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玄:发廊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169 次 更新时间:2023-10-01 0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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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玄 (进入专栏)  

妹妹来了,我有点不安。几天前,我母亲打电话来说,方圆要来你那儿开发廊。不等我回答,她就高兴说,来你那儿好,有你照顾,在别地,我也不放心。母亲确实是不放心,因为开发廊,警察经常要抓。来我这儿,她就放心了,她一点也不觉着开发廊有什么不妥。然而,我感到不安。

我的不安是由发廊这个词引起的。大家都知道,发廊这个词不干净,在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可能从八十年代就开始了,发廊几乎是色情的代名词,发廊从事的并不是理发,或者说不仅仅是理发,发廊最重要的内容是按摩。其实,按摩也不见得就是色情的,在理论上它只是离色情比较近,按摩也完全可以不是色情的,就像当官,也不一定都是贪污受贿的。当然,这是我的愿望。我想,同时也是许多人的愿望,就我所知,在许多地方,发廊都像卖烟酒糖酱醋油盐的小卖店一样普及。按摩是一种日常生活,中国人需要按摩。许多人的妹妹、妻子、母亲、女儿,从事着按摩业,就像我的妹妹,开发廊。

我的妹妹方圆从十六岁开始进入发廊,先是受雇于人,然后自己当老板,先后到过深圳、珠海、汕头、广州、厦门、宁波、上海、南京、青岛、北京、大连。这些地方离我都很远,我也就没什么感觉,除了老婆,别人也不知道我有个妹妹,而且她也不知道妹妹是开发廊的。现在她要来我这儿开发廊,我就有点不安了。就是说我并不希望我的妹妹开发廊,至少是别在我这儿开发廊。

妹妹是带着妹夫李培林一起来的。我看见她的时候,有些陌生,她比以前好看了,好看得我觉着有些陌生。她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总比实际年龄要小,只是生来鼻子有点塌,整张脸因此显得扁平。十七岁那年,她从广州回来,鼻子突然隆高了,眼睛也从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弄得连我母亲也差点不认识。那是妹妹第一次给我带来的陌生感。应该说整容非常成功,好像她的鼻子本来就这么高、这么挺,我早已想不起她原来塌鼻是什么样子。这回,她的五官并没有什么变化,那陌生感完全是一种感觉,一种难以名状被称作气质的东西,她确实越来越漂亮,脱尽了乡气,成长为都市里的时髦女郎了。大约这也是一种规律,妹妹开发廊,总是越漂亮越能招揽生意,你想不漂亮恐怕也不行,有人已经开始预言了,未来的社会将是漂亮者生存的社会。那么我的妹妹也算领到了未来社会的生存证。这也证明了达尔文他老人家“物竞天泽、适者生存”的进化论,是有道理的。妹夫李培林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副民工进城的模样,他的脸上依旧写着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巨大差别。我想,也不是他拒绝进化,而是他不需要进化。开发廊,男人其实没多少用处。这样,我的妹妹和李培林走在一起,就不那么般配,刻薄一点说,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这样说可能过份了,我的妹妹也没有这种想法,其实,李培林长得相当不错的,块头也不小,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估计在75公斤以上。

妹妹说,嫂子呢?

我说,上班。

妹妹说,我还没见过嫂子。

我说,等下就见到了。

我不想让老婆知道我的妹妹是开发廊的。我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李培林,说,等下嫂子来了,你们不要告诉她是来开发廊的。

妹妹说,为什么?

我说,不为什么,她对发廊印象不好,有意见。

妹妹就很奇怪地看着我,她显然不懂我的意思。我又说,你们来这儿开发廊,有生意吗?

妹妹兴奋说,有。我们村的晓秋在这儿开了一间,表妹米燕也来这儿开了一间,她们都说生意很好,就是她们叫我来的。

我说,那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妹妹说,不用,明天我们去租房子,他留下来装修,我回去找工人。

我说,工人?什么工人?

妹妹说,就是洗头的,敲背的工人,现在大家都开发廊,工人很难找。

妹妹把按摩女称作工人,我觉着有点滑稽。后来我才知道她们都是这么称呼的,我不太清楚这种称呼的来历,大约与女权主义无关,我妹妹甚至不知道有女权主义这样的一个词。与西方一些国家承认妓女的合法地位,把妓女称作性产业工人,大约也无关。如果有关,大约也是无意识的,她们只不过是这样称呼而已。

老婆没见过妹妹,回来见我和一个陌生女人坐在一起,很警觉地觑了两眼,等妹妹起身叫嫂子,她才想起那是我妹妹,惊奇说,妹妹,你是妹妹,原来妹妹这么漂亮的。说得我妹妹脸都红起来,然后老婆又看了看李培林,迟疑说,是妹夫吧。李培林说,嗯,嗯。老婆的脸上就掠过了一丝疑惑,那意思隐约是他怎么是妹夫?幸好李培林并不善于观颜察色,没看出来。

客套了几句,老婆又记起自己的后背,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朝我嚷道,背疼,疼死了。一年前,老婆提前得了本来老年人才得的骨质增生病,每天都要嚷无数遍的背疼,疼死了,而且对生活也丧失了兴趣,好像生活除了背疼,就没有别的什么了。我照例说,帮你摸摸。老婆说,好的。妹妹忽然很高兴的从沙发里起来,说,嫂子,你背疼,我帮你敲。老婆觉得她是客人,不合适,说,你坐着,让他敲。妹妹说,我帮你敲,我比哥敲得好。说着妹妹拉了老婆的手,突然就不再陌生了。我说,没关系的,让她敲吧。

老婆进卧室卧着,让妹妹敲背,不一会,老婆说,舒服,很舒服啊。敲了背出来,老婆赞叹说,

妹妹敲得好,比你好多了。

我说,那当然。

老婆又问妹妹,你学过的?

妹妹说,学过。

老婆说,好,你多住几天,帮我多敲几次背。

妹妹说,我不走,我来这儿开发廊,我每天来帮你敲一次。

妹妹见我老婆那么满意,就忘了我的警告,老婆果然惊了一下,说,开发廊?

妹妹一点也不觉着开发廊有什么好吃惊的,说,开发廊。

夜里,老婆又问我,你妹妹是开发廊的?

我说,开发廊的。

老婆说,怎么是开发廊的?

