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出突然想家了,吕出想家的念头可能是刚才那阵风引起的,那风从暗夜里刮来,就像一场政治运动那么声势浩大,横扫一切。街上的夜行人都缩了脖子,并且把脸蒙上,然后龟行。吕出就像一只真正的乌龟,艰难地爬回了自己的蜗居。
进得房间,吕出仰在床上,就开始想家了,简单说,是想老婆了。按理想的状态,吕出这时候是不应该想老婆的,而是应该和老婆以外的女人一起,那才是成功男人的生活。但吕出实在算不上是个成功男人,在北京混了半年,也没混上一个情人,除了老婆,便没有别的女人可想,寂寞无奈之时,也只有自己安慰自己了。
就是说,吕出想老婆多半是生理性质的。其实,谁想老婆又不是生理性质的。吕出想老婆的时候,表情便有些躁动,嘴里咕噜道,我想回家了。他听着声音从自己的嘴里发出来,似乎有点陌生,又加大强度重复一遍道,我真想回家了。吕出再次听着声音从自己的嘴里发出来,又随即消失在房间里,就有了一种孤独感,或许还有一点失败感。吕出翻了个身,看见床头边的电话,就趴在床上往家里打电话,听到老婆的声音,吕出有点兴奋,说,老婆,我想你啦。老婆说,我也想你啦。吕出蹶了一下屁股说,我想做爱。吕出老婆似乎觉得很可笑,说,这么远,怎么做?你要是忍不住,就找别人做吧。老婆怎么可以鼓励自己跟别人做爱,吕出觉得不对劲,说,你怎么这样说话?老婆说,我是体谅你,男人嘛。吕出说,那也不行,我只跟老婆做,我是很忠诚的。老婆说,是吗?其实我也很想你了。吕出说,好,我回家,我现在就回家。现在几点?老婆说,九点。吕出说,好,十二点有火车,刚好。老婆说,你真的回家?你写完了?吕出说,没有,烂电视剧写不下去了,回家再说吧。
吕出的家在处州,半年前,吕出跟单位的头头吵了一架,一怒之下辞了公职,只身来到北京,先在电影学院呆了三个月,学编剧,速成后替一家影视公司编那些他称之为“烂电视剧”的玩艺儿。从表面看,他混得还是有模有样的,编剧的头衔多少给人艺术家的感觉,尽管实际上不过是个制造垃圾的。这也不管它,反正能拿到钱就行。窝囊的是他在北京只能过着禁欲的生活,虽然他呆的电影学院.影视公司这些地方,美女如云,但他长得灰头土脑的,像一堆被人遗弃的垃圾,实在没有让那些未来的女明星们感兴趣的地方。吕出这就不能不压抑,而且感到莫大的失败。
吕出上了火车,买的是硬卧,硬卧车厢分上.中.下三格,像装动物似的。吕出和衣躺在中间的格子里,这车得在路上走三十小时,就是说后天早晨的六点才到达处州。回处州当然还有更方便的走法,比如乘飞机,只要2个小时,但飞机票价比火车要贵2倍。吕出有时间而没钱,虽说时间就是金钱,可就是没人拿钱来换他的时间,就只好乘火车了。花三十个小时像动物似的让火车运回处州,目的就是和老婆做爱,吕出忽然感到很有些可笑,如果是情人,还说的过去,那是一项成就,可老婆有什么意思呢,无非是证明他是忠诚的,可这证明实际上是虚假的。吕出试图想象一下和老婆做爱的动人场面,但躺在车厢格子里的吕出,想了许久,也没有激动人心的内容,那想象力也就被火车走动的声响渐渐地覆盖了。
