭眼里的砂。

有人紧接着小声说,那砂是陈雅红。

果然,白汉生唱:“谁都看出我在想你。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 。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你是我最痛苦的抉择,为何你从不放弃漂泊?海对你是那么难分难舍,你总是带回满口袋的砂给我。宁愿我哭泣,不让我爱你,任那手中泄落的砂像泪水流。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谁都看出我在等你。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这些疯疯癫癫的话,许多地方触痛了大家的一些心思。当白汉生唱完之后,掌声格外响,那掌声已经不是礼节性的,而是有一种情绪在里面。

我怀疑这首歌是白汉生有意准备的,说出了一些他想说的话。我看了一眼陈雅红,刚开始听的时候,那一些笑容还在脸上留着,到后来已有了些僵硬。

白汉生唱的时候,没有人跳舞,很静地听。唱完后,他有点不好意思,说,五音不全,原谅原谅。白汉生说他五音不全确实不是谦虚,音不太准,普通话也不好,但是他唱得很动情,很有味道。大家拼命给他鼓掌。姚一平说,我以为,我们这一代人算是和这些港台歌无缘了,想不到,咱大白菜倒是跟上潮流了。有人说,咱们已经被老歌教坏了,再也莫想唱出这些新歌的味道来。大家又起哄,要白汉生再唱,白汉生说什么也不唱了,赶忙说,跳舞,跳舞,大家跳舞!

相处几次,说话就渐渐放肆起来。男男女女的一些玩笑,也在饭桌上,舞池里开了起来。本来,早已不是当年还分男女界限的规矩学生了,男男女女的事也全都经历过了。初初相逢,都从那眉眼神态中看出来是当年的某某某,只是身子大了一圈,头脸多出一些东西,皱纹啊,白发啊,眼袋啊,细细一想,这么些年来,当年那些丫头少年,哪个不早已是嫁了人娶了媳妇为人父为人母了?于是,就说起当初那些有一点眉目的人和事。比如陈雅红和林松啊,姚一平和那个英语课代表啊,柯小龙和团支书方秀珍啊……玩笑开着开着,就开到当今了。女生中有几个离了婚的,互相间先还有一点拘谨,后来自我解脱地说,都不是外人,大家知道了,说不定还可以给咱们当个红娘,后半辈子找个可以依托的人。各自诉说了一些婚姻的不幸经历之后,就自我调侃地说,怎么我们当初就没有一个看中了大白菜?人要是有后眼睛几好。另一个说,你当时不是发誓,非当兵的不嫁?被揶揄人的说,都是那些打仗的电影害人。这些话,常常都是当着白汉生的面讲的。然后又故作凄切地说,事到如今,我们这些老太婆,大白菜是看也不要看了。哎,白大哥,现在傍你这个大款的小丫头,肯定成群结队了,是吧?每每这种时候,白汉生都会无奈地一笑,说,我这个人老套,时兴的东西总是学不会,真要有个什么,我还会在这里?你们这些老同学能对我好,我已经是受宠若惊了。

散伙的时候,他依然让小算盘安排大家打的回去。这时候,一些同学正约牌局,要将余兴进行到底。白汉生说他不打麻将,他说你们要打牌,我叫他们把楼上的包间给你们打开。别人不信,说你们生意场上的人,不陪人打打麻将如何做生意?白汉生笑笑说,我有专门班子伺候那些人,这样反倒好。

正式营业后,白汉生将酒楼给了他小弟弟白汉桥经营。许多在我们看来天大的事,他总是轻轻松松地就做了。我问他,盘下这座酒楼带装修带设备,花了多少钱?他说,一百多万吧?又说,我们做生意的,哪会总是自己掏腰包?那银行的钱怎么用得出去?现在做酒楼一般不会亏的,你没有看到,现在这些人都吃疯了,好像到了世界末日,把一点钱都往肚子里填。随哪一家好点的酒楼,都是满堂堂的人。

百年校庆之后,有同学发现陈雅红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随即返回美国,而是在武汉呆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期间,她只和白汉生在来往。这事是她们三仙姑之一的吉莉莉无意中发现的。有一次,吉莉莉在精品服装一条街上,看见白汉生和陈雅红一起在买衣服。她从那家时装店门口过,无意间发现了他们。当时陈雅红正专心致志地对着镜子比试着一件裙衫,白汉生也专心致志地看着镜子中的陈雅红。他手上还提着几只服装袋,大约是已经买下的。吉莉莉几乎脱口而出要喊他们了,突然间收住了声,发现这时上前打招呼已经不合时宜,便匆匆离去。于是小算盘悄悄知道了,于是许多老同学也悄悄地知道了。这样的事,总是令人兴奋的。对于吉莉莉和小算盘来说,虽然让她们有点伤心,有点不快。但一想,人家这样,总有这样的道理,再说是和咱们白大哥,又不是别人,用小算盘的话说,算了,肉烂了在锅里。于是,所有知道此事的一干人,都在暗中默默窥视,相互打听,看这出戏到底如何演。没有谁说三道四,也没有谁去坏人家的好事。

陈雅红在武汉的那一段时间,白汉生也到我家来过几次,依然说些闲话,只是总觉得有些心不在焉或欲言又止。本来,每次到我这里来,陈雅红都是白汉生必说的话题,那几次反倒闭口不提她了。

后来我知道了陈雅红没有走,便问了他,陈雅红没有走?

白汉生说,没有走。

我说,有戏了?

他笑笑说,这么一把年纪了,哪有什么戏哟。

我说,人家七八十岁还黄昏恋呢。

白汉生说,一直想和你说,又觉得不好说,今天你问起来,看来这事已经有些风声,只是不像你们想的那样。

白汉生说,陈雅红离婚了。

我说,为了你?

白汉生说,哪里,她上次回来,就已经离了,那时还没有我呢。

陈雅红的婚姻,像那个时代许多漂亮女孩一样,几乎没怎么想,就嫁给了一个干部子弟。那是七十年代中期,陈雅红从农村招回来后,在一家工厂做播音员,二十好几了,关心的人就多了起来。一个亲戚给她带来一位还算体面的青年,说刚刚转业回来,他爸爸是你舅爷的局长。于是就定了下来。于是就结了婚。结婚后,公公将她调到自己的局机关,坐了几年办公室,生了一个儿子,分了一套房子,生活比一般女孩安逸许多。后来还脱产去读了电大。读完电大,刚好碰上第一次经商热,回到局机关,就调到局属公司去当了副经理,公家,私人都赚了一点钱。陈雅红对白汉生说,那几年,每天每日都像在云端上,过得飘飘欲仙的。人在发泡的时候,根本就不会回想什么从前,不会记起什么老同学。后来发生了变故,才知道回忆的甜蜜。她丈夫去了美国以后,她的婚姻开始出现危机。心情不好,紧接着时局也不好,公司就垮了。她丈夫一去多年不复返,到后来连信函电话也很少了,直至最终提出离婚。说他在那边已经有了一个女人,离不离都是那么一回事了。陈雅红和他摊牌说,把她和儿子都弄到美国去,什么时候拿到绿卡,什么时候办离婚。所以,上次陈雅红回汉时,是两张卡一起拿到手的。到了美国以后,见到丈夫果然已经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过。见她去了,那女人也没有避让一下的意思,因为房子是那女人的。那女人是台湾人,家里很有钱,说得一口流利的美国话和一口台湾腔的国语。那神情安然自若,就像她陈雅红是他们家请来的一个女佣,还给她在楼下布置了一间单人卧室。陈雅红说她去的当天,独自一人在楼下卧室里哭到天亮,但是,这份屈辱只有咽下。万里之外,异国他乡,两眼一抹黑,英语总共就会那么十来句,还是上飞机之前突击学的,说出来人家半天听不懂。不久后,陈雅红找到一份工作,给另外一家华人夫妇当女佣,便搬了出去。后来边打工边学英语,找了一份收入高一点的工作,终于可以自立了。白汉生问什么工作?陈雅红说,说了你别笑啊,物业公司。白汉生说,那挺好啊!陈雅红说,清扫楼道,从一层扫到五十二层,把腿脚腰杆练得像登山运动员。

陈雅红这次回来的双程机票果然是白汉生给买的。本来,白汉生以为是自己邀约陈雅红回来,聊解一下莫名的思绪。陈雅红说,其实自己一直想着要回来的,现在有了白汉生的盛情,又有了他定下的双程机票,简直就是正中下怀。校庆结束后,陈雅红约白汉生出来,本原是想对他说一些感激的话,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就收不住话头。陈雅红说,本来,这些事一辈子也不想让人知道,反正人在美国,自己的苦水自己咽,但是老同学越是羡艳她,她就越发难受,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说出来,总归要舒服一些。还说,她走了以后,白汉生愿意对老同学说,尽管说。

那一天他们俩都有些动情。很有控制地温存了一下。

我说,你还是一个柳下惠啊,坐怀不乱。

白汉生说,哪里柳下惠哦,怎么不乱?一想,这种事一越界,就俗了,往后反倒不好相处。

我说,从长计议,也好。

有了那一次深交,有了那一次跨越同学之谊的举动,两人都有些感动,于是,陈雅红回程的机票一再延签。回去之前,白汉生给她买了好些衣物饰品,美国的衣服贵,也很少有陈雅红喜欢的。没想到就那一次公开露面,刚好被吉莉莉撞见。白汉生说,反正这事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让大家慢慢知道也无所谓。

我问白汉生往后如何?

白汉生说,一个少年时代的梦中情人,一个心目中曾经高不可攀的女神,多少年之后,能对你倾诉衷肠,能在你怀里痛哭一场,你也能给她一点安慰,给她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我也很满足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再说,一个中国,一个美国,还能怎样?

那天在我家聊到很晚,白汉生似乎一直沉浸在他和陈雅红的那种微妙又暧昧的私情中,直到离去,还意犹未尽。走到楼梯口,他又说起当年学校演话剧《年轻的一代》,陈雅红演那个林育生的未婚妻,叫夏倩如的。夏天,在学校操场上,你还记不记得?我说,你的记性可真是了得,连人家演的角色连名带姓都记得。他说,后来又拍了电影,我就看着电影里那个夏倩如像她,连看了好几场。他无奈地笑笑说,我这个人,家里也没什么文化,怎么身上又有那么多小资产阶级情调。

告辞之前,白汉生在楼下又站着说了半天。

白汉生说,这下多了一挡子事,三不之地还要写写信了。本来打打电话就行,可是陈雅红爱写信,她一来信,我就得回,她写信又爱写得长,一字字一句句情深意切,是不是人一孤独,要说的话就多?她一写长,我就不好短,多年不写这些东西,提起笔,千斤重,一封信,写一晚上。还有信封上的那些洋码子字,早就还给了老师,只好一笔一笔照着描。

我笑着说,我帮你代笔,一封五百块?