我说,就是开发廊的。

老婆说,听说发廊里有……那些事。

我说,也不是所有发廊都有那些事,也有正常的,他们俩夫妻一起开,能有什么事?

老婆想想也是,也就放心了,再说她也喜欢我的妹妹。

妹妹开的发廊并不理发,它只洗头和按摩,这样的发廊通常开在城市的边缘或者车站附近。妹妹的发廊就在车站背后的一条小巷里,若不是她在那儿开发廊,我还不知道有那样的一条小巷。当然,它跟别的小巷也没什么两样,两旁都是单间的民房,底层临街的都是店面。妹妹在那儿开发廊,是因为我们村的晓秋和表妹米燕已经在那儿开了发廊,开发廊的总是聚集一处,以形成规模效应。不久,那小巷里发廊就越来越多,光景便与别处大为不同,可以称为发廊一条街了,那小巷也就以发廊街闻名于这城市,开出租车的、骑三轮车的都知道把按摩的客人送到那儿。

在那儿开发廊的大半是我村里的,村里三十岁以下的女人差不多都来了,男人来的则少一些,开发廊毕竟是女人的活,男人的用处也就是当保镖和打杂,一间发廊有一个男人也就够了,而且男人在店里晃来晃去会影响生意,所以,男人都躲在发廊的背后,在店里是看不见男人的,只有当顾客和工人发生争端,或者流氓地痞前来肇事,男人们才成群出现。

那儿的发廊虽然也有自己的名字,比如丽丝、丽丽、凤尾、小燕子,其实,每一间都是雷同的,玻璃门进去是店面,一面墙上按着镜子,镜子下面一排长柜,上面摆着各种牌子的洗发液,另一面墙上通常贴着几张美人图,坐在镜子前面洗头,刚好可以看见墙上的美人在镜子里朝你抛媚眼。里间就是按摩房了,摆两张按摩床,灯是红色的,窗帘是遮光的,气氛有点儿暧昧。这样的发廊看上去是简陋了些,但房租、装修、空调、音响,加在一起,投资也得二万左右,我村里并不是谁都能拿出二万元,开一间发廊自己当老板,当不了老板的就只有当工人了。

“小燕子”就是我妹妹开的发廊,她回家找了二名工人,一个是邻村的,才十五岁,一个是我们的远房堂妹,十七岁,虽然不及我妹妹漂亮,但都很年轻,所以生意还是不错的。

发廊从中午开到夜里二点,早上不开门,早上的发廊街是很安静的,中午之后,工人和老板娘们把脸贴在玻璃门上,严密注视着街上的动静,有的干脆踱到门外,摆着礼仪小姐的姿态,嘴里又不合礼仪地嗑着瓜子,隔着一间店面互相说着闲话,凡有顾客进来,便引起一阵骚动,一齐将目光投他身上,就像一群苍蝇看见一块肉,嗡嗡嗡的兴奋不已,直到顾客走进某间发廊,才又恢复平静,嘴里继续嗑着瓜子,等候下一个顾客。入夜,街上的灯亮了,各家门前挂的一串串小灯炮,也发出明明灭灭的红光,街上的光线就变得复杂而且混乱,各家发廊播放的流行歌曲,也一齐窜到街上,好像所有的流行歌星都集中到了此处,在进行一场没有任何组织的比赛,街上的声音又比光线更加的复杂而且混乱,让人感到晕眩。

发廊街离我的住处很近,仅一街之隔,走路也就十分钟,大概就是这种距离,它在我心里投下了浓重的阴影,我看见我的乡亲姐妹们开发廊,总是说不出的别扭,可能还有点拂之不去的悲哀。很久之后,在我见惯了,习以为常了,我才不得不承认那就是她们选择的生活,既然她们愿意这样生活,我有什么可说的。

发廊街我是不能不去的,那儿有我的妹妹、妹夫、表妹、堂妹,还有我的堂哥、堂弟、表姑、表舅、邻居和童年的玩伴。我走进发廊街,就像回到了故乡,她们都热烈地跟我打招呼,盛情邀我进她们的店里坐坐,都说有我在,她们就放心多了。这让我很是惭愧,我不过是这城里某中学的历史教师,若有什么事,怕是一点忙也帮不上,我甚至连个警察也不认识。如果我是警察,或许还能保护她们,因为我不是警察,我母亲至今还在后悔,不止一次问我当初上大学为什么读师范当老师,而不读警察学校。若是我早知道我的乡亲姐妹们现在都开发廊,我想我会选择警察学校的,而不去为人师表读什么狗屁师范了。

我走进发廊街,就像回到了故乡。这感觉其实有点问题。我的故乡西地,事实上,比发廊街差远了,它离这儿很远,在大山里面,它现在的样子相当破败,仿佛挂在山上的一个废弃的鸟巢。我的乡亲姐妹们在那个破巢里养到十四、十五岁,便飞到城市里觅食,她们就像候鸟,一年回家一次,就是过年那几天。本来,西地和发廊毫无关系,就我所知,西地世世代代只出产农夫、农妇、木匠、蔑匠、石匠、铁匠、油漆匠,教师匠也有的,甚至有巫师和阴阳先生,但没听说过发廊和按摩,西地成为一个发廊专业村,是从晓秋开始的,历史总喜欢把神圣的使命交给一些最卑贱的人,几年前,那个一点也不起眼的小姑娘晓秋,不经意间就完全改写了西地的历史。

晓秋家曾是西地村最穷的人家,她母亲有点傻,父亲是瘸腿的,她的两个弟弟经常拖着鼻涕,和村里的狗一起,站在别人家的桌沿底下讨饭吃。晓秋十五岁那年进城当了小褓姆,一年后被人带到深圳的发廊里当工人,好像那儿遍地都是钱,可以随手捡的,晓秋每月给家里寄钱,一千至三千不等。一年下来,她家翻身了,晓秋她娘,原来村人都觉着她有点傻,但现在有了钱,大家也就不觉着她傻了,见面都恭维她肚子争气,生的晓秋哪是个女儿?简直就是生了个银行。更让村人吃惊的是,晓秋过年回家,大家几乎认不出来了,都以为眼前的这个人不可能是晓秋,一定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大家印象中的晓秋是个瘦猴,衣服穿的破破烂烂,脸也脏兮兮的,根本还不像个人,而现在的晓秋,脸白唇红,脖子上挂着珍珠项琏,还穿上了价值三千多元的皮大衣。尤其是她的表情、眼神,一点也不像西地一带的女孩子,看上去很媚,很讨人喜欢。晓秋身上的巨大变化,无疑比她寄回家的钱更有震撼力,特别是对同龄的女孩,谁不想去深圳走走,不只可以寄钱回家,更重要的是也可以变得像晓秋一样漂亮。

