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我伤感得象流水一样,漫无头绪地想着平乏而冗长的住事。这种时候,按古典原则,应当倚窗若有所思,据说这是美丽的。推开窗户一股冷风寻找归宿似的扑面而来,我因此打一个不大不小的喷嚏,并随口骂一句他妈的,然后燃一支卷烟,双肘支窗台上,煞有介事地将烟雾吹成圈状吐出去。
你看什么?妻的目光离开她盯了几小时之久的电视屏幕,很敏感地关注起我的后脑勺。没看什么。确实没看什么,窗外除了黑夜,一无所有。不过我还是准备倚下去,我并不想看什么。没想什么?妻的声音忽然惶惑不安起来,她就忌讳我倚窗,以为这种姿势便是怀旧。我感到被怀疑的不快,掏出烟卷再度燃上,烟蒂在窗口明暗交接处红光一闪一闪,风从黑夜深处吹来,这个叫作家的房间就冷了。远了。妻在很远的房间那边,猫沙发里漫不经心看早看过数百遍的电视广告,××××,中外合资,温柔得好体贴。狗屁。我把烟蒂狠狠扔出去,仿佛是扔到电视里那个性感的广告女人嘴上,很解气。你骂什么?我骂狗屁。神经病!某个有中国史三倍那么长五倍那么反胃的电视剧又按时开始了。快来看,快来,真的很好看。妻兴奋地发出邀请,我回头看妻的表情,知道她邀我看电视的真实意图,越发感到不快,但是我还是去看电视了,若再倚下去,妻准会找我怄气,我没有一点兴致怄气。
歌声响起,一个已婚男人背着他的妻子立在窗前,窗下走来多年前某个如月的女孩,歌声是从女孩嘴里发出的,优美如鸟发情期的呼唤。那女孩近窗时忽又归于遥远,就像月亮近窗时不可企及。那男人于是很忧郁,眉头皱得像黄土高坡。故事就这样没完没了地演绎下去。我不得不又上妻的当了,我说,讨厌。
妻冷笑道,哼,你刚才不是也这样吗?
我刚才是这样其实不是这样,我懒得去说,电视真他妈的晦气。
妻见我不说,很伤心伤神地看我几眼,便倒我怀里让我抱着听她唠叨。妻总是这般乖巧不失夫妻情份地数落我的过去,不管她说什么,都使你无法生气,使你沮丧得要死还得妇唱夫随,妻的聪明无与伦比。妻先声明她如何如何爱我,第一千次问我是不是也爱她,得到明确的答复后,然后话锋一转,作古体诗似的,起算结束,接着是承,是诗眼。
你也爱她。
没有。
你真的不想她了?
嗯。
你骗人,我不相信,这不符合逻辑,你看电视里,小说里都说过去是不可忘怀的。
嗯。
你承认了?你想她?
没有。
你鬼,你不是人。
嗯。
你就是想她,你讳莫如深。
若是非想不可,那就想吧。我顺从妻子试着去想她。我想了好些时,在逍逝的时间之中,她实质上音容渺茫,如同死亡简直让人无从想起。我只得换个角度再想,此时此刻,她大概也在一个这么大小的房间里,身边有个叫丈夫的男人陪着,他们差不多也是看电视,不时说一些只有夫妻之间才有的废话,比如爱比如你还想过去某某某某吗。当然不想啦,就想你。妈妈的,谁都会这么说,谁都会提提过去然后让人这么说。我突然醉了酒似的,头晕目眩,觉得胃里有许多东西要吐,我闭目运作一次深呼吸,随着喉咙不由自己地滚动起来,将一团柔软的浓痰艰难地滚到嘴上,我随即感到浓痰的咸腥味满嘴漫延,这使我觉得更加要吐,我几乎不遐思索就地把它吐掉。
妻颤栗着从我怀里惊起,挪回沙发尽头,怒目而视。见鬼,我晚上刚擦了地板。擦掉。
我对妻的恼怒不置可否,我目视那堆刚才还在嘴里的浓痰,淤在地板上,绿色的,很鲜艳地淤在妻刚擦过的洁净的地板上,我于是感到一点轻快,这口浓痰卓有成效地阻止了妻的喋喋不休。
你不会去痰盂里吐?你不会到外面去吐?恶心!妻还想骂下去,却欲言又止了,一脸的怨愤。
我不太理解妻干么反应那么强烈,不就是一口痰。你嚷嚷什么,我自然会擦掉的。当我拿草纸要擦,奇迹出现了,我看见地板上的绿痰蠢蠢挪动着,已经挪开一段距离,原来的位置毫无痕迹。细看那口挪动的浓痰竟是一只硕大的绿蜘蛛,圆形肚子,八只长腿,肚子比家蜘蛛要来的小,腿比家蜘蛛要来得长,样子比家蜘蛛要美丽得多。这是一种剧毒的山蜘蛛。多年前我和妻子初次约会,去南山春游曾经见过,当时妻子惊讶于它的美丽,竟想捉来制成标本以示纪念。但毕竟惧怕它的剧毒,不敢去捉。现在这种美丽的结网动物竟然从我嘴里吐出,使我惊讶不已,连连后腿,急急回头告妻子道,蜘蛛,绿蜘蛛,我吐出一只绿蜘蛛。
我的慌乱根本没有引起妻子的注意,我干脆上前推她,蜘蛛,我真吐出一只绿蜘蛛。妻甩开我推她的手,低吼,神经病。你吐出一口痰,一口比蜘蛛更令人呕心一百倍的痰,你给我擦掉。
你看地板上有痰没有。