白汉生也笑笑说,不贵,打一次电话,也起码得这个价。

那时的越洋电话二十几块钱一分钟,说个二十分钟,可不得五百块。

人到中年之后,和陈雅红一段不期而遇的情缘,无疑成为了白汉生一桩非常重要的精神生活。他开始知道了等待信函的味道。在那之前,白汉生除了商务邮件,好像从未有过私人信件,也没有写过私人信件——除了下乡前写的两封之外。现在,公司邮件一到,他便会急急地翻寻一遍,看有没有那种盖着波浪纹邮戳,带着一些洋文,发信人和收信人倒着写的信封。如果一段时间没有收到,他会终于忍不住又打电话到大洋彼岸去。我笑他重新找到了初恋情绪。他说,狗杂子,人就是这样没有出息。

同学们给白汉生的信函也渐渐多起来,有回忆往事的,有介绍业务的,最多的,是年节的贺卡。那年春节去白汉生家,见他用绳索将贺卡花花绿绿挂满了一面墙。从圣诞,新年一直到春节的,都在上面。大洋彼岸寄来的那几份别致的贺卡,总是摆在很显眼的地方。

日子就这样一点点过着。

我们初三(二)班的老同学们,因为有了白汉生,因为有了白汉生那舒适又随意的家,和那座“老同学酒楼”,就一直有滋有味,亲亲热热地交往下去。没有像有些人,老同学久别重逢,激动不已,欣喜不已,但很快将那一团怀旧烈焰燃尽,又重归寂寥,有的还生出一些是非来。我们大家都有了一种重返班集体的感觉。有人说,回想这一生,就数初中的同学最亲,最单纯。小学的时候嘛,还不懂事,毕业了以后吧,人与人之间就有了许多利害关系。所以在人到中年的时候,能够又和初中同学走到一起,真是一种福份。而当初的同学中,有白大哥这样的人,更是一种福份。开初的时候,班上一些人,对白汉生总还有一些小瞧,嘴上不说,心里是这样想的:无非是一个暴发户罢了,有了一点钱,想在同学中间显派一下,找一种衣锦荣归的感觉。所以,言语之中,常能听出一些戏谑意味。日子长了,白汉生的为人处世,白汉生的宽宏大量,以及同学间对他越来越多的好评,让原来一些不太以为然的人,也渐渐地敬重他了。也是的,人家有了钱,为什么非要花在你们身上?人家花在那些什么希望工程,阳光工程上,不是还可以弄个什么委员代表当当?何必跟你们这些过了气的爹爹婆婆们混在一起?有人这样说。

有人说,白大哥花钱很大方,但是做生意很谨慎。

在帮助老同学上,白汉生也有为难的时候。有的是金额过大,有的是明明知道不可收回的一些幻想型投资。比如柯小龙想和白汉生一起炒股,他建议白汉生投资,他做代理。白汉生说,他从来不沾股市,再说,你一个几十上百万的小户,哪吃得住人家大户的摆布?为了打消柯小龙的念头,白汉生很为难,专门请了柯小龙吃饭,似乎是他白汉生做错了什么事一样。还有王言开,想把厂子里的机器贱价买下,自己开一家工厂,算一算,大约得七八十万。白汉生说,不是不愿意帮你,你们厂的那些机器,不出两年,全是废铁,有的现在就是废铁了。为此,白汉生又请了王言开吃饭。王言开又说,想把厂子的房产,地产,盘作为投资,和白汉生联合搞开发。白汉生对王言开说,他看了这些年,没有那一次联合开发最后不闹翻的。王言开说,咱们老同学,会那样吗?白汉生说,你那都是共产党的东西呀!什么时候说不认账就不认账的,要是你自己的,那还不好说吗?

也会有一些老同学来找白汉生卖一点传销产品。什么保健饮料,清洁用品健身器材。那个年月,似乎是什么七古八怪的方法都可以赚大钱。白汉生一般也都买下,但是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找下家,那些东西也很少用,找个机会就送人了。他曾无可奈何地对我说,这样的生意是如何能够赚钱?我搞不懂,算了,只当是给他们一点支援。

白汉生是那种旧式的生意人,买进卖出,交钱提货。股票,期货,传销,炒汇……所有这些新玩艺他都不介入。有些手续复杂,技术高深的行当,他也敬而远之。所以,许多年来,商海风云变幻潮起潮落,无数脑袋灵光胆大妄为的人都翻了船。白汉生就是老老实实地卖他的钢材,也还稳当。

把白汉生最后驱入绝境的是两项投资失误。一是前面说到的那座酒楼,一是和陈雅红弟弟的那次合作。后来有人总结说,前者是为义所误,后者是为情所迷。这话对,也不对。因为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因素,就是九十年代初泛起的那一片蓬蓬勃勃的经济泡沫,几年后迅速破灭。这是许多兴高采烈的人们没有预料到的。连白汉生这样谨小慎微的人,也没有想到。前些年四千多一吨的钢材,到得后来,垮到两三千。各种钢材堆积如山,连武钢,鞍钢这样牛气冲天的企业,都快发不出工资来了。当然,这是后话。就像白汉生说的,早知如此,当即收手,赚的那点钱,也够几辈子花了。

那几年,寻呼台也是一个热门行当。一台中文显示的传呼机,要卖到四千多,加上服务费,利很大。不像现在,几十百把块钱,恨不得往你手里塞,还免几个月的服务费。就在那种时候,陈雅红给白汉生来了一封信,说她弟弟在南方挣了一些钱,回来了,正在与人合伙筹建一个寻呼台,筹建过程中,觉得合作不太愉快,她弟弟想把对方的股份买下来,不知白汉生有无兴趣?或借款,或投资,或合伙,都行。信中又说,这是一件大事,自己不懂,一切由白汉生酌定。最后说,如果此事能成,自己也想回来发展,在美国日子过得很没有意思,也不好挣钱。

那正是白汉生思念陈雅红思念得很浓烈的时候,想到这是一个红红火火的新兴产业,陈雅红还可以回来张罗这事,她干过播音员,口齿流利,干这一行大约也合适。于是就约了陈雅红的弟弟详谈了几次。这其间,他和陈雅红一个电话来,一个电话去,设想了许多未来的美好生活。很快就将此事定了下来。白汉生筹了一些钱,又向银行贷了一笔款,投到了陈雅红弟弟的寻呼台。

此事从一开始,我就表示反对。本来,对他生意上的事,我从不多嘴。一个在商海搏击多年的老水手老海盗,用得着你这岸上的观光客教他如何驾船么?但是寻呼台这件事,我说了自己的看法。我说此事你要慎重,理由有二。一,据我所知,传呼台好些人都在搞,有的已经快搞成了。加上本地已有的七八上十家,市场很快就要饱和。我听我的朋友做过分析,一旦饱和,你们这些民营小台,绝对不是电信、铁路、电台这些大老板的对手。凡是一哄而上的事,最后大多又一哄而下。你要不信,我可以让他们给你讲一讲课。二,这第二点比第一点更重要,你如果和陈雅红真有那么一点意思,就在这一点意思上发展,友人也好,情人也好,千万不要合伙做生意,这是两台戏,同时唱,唱不好的。这些年来,我看得多了,从八十年代以来,多少同学朋友街坊情人,像小孩过家家一样,像文革初期结伙成立战斗队一样,情意深长地一起办公司搞项目,最后哪一个不是为了权力为了钱财打得鼻青脸肿,成了仇人?你去访一访那条著名的电子一条街,有几家和和睦睦相敬如宾到如今?生意和情意,天生就是两码子事。一个是物质的,讲规则的,一个是审美的,讲感觉的。

听了我说的话,白汉生说,你说的,我也懂。沉吟半天,又说,我只投钱,不管事,行不行?

我说,你如果一开始就准备打水漂,那我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白汉生嗫嚅道,我想,和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好合作的呢?

那次谈话后,我在很短的几天中又几次提及此事,只是白汉生好像不再想谈它了。我也就只好不再絮叨。我说,但愿我是杞人忧天。

寻呼台开业,也请了许多老同学去热闹。而且以最低成本价给需要的同学配置了寻呼机。那寻呼台起名叫“红光”,陈雅红的红,白光的光。于是,很多原文博66届初三(二)的人,都用上了红光台的寻呼机。服务费特别低,就是一时忘了交费,也不会对你抹脸停机。陈雅红当然也赶了回来。第一次聚会的时候,她在公众场合对白汉生的亲热,还是游戏似的,大家也没把它当真。这次没有那些夸张的亲热,但有一种心心相印的默契,偶尔会向白汉生低语一些什么,或无言地给他换上一杯热水,就像家人一样。

据说她和小算盘,吉莉莉推心置腹地倾吐过一回衷肠。坦然地叙说了她对白汉生的情感。她说,我们这些傻女人,一辈子没有真正懂得过爱情。白汉生是个男子汉,既有男子汉的豪气,又有男子汉的柔情,是一个值得爱恋的人。不过,她不会破坏白汉生的家庭。白汉生也没有这个打算。就当它是一对老同学的柏拉图之恋吧。一番话,说得小算盘和吉莉莉热血沸腾心潮起伏。直说没想到快老了快老了,又能遭遇到这样一番纯洁又动人的情感。小算盘酸酸地说,把你们这样一看,我们真算是白活了——洋世面也见了,大把的钱也赚了,黄昏恋也来了,还是柏拉图的。

“老同学酒楼”和红光寻呼台开头几年也还红火。一边是白汉生的弟弟当着老板,一边是陈雅红的弟弟当着老板。小算盘的企业不景气,常常发不出工资,她和白大哥说了一下,干脆办了内退,到老同学酒家当了大堂经理,把巷子口成天吹北风的方秀珍也弄过来,做个领班。冲着这块牌子到这里吃饭的,许多也真是当年的老同学,老插友。所以,有这些中年嫂子们来招呼他们,格外亲近一些,上菜上酒间,还可以拉一些家常话,说一些知青们的话题。后来,又有几个下岗的,也到这里来了。到了后来,除了厨房的大师傅,干脆全部用了那些下岗的老三届新三届。成为一家颇具特色的酒家。为此,报纸和电视台都来采访过。白汉生偶尔有一些应酬,也安排在这里,有时候也一个人来,有一种回到自己家里的温馨感觉。在大堂找一张空桌坐下,小算盘也好,方秀珍也好,其他嫂子们也好,便会像阿庆嫂一样风风火火迎上来,边说话,几盘家常菜就端了上来。在楼上坐办公室的弟弟也会下楼来陪坐一会儿。白汉生说,就像电视里说的,这种感觉真好。只是他和小算盘们都没有想到,从那一刻起,她们和白汉生的关系,已经从昔日同窗,变成了劳资双方。日后果然生出一些不快。好在酒楼不是白汉生亲自经营,老同学们和弟弟白汉桥间有了龃龉,他便出来做一些调停,有时,也两面不讨好。

传呼台呢,接线小姐都要年轻的,言语轻柔,还要会打字,所以无法照顾老同学,但是他们三亲六眷的孩子,给白汉生说说,只要过得去,大多也能谋得一份差事。所以,老同学们说,咱白大哥成了初三(二)的劳动就业部部长,比林松那个部长管用。