晓秋成了村里的榜样,那年过年,我的妹妹方圆天天围着她转,就像她的侍从,而且笨拙地学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和姿势。晓秋涂着口红和眼影,方圆也让晓秋帮她涂上口红和眼影,弄得整张脸不伦不类的,好像她的嘴和眼睛已提前去了一趟深圳回来,而其余的部位都没变,那涂了口红的嘴和涂了眼影的眼睛,在脸上就神气十足,看不起其余的部位了。不久,晓秋在深圳的工作,她也清楚了,也就是洗洗头、敲敲背,经常还有男人请她出去吃夜宵、喝啤酒。

方圆说,洗头我也会,但是,敲背怎么敲?

晓秋说,很简单,骑在男人身上,拿起拳头乱敲就行了。

方圆说,骑男人身上?男人让你骑?

晓秋说,让你骑,还可以用脚踩。

方圆说,用脚踩?踩伤了怎么办?

晓秋说,不会,只用一点力气。

方圆说,你那么重踩上去,你不用力气,人家也会受伤的。

晓秋说,我双手是挂在吊环上的,不是全踩在人家身上。

方圆说,真有意思,你这样踩人家一顿,人家还给你钱?

晓秋说,那当然。

方圆说,人家还请你吃饭?

晓秋说,有些男人请,有些也不请。

方圆说,那……你看我行不?

晓秋说,行。

方圆说,那,我跟你去。

晓秋说,你想去?

方圆说,想。

那年过年,方圆的心思就是盘算着怎样跟晓秋去深圳。对此,我母亲满心欢喜,希望方圆也像晓秋一样,以后每月给家里寄钱。我父亲则不无忧虑,因为方圆已经许配给邻村的周作勇当老婆,收了人家五千元礼金。现在,方圆要去深圳,应该征求她婆家的意见。我父亲觉着收了人家的钱,女儿就是人家的了,人家若是不同意,就不能去,有再多的钱也只能让别人去赚。我妹妹对这门亲事本来是默许的,若不去深圳,肯定就是周作勇的老婆了。但她一心想着去深圳,听父亲说要征求婆家意见,她就很生气,好像婆家一定反对她去深圳似的。方圆说,我又没嫁过去,他们管得着?父亲说,你总要嫁过去的,当然得征求他们意见。方圆说,他们敢不同意,我就不嫁。

其实,方圆只是在耍小孩子脾气,她的担心也是多余的,她婆家一点意见也没有。过了年,我妹妹方圆和村里的几个女孩,便欢天喜地跟晓秋去了深圳。

老实说,那时我并不知道发廊是与色情相关的,在我最初的印象里,发廊改变了我妹妹的命运,乃至全村所有女性的命运。通过发廊,女人可以赚钱,而且比男人赚得多,我妹妹一个月寄回家的钱,就比我父亲一年劳作赚得还多。后来,村里凡有女儿的,日子过得大多不错。从此,村人再也没有理由重男轻女,反而是不重生男重生女了。还有一个近乎笑话的真实故事,村里的一个妇女,突然伤心痛哭,村人问她什么事这般伤心,那妇女伤心说,她想起十五年前一生下来就被扔进尿桶淹死的女儿了,当时若不淹死,她现在也可以去发廊里当工人,替家里赚钱了。

对于我妹妹方圆来说,去发廊当工人,并非想为家里赚钱,那时她才十六岁,家庭责任感还很淡薄,再说这个家庭也不该由她来负责。她是在晓秋身上看见了一种她所向往的生活。她在深圳显然比在西地过得愉快,那时村里没有电话,她勉强能写几个字,每月给家里写一封信,都是同样的几句话:爸爸,妈妈,你们身体好吗?我身体很好,其它也很好,请别挂念。她的愉快找不到适当的词向父母表达,大概是惟一比较苦恼的。过年回家,她变得和晓秋差不多一样漂亮了,她的艳名很快传到了婆家耳里,也知道这一年她替家里赚了不少钱,这样既漂亮又会赚钱的媳妇,自然是尽早过门为好。她婆家就来商议婚嫁的事,方圆见了未来的婆婆,再也不脸红了,说,我才十六岁,结什么婚呀。她婆婆说,孩子,大家都是这个年龄结婚的,我十五岁比你还小就结婚了呢。方圆说,我不结,我明年去广州,跟人约好了的。她婆婆说,你结了婚照样可以去广州,你跟作勇一起去不是更好。方圆说,我不要。方圆说完就溜走了,我母亲也不想让她结婚,原因倒不是嫌她年龄小,早婚,而是一结了婚,方圆赚的钱就归她婆家,而不归我家了,既然方圆自己不同意结婚,我母亲再高兴不过了,说方圆确实还小,明年再说吧。

明年,出乎大家的意料,方圆带回来了一个男人。方圆是挽着男人的手回到家里的,家里的光线可能比较暗,我母亲看了看他们,疑惑说,你们找谁?方圆笑着说,是我,妈,是我呀。我母亲又看了看方圆,摇头说,你是哪儿来的闺女?跟我家方圆真是很像,但你不是方圆,你的鼻梁比她高。方圆得意说,我的鼻梁比原来好看吧。我母亲说,你……你真是方圆?你的鼻梁怎么变高了?我母亲查清了方圆鼻梁变高的秘密后,不得不大大惊叹一番,惊叹之后才发现方圆是挽着一个陌生男人回家的。刚才以为她不是方圆,也就不在意她挽着谁,现在确认了她就是方圆,我母亲就不能不关注方圆挽着的陌生男人了,她让陌生男人坐着,把方圆叫到了房间里。

母亲说,那个男人是谁?

方圆说,男朋友。

母亲说,男朋友?什么男朋友?

方圆说,就是男朋友。

母亲说,你跟他好了?