我说得很委屈,妻便顺了目光,去察看地板,我赶紧自觉跟着去看地板,绿蜘蛛在地板上八只长腿一张一弛,似乎很有目的地朝某个方向挪动着。我又提醒道,蜘蛛,绿蜘蛛。妻呆呆看了一会,收回目光,恶我几眼,命令道,擦掉。我说,什么东西?痰。地板上确实没有痰嘛。神经病。妻的表情明显增加了一种内涵:冷漠。她说完就不再理我,调整一下姿势继续看她的电视,无所谓我是否执行命令去擦她所谓的浓痰。妻怎么看不见那只绿蜘蛛,那确实是只绿蜘蛛啊,在地板上拖着银白的蛛丝爬动着。她是不是装傻,她不敢正视这个现实,她的丈夫嘴里吐出一只绿蜘蛛,这实在令人呕心,同时又十分不幸,表明我得了空前绝后无以名之的怪病,死期已近。
最初的慌乱过后,我显得异常冷静,我并不怎么关注我吐出一只绿蜘蛛这件事,无非也就是一种不太常见的怪病,与很多人要得癌症一样,最后大不了一死。我想死了就死了,只要死的不那么痛苦。我倒更关注我吐出的那只绿蜘蛛,我要看看它究竟要去哪里?要干些什么?我很遗憾妻子居然看不见我吐出的这只绿蜘蛛,跟我初次约会看见的那只绿蜘蛛没什么两样,它那么美丽地在地板上挪动着,它爬到墙脚了,它停止了运动,它在沉思,它沉思的样子很可爱,缩着八只长腿将肚子撑得高高的,不时翘出一只长腿搔搔背部,大概就是它思考的部位,它想什么?它又开始爬动了,缘墙而上,八只长腿印在洁白的墙上,美丽得使我想起那个遥远的梦幻的春日,绿蜘蛛安居于自己织的大网中央,其中有水珠悬着。我凝视蛛网故作高深道,蛛网就是八卦,透过蛛网圆形的风景里面有山、有水、有云、有天,绿蜘蛛居于风景正中,无声无息做属于自己的梦。妻说,真好看。我伸手就要去捉。妻叫道,有毒。就在这时,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冷颤,觉得蜘蛛的毒液浸透了全身。绿蜘蛛真他妈能干,它在我体内呆了那么多年,居然让我浑无知觉。现在我毫无准备地把它吐掉了,这样说或许不对,不是我吐掉它,是它要离开我,嘴是它选择的通道。它干吗不选择肛门,它一点也不照顾我的面子。它匆忙地朝窗户爬去,它爬上玻璃,它爬不动了,身子往玻璃碰了一下,八只长腿拼命抖动,险些滑落。它可能没见过玻璃这种东西,它迷惑了,静静地注视玻璃外面自己的影子和黑夜。它想出去?我打开窗户让它出去。开窗的声响震动了它,它急速摆动长腿沿窗而上,恍如逃亡,继而发现背后并没有东西追击,步子渐缓,于半空停住,俯视下面广大的空间。忽地悬空一跃,拉一条银线,再跃,再拉一条银线,它在结网。它必须生活在自己织的网中,它一定也在我体内织了一个大网。我忽然顿悟,对蜘蛛的生存方式愤怒无比。我冷哼一下脱下拖鞋,手伸窗外,从外向内,对准蜘蛛,猛击下去。蜘蛛像个球体掷地有声,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它显得愚蠢之极,只把身子缩成一团,用长腿围护脆弱的肚子。我提起另一只脚重重踩下,我听见绿蜘蛛的肚子在拖鞋和地板之间爆裂的闷响。我心里充满了恶意的快乐。
几分钟后,我提起鞋子验尸,真正叫我吃了一大惊。根本没有蛛尸,鞋子和地板之间是一片踩烂了的粘糊糊的浓痰。大约就是我刚才吐的那口浓痰。那么绿蜘蛛竟是幻象,我怎么会有幻象?我是不是疯了?我干么要疯?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晚上一切都很正常啊。怪不得妻不断骂我神经病,看来我的某根神经确实出了毛病,我抱歉地对妻笑笑,说,真是一口痰。妻的两只鼻孔哼哼两下,什么也没哼出,我看见她鼻孔内的毛随风而倒。你哼个屁。我现在就擦。我掏过整刀草纸坐在地板上擦。我第一次发觉自家嘴里吐的东西原来那么令人呕心,我完全原谅了妻的恼怒。我擦光了整刀草纸,地板却越来越粘乎,并散发着人体内脏的恶臭。浓痰似乎已深深印入地板,形状确实蛮像蜘蛛,圆形肚子,八只长腿。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练就一口如此深厚的内功,吐痰居然印入地板之中。大约这又是幻象,我决定擦光它,不留痕迹。我提了地拖来拖,地拖比较适合大面积粗糙作业,我拖来拖去,反把痰迹扩大了几倍。这使我怒不可遏,我就不信擦不净它,我扔了地拖,改用抹布,端来一盆水,蹲地上用全身的力量来回擦洗,几乎将地板擦去一层。这样干了足足有半小时,弄得手脚完全酸麻。停下一看,蜘蛛似的痰迹还是那么鲜明地印在地板之中。见了活鬼!晚上到底怎么啦?我说得像屈原天问似的那般悲愤无奈,终于感动了旁冷着的妻子,她“啪”地一声关掉电视,好像电视让她看了一夜,很对不住她。然后走到距我一米处,居高临下,用巫婆的口气说,别折腾了,你永远也擦不干净它了。
我仰视妻子,默然无言,很快产生某种浓烈而厚重的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