在红光台,白汉生的呼机是1号。这个1号,基本上只在老同学间用。所以,当你对呼台小姐说,呼1号。对方就会特别客气,说,咱们白总是吗,请说。

传呼台成立之后,陈雅红也回来过几次,见一切运作正常,也没有她什么事,呆上一段日子,就还是返回美国。白汉生和她弟弟,在传呼台给她挂了一个顾问,所以来回的差旅,就可以报了,还可以住饭店,不用再和父母挤话剧团那喧闹又狭小的宿舍。陈雅红最高兴的是,能够痛痛快快泡一个热水澡。她说,女人不洗澡会老得快。

那天白汉生去饭店看她,她刚刚从浴室出来,穿了一身淡黄色的睡衣,脸色红润润,头发湿漉漉,隐约间蒸腾着丝丝雾气,眸子也特别明亮,楚楚动人。见白汉生来了,她并没有去更衣的意思,和他在沙发上都坐下,然后给他削水果,细细的,不紧不慢的削着,一边说着一些国内国外的事情,一边将削好的水果递过去。一切都做得优雅又亲近。陈雅红很动情地对白汉生说,这来来回回一折腾,把离婚后最难过的一段日子给熬过去了。要不然,这一两年会发疯的。说话间,陈雅红突然问白汉生,有没有去美国的打算?她眼睛盯着白汉生,脸上带着一点调皮的笑意,似乎要从白汉生的表情里读出些什么来。陈雅红这样问,当然是话里有话。白汉生心里一震,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当没听懂,笑笑说,我这一个大老粗,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了,去了怎么办?陈雅红说,那么多渔民,乡下人都去了,不一样混的蛮好?白汉生说,当时他确实心里一热,想,如果她说得再明白一点,自己差不多就要——用一句老话说,刀山敢上火海敢趟了。不知是他的怯懦,还是她的怯懦,两个人就都没有将这个话题再往深处说了。白汉生后来对陈雅红说,如果在美国过得不如意,回来就是。陈雅红说,也想过。儿子在那边,他是不会回来了的。再说,我这个人要面子,这样回来,受不了。等我发了财,回来投资,或者咱们一起干。

那几年,全中国人民都狂热地做着发财梦,似乎就像小学一篇课文上说的,两兄弟爬上了太阳山,只要你背得动,满山黄金,你尽管往袋子里拣。那是又一轮经济发烧期,到处翻腾着欲望和机遇,像五颜六色的肥皂泡泡满天飞舞,伸手一抓便可以抓到一把。如果说八十年代那一轮经商热,许多人还在岸边观潮甚至漠不关心,只有那些——如白汉生所说——歪歪撇撇走投无路的人,才义无返顾地一头栽下海去,大多数的人都还没有真正冲动起来。那时旧的经济体系还很牢靠,大家都还能过一份虽不富裕,但还安稳的日子。到了这一次,就大不一样了。刚刚从一次大的政治动荡中缓过神来,信仰没有了,脑子糊涂了,邓公南巡了,股市发烧了,房地产炒疯了,各种物资的流通——从煤炭钢铁水泥电器一直到粮食水果耗子药,每一个行当都成为红红火火的赚钱的舞台。生活中,各种发财的“信息”像蝴蝶一样漫天飞舞。连居委会老太婆见了面,都会互相问,又有什么信息?

白汉生把酒楼交给小弟弟白汉桥操持后,又扶持大弟弟白汉冬搞了一家交通信息公司,也就是空车求货,货求空车之类的搭桥生意。白汉生把自己客户的一些运输业务,都照顾到他那儿去。后来还给他买了两辆东风,跑跑运输。白汉冬本来在厂子里也是开车的,对他的路子。两个妹妹尽管已经是别家的人了,但是两个妹夫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没有什么专长。两家四口下岗后,白汉生先是给他们一些补贴,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后来他给大妹妹家弄了一个汽车配件商店,还兼修理一下汽车的小毛病,这和白汉冬的业务也可以联系起来。小妹妹喜欢做衣服,剪剪裁裁,也还有点眼力,就帮她开了一家服装店。白汉生说,我不能贴他们一辈子,往后还是靠自己稳当。

几个弟妹依赖惯了,一切又来得很容易,做起事来就不那么上心。经营上出了什么问题,总还是要找白汉生。几个兄弟姊妹之间,加上妯娌,连襟,有时也为谁得多了谁得少了生出些龃龉,背地里找到白汉生诉苦。每每遇到这种时候,白汉生总是叹口气说,前世欠了你们的。说归说,该做的还是做。到得后来,焕娥乡下的亲戚,兄弟叔伯,侄甥姑姨,也来向白汉生讨生活了。想想当初在鄂城,焕娥家人对自己也不薄,后来自己混栽了,(那时,白汉生一直没有对我透漏过他坐牢的事。)焕娥也承担了很多。于是,能帮的尽量帮,能给的尽量给。给些钱物,找个差事,抑或做一笔什么生意。有一年正月初三,几个同学一起去白汉生家拜年,进门后给吓呆了,每个房间连同客厅都是人,麻将整整开了四桌。白汉生悄悄说,乡下来拜年的,前几天就来了。老同学问,这如何睡呀?白汉生说,沙发,床,地铺,还有根本就不睡的,从年三十打牌打到今天。他自己只好在宾馆开了房。

在整个家族里,白汉生已经是享受着老太爷的崇高地位。他说,累。根本不敢回亲爷那边,一去,那些三亲六眷要把你撕了,抢去喝酒。

香港回归那年,林松找到我,说总工会要推出一批民营企业家明星,他提了白汉生。需要给他整个材料。我说我从来没写过这一类东西。林松说,对你来说,还不容易?你对大白菜熟,了解情况也方便。大白菜这些年做得不错,对咱们那些老同学,也够意思的,咱们一起帮他一把,有了一块牌子,以后很多事也好办。

推脱不掉,我只好去对白汉生说了。没想到白汉生一口就回绝了。问他为什么?他只说自己不够格。我说人家林松说够格就就够格。后来林松又找了他,他只好勉勉强强答应下来。

材料写完给白汉生看过,他说蛮好,没有意见。送给林松,林松又派人来做了一些补充调查,修改了两遍,送了上去。很长时间,却没有下文。不久,见了报纸上登出民营企业家明星的光荣榜,没有白汉生。我赶快给林松打电话。林松很为难地说,被拉下来了。我问为什么?林松说,组织部门调查后说,他坐过牢,不合适。我问,为什么事坐牢。林松说,经济问题吧。又说,这事搞得我也很被动,他们知道了我们是同学。

白汉生曾为经济问题坐牢,这事很出乎我意外。想了很久,我还是给白汉生打了电话,电话中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要他有空过来坐坐。

周末,白汉生来了。

我说上次那个活动,你没有评上。

白汉生说,我看了报。我知道评不上。

我终于说,不是你的事迹不够,是因为别的原因。

白汉生苦笑了一下说,说我坐过牢?

气氛一时有些窘迫,我便问起陈雅红,想换一个话题。

白汉生没有接我的话题说陈雅红,他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枝烟,很笨拙地点上。白汉生平日不抽烟的,所以那样子有些古怪。那一瞬间,竟让我又看到了当年的白汉生。

白汉生呆呆地坐着,呆呆地抽烟。他只是把那一股子烟雾在嘴巴里含一下,然后就吐掉。似乎在想如何叙述坐牢这件事。

摁灭了烟头,他说,一直想跟你说说这件事,但又太不想说,想忘记它。你那次说写东西,我就想到这件事。后来心里又有点侥幸,这么些年过去了,还会计较?才勉强答应。这天下坐牢的人千千万万,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自己也会坐牢。我这个人,前半辈子一直都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又无能,又自卑,够资格坐牢的那些事,你就是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干。有些事就是会……那句老话怎么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找到你头上来。

白汉生讲了他坐牢的原由。

八十年代初,因为父母体弱多病,厂里照顾他,把他调到驻汉办事处。因为他为人老实正派,就让他管管进货出货。白汉生从来没有干过这个差事,便按驻汉办主任的吩咐,他说如何就如何,反正都是国家的人,国家的东西。驻汉办的钱很活,厂里的头头来了,吃喝玩乐都可以在这里开销。据说所有的驻外办事处都差不多,所以白汉生也就见怪不怪了。办事处的奖金福利也很好,常常发东西发钱。一发就好几百,好几百的。好几百,在那个时候是很大的一笔钱。那时,正是白汉生家要花钱的年代,几个弟妹恋爱的恋爱,成家的成家,生孩子的生孩子,父母也轮番生病轮番住院,他们都没有公费医疗,病一次,少则几十,多则上千。白汉生暗自庆幸,不但能回到武汉,对父母尽一点孝心,而且收入也多了许多。有几次,主任知道他父母住院,私下给了他几次钱,加起来是很大一笔,说是困难补助。那一次,父亲病危,就是靠这些钱将他救了过来。这些,让白汉生感激涕零。他曾向主任发誓,只要他还在这个世上,一定生死相报。这话说了不久,有关单位来查账了,发现有很大的漏洞。一天晚上,主任请白汉生出去喝酒,然后对他说了,这几年我们私分了一些钱,其中也有给你的那些,有的在账上做平了,有的留下一些把柄,现在有人来查了,可能会有麻烦,还牵扯到几位领导。白汉生说他当时听到这里,头皮都紧了。主任说,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我们一起都去坐牢,那几个头也可能干不成。另外一条路,就是你把这件事担起来……主任很为难地叹了口气,说,本来,从责任上来讲,是该我一个人承担,原来也准备这样。但是,内行人说不行,即使我担了,你还是要牵进去,因为那些发货单上,都有你签的字。想来想去,只有委屈你,不过,这样反倒好,内外有个照应。白汉生问,会坐几年牢?主任说,从现在的数额看,大概三到五年吧——我们几个一起进去,每个人也少不了多少。你如果一个人担了,我们在外面还可以帮忙,争取尽早出来。或者过一段时间,弄一个监外执行。我们知道,你的负担重,又是一个大孝子,进去之后,你的工资,还有一些其他的费用,我们会用别的方法交给你老婆,如果需要,还可以分割一部分,给你父母,绝对不会影响你家里的生活。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只会比你没有进去更好,甚至好得多。我说个不该说的话,只当是出国援外了几年的。你帮我们扛了担子,我们也会像你说的那样,生死相报。委屈你几年。出来以后,会给你安排好后路,你知道的,这些意思都不是我的,是一个很讲义气,一言九鼎的人说的。你如果不同意,就当今天晚上我们没有见过面。主任说到后来,动了感情,边喝酒边泪眼涟涟。