方圆说,好了。

母亲说,这怎么行,你已经许配给人家了。

方圆说,我自己找到男朋友了,我不要了。

母亲说,人家又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怎能不要,做人要讲良心。

方圆不知道良心怎么讲,就不讲了。我母亲又说,你在城里呆坏了,早知道这样,我去年就把你嫁人了。

方圆带回家的陌生男人就是李培林,我父母虽然不接受他,但还是把他当作客人,实际上,我父母拿他们也没办法,方圆现在是家里的经济支柱,惹恼了她,她跟李培林跑了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父母极为小心地询问了李培林的一些背景,原来他就是邻村的,也在广州开发廊。我父母一听他是开发廊的,脸上就有了笑容,在他们看来,发廊就相当于银行,有个开发廊的女婿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了。只是方圆已经许人,还收了人家的钱,也不能说退就退,这边又已生米煮成熟饭,我父母感到十分为难,就不断地唉声叹气。

方圆说,我回家,你们不高兴啊 。

母亲说,怎么不高兴,可是你带了一个男人回家,叫我们怎么办?

方圆说,妈,你是不是觉得我带来的男人,比你们找的要好?

母亲说,好是好,可是……

方圆说,就是了吗,明年我们一起开发廊,每月给你寄钱。

方圆的许诺是很有吸引力的,我母亲也就不说什么了。其实,退婚也不难,就是叫媒人把钱送回去,然后再挨对方一顿臭骂。不过,我家的声誉还是受到了影响,主要还不是退婚,而是方圆和李培林同居,这种未婚而同居的男女关系,村人当时还很不习惯,也算是我妹妹方圆率先引进的吧。我母亲是安排方圆和李培林睡两个房间的,但第二天却发现他们睡在同一间房里,方圆也一点不羞,好像他们是老夫老妻了,倒是把我母亲羞得脸红了。我母亲说,啧啧……你们……啧啧……方圆满不在乎说,妈,都什么年头了,现在城里都这样。既然城里都这样,我母亲也就没什么说的了。

乡村其实不过是城市的影子,城市走到哪里它也跟到哪里。西地本来对性就相当宽松的,尽管它也在礼教治下,但礼教似乎没功夫管这么偏远的乡村的闲事,所以西地的性生活很是古朴,近乎原始。但这宽松也仅限于已婚妇女,对未婚少女还是有管教的。像我妹妹这样带着男人回来,未婚同居是要受到嘲笑的。

方圆在外混了二年,已不太适应西地的生活,若不是带了个男人回家,她在家里也许根本呆不下去。那年过年,她大半时间都躲在房间里替李培林按摩,然后做爱。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按摩成了他们性生活的一部分,或许还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李培林必须先按摩然后做爱,若不按摩,他就无法做爱。说真的,在西地,除了做爱,确实也没有别的像样的娱乐,就是做爱,条件也是很差的,房子是破旧的木房子,床也是破旧的木床,一运动,不只床,连房子也发出咯吱咯吱的破裂声,村人很快就知道他们同居了,做爱了,小孩们还要潜到屋外偷听那种声音,等声音停止,小孩们就亢奋地大叫:方圆和李培林在里面搞了,搞了。

村里的男人见了方圆,就嬉声笑脸说,方圆,你也替我按摩按摩。

方圆说,好啊,拿钱来,一个钟点五十元。

男人说,那我替你按摩,你拿钱来,一个钟点五十元。

方圆说,去死吧,你。

男人说,那我不要钱替你按摩,行了吧。

方圆说,你去死吧。

方圆对这样的玩笑,或者说讽刺,全无所谓,男人们见她这样,就像对已婚妇女,也想上前摸几把,沾点便宜,但方圆立即拉下脸来,严守自己的身体,男人见状,就不敢了。

我想,发廊不只改变了方圆的命运,同时也改变了她的内心。

对我来说,无论方圆变成怎样,都是我的妹妹。方圆从小就跟我,是我带大的。小时候,她的乐趣是养兔子,很勤快地随着大人下地拨草,把家里的兔子一只只养大,然后被父亲一只只宰掉,每次宰兔子,虽是家里的盛宴,但方圆每次都很伤心,眼睛哭得红红的,兔眼似的。方圆也上过学,但村里的学校实在算不上是一所学校,村里的小学教师赵伯乐自己连小学也没毕业,村里的教育只能是象征性的。如今,伯乐的儿子也带着他的俩个妹妹,在外面开发廊。我大约是个例外,离开村子,读到了高中毕业,而且意外地考上了大学。我上大学那年,方圆已停学在家,当她知道我考上了大学,显得比我还激动,去兔栏里抓了兔子,抱在怀里,对兔子说,我哥哥考上大学了,以后我也要上大学,我要读书,没功夫养你们了。那年,方圆十二岁,方圆说完就偷偷去找早已被她抛弃的课本,一个人关在房里认真读了起来。我母亲见她这样,又让她重新上学,可惜她读书的兴趣很快又被伯乐教没了。

若不是开发廊,方圆的命运将是这样:十六岁或者十七岁,嫁给周作勇,十七岁或者十八岁,生下一个孩子,过几年二十岁或者二十二岁,再生下一个孩子,然后就老得像个老太婆了。以前西地一带女人的命运,大抵都是这样。如果方圆是这样来到我家,她很可能要遭到我老婆的嫌弃,城里女人向来是看不起乡下女人的。不管怎样,发廊确实改善了像西地这种地方女人的生活质量,她们不开发廊是不可能的。

我这样说,只是一种现实主义的说法,其实,我是觉着开发廊不体面的,我妹妹开发廊,连我也觉着不体面,后来老婆和我让方圆进了一家私人办的电器公司当工人,目的无非是不想让她开发廊。在我的记忆里,方圆被分成了两个,一个是童年的方圆,一个是开发廊的方圆,我总无法把她们完整地连在一起,当方圆每天来替她嫂子也就是我老婆按摩的时候,我的感觉总是怪怪的。

方圆的按摩,效果是不错的,我老婆让她敲打一番后,就像一架出了故障的机器,又重新运转了 起来,夜里也有了做爱的兴致,以前,每逢我有那种想法,老婆总是苦着脸说,背疼,先帮我揉揉。等我帮她揉上半天的后背,她想睡了,我也兴致索然了。老婆得了骨质增生病之后,我们就像一对老年夫妇,已很少做爱,妹妹的到来,使我们又恢复了这方面的兴趣,这是她给我们带来的一份令人欣喜的礼物,虽然不好当面酬谢,但在心里,我和老婆都很感激她。

我老婆和方圆的关系就不只是姑嫂关系,她们还是病人和医生的关系,方圆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的一部分,我老婆对按摩也有好感了,这是方圆让我感到自豪的地方。

李培林虽然自己开发廊,但也不喜欢老婆替人家按摩。他娶了方圆之后,有一段时间甚至不许方圆当工人。李培林说,以后你不要当工人了。方圆说,不当工人,当什么?李培林说,当老板娘。方圆说,老板娘?好啊,我是老板娘啦。方圆以为李培林开玩笑的,她不懂男人的那点心思,男人是不许老婆的手替别人敲背的,而只许别人的老婆来为自己敲背。李培林另外租了一套房,将方圆安置在里面,以免她呆在发廊里叫顾客看见,点名要她敲背。

方圆当了老板娘,与发廊隔绝了,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除了看电视,就没别的事情可做,这样的生活,方圆才过了七天,就不想过了。

方圆说,我不想当老板娘了,这样当老板娘没意思。

李培林说,那你想当什么?