第二日是极为漫长无聊的一日,就像整个人生。吕出心里怀着那点欲望,这是惟一可以跟时间抗衡的东西。在火车上,除了时间,似乎就没别的了,窗外的大地和大地上的事物,都变成了时间,它们在流逝。如此这般的面对时间,实在是难以承受的,吕出看见火车上的人们都昏昏欲睡无所事事,顶多也就是嗑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扯淡。吕出想,在火车上,应该做爱。是的,应该做爱。吕出的情欲又被发动起来,但他的硬卧车厢里全为男性,他必须替情欲找一个合适的对象,这样,吕出就很有事情干了。
吕出在车厢的过道逛来逛去,车上似乎没有他一见倾心的女人。那样的女人是不需要寻找的,一经遇上,她便不可抗拒地跳进你的眼里,遮蔽你的眼睛,乃至除了她,什么都看不见,那叫惊艳。既然无艳可惊,就得刻意寻找了,吕出的目光缓慢地从一个车厢移到另一个车厢,但也不能太慢,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终于在某个车厢里发现一个他愿意与她做爱的女性了。她躺在下铺,身上盖了毛毯,眼睛闭着,似乎在假寐。吕出觉着这样很好,就翻下过道的折椅坐下,一只眼睛望着窗外的景物,一只眼睛窥着那位女性。不一会,吕出感到自己的双手率先离开了身体,跑到了那位女孩身上,一只手抚摸她的脸,一只手掀开了毛毯,解开了钮扣,贴到了她的乳房上,尔后他的嘴和舌头也离开了身体,在她的唇上停留了一分钟,尔后往下,在她的左乳停留了三分钟,在她的右乳停留了三分钟,尔后他的整个身体就趴在了她的身上。吕出看见自己的屁股在上下运动,屁股是整个身体的中心,充满了力量,它带来快感,它多么重要,比脑袋更重要。吕出觉着坐在折椅上的屁股也动了起来,他坐不住了,起身快速穿过过道,上了一回卫生间。出来,吕出遗憾地想,那女孩还不知道我和她已经做了一次爱。
车到杭州,吕出意淫了一日,也有点疲倦了,偏偏这时对面铺位的男人下车了,来了一位女人,吕出又兴奋起来,那女人想将行礼箱放到头顶的架上,又够不着,拿目光向吕出求助,吕出愉快地帮了一次忙,那女人朝吕出笑笑,说谢谢。吕出又愉快地说,不谢。这女人虽不比别的女人有魅力,但她是火车上第一个朝吕出笑的女人,所以就非同一般。况且她又躺的这么近,中间不过是隔几十公分宽,如果忽略不计,也就是同一铺床了。吕出隐约闻到了女人的气味,那气味虫子似的潜入鼻孔,在身体的某些部位骚动。吕出翻来覆去的,许久睡不着。后来隔着一段无法记忆的混沌,吕出进了一间屋子,这屋子可能是德国式的,也可能是法国式的,可能是十九世纪以前的,也可能是二十世纪的,通向二楼的楼梯是木质的,弧形的,在电影里见过的。吕出想,这是什么地方?便开始上楼,楼上正好下来一位女孩,他们在楼梯上相遇。那女孩好像是以前见过的,也可能是以后将要见到的,总之是似曾相识,就像贾宝玉初次见到林黛玉那么恍惚,吕出就将女孩抱了起来。不知哪儿吹来的一阵风,把吕出和女孩身上的衣服全都吹跑了,吕出看着女孩的衣服离开她的身体,鬼魂似的朝楼下跑去,自己的衣服也离开自己的身体,鬼魂似的朝楼下跑去,它们抱在了一起,混成一团,它们在做爱。那女孩尖叫了,啊!啊!啊!
吕出醒来,迷迷糊糊闻到了精子的气味,他慌乱地往下身摸了一把,突然被击毙了似的,吕出感到生命被抽空,一种不幸的感觉袭来,多么不幸,是的,多么不幸啊。他仿佛听见了濒于死亡的精子,趴在他大腿上哭泣。更糟糕的是眼看就要到家了,他对老婆却一点兴致也没了。吕出就像一个去银行取钱又把钱弄丢了的穷人,悲苦无告,尸体似的挺在铺位上,觉着腰背酸胀,浑身乏力,闭了眼睛回想刚才的梦,哪里还有什么梦?好像是有一个女孩出现过,可她又是谁?