白汉生说,当时他人已经糊涂了,又感动又恐惧。他对主任说,回去想想,明天答复。

白汉生回到家里,一夜没睡。第二天起来,清了一些简单衣物和洗漱用具,将口袋里的钱和粮票都交给了焕娥。他对焕娥说,这些年,为了给爸妈看病,为了贴补家用,我挪用了一些单位的钱,可能要坐几天牢。家里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有人会照应你们,不会缺钱花,白戈问起来,就说我出长差了。对爸妈也这样说。汉冬他们,瞒不过了,就告诉他们。

第二天,主任带着白汉生去自首了。

白汉生被判了四年,两年多后,经人活动,提前出了狱。

白汉生出狱的时候,正赶上八十年代后期那第一拨经商热。出狱那天,是主任来接的他。主任径直把他接到一个酒店,说是给他压惊。主任向他敬酒,说,我们几个都很敬佩你。你在里面肯定也知道了,这几年,你家里没有受到经济压力。白汉生说他当时刚刚出狱,说话还没有正常,主任这么一说,他就站起来,连说感激领导帮助关怀。主任说,你感激我们干什么?快坐下快坐下,我们感激你都来不及呢。主任又说,我们已经给你做了安排……你就不要回厂了。听到这里,白汉生冷汗就下来了,这是他在牢里最担心的一件事,喃喃说,原来不是说好的……主任说,现在搞经济改革了,有很多机会,你先休养一段时间,然后去找一个单位挂靠,来搞一个公司,我们会帮你的。主任如此这般地对白汉生细说了一遍。最后主任说,我跟你说心里话,你不是不能回厂,现在还是我们老板当家,一句话就行。只是你回到厂里,那些同事们不了解情况,对你有误解。再说,你在厂里,众人眼皮子底下,我们就是想帮你,也麻烦。

于是,白汉听了主任的话,回家休养了几个月,也大致了解了几年来世道的一些变化。后来,他以他弟弟白汉冬的名义,挂靠了一家大单位,戴了一顶红帽子,成立了一个公司。他改了一个名字叫白光,当上了总经理。主任说的那几个人确实有情有义,公司一成立,就不断给他提供平价或调拨价的钢材。白汉生的厂子,本原就是做特种钢的,他们生产的建筑用罗纹钢,是当时市场上的顶级热门货,可以说,你拿到那一张薄薄的单子,你就拿到了一摞沉甸甸的人民币。那时候,能够做这类生意并且拿到这类价格的,几乎都是有权有势有门道的高人,也就是后来经济学家们说的,在价格双轨制时期,利用这种巨大的差价掘到第一桶金的人。所以,一些人都在传说白汉生有什么什么后台,是什么什么人的什么人。听到这些,白汉生也不置可否,任人说去。

就这样,一辈子没有做过发财梦的白汉生,就这么开始了他的从商生涯。过了一些年,公司翅膀硬了,腰杆粗了,政策也允许了,白汉生就正大光明地注册了一家自己的公司。当然,那几个人有些开销,白汉生也还是给他们担了。按他的说法,他实际上成了第二汉办。

白汉生说,从牢里出来的人,会变成两种,一种是越变越横,破罐子破摔,把那句“老子是滚过钉板的”话,成天挂在嘴上,既为自己壮胆,也为吓唬别人。撕了脸做人。一种是被整忪了,见谁都恨不得喊干部喊报告,自觉地夹着尾巴做人。我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就很卑谦。本来,手里拿着紧俏物资,应该神气五六扬。所以别人常常以为我是骗子。等他们做成了一两笔,就成了我的老客户,哪怕我的价位高一些,也愿意和我做。

我问,牢里日子如何。

白汉生摇摇头说,莫谈这些,谈起来腿就发软。原来看电影,以为坐牢就是在里面成天坐着,无非熬熬年头,进去以后才知道,比电影里还厉害。

我说,这事陈雅红不知道?

白汉生说,迟早要让她知道的。现在人家在美国,心情也不好,何必又给她增加负担?其他老同学要知道就知道好了,我也不会多说什么。我跟你说了这些原原本本,是想,总要让几个人了解一点底细。

白汉生终于又回到陈雅红的话题上来。

白汉生说,你上次说我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其实,我心早已乱了,只是动作还没有来得及乱。你想想,一个你梦想多年的女人,现在就在你怀里,你还会怎么样呢?说实话,我们做生意,也要常在那些场合出出进进,尽是一些十七八岁二十出头的小丫头,她们往你身上坐,让你摸摸捏捏,只要你再出一点钱,下面的事也让你做。但是,和陈雅红在一起不一样。也许,在旁人看来,她已经是半老徐娘,但是我看到的,还是当年那个文娱委员的陈雅红,尽管她已经不是如花似玉的少嫩样子,可是那眉眼,那神态,那说话的腔调,都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就是坐牢这件事,让我打住了。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跟她说了这些,她不计较,依然如故,我就会放心大胆地,该做什么做什么。

那天聊得很晚,白汉生说出去吃点宵夜。

依然找了一个夜市大排档,依然点了一些家常小菜和一瓶啤酒。我说,今天晚上我请你吧。没有写材料评明星那档子事,也不会扯出来这些烂污事。白汉生没有推让,以往,谁要是抢着买单,他会和人家红脸,会到服务台去,强迫收银员将钱款退回去。

喝完啤酒,白汉生又要了一小瓶白酒,是那种三轮车夫搬运工爱喝的二两装扁瓶劣质酒,自顾自对着小瓶嘴喝起来。

我说,不是不喝白酒吗?

白汉生说,原来是烟酒都来。从牢里出来,就戒了。啤酒是那次老同学聚会,才开的戒。生意场上,那么多应酬,我从来不喝,有时候也会弄得别人生气。时间长了,大家也就知道了,不再勉强我。

白汉生就那么一口一口地嘬着,不太吃菜。每嘬一口,都要紧抿一下,狠狠一咽,似乎不让一滴酒浪费在口腔里。那姿态很地道,在下层劳工们喝酒的地方,才能看得到。

喝了大半瓶,白汉生说,本来,出来以后,改名换姓,不想再和任何熟人来往了。做了几年生意,渐渐做大了,交往也多了,人一得意就忘了形。所以,那次在乌鲁木齐,我一接到你的电话,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宽慰他说,一个人如何,大家有眼睛,都看得见。再说,你那是义气呢,真要细细一察,有你的屁事?如果你现在想澄清这件事,还来得及。

白汉生说道,好,你这话让我踏实了一半。至于澄清,白汉生笑笑,如果放在当年,真还可以,我也想过,现在是完完全全来不及了,你也不要朝这方面想。

分手的时候,白汉生再三嘱咐,此事涉及其他人,千万不要外传。他们从前待我不薄,后来也待我不薄。中间那两年牢,算是我对他们的报答。白汉生又说,等陈雅红哪一次回来,我拜托你,帮我去把这事,适当地讲一讲。免得说我对她隐瞒历史污点。

白汉生坐过牢的事,终于还是被一些老同学悄悄知道了一些。大家心情很复杂,觉得那些个难忘的聚会,平添了一些暧昧。有人说,是觉得他的那些钱来路不正,正儿八经赚来的,会这样花?有的说,他没有拿去吃喝嫖赌,总归要好一些。有人说,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做那些事呢?如今的有钱人,几个不做那些事?当然一个巴掌拍不响,连我们的大美人陈雅红都投怀送抱,那些乡下丫头,还不一个个像苍蝇往身上叮……这些话,都是私下里说说,不会让白汉生听到的。

老同学之间还是断断续续的往来。但比原先稀疏许多。偶尔聚聚,常常清冷,让人记起下乡前,那些彷徨又伤感的日子。大家一说起来,又有一些人下岗,又有一些人生病,有人为老人孩子一些凡务俗事弄得心力交瘁,有人为医改房改之类的重大变动搅得日夜不宁。在这世纪之末,真有了一些末世的感觉。这些,从世面上也看得出来,商店里东西堆成山,卖不出去,价钱一降再降,也没人买。钱又开始值钱了,只是不好赚。就像小算盘说的,真是个怪事,经济形势好的时候,钱不值钱,等钱值钱了,经济形势又不好了,不晓得如何是好。当然,也有些人更加好了,原来副教授的,成了正的,原来科级的,升了副处,家里老公、夫人遇上了顺遂事的,买了房搬了新居的。总之,像那首老歌唱的,几家哟欢乐几家愁。说着说着,便会回忆起前几年初三(二)的辉煌,当然,也就会回忆起白汉生来。

那一段时间,白汉生也总说他忙,到我家来的次数也少了。虽然有一个 “老同学酒家”,但是没有白大哥在场,同学们自己去了,也不自在。原来红红火火的文博中学初三(二),竟有一点大户人家日渐中落的凄怆。

到了一九九八年,是白汉生虚岁五十之年。白汉生读书晚,在班上年岁算大的,所以,一些爱张罗的人,前年把就在说为他正儿八经做一个大寿。但是一直到临近白汉生的生日,竟和他联系不上了,眼睁睁看着一个隆重的五十大寿给耽搁掉了。这一年,又是老知青们上山下乡三十周年。从上半年起,各类活动就多了起来。报纸上有了回忆文章,书店里在卖各种知青题材的书刊,电视里有一些老知青重返第二故乡的片子,还有一些知青老歌的唱碟磁带在音像商店里撩人地播放着。从一些酒楼门前走过,也常常可以看到某某学校老知青聚会的横幅牌匾。班上同学相聚的愿望又被激发起来。似乎是一次大展演,咱们文博初三(二)不光没在舞台中心,甚至没有出场,大家都有些急惶惶的不安。于是,常有一个电话来,一个电话去,说,哎,咱们班怎么一地动静都没有?哎,给班长和白大哥他们说说。此时,白汉生坐牢的事情,也被渐渐淡忘,反正人家现在好好的,反正只要他对大家好,有那么一点事也算不了什么,总比那些坐牢的贪官污吏好哇,他们的钱,只会养情妇。老同学们开始这样说了。那些说过一点刻薄话的,也觉得过份了,有点愧疚,开始往好里说白大哥。于是,有些聚会,又热情地邀约白汉生。有些活动,打电话通知人,对方说了几句之后,便会问,白大哥去吗?似乎没有白汉生,大家心里就不太踏实。但是,白汉生越来越难找到。他们常常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说,你把白大哥叫出来聚一聚啊!好像是我把他藏着一样。

不久,又发生了白汉生离婚的事。

离婚的事,白汉生瞒得很紧。

有几次,我打电话去他家找他,都是焕娥接的,说白汉生不在家。问在哪里。她说不知道。如何联系?也说不知道。以往,只要是我找他,焕娥也好,他女儿白戈也好,都会告诉我他的去向,或者转告白汉生,他便很快会给我回电话。打他的手机,说是停机了。再问焕娥,她说好像是掉了吧?新手机呢?焕娥说,新手机的号码她记不清楚。日子长了,便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但也没有再往深处想,生意场上的人,总有一些鬼祟的地方,要不然如何说商场如同战场呢。既是战场,有一点机密就不足为怪。