方圆说,还不如在发廊里好玩,有说有笑的。

李培林说,你别不知足,你什么也不用干,这样的生活城里的女人也过不上。

方圆说,我不稀罕,我宁可去发廊里干活。

李培林说,你那么想干活,就替我敲背吧。

方圆说,我才不替你敲,你又不付我钱。

李培林说,我也付你钱,敲吧。

李培林从屁股兜里很潇洒地抽出五十元钱,付给方圆,随后剥了衣服,趴在床上,说,小姐,来啊。方圆有七天没替客人敲背了,这回敲起来就特别起劲,有兴致,所谓敲背,其实就是拿男人当玩具,是一件既可消谴又赚钱的事情。李培林趴在下面哼哼吱吱的,又学着客人的腔调说,好舒服啊,小姐,你还有什么服务。方圆说,你这么舒服,还不够吗?李培林说,不够,可不可以再舒服一点?方圆说,不可以。李培林说,我是你的老主顾了,照顾点吗。方圆笑着说,该死的,你敢欺负我。说着拼命在李培林的背上敲打起来,然后就是夫妻之间的事情了。

如果李培林每天陪方圆玩这种游戏,好歹她还可以当老板娘。但李培林老板往往做完爱,就忘了她的存在,出去找人赌博,有时甚至通宵不回。开发廊的男人是最没事可干的,比机关里的干部还无聊,不是赌博,就 看武打片,以打发时间。方圆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既然男人都赌博,也就不反对李培林赌博。不过,她反对李培林输钱,李培林知道她的脾气,即使输光了钱回来,也撒谎说赢了一点点,方圆听说他又赢了一点,就对他很温存。其实,方圆赚来的钱,都是被李培林赌掉的,所以,他们开了多年的发廊,也赚了不少钱,但还是个穷光蛋。

再说方圆觉着当老板娘没意思。第八天,她回到了发廊。方圆发觉,店里的工人也愿意她在家里当老板娘,而不愿意她回到发廊,不一会,方圆发现了其中的奥秘,她不在发廊的这七天,工人们把赚到的钱独吞了,而没有照规定让老板分成,问她们,她们就说这几天没生意,一点生意也没有。气得方圆这日凡有生意都自己做,而不让工人赚一分钱。

后半夜,李培林大模大样踱回了发廊,见方圆在店里,不高兴说,我不是叫你别干了,你又来干什么?

方圆不理他,质问说,你又去干什么?

李培林说,还干什么?打牌嘛。

方圆说,又输了?

李培林说,嗨嗨,没输,赢了一点点。

这回,李培林确实是赢了一点,赢钱的感觉比赚钱的感觉更好。他觉着自己已经很阔了,这等阔人的老婆还上发廊替人敲背,分明是给他丢脸。回到房间,李培林十足的丈夫气派说,以后我不许你再替人家敲背。

方圆没好气说,你以为你真是个老板?

李培林说,我不是老板,是什么?

方圆说,你这样当老板,发廊没两天就是别人的了。

李培林说,不开发廊有屁关系,我靠打牌更来钱。

方圆不屑说,呸。

李培林也不屑说,呸。你是不是不替人敲背就不舒服?

方圆说,是的。

李培林大声说,你是不是还想当婊子?

方圆也大声说,我就想当婊子,又怎么样?

李培林举起巴掌,想扇她一个耳光,但方圆一点也不怕,他也只好收起巴掌,算了。隔一日,李培林输了钱,才发觉他不但靠方圆活着,甚至连赌博的钱也是她赚的,他就不那么大丈夫气派,回头讨好方圆,也不强迫她在家里当老板娘了。

发廊,并不是一种合法存在,它是城市最暧昧的部分,处于社会底部,就像弗洛伊德的潜意识。政府对它,大部分时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它是无关痛痒的,不过是涂在身上的一块颜色显黄的斑迹而己,顶多也就是不怎么好看,但政府在准备打扮自己的时候,也可能随时将它清除。开发廊,若是被关闭一次,这一年的功夫差不多也就白费了,也许还要亏本,发廊也不是那么容易赚钱的。开发廊最怕两种人,一种是地痞;另一种当然是警察,对付地痞,虽然麻烦,但办法还是有的,地痞无非也就是叫你按摩了,不付钱就走人,更严重一点的,就是强行索取所谓保护费,只要凶狠一些,他们多半也就不敢;而面对警察,她们只有坐以待毙,就像老鼠碰见了猫,甚至比老鼠的运气还差,老鼠碰见猫,至少可以跑一跑,而发廊是跑不掉的,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警察可以凭他的兴致,罚她们的款,拆走发廊里的东西,让她们的发廊关闭,甚而可以把她们抓起来坐牢。好在这年头警察都忙得不行,他们有更重要的老鼠要抓,或者就是懒猫,懒得玩弄她们,发廊基本上还是能够正常做生意的。

方圆发廊里的空调,突然被警察拆走了。那里夜里,一辆警车开进了发廊街,不过,一点也不像来这儿执行任务,它可能是下班路过的,刚好又有点剩余时间没处消磨,几个警察就下车逛了逛,一个警察凑巧站在了小燕子发廊门前,看见玻璃里面的方圆,大约是想看清楚方圆长得什么样子,就推门走了进去。方圆对付警察也算有经验了,尽管心里害怕,还是装着镇静的样子,笑着说,你好,要洗头吗?警察审视了一眼方圆,也笑了笑,就走了。可是,不一会,几个警察一齐进来,什么也不说,就把墙上的空调拆走了。

方圆匆匆忙忙来到我家,说,发廊的空调被警察拆走了。

我说,警察干吧拆走空调?