应该说都是火车惹的祸,若是吕出乘飞机回家,便一切正常了,情欲这东西,就像市场上的猪肉,哪经得起折腾,吕出花三十个小时回家,当然就馊了。就在吕出最为沮丧的时刻,处州到了,这早晨六点钟的处州,对吕出分明是一种讽刺,此刻,他一点也不想回家,他极不情愿地走出车站,站在车站广场,一点也不想走了。那些即将到家的男人们和女人们,都一律迈着大步,几乎不是在走,而是在跑了,好像不这么急步穿过广场,家就会逃跑似的。吕出发觉,他是广场上惟一一个站着不动的人,他立即感到了孤独,他跟自己说,我不想回家了。过了一会,吕出似乎对自己的话不太相信,又说服自己说,我真的不想回家了。接着,吕出的脑子出现了一大段的空白。
吕出脑子出现空白的这段时间,他离开了广场,向左走了一段车站大道,然后拐进一条胡同,胡同出来,沿河走了一段,然后又拐进一幢楼房,走到三楼,吕出突然睡醒了似的,惊奇地发觉他已经到家了。他看了看铁门,确实是他的家,这是不会错的。惯性,这是惯性。吕出想。但是,他站在门口,并没有开门进去。这时,老婆一定还在睡觉,如果开门进去,老婆可能就醒了,老婆一般是要兴奋的,即便没有一点感觉,也会装作很兴奋的,伸出双手,要求立即做爱的样子。可是,吕出感到他的下半身极其空虚,就是例行公事他也无能为力。老婆当然要审问了,老婆就像警察审问小偷,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女人?你回来干什么?你说,你说,你不说?哼……吕出真不知道怎么跟老婆说,他总不能把在火车上画地图的丑闻告诉老婆,那是男人的秘密。这么说,吕出实在是进退两难了,进去,还是逃走?吕出在门口站了十分钟之后,终于想到了逃走,而且这念头一经想起,似乎就不可遏止地变成了一种冲动。
吕出想逃走。
楼上下来了一个人,看见吕出站那儿发愣,很是仔细地看了几眼,认得是吕出了,招呼说,哦,你啊。吕出吃了一惊,见是邻居,不得不嗯了一声。那人说,好久不见你了。吕出说,嗯……啊。那人说,站在门口干吗?吕出慌乱说,啊,啊,忘了带钥匙。那人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吕出不想说了,那人只得收起嘴巴下楼。这个人住在楼上,吕出是见过的,不过,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吕出害怕再来这样的一个人,又问他站在门口干什么?看来,自家的门口也是不能久站的,要么进去,要么逃走。
门里面响了一下,老婆起床了?是的,吕出听到了老婆拖鞋的声音,老婆的拖鞋一直在地板上拖,那是真正的拖鞋。吕出可以根据拖鞋的声响,判断老婆在房间里的位置。老婆从卧室出来了,在客厅走了一个来回,又走了一个来回,拖鞋的声音是慵懒的,心神不定的,似乎在等他回来。吕出是应该在这个时间回来的,而他却站在门口,不进去,老婆好像等得不耐烦了,拖鞋的声音变得急促了,杂乱了,突然,老婆停止了走动,静了,吕出就不知道老婆在干什么了。许久,吕出才又听见老婆在打一个哈欠,紧接着是一句埋怨,怎么还没回来!语气极其烦躁,好像她已经等了一辈子,等得快要烦死了。吕出再次想,我是进去,还是逃走?这确实是个问题,是个需要马上解决又很难解决的问题。就在吕出思考的时候,按在门框上的手,不知怎么的就摁响了门铃,吕出就像失手引爆了一颗炸弹,完了,现在什么也来不及想了,吕出本能地撒腿就跑。
吕出下楼好像不是跑下来的,而像是滚下来的。出了大门,吕出沿河加快速度跑了起来,那个早上,吕出简直是疯了,他从来没有这么快跑过,他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就跑回了火车站,以这个速度,若是参加奥运会,也是很有希望拿奖牌的。其实他根本没必要跑,只要快点下楼就可以了,他老婆出来开门,看见门外没人,准以为是哪个顽童,恶作剧地摁响她家的门铃,然后逃之夭夭。他老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吕出已经回到了家门口,随后又莫名其妙地逃走。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是神经病。
不过,吕出可能确实就是神经病。
吕出立即买了车票,一个小时后,他又躺在了返回北京的同一辆火车上,只是铺位有所不同,回来是中铺,回去是上铺,吕出躺在上铺,只能看见车厢的顶部,那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吕出干脆闭了眼睛,但是,闭眼和睁眼的效果是不同的,闭眼,看似睡着,却是醒着的,睁眼,看似醒着,往往却是睡着的。闭了眼睛的吕出,就看见了另一个回家的吕出,这个吕出,一定是有毛病的,回来了,也不见老婆,又立即回去了,这行为过于反常,可能是不真实的,假的。吕出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车站走到家门口的,又怎样从家门口跑回车站。吕出觉着他一直就在火车上,根本就没回过家。但是,好像又是确实回过家的。那么,这个吕出就有点意思了。吕出忽然想起了一则多年前读过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一个叫刘义庆的人编的,收在他的《世说新语》里,故事原文是这样的: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对了,这就对了,吕出想,我这样是对的,这不叫神经病,这叫魏晋风度。吕出睁了睁眼,又安然闭上,很超脱的样子,好像他现在乘的并不是火车,而是王子猷的小船,正摇摇晃晃地朝山阴方向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