这样,有小半年的时间,和白汉生没有联系。刚好那阵子我也忙,并未在意他的鬼祟。直到有一天,林松急急忙忙地来我家,说找白汉生找不着了,要我帮忙寻着他。我问他什么事这么急,是不是又要写材料了?林松说,单位房改,想抢先一步,在正式文件下来之前,把房子便宜卖了,交现钱,办手续,只有几天的时间。找了几个老同学,不是说在股市里套着,就是说也在买房。只好找白汉生先借一点,救一下急。林松顶在面前,只好又给白汉生家打电话,这次是白戈接的。白戈跟着她爸爸到我家来过多次,在白汉生的老同学中,和我最熟。她喜欢写些东西,白汉生便不时将她的那些文字带来,说让我给看看,然后又带她来听听我的评说。我也跟他到他们家去过好几次。看着她渐渐从一个小丫头长成了一个婷婷少女。看得出来,白汉生喜欢这个女儿,白戈也喜欢她爸爸,在白汉生面前,常有一些放肆的娇嗔,而白汉生也常常一任她放肆和娇嗔。这些年来,同学有些聚会出游,白汉生常常带着白戈,为此,同学们为此还开过他的玩笑,说他有恋女情结。大约是白汉生幼年受过太多苦楚,也许是他觉得在自己坐牢的几年中,欠了女儿很多情,白汉生对女儿有些溺爱,几乎是百依百顺,小小年纪,一身都是名牌。像镭射随身听一类的东西,当时都还很贵,说买就买了。我曾开过玩笑说,你养出了这么一个公主,以后谁娶得起她?白汉生说,只要人合适,我招他入赘。

见白戈不像以往那样热情,也不愿多说话,我只好对白戈说,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爸。她犹疑了一下说,那你打他的手机。然后告诉了白汉生的手机号。

我拨通白汉生的手机,他多少有些惊讶,听出确实是我之后,说,你还真会找。

我问,你躲哪儿去了?

他含糊地说,生意忙,总在外地跑。

我问,你现在呢?

他说在深圳。

于是我说了林松求助的事。

白汉生犹疑了一下说,哎呀——实在走不脱身,等我回来,怕就误了林松的事。

以往碰见这类事,白汉生会很爽快地说,我给焕娥打个电话,到她那儿去拿一点。或者说,告诉我一个帐号,我打过去。那次姚一平的孩子出国,还缺些钱,白汉生一个电话,就在焕娥那儿拿了好几万,连个收条也不打的。

林松听出对方有点推脱的意思,急了,径直接过话筒,又向白汉生说了一下眼下的紧迫。白汉生还是说了一些实在无法脱身,非常抱歉之类的话。

林松觉得是上次评选民营企业家明星的事伤害了白汉生。林松放下电话说,大白菜怪罪我了。其实,这事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林松的事,后来由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帮他解决了。解决完后,他还在说,白汉生怄他的气了。

就在那天夜里,很晚了,白汉生打来电话,说他离了婚,刚才林松在旁边,不好说。

尽管也开过他和陈雅红的玩笑,但听到他真的离了婚,还是有些惊讶。我问,下一步是不是有什么重要行动?

他说,哪里,我就知道你们会想到那里去的。有时间我来找你,慢慢说。离婚的事就不要和别人讲了,一下也讲不清楚。

白汉生的语气听来有些低落。我也不再追问什么。

白汉生说,离婚以后,房子给了焕娥,白戈要上学,先跟她妈过。他现在还没有固定的住所,手机也不一定常开。然后告诉了我一个呼机号,说以后要找他,就打他的呼机,他会给我回过来。

一些老同学终于得知白汉生离婚的事。当初说白汉生有情有义糟糠之妻不下堂的人,就有些失落,有些愤懑。于是又说,男人终究不可靠。有人也想打听一下就里,但又不好开口。也就猜猜算了。吉莉莉说,打听个什么呀?这个年头,人有了钱,还不离婚,才该打听打听就里呢。

坐过牢,离了婚,和陈雅红不明不白,躲着老同学。这些事,让大家觉得自己的情感受到很大伤害。

白汉生的生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大家是从那个红光传呼台开始看出一点端倪来的。用了几年红光呼机的同学,先是发现常常没有了信号, 打电话过去问,说是设备检修,好好坏坏的。后来干脆就不通了。想呼个1号问问,老说不在服务区。又过了一段时间,通知说传呼台已经易主,请用户前往重新登记,登记时发现传呼台名号已改,原来的优惠也一并取消。那时,很多同学渐渐有了手机,或者有了更便宜更先进的传呼机,便干脆将红光呼机停掉,留下来的那个老式机身,成了古董。

不久,老同学酒楼也换了招牌,变成了一座茶楼。楼上喝茶,楼下卖茶叶茶具。在酒楼做的小算盘,方秀珍一些人,原以为可以在这白大哥的地盘上,安安稳稳一直做下去,没想到最后也是凄然离去。酒楼停业那一天,白汉生请她们几个一起吃了餐晚饭。对她们说,自己忙,弟弟也没有把酒楼打理好,对不住大家,以后有了别的业务,还是要老同学来鼎力相助。然后每人给封了一个红包。小算盘几个说,如今的生意,千变万化,潮起潮落,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了。对你白大哥来说,酒楼只是一个小生意,停掉后,还可以少分一点心。

酒楼转让后,有人猜测,白大哥要走了。人问,走哪儿去?说,还会哪儿去,美国。婚也离了,酒楼也卖了,传呼台也不搞了,肯定是准备大转移了。这话许多人也信。

大多数老同学最后一次见到白汉生,是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底。武汉剧院有一场老知青演的晚会。林松弄到几十张票,让联络组的几位提前好几天,通知大家去看。特意叮嘱我,这次无论如何要把白汉生拉去,哪怕他在外地,也要他赶回来,就说,如此躲着不见,要让老同学们不好想了。

我和白汉生联系上。他说,尽量去吧,近来实在太忙。我说不要尽量,一定来,我拿着你的票,在门口等你,你不来,我不进。他在那边骂了一声,狗杂子,把难我为。

那天晚上,离开演还早得很,武汉剧院门前已是人山人海。凛冽寒风中,很多人都不进去,东一团,西一伙地聚着。老同学老插友事先约好的,临时撞见的,就地拉起家常来。也有人在人群中急匆匆地来回找寻,像从前线回来的士兵,寻找自己战场上失散的战友。找到了一两个熟人,便大喊大叫,旁若无人地说着这些年的日子。深冬的夜色中,一片火热景象。大门外,许多没有票的人,像苍蝇一样在四处寻票,见了一个犹犹豫豫四处张望的人,便问,有多的票没有?人家说,我们的票还不够呢。于是找票的人骂一声,狗日,下乡要我们去,看演出就没得我们。

林松那天是早早就到了,他站在台阶最高的一侧,他的上方刚好有一盏明亮的聚光灯,于是,所有文博中学初三(二)的人,都一个一个向他汇集,渐渐地,汇成一片醒目的人群,远远看去,那阵势很威武。这样的日子,大家的话题当然与三十年前的此时相关,开演预备铃响了,进去了一部分人,一部分人依然在热烈的交谈。第二遍铃又响了,一些座位不在一起的,还在抓紧最后的时间说话,到第三遍铃响,里面已经传来了那一首熟悉的歌曲《到农村去,到边疆去》的音乐,大家才慌慌地往里涌去。

一直没见到白汉生影子。几个等票的,见我还在等人的样子,便凑上来递烟,说来不了的,给我算了,大冷天。一直等到里面第三个节目报幕,终于看见白汉生从大门外向里走来。他也看见了我,远远抬一抬手。走到跟前,他说,你真的就这样死等啊?我说,你是不是准备见不到人就掉头?白汉生说,我的客户还在酒桌上,现在不像前几年,那时候我是爷,现在他们是爷。我说,今天晚上,咱们这些老同学是爷。

人就是这样怪,尽管平日有许多微言,有许多怨怼和讥讽,一旦见了面,大家又想起白汉生的许多好来。当我们在暗淡的光线中进去的时候,同学们一下就看见了他,远远近近地压低嗓子叫起来,白大哥,白大哥,很是亲热。刚刚坐下,就有女生传递过来话梅口香糖一类零食。后排前排的也都打着招呼,招引得别的观众都朝这边观望。舞台上,都是一些年过半百的老知青,唱着老歌,跳着老舞,要说好看,真谈不上,但不知怎么,总有一种东西,在你心里捅着,弄得人鼻子酸酸,眼睛涩涩。有几次,我想和白汉生说点什么,刚扭过头去,竟发现他眼眶里一片闪闪烁烁。这家伙在哭,可是他又不好意思擦泪。我只好装作没看见,也不再和他说话。

演出结束后,大家又聚在剧院门口聊着。从剧院里带出来的那一点点热气,渐渐在深冬的寒风中消耗光了。几个女生说,白大哥,好久不见,我们请你去吃一点夜宵。有人说,白大哥,你现在是自由人了,可以多陪陪我们啦!白汉生说,好,去吃点宵夜吧。几个住得远的,说要回去了。这次白汉生没有像以往那样说不慌走,回去的事我来安排。他只是和提前走的人一一握了握手,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大家成群结伙地走到附近的一家面食馆,要了一些卤菜,啤酒,饮料,又要了一些馄饨,汤圆,煎饺之类。大家只顾吃喝,没有注意到白汉生还是悄悄地到服务台买了单。那天晚上,终于有人问起白汉生离婚的事。说,真离了?白汉生说,离了。几个女生便诡谲地笑,是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啊?白汉生苦笑说,我哪敢有这样的非分之想啊?吉莉莉快嘴快舌地说,要是人家有这个非分之想呢?几个爱闹的男生也过来发难,说,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老同学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再说,到了如今时代,这又不是个什么稀奇事?林松说,我们初三(二)啊,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成一对。我这个老班长,还真想为我们班上的老同学主持一场婚礼呢。小算盘说,你要不开口,我们就要别人先开口了啊!都是过来人,还怕个什么?白汉生被大家围攻得招架不住,只好说,等孩子大一点再说,到时请你们喝酒,行了吧?