方圆说,不知道。他们拆空调的时候,都笑眯眯的,很高兴,我也不敢问他们为什么拆空调。

我说,别的店呢?

方圆说,别的店都没拆。

因为不知道原因,方圆有点惊慌,我安慰她说,没事的,没事的。

方圆说,是不是准备不让我们开发廊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

方圆说,哥,派出所你有没有熟人?

我不想让妹妹失望,含混说,有的,总有人熟的。

方圆说,你能不能找个熟人,把空调拿回来,值六千多块钱呢。

我想,警察也不能随便把别人的东西拆走,空调总可以拿回的,他们可能只是一时兴起,逗方圆玩玩罢了,我说,好的。

跟警察打交通,完全在我的能力之外。我答应方圆后,忙了一天,也没找到一点关系。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一趟派出所,也不知道找准,问了几个值班的,他们很不屑地看我一眼,就不理我了,但我还是打听到了这事归一个姓周的警察管。可是,周警察下午还没来,我不想这么白跑一趟,就站在过道里等,那样子大概像个罪犯。

通往二楼楼梯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男人,从我进派出所时起,他就一直安闲地坐在那里,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左手被手铐铐在楼梯的铁栏杆上,就像一只狗被铐在楼梯的铁栏杆上,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处境,好像不是被迫铐在铁栏杆上,而是自己愿意坐在那里休息。他的神态吸引了我,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一直在观察他,他见我那么注意他,也许感到荣幸,也不时地看看我,并且很诡秘地对我笑了笑。

快下班的时候,周警察终于来了,我跟他后面进了办公室,隔着一张办公桌,站在他的对面,周警察看也不看我一眼,说,你有什么事?我说,你们昨天在小燕子发廊拆走的空调,是否应该归还。周警察忽然冷笑一声,说,你还想要空调?我正想抓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说着周警察一个箭步过来揪住我的衣领,动作麻利地给我的左手戴上了手铐。我说,你抓错人了,你抓错人了。但周警察根本就不听我说,牵着手铐,就像牵一条狗,将我牵出了办公室。当周警察看见楼梯上被铐的人,就给了我同等待遇,把我也锁在楼梯的铁栏杆上。我大声说,你抓错人了,我不是老板。周警察又冷笑一声,说,今天下班了,你就跟这个小偷先呆一晚,明天我再来收拾你。当我想再次说明我不是老板,我是某某时,周警察却已经像风一样,消失了。

哥们,你怎么也被铐了?

现在,我已经知道他是小偷了,我被小偷称作哥们,心里有点别扭,就没理他,他似乎很高兴我被铐在铁栏杆上,这样,晚上他至少有一个伴,小偷又兴致勃勃问,

哥们,问你呢?

我愤怒说,什么警察!什么王八蛋!

小偷说,对,什么警察,什么王八蛋。

我咒骂之后,就垂头丧气坐在楼梯上,小偷说,哥们,你干吗自己送上门啊。

小偷坐在我上面,跟我说话很方便,而我跟他说话却必须抬头,就像跟一位大人物说话。我说,他们抓错人了,他们以为我是发廊老板,其实我是替发廊老板来说情的。

小偷听了就哈哈大笑,但笑过之后,觉着我与他并非一路人,就不怎么搭理我了。

周警察要抓的人显然是李培林,他或者方圆,他们究竟干了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现在,我代替李培林,被铐在派出所楼梯的铁栏杆上,和一个小偷一起,而那个小偷在精神上明显比我强大,他对这样的待遇根本就无所谓,而我却感受到了污辱,即便他们有很多证据可以抓李培林,也应该把他关在房间里,而不能用手铐铐在楼梯的铁栏杆上,只有狗才可以这样铐在楼梯的铁栏杆上示众。换一个视角,就是说那些开发廊的,在警察眼里,跟一条狗也是差不多的。那个晚上,我深深地为李培林,为方圆,为所有与发廊有关的人感到悲哀,我们实际上未必比得上一条狗。我若不是意外地考上大学,我的命运大抵也是开发廊的,那么我这样被铐在楼梯的铁栏杆上,也就不冤,也许我就可以跟小偷一样心安理得了。

小偷把自己的头撂在膝盖上,不久,就打起了呼噜,等他醒来,天也亮了,小偷用可以活动的右手拍拍我的后背,说,哥们,你就这样坐了一夜?

我说,你很了不起,这样坐着也照样睡觉。

小偷说,那是,那是,看来你不习惯坐着睡觉,其实坐着睡觉跟躺在床上是一样的。

我觉着小偷确实了不起,我开始怀疑他不是小偷了,说,你真的是小偷?

小偷说,是小偷。

我说,偷东西是不是很有乐趣?

小偷说,那当然,你想想,那些东西原来是别人的,你一偷就是你的了,能没有乐趣?

我说,你说的蛮有道理。

小偷被我称赞,很高兴,又拍拍我的后背,仗义说,哥们,我们在楼梯过了一夜,也算患难兄弟了,你告诉我你家地址,以后,你家的东西,我保证不偷。

我和小偷是被同时放掉的,我坐了一夜,累的实在不行,回家睡了一天。几天后,我决定上法院告派出所的周警察非法拘留罪。没想到后来法院取证时,他们根本不承认曾经把我用手铐铐在派出所的铁栏杆上,他们要我拿出证据,我想起了小偷,如果我能找到他,也许他会为我作证的。但他是小偷,我没法找到他。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我白白被他们铐了一夜,方圆的空调也没有拿回。我没有办法,我对付不了警察,如果方圆自己去,没准比我要好些。

我这么没用,能帮方圆什么忙?