果然,那次看演出之后不久,陈雅红就回来了一趟。白汉生说,肯定是那些红娘们向她说了些什么。陈雅红这次回国,是在她走了以后我才知道的。班上的老同学,大约除了小算盘等少数几个女生,大多也不知道。近几年,陈雅红回国,有时也悄悄来,悄悄去,不似当初那样,一回来就四处吆喝,渴望与老同学相聚。同学们知道后,都有些炎凉之感。

白汉生很久没有来了。那天来了,觉着憔悴了许多,有些木然,有些恍惚。眼神里,不见了以往那种平和与温厚,也不见那种热闹场面中的慈善与满足。

我照例问问近来忙什么。他说,瞎忙,这年头,做生意的都像掐了头的蜻蜓,撞到哪里是哪里。不忙,赚不到钱,忙也赚不到钱,还要赔功夫。当时,我把他的这些话,都当生意人的调侃来听了。

白汉生说,陈雅红回来过。

我说,单线联系了。回来招呼都不打一个。

我知道,白汉生是来说陈雅红的。白汉生在这一点上,遗留着少年的特征,喜欢与朋友共享幸福和喜悦,喜欢在复述中再一次体验那些珍贵的快乐。我记得当年,他如果看了一场好看的电影,会一再地叙说电影的情节。哪怕这电影我也看过,他依然会无休无止地说,有时候,为了便于起头,会用一种反问,质疑的方式,将那些经典情节复述一遍。“狗日的,他怎么想得到啊?梁老大把那个特务的电话接过去,也不管宪兵队长说什么,只顾自己说自己的,然后一挂,硬是把那个特务搞懵了……”我记得,电影《51号兵站》中的这个情节,白汉生不止对我说过七八次。

白汉生说,陈雅红这次回来,是说她弟弟的事。她说,她知道以后懊悔得不得了,真不该让白汉生搅到那个传呼台里去的。白汉生说,算了,谁也没有后眼睛。当时,传呼台还是一个吃香的项目。陈雅红说,她弟弟小她许多,从小比较娇惯,有些任性,还有些自私,但毕竟是自己的弟弟,总想帮他一把,让父母亲也安心一点。没有想到会闯这么大的祸。白汉生说,做生意,总有赔有赚。陈雅红说,不管怎么样,生意做坏了,也不能一拍屁股走人,让你一个人捡摊子。白汉生说,他年轻,不懂事,就不去计较他了,再说,这事我自己也有责任,没怎么管。

本原是陈雅红来为弟弟的事道歉的,最后反倒是白汉生做了检讨。

我问,就为这事,从美国飞回来说上几句?

白汉生沉吟许久,说,陈雅红说,国内经济不景气,要不要去美国发展?她说,她现在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当地一所华侨子弟学校教唱歌跳舞,生活也比较安定了。她话里有话,我还是能听得出来。

我说,既然如此,你就下决心算了。反正婚也离了。那么多渔民黑着身份在那里也混下去了,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再回来,只当是旅游了一趟。

白汉生听了无言,只是摇摇头,又苦笑。

我问,你们挑明没有?这么大年纪了,说个事这么难?

白汉生沮丧地说,还要么样挑明,都睡觉了!

白汉生说,那天在陈雅红的宾馆说到很晚,陈雅红说,你今天不回去了。说完,自己径直走进卫生间,门也不关死,然后,白汉生就听见里面传出沙沙的水声。白汉生一下乱了方寸,白汉生说,他知道了,一桩自己想了很久的事情,就这么一下来了,可是一旦来了,他又糊涂了,不知往下如何处置?他呆呆站在屋中间,听里面的水声。正尴尬着,陈雅红从浴室出来,什么也没穿,一边微微偏着脑袋擦着头发,一边说,你去冲个澡吧。白汉生顿时糊涂了,接着说了一句糊涂话。白汉生说,你,你这是干嘛?你弟弟的事,我又没有怪你呀!陈雅红听了一愣,喊了一声,你说些什么呀!接着就哭了。她呜呜咽咽说,你怎么把人想成那样?现在是我的事!白汉生本来就拙于言辞,这一下就更乱套。他说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一些什么,后来就糊里糊涂洗了澡,糊里糊涂上了床。

说到这里,白汉生一脸的愧色。说,上床后,我发现我不行。跟焕娥一起,从来没有过的。但是和她,怎么都不行。后来还是陈雅红说,你累了。明天吧,我等你。那天晚上,白汉生还是在宾馆住了一夜。陈雅红依然给了他许多温柔。他们没有再说什么。

白汉生说他第二天没有去。他没有脸去。

第三天,白汉生惶惶恐恐打了一个电话去,说陈雅红已经走了。

我是又气又好笑,揶揄说,你呀,想了三十年,养兵三千日了,用兵也没用上。

白汉生说,在她面前,总不自在。可能是有病了。

我说,是有病,不是你那个家伙有病,是你心里有病。

白汉生竟说,是的,你说得是。

我问,她回去后,你们还联系过没有?

白汉生说,没有。有些事,我不好对她说,现在也不好对你说。等以后吧,我会和她说清楚的。

这次之后,白汉生就来的极少,印象中,有过一两次,每次都是小坐一下,便匆匆离去。

千僖之夜,和一帮朋友闹得很晚。回家洗洗倒头就睡了。凌晨两点钟左右,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她压低声音,说得抖抖嗦嗦的,像是在巨大的恐惧之中。她说,我爸爸死了。我问,你爸爸是谁?她说,我是白戈。说着就在那一头抽泣起来。我这才彻底醒了。我问,怎么就死了?怎么死的?她说,我妈妈让你来,来了跟你说。我问,来什么地方?她说,我们家。我说,好。我想起来又问,人呢?白戈说,还在家里,说着便抽泣起来。

我一边穿衣下床。一边匆匆向妻子说了电话里的事。她其实已经听出了个大概,惶惶地叨念,是情杀呢是财杀呢?要不是生意场上的仇杀?钱哪,真是一个害人的东西。她问我现在去哪?我说去焕娥家。她惊异地问,他不是离婚了吗,不是早就搬出去了吗?怎么死在原来的家里?别是……妻子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出来。我这才想到此事有点蹊跷。但是,死人翻船,人之大事,别人求到门下,不管也不好。何况事关白汉生。于是,我又将电话打过去,这次是白汉生的前妻接的,也是抖抖嗦嗦,语无伦次。我说,刚接到白戈的电话。白汉生的前妻说,是我要她打的。我问,是怎么回事啊?她哭诉说,你来啊,你来了我跟你讲啊。我问,要不要再叫几个老同学来。她说,你先一个人来。我说,这样大的事,我一个人来……合不合适?白汉生的前妻听出了我的意思,她说,警察已经来了。果然,电话里隐约传来几个男人的声音,但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白汉生的前妻哭起来,说,我已经糊涂了,想要你来给我拿个主意,看在汉生的面子上。

我本想让那边的警察来说几句话,好证实一下,犹豫片刻,还是算了。

听说警察已经来了,妻子稍稍放心,只是说,千万千万小心,注意安全。如今这个世道,什么事都有。临走,又要我把手机带上,让我一去就打个电话回来。

出租车停在小区大门的电子栏杆前,值守的保安先问了我的名字,再问找谁,然后打了一个电话,放行让我们进去。小区很静,那一栋小高层也很静,只零零星星亮着三两扇窗。看来这事还没有惊动谁。

下车后,我看见白戈正在门栋前那棵树影下站着,见我来了,小声叫了我,轻手轻脚将电子门打开,轻手轻脚地关上。上电梯,进家门,一直没有说话。

屋里有些凌乱,光滑的花岗石地面上,一片白灰灰的鞋印,大约是那些警察踩上去的。茶几上放着几杯喝残的茶,烟缸里有几个烟头。焕娥头发蓬乱,脸色蜡黄,抱着一床毛毯,蜷缩在大沙发一角,见我来了,歪歪倒倒站起来,让我坐。屋里已有些破败感,原来天花板上的灿若星河的射灯,坏了一小半,寥落地亮着。水晶吊灯里的灯泡也零零散散憋了好几只,窗纱搭拉下来几个角,物件很乱地摆放着。焕娥说,警察刚走。我问,人呢?焕娥哭起来,指了指一间卧室。我见她们都没有领我进去的意思,只好自己一个人进到那间卧室,白戈这才跟了进来。顶灯亮着,窗帘关着,床上躺着一个人,用一床浅黄色床单蒙住。我拎起床单一角,看见了白汉生的脸,静静的,纹丝不动,像睡着一样,只是模样有点陌生。他穿着一套绣花缎面睡衣,干净整洁,没有任何撕扯污染的痕迹。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异样。

我默默站了一会儿。回到客厅。

我问,怎么死的?

焕娥只是不做声,在那儿发抖。突然,她用毛毯塞住嘴,嚎哭起来,用头撞沙发靠背。她说,他上了吊。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上吊?

焕娥说,警察来验了的。你去看看他的颈子。

听到白汉生的这种死法,比听到他死了还让我震惊。我问,他怎么会想死呢?

焕娥又哭。哭了好久才说,他是没得办法了。

我问,什么事没有办法了?

焕娥只是哭,不再说什么。

在焕娥哭的时候,白戈就一直坐在卧室的一张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白汉生,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样子很可怕。我进到卧室想拉她出来,她狠狠一扭身子,挣脱我的手。依然坐着。

我只好回到客厅,对焕娥说,现在要紧的是赶快商量后事。

焕娥说,我哪里还有脑筋想这些哟,我现在是糊涂的,我都想死了。我现在和他是这种关系,让我怎么办哟……

我一想,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了夫妻关系,事情还真有些麻烦。我说,赶快叫他的弟弟妹妹们来。

焕娥说,他们来了,我是如何说得清楚?我真是冤死了啊!

我说,警察不是验了尸吗?

焕娥说,他们要我们明天去开证明。

我说,那就先让白汉冬他们过来,总是说得清楚的。

焕娥说,看在汉生的面子上,你帮帮我。我想来想去,只有你出面,才好说一点。

我说,那我给他们打电话。

焕娥拿来电话本,我按着上面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拨过去。

第一个拨通的是白汉生的大弟弟白汉冬。在白汉生的四个弟妹中,我和他最熟,当年,他是白汉生的一条尾巴。这家伙还没有睡,电话里听得见哗哗的洗牌声。他一边拿起话筒,一边还在骂骂咧咧和牌友说着上一场牌局。听说哥哥死了,他半天没有出声。我让他赶快过来。他问人在什么地方?我说在焕娥这里。奇怪的是,他对哥哥死在前妻家,没有特别反应,甚至也没有问是如何死的。只说,马上来。便挂掉了电话。

白汉冬第一个到,进门直奔卧室,扑通一声跪下,抱住白汉生嘤嘤哭起来,一边不断用自己的头往他身上撞。

不一会儿,白汉生另外几个弟妹也陆续赶到,围着白汉生哭成一团。白戈和焕娥也过来哭。他们都哭得很压制,只见一个个身子抽动,没什么声音。那场景让人看了很伤感,又很恐怖。我说,人已经死了,大家都节哀,抓紧时间商量一下后事。我这样说,是因为焕娥在他们到来之前,对我的嘱托。她说,她现在的身份不好说话。白汉生最小的妹妹趴在床边不肯离去,她哭着说,你们去商量,你们说么办就么办。我在这里陪一下哥哥。

几个弟妹都聚到客厅。大家终于问了白汉生怎么死的。

焕娥说,不晓得你们哥哥跟你们说过什么没有?

大家不做声。

见大家不说什么,她开始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说了下面的意思。

这两年,白汉生的生意做垮了,欠了很多钱,公家的,私人的。他不想连累家里,也不想连累弟妹……去年,他就有了打算。有一天他回来,对焕娥说,办个离婚吧,这样可以给你把房子留住,再给丫头留一些钱,万一我有么事,你们还可以过日子。焕娥当时坚决不同意,她说,当年你坐牢,那么难的时候,我们也熬过来了。白汉生说,现在不一样了,当年无非是我一个人的事,现在要扯进去一大家子……又说,等好转了,我们再复婚,你要不放心,我给你写个保证书。

焕娥说,你们哥哥的为人,你们都知道,这些年,尽管有一些说法,有人还当面开他的玩笑,我却是不相信他会骗我离婚,另外找人的。再说,如果他真的变心,离不离都是那回事。我就答应了。离婚不久,就果然有一些讨债的找来,我说我们早就离了,把离婚证给他们看。他们就到处找他。他也到处躲。后来没有什么钱了,吃饭,住店都困难,就常常偷偷溜回来,门也不敢出,电话也不接。后来有一天回来说,碰到了一个机会,要最后扳一次,又出了远门。昨天晚上他突然回来,说是新年了,回来看看,我问他怎么样,他说还好。吃了晚饭,洗了澡,换了衣服,像以往一样,后来就睡了。一点多种,我去厕所,一开灯,看见他吊在热水器上面。

焕娥说,你们来了,我就踏实了。我现在和你们哥哥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关系,面上的事情,还得你们拿主意,你们办。他这两年的情况,你们大概也晓得一些……焕娥话说完,大家都静默着。半晌,白汉冬说了声:“人也死了,后事就从快从简吧。莫太张扬。”

白汉冬这话,有点出我意外。我原想,如今的人,都把丧事当大事来办,一般人家,都很隆重。白汉生在这块地盘上,大小也算个人物,不要说自家的三亲六眷,社会上,生意场上,都有不少朋友,还有这些年来和他过从甚密的那些老同学,又是人生得意时英年早逝,该是要好好地操办一下,才能说得过去。没想到,白汉冬话一出口,几个弟妹竟没有一人提出异议。

焕娥说,看来,你们也知道一点你们哥哥的苦心。你们哥哥死的时候,在口袋里放了一张纸条,警察把它拿走了,我事先留了一个心眼,把它抄下来了。说着,焕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便笺纸,递给白汉冬。便笺纸上一笔一划写着几个很大的字:“我走了,对不起,没有办法。密丧,从速。”

白汉冬说,先马上跟殡仪馆打电话,把人拖走,然后大家分头准备东西,衣服,鞋袜。这事越快越好,不要通知其他人,不要送花圈送祭祝,一点都不要声张。更不能在嫂子这里搞出么动静来,要不然嫂子以后不好做人。再说,弄不好还有麻烦找来。

白汉冬一边说,大家一边抹泪。焕娥更是哭得无声地前仰后合。

我说,还需要我们这些老同学做点什么?这些年来,你们哥哥对我们老同学很仗义,很多人都受过他的帮助。

白汉冬说,算了,再莫提那些帮助。

焕娥说,我们只有一个要求,请你来送他一下。

白汉冬也说,你是我哥的知心朋友,我哥原来总说起你,我想这也算是他的意思。我哥走的那一天,你来送他一下,好不好?

我说行。还有什么,你们想起来尽管说。

最后焕娥和白家弟妹们说,白汉生的死讯,都不要说,万一有人知道,问起来,就说是突发心脏病死的。

从焕娥那里出来,天色将明未明。小区静悄悄的,有点薄雾,远处湖水泛着灰白的光。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上,有零星的几个人在遛狗或做着活动身子一类的事。一想,已经是新年的第一天。有人说这是一个新世纪的第一天,有人说这是一个世纪的最后一个新年。白汉生就死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

回到家里,正要倒下,白汉冬就来了电话,说殡仪馆刚刚来了车,把人拉去了。定于明天一早火化,第一炉,希望我七点钟以前赶到。然后白汉冬说,按规矩,人死了,要停三天,昨天算一天,今天,明天,也算三天了。

第二天清晨,我赶到殡仪馆的时候,一切活动都还没有开始,冷冷清清的。找到停尸间,焕娥母女和白汉生的几个弟妹已经在那里了。他们已经给白汉生换好衣服,化好妆。几个人静静围在那辆平板车前。见我去了,白汉冬说,都好了,只等开炉。说着轻轻掀开那床淡黄色缎面被单。白汉生那壮硕的身子,似乎缩小了许多,面孔也不太像他。他穿着一身做工粗陋的黑色寿服,戴了一顶模样怪怪的黑色寿帽,脚上穿了一双白底黑面的布鞋,一只手心握着一块白手绢,一只手心捏着一张十圆的钱,像一个旧时的老太太。我轻声说,穿他平日那一套米色西服不好吗?白汉冬说,我们问过,不能穿皮鞋,穿皮鞋走不远,魂还会在阳世留很久。

白戈一下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没有表情,眼里有一种冷漠的光。我过去抚了抚她的肩,她也没有反应。

工人渐渐都到了,开始慢条斯理地做开工准备。白汉冬立刻凑上前去,给他们递上几条烟。他们随意地接下,依然干着自己的活。从栅栏外面,可以看见他们换上那种暗蓝色的大褂,点上烟,顺手整理一下场地,然后打开炉门,拧开油管,一下一下地试火。喷油嘴像神怪故事中的妖魔,挟带着呼呼风声,一大口一大口地吐着火。做完这一切后,他们就喊了一声:白光!

这大约是白汉生最后一次被人点名,只是他已经听不见了。一个辅工便来推白汉生。最后哭别亲人的时候到了。几天来,白家的弟妹,还有焕娥母女,终于有了一个畅畅快快哭一次的机会。在白汉生移动的那一刹那间,他们同时放声哭出来,白汉冬和白汉桥是那种笨拙的嚎哭,只一声声粗着嗓子喊哥哥。两个妹妹则是那种传统中老年妇女式的哭诉,有一些旋律,述说一些内容。焕娥的哭则很压抑,所有未亡人的那些说辞,她都不能用了,只是一下一下抽搐,最后瘫倒在地。白戈没有哭,已然是一副冷若寒霜的样子,她也不理会妈妈。一般时候,是要由较亲近的女伴来搀扶劝解,但眼下只有我了。我使尽力气,将焕娥拖到椅子上,她还是往下滑溜,一边说,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呀?就是讨米要饭我们也不怕呀!

白汉生进了炉子,铁门咣当一声关上,紧接着一声呼啸,窥视孔里烈焰翻腾,然后窥视孔也关上了。这时,憋闷了几天如同中邪的白戈,突然恐怖如兽类一般长嚎一声,哭起她的爸爸来。她哭得声嘶力竭,一时间盖过了所有的声音。我去拖她,她狠狠地说,滚开滚开别管我!再去劝慰,她说,让我再看看!我再也看不到了!他就是死在你们这些老同学手上的呀!听见白戈如此说话,白家几个弟妹似乎觉得不得体,都过来说她。白戈依然嚎叫着,我爸把心把肝都掏给你们了,到他有难的时候,你们一个都不帮他一把!白汉冬打断白戈说,你这些话对谁说呢?又抽抽泣泣说,我哥这个人,在你们这些老同学面前,太要面子,他就是死在这个面子上的。那一次,你们看演出,非要他去,当时他已经是山穷水尽了,为了和你们见面,硬是到我这里拿了千把块钱。

白汉生的安葬也很草率,甚至有些鬼祟。像是偷偷埋掉一头得了瘟疫死去的牲畜。火化完了,大家同坐了一辆租来的中巴车,向市郊一个大型公墓驰去。白汉冬怀里抱着一只白瓷坛,我有点疑惑,现在都市的人,早已不用这种瓷坛,而用那种做工用料都很讲究的骨灰盒,尽管价钱相差好多倍。白汉生最后的存在,就放在那里面。那是他最后一次乘坐汽车。

白汉生的父母就安葬在那里。前些年,白汉生曾给自己的父母修筑了一座豪华墓园。将父母的遗骸从鄂城老家移来。迁葬那天,邀约了许多亲朋好友参加。他曾开玩笑说,以后我也到这里来,陪我老爹老娘。

到了陵园,白家弟妹将他匆匆葬在一处密密麻麻的廉价墓群中。我悄悄问白汉冬,怎么不和你们父母葬在一起?白汉冬说,不瞒你说,这只是一个临时的,怕那些债主和生意上的对手找麻烦,连累了老头老娘。你没看见,这骨灰坛都是瓷的,瓷的不容易烂。墓碑上的名字,又恢复了白汉生三个字,许多人不知道白汉生是谁,只知道白光。我记起有一次,白汉生说起他白光这个名字。他说,前些时碰到一个测字的高手,说他这个名字没有起好,三年之中,必有大灾。我笑笑说,你信?要是信,就马上改一个。他也笑笑说,要改,怕也来不及了。

几天之后,焕娥打来电话说,有一只白汉生留下的公文包,里面有一些东西,要我过去看看。

到了焕娥家。焕娥说,那几天,白家的几个弟妹一直在找寻他们哥哥的一些遗物,看还有没有存折股票债券一类的东西,就只找到这只包,也不知道有用没用。我问他们几个看过没有?焕娥说,都看了。又说,几个弟妹和妯娌连襟,都在嘀咕,说大哥那些钱都到哪儿去了?好像是说给我听的一样。相互间又在算计,这些年来,谁得多了,谁得少了。说着说着,焕娥就哭了起来。焕娥说,这年把,他哪还有什么钱哪?有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像个老鼠一样,偷偷溜回家来。还要趁着天黑,早出晚归,要就躲在屋里,连电话都不敢接,物业的来收费都不敢出来……白戈又回复到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听母亲唠叨了半天,猛不丁叫了一声,还说什么还说什么!焕娥就闭嘴了。

白汉生那只皮包里除了一套简单的漱洗用具,一只保温杯,几板常用胃药,再就是几个记事本。几个本本的大小样式都不一样,看得出来是不同时期的。里面记的东西很杂乱,有一些事件的简略过程,有商业信息或生意上的计划,有商务谈判的纪要,以及和相关人物的私下往来的记录,许多地方像隐语一样怪异不明。有往来应酬及花费,有债权债务关系,清偿日期,数目。其中有几个老同学的名字……看得出来,在最后的日子里,白汉生四处奔走,做过最后的挣扎,但是其间的细节,怕是永远弄不清楚了。相应的地方还夹着一些原始文件或材料,像判决书,释放证,借条,收据一类。最后的一本还很新,质地装帧也很讲究,一翻开,扉页上贴着小算盘打印的老同学通讯录,上面一些人的地址电话还有他的添加或修改。通讯录比本本大,折起来一半,打开的时候,掉出两张照片,一张是白云大酒店聚会时,李宗明拿来的当年在东湖过队日的那张。另一张是校庆那天和陈雅红的合影,陈雅红两手搂住他的胳膊,头微微向他偏着,一副很甜蜜很幸福的样子。这两张照片都过了塑,就是用塑料真空密封了。

我看照片的时候,焕娥也远远地瞟着它。我问,他跟你说过和这个陈雅红的事没有?