我老婆觉得我被铐在派出所楼梯的铁栏杆上,都是方圆惹的祸。从逻辑上推导,她这样说也是对的。我老婆也是教书的,比我还无知,在她眼里,警察依然像小时候歌唱的,是个叔叔,象征着公正、公平、公理。老婆说,既然警察拆走方圆店里的空调,那她肯定就是有事的,否则,警察怎么会拆走她的空调。老婆的这种循环论证,是很难反驳的,我也不想反驳。糟糕的是她从此对方圆就有了看法,甚至考虑不让她按摩了。一天,老婆怒气冲冲对我说,你妹妹怎么可以开发廊?老婆很少这样发怒,我说,你怎么了?老婆说,我问清楚了,发廊是什么东西?发廊就是最下三滥的妓院。我说,你这些话哪儿听来的?老婆说,同事,她们见我打听发廊就嬉皮笑脸的,还问我你老公是不是经常上发廊,气死我了。我说,我不是说过,并不是所有的发廊都这样。老婆说,哼,谁知道?以后你不许去发廊。老婆这样还不够解气,接着又发誓说,我再也不要方圆按摩了。

刚说完,方圆就来了。她依旧一张笑脸,刚才老婆说了她那么多坏话,又有点不好意思。方圆说,嫂,来吧。不,我不要敲背了。老婆脸上抑制不住地现出了厌恶的表情,那表情是方圆没有见过的,方圆不知道嫂子脸上为什么是这种表情。说,很痛吗,来吧,敲一敲就不痛了。老婆又厌恶说,不要,不要敲了,我不痛。方圆这才知道嫂子的厌恶是与她有关的,她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就很尴尬地愣那儿。你坐,我还有事,出去一会。老婆就挂着一脸的厌恶出去了。

方圆委曲说,哥,我做错了什么?

我说,没有。

方圆说,嫂子好像很讨厌我。

我说,没有。她跟我吵架了,她就那个德性,你别管她。

我这个谎撒的不错,方圆就相信了。我说,以后你不用每天来替她敲背,她不叫你就不用来,你忙自己的吧。

此后,方圆不来了,我老婆也没有提她,我以为她把方圆忘了。但是,有一天,老婆又突然问起方圆。

老婆说,方圆还在开发廊?

我说,不开发廊开什么?

老婆说,你不能让她开发廊。

我说,那我让她干什么?

老婆说,她可以去厂里做工。

我说,那也得有门路,哪个厂要她。

老婆说,我有个远房表兄是个老板,办了一家电器公司,你问方圆想不想去厂里做工。

老婆就是老婆,老婆对方圆还是很关心的。当方圆知道她可以进厂当工人,似乎很兴奋,只是对发廊不太放心,李培林越来越像个公子哥们,整日吆三喝四聚在房间里打赌,发廊的事几乎不闻不问,方圆走了,这发廊是否要亏本?实在是个疑问。但她还是抵挡不住进厂当工人的诱惑,上班的头一天,我和老婆把她送到厂里。方圆好像不是进厂当工人,而是去参加选美什么的,她把头发染成了红色,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时髦得一点也不像个工人。老婆的远房表兄见了疑惑说,来我厂里当工人的就是你?方圆点点头,老婆的表兄又说,你这样子,在厂里当工人是不是太委曲了?

老婆的表兄对方圆虽然称赞有加,但方圆没什么技能,只能当个装配工。就是把电器开关一只只装搭起来,按件取酬,一个熟练的装配工一个月大概能赚一千块钱。这样的工作非常简单,老婆的表兄让一个女工教了五分钟,方圆就学会了,也开始有模有样地装搭起来,但她的红头发和黑裙子,在一大群女工之中显得很扎眼,女工们都用惊异 眼光偷觑着她,好像在问这个人怎么会来当工人。

方圆从一个开发廊的顺利转变成了工人的一分子。最高兴的人应该是我老婆,她觉着是拯救了一个失足女青年,那感觉就像一个救世主。老婆得意说,过一段时间,让李培林也去厂里当工人,发廊不应该再开了。但事实很是让老婆痛心疾首,方圆在厂里只当了一个星期的女工,又回去开发廊了。她不敢向嫂子的表兄辞职,是偷偷溜掉的。老婆的表兄打电话来说,你的小姑子不干了,还带走了我厂里的一名女工,到她的发廊当工人。老婆手里拿着电话,气得直发抖。说,怎么是这样?怎么是这样?老婆的表兄说,带走一名女工,没关系的,我并不缺一名女工,我的意思是她自己不干的,你不要怪我。

老婆对方圆的行为感到不可理喻,接完电话,她很书呆气的思考起女性问题来,说,女人是不是真的很贱?

因为老婆在生气,我不想惹她,谨慎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老婆说,以前我以为妓女都是被逼的,就像成语说的,逼良为娼,现在我才知道都是她们自愿的。

我说,你是指方圆?没那么严重吧,开发廊跟妓女不是一回事。

老婆看在我的面子上说,就算方圆不是妓女,可现在社会上到处都是妓女吗。

我说,也许当妓女也是很好的。

老婆说,你混蛋。

我说,你骂我干吗,又不是我叫她们当妓女。

老婆想想也是,她没理由骂我,她又只好骂妓女,妓女使所有的女性都蒙受耻辱,不表示她的道德义愤是不行的。大约我不是女性,我对妓女并不痛恨。其实,她们出卖自己的身体,纯属个人行为,跟道德有什么关系。再说,像我的老家西地,什么资源也没有,除了出卖身体,还有什么可卖?

方圆才当了一个星期的工人,我去看她的时候,很不好意思,觉着很对不起嫂子,想买点什么礼物向她谢罪。问我嫂子喜欢什么东西。我说,礼物别买了,她有点不高兴,以后再说吧。方圆看着我,忽然很神秘说,我以为当工人很了不起,原来很没意思的,我装搭了半天,就不想干了,还不如开发廊,替客人敲背比装搭好玩多了。而且那些女工很讨厌,老是嘲笑我的红头发。我说,你的样子确实不像一个工人嘛。方圆说,反正工人我是不当了,钱又那么少,发廊生意好的时候,一天就能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我说,那就开发廊吧。

方圆说的是实话,她向往当工人,确实以为当工人了不起,我们小的时候,都以为在城里当工人是很了不起的。

方圆已经很久没来我家了,大概是怕见到嫂子,快过年的时候,她才来了一次。这次她的表现很特别,来了就坐在客厅里一声不吭,我还以为她是害怕嫂子,但细看她的眼睛是红的,显然刚哭过。

我说,方圆,怎么了?

方圆眼睛一闭,眼泪又从里面溢出来。低声说,培林整天打赌,把钱都输光了。

我说,输了多少?

方圆说,十万。

这是个让我也心疼而且吃惊的数字,难怪方圆要哭了。方圆说,哥,我想离婚。

我说,不能过了吗?

方圆说,输钱我还不气,我生气的是他骗我。

我说,他怎么骗你?