焕娥说,说过。离婚的时候,我不放心,问他是不是哄我离了,去跟那个女人。他说,我真要跟她,不早几年就跟了?白汉生这个人,虽然在场面上混,但是心里是很厚道的,这一点我相信。

这一本的前面,大多写了一些与老同学重逢,聚会的事,和他的一些感受。后面比较乱,又写到生意上的情况,还有最后的努力,最后的心情。

白汉生写到:“打仗的人说,兵败如山倒。生病的人说,病急乱投医。这两句话,都被我碰到了。”这个稳稳当当作了十几年生意的人,最后的日子里全然乱了方寸。

也算我乌鸦嘴,不幸言中。白汉生的厄运,发端于那个红光传呼台。头几年,传呼台还能赚一点钱,只是那些钱都没怎么见着,有的用掉了,有的陈雅红的弟弟先拿了去。白汉生当时想,反正以后再不用多少投资了,就慢慢赚吧。没想到,几年一过去,当年那朝阳产业顷刻间就变成夕阳产业,大面积崩溃。几家大台资本雄厚,设备精良,网点密布,服务周全,加上有势力强大的背景,再一压价,那些中小台就吃不住了。更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原来两三万一架的大哥大手提,那么快地就被小巧玲珑的手机取代,价钱也渐渐降到比原来的传呼机还便宜。于是,全市一百多家传呼台,像秋风落叶一样呼呼啦啦地凋零。还贷期到了,传呼台也瘫了。陈雅红的弟弟一夜之间便不见了人影。房租要钱,中继线要钱,小姐们要钱,断了服务的用户们要钱,还闹到媒体上去了。白汉生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拆东墙补西墙,才算稍稍平息了事端。但是银行那一笔款子是欠下了。紧接着,那座老同学酒楼也日渐清淡,有时一天只开得了三五桌。那时,正是武汉餐饮业的一次振荡期,许多变得快的,渐渐占了上风。大型化,连锁化,廉价化,一时间,几乎把所有那些墨守成规的酒楼都搅了个底朝天,连许多老字号的百年老店也纷纷落马,何况老同学酒楼呢?白汉生的小弟弟白汉桥本来也不善经营,加上又爱抹牌,误了好些正事,有几次还被派出所找了麻烦,都是白汉生花钱了结的。掌勺的师傅一个一个开溜,员工也一拨一拨地换,到得后来,连工资也常常开不出来,还欠了人家许多菜料钱。于是,只好快快卖掉拉倒。这一切,只要白汉生的钢材生意正常,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钢材也垮得不认得了。更要命的是,在钢材价格大垮之前,白汉生刚刚进了一大批,他想守出一个好价再出手,但是越守越垮,越垮越守,还白白贴了一笔仓储费。我记得,有几次白汉生都说,你看见没有?这几年,一些做到几千万上亿的人,都做不见了?当时我还以为是他在为自己没有做不见而暗自庆幸呢。

白汉生是个吃过种种苦头的人,不会轻易言输。这一点在他的本本中有过多次记载。他一再为自己鼓气,写下了很多自我激励的豪言壮语。在他最后一段岁月中,他还有过几次拼搏。一次是想搞到一栋黄金地段的烂尾楼,倒手,或者开发。他找到班上一位老同学,要他一个管事的亲戚帮忙,花了不少钱,最终也没能搞成。一次是回过头去找王言开,想利用他们厂的地皮搞一次空手套白狼,但不知为什么,王言开那时已经没有这个兴头了。最后是一次异想天开的大动作。某大型水电工程完工后,有一批用过的建筑钢材和工程机械要处理,总值是一个天价。几个朋友想和他一起把这个生意拿下来。他们算了一下,这一大堆东西,哪怕都当废铁卖,也不会亏。他们便来来回回地飞,来来回回地谈,终于签了合同,打了预付款。但是,原先说好也铁板钉钉签好合同的几个下家,突然就毁约了。他们和上家的合同一到期,钱没跟上,人家就不再理他们。这是白汉生最后的一搏。他的小本本上记着,为此,他找了许多银行的老关系,这其中的许多人,在七八年前恨不得把钱往他那儿送,求他多贷一点。但现在已是冰冷的面孔。他还找过老同学马玲玲。马玲玲这时候已经是信贷科长了。马玲玲说帮他想想办法。但这办法一直没有想出来。

和我的来往,白汉生也有许多记录。哪天哪天到我家,哪天哪天出去吃饭。有时详细,有时简略。有时我们的一个话题,会引起他许多回忆,便又写了下去,他写在他家做木头枪,写我们在东湖游泳摸螺狮,写一起到五八年大炼钢铁的遗址上挖铁瘤子,卖了钱去看齐齐哈尔马戏团的马戏……这些遥远的往事,我已忘了,看到他的文字,又全记了起来。

从白汉生的记载看,他最后去我家是他逝世前的三四个月。我已经没有什么印象。白汉生这样写到:“去夫子家,本想和他聊聊。有客。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看到这里,我心一紧。我不知道他那次去想说些什么,那种时候,想来是要说一些很重要的心情,很重要的事,但是无意间,我让他失去了这次机会。我记起来,那天来了几个大学的同学,现在都在高校或学术机关工作,正在聊一些很玄虚的问题。他来了之后,我叫他坐,寒暄了几句,和那几个同学继续聊。我们的话题,他插不上嘴,可能也是没有心思插嘴。清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如果那天没有那几个同学来,如果我稍稍关照一下他,等那几个同学走后,我们又可以静下心来说点什么,如果他说出了自己最坏的想法,如果我能够劝慰他放弃这种想法,是不是不会有那个最坏的结果呢?这个念头很长时间在心里折腾,让我觉得自己与他的死也有了关联。几天来,那种超然于外的感觉被刹那间打碎了。再往深处想,这些年来,我是真的将白汉生作为一个珍贵老友来对待的吗?我对他确实有如他对我那样看重吗?就没有一点点居高临下抑或戏谑轻慢的地方?如果有,白汉生会感觉不到吗?我想起和他相处的许多情景,我对他说的许多正经话或玩笑话……如果他不死,这种检讨怕是永远都不会有,他也永远不会向我说出他的感受。但是,我现在无法再向他说什么了。

白汉生最后的日子很是凄怆。最后他甚至想到逃亡。婚也离了,留给焕娥和白戈的家产,够她们过一阵子。弟妹们的后路大体有了着落。那么就像那些犯了命案的人一样,亡命天涯。他想到过去新疆,去海南,最后想到去美国。这些打算,他曾和大弟白汉冬隐隐说过。白汉冬他们弟妹几个当然知道,哥哥的出走,是为了他们好。

本本里,有白汉生最后一次给陈雅红打电话的记载。他许久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了,也没有收到过她的信。那天,他打电话过去,发现电话不通。打电话到陈雅红父母家问,他们似乎不太愿意说。白汉生说有很重要的事,他们才告诉他,陈雅红搬了家。再打过去,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那边叽哩哇啦说外国话。他以为电话打错了,刚想挂掉重拨,突然听见了陈雅红的声音。白汉生问刚才接电话的是谁?陈雅红说,是一个朋友。白汉生问什么朋友?陈雅红在那边笑起来,说,远隔千山万水,你还吃我的醋啊?陈雅红这样一说,白汉生终于鼓起勇气说,他想来美国。白汉生离婚后,陈雅红曾多次问过白汉生,是不是准备来了?白汉生笨嘴拙舌,一直没有说出什么意思。据说伤了陈雅红的心。现在,他说了,很清楚地说了要来美国,本以为陈雅红会激动,会欣喜。但是那边一直沉默。白汉生以为家中有人,她说话不方便,就说,等你客人走了,我再打过来。白汉生听见了陈雅红在那边的啜泣声。陈雅红抽抽嗒嗒说,你呀,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几年来,你从来没有体谅过我的处境,我的心情。我是一个女人,一个需要疼爱需要依赖的女人。你知道,到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现在和我的男朋友在一起,就是刚才接电话的那个人。他对我不错,人也很好……你这个电话半年前打过来,就不会有他了……白汉生写到,后来的话他都没有听进耳朵里去。他只想着陈雅红说的一句话“我实在受不了了……”他说,这让他想起许多年前一部南斯拉夫电影,里面一个女人叛变了,后来被革命者抓住,她也是这样哭喊:他们打我,折磨我,我实在受不了了……他写到,当时他对这个女叛徒非常同情,现在对陈雅红也一样的心情,只怪自己。

写完和陈雅红的通话的有关内容,本本后面就再没有记过什么了。

在这几个本本中,看不出白汉生究竟碰见了什么样的大事,让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生命。他没有记下自己究竟亏了多少钱,欠下多少债务,多少公家的,多少私人的,是因为债务?是因为情感?是因为自己在老同学中的颜面,还是因为弟妹各家的纠葛?还是有什么难言的隐衷?我突然想起来,白汉生死的那个晚上,他弟弟白汉冬哭诉时的一句话:“你已经帮他们扛过一次了,你还帮他们扛啊?你怎么是这么个没得用的东西!”

我把那个皮包交还给焕娥,对她说,这些东西,你好好留着,里面记着他的大半生呢。

过了一段时间,我打焕娥家的电话,说是空号。后来抽空去了一次,在大门口就被拦下了。门卫接通电话,那房子已经住了新住户。问原来那家搬到哪儿去了?新住户说不知道,他们是通过中介公司买的房。

又打电话给白汉冬。白汉冬说他也不知道她们到哪里去了。我问白汉冬,那天他说帮他们扛,是哪个他们?白汉冬说,什么帮他们扛?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

文博中学初三(二)的一些老同学,是在很久之后,陆陆续续得知白汉生死讯的。所有人的反应都是猛地“啊——”一声,半天不倒气。听说是心脏病突发而死,总要叹息半天。说,钱也赚了,命也丢了,何苦来?说,还是穷一点,苦一点,平平安安好。又过了很久,一些人知道了白汉生的真正死因。这次就是惊恐了。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们都不至于走那条路啊。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于走那一步吗?说,人和人想法就是不一样。也有人说,怕不那么简单,总是有原因。当然,这些话说完,大家都会怀念白汉生对大家的好,怀念白汉生在世的那一段时间,大家那些难忘的日子。

白汉生去世之后,文博中学初三(二)就再也没有过大型聚会了。后来的岁月,人们分心的事儿也越来越多,相聚的心思也越来越淡了。

白汉生的坟头,只有陈雅红一个人去过。班上有些人也曾说起过,什么时候去看看白大哥。但一直没能成行。

陈雅红那次回来,第二天就要我领她去看白汉生。我问要不要再叫上其他什么人?她说不要,也不要对别人说她回来过。

到了白汉生的墓前,陈雅红说,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下。我找时间再去看你。

后来,她一直就没有再来找我了。

2002年12月18日一稿,2003年1月12日改定于武昌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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