方圆说,他们约好去打赌,却骗我到上海承包建筑工程,他当包头,投资十万。我想他在这儿没事干,闲得像狗一样,出去干活也好,就把钱全部给他了。他输光了钱回来,还说工程已经承包下来了。

我说,他是不像话,可是你离了婚,再找一个就保证不赌?

方圆说,不找了,又不是没男人就不能活,他还靠我赚钱呢。

我说,等你气过了再说吧。

后来,李培林也找来了。输了钱的李培林一点底气也没有,萎萎琐琐的一点也不像个敢拿十万元钱豪赌的赌棍。他眼巴巴望着方圆,求她饶恕,看上去怪可怜的。方圆说,你来干什么?你给我走开。李培林看我一眼,然后向着方圆说,今天,我当着你哥的面,向你发誓,以后我若再赌,我就剁掉自己的手指。方圆说,你剁掉手指,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剁啊。李培林说,我是说以后,以后再赌,我就剁掉手指。如果这时李培林去厨房拿一把菜刀,装着要剁的样子,没准方圆就饶他了,但李培林只开空头支票,方圆还是生气。

这次输钱,导致了李培林在家里的经济地位明显下降。方圆每日只发给他二十元零花钱,二十元,除了买烟,也就没别的事可干,赌博是没人找他了。李培林只有拼命睡觉,像一头进入催肥期的猪,肚子大了,眼睛眯了,脸上的肥肉往横里长。睡不完的时间,就在发廊街上踱来踱去,这家门前站五分钟,那家里面坐十分钟,跟同样无聊的工人们调情骂俏。这样的生活,如果没有无赖前来捣乱,那也太没有意思了,所以,不管哪家发廊遇上点什么事,李培林往往及时出现在那里,人家看见这么个浑身是肉的保镖,大多气就短了,赶紧乖乖付了钱走人。李培林觉着胜利了,嘴里轻松骂着他妈的,想来老子这儿占便宜,没门。再加上店主夸他两句,说他如何如何高大、威猛,他便以为自己是侠客,脸部现出很得意的神色。

但地痞无赖也不都是吃素的,李培林不久就栽在了他们手里。那天是晓秋的店里一个客人赖着不付钱,李培林过去揪着他的衣领,还狠狠括了他一个耳光,括得他嘴里流血。一个小时后,李培林正在街上闲逛,忽然三五个人窜过来,将他掀翻在地,其中一个抡着一根铁棒,朝他的腰部猛地一击,不等店里的人反应过来,那群人就逃了。李培林躺在地上,店里的人纷纷出来,说,他们逃走了,你起来。当时李培林也不知道他这辈子已经算是完了,还耿耿于这样被人打倒在地,很没面子,朝那群已逃走的人,豪气十足骂道,有种的,不要逃。

一天后,医生拿着拍出来的片宣布说,李培林的腰部脊椎被打断,腰部以下完全没用了,从此恐怕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这是一个比死亡还可怕的消息,李培林听了,突然一声惨 叫,那声惨叫至今留在我的记忆里,让我无法对他后来的行为作任何评价。

方圆却显得意外的冷静,只是俯在李培林面前,不断说,培林,你别怕,你别怕,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我的妹妹这些年真的没有白活,她竟能如此的冷静,面对这样的打击,换了我,肯定是难以承受的。

后来也向派出所报了案,但派出所往往不把开发廊的人当人,这样的案件一般总是不了了之,再说地痞无赖不比良民,要逮住他们也是不容易的。这样,李培林就白白被废了。他的医疗费是个巨额数字,方圆没有那么多钱,这事毕竟是晓秋的工人引发的,晓秋自觉承担了一部分,开发廊难免不再发生这种事,大家应当风雨同舟,发廊街上的发廊,不管愿意不愿意,大多捐了一点款,李培林的亲戚和我家的亲戚,凡手头有钱的,也都拿了出来。李培林在医院里住了二个月,终于可以坐着轮椅出来,方圆扶着轮椅,走在边上,此后的生活,她好像早有准备了。

现在,方圆面对的是一个高位瘫痪的丈夫,李培林上半身完好无损、吃饭没有问题,但下半身完全没用,尿屎失禁,性功能也丧失了。李培林的轮椅很笨重,方圆在发廊街附近重新租了一套一楼的楼房,以便轮椅进出。晚饭之后,方圆放下发廊的活计,推着轮椅从发廊街的这头走到那头,让李培林活动活动,跟别人说说话,其余时间,他只能呆在房间里,看电视或者摆扑克牌算命。李培林整天呆在房间里,见了人,也没什么话说,通常是阴沉着脸,不耐烦地看着两旁的发廊,别人见他那样,更没话说,有话也是找方圆说,方圆就一边说话一边推着轮椅,非常自然,好像她一直就是这么生活的,不推着轮椅可能还不习惯,说到有意思的地方,照样哈哈大笑。倒是把李培林笑得很烦,说,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方圆弯着腰,敲敲轮椅说,就是好笑吗。

别人见方圆那么乐观,也就不觉着李培林腰椎被人打断是什么了不起的悲剧。实际上,这事对方圆的影响确实没有想象的大,他们本来就是靠方圆赚钱的,只是方圆现在除了赚钱,还得照顾李培林。

我母亲得知李培林成了废人,专门从老家心事重重地赶到了这儿,母亲说,方圆的命怎么这么苦哇,母亲刚吐完“哇”字,就号淘大哭起来,弄得方圆只好也陪着哭,号淘完毕,

母亲说,方圆,你今后怎么办?

方圆说,没事的。

母亲说,你就准备这样侍候他一辈子?

方圆说,我不侍候谁侍候他?

母亲说,培林被打成这样,是可怜,可你还年轻,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

方圆这才领会母亲是在劝她离婚,说,我不能离婚,离了他怎么活?

母亲说,方圆,不是我良心不好,事到如今,你也得替自己想想。

方圆说,妈,别说了,我不会离的。

我母亲也就是劝劝而己,方圆不离,她也不好勉强。毕竟,抛弃一个残废的丈夫,不是什么高尚之举。方圆和李培林闹过离婚,但那是以前,李培林残废之后,她再也没有提过,方圆因此在我老家一带成了模范妻子,获得了很好的口碑。

李培林的下半身废了之后,下半身的某些功能似乎转移到了上半身,譬如,他用吸奶代替了做爱。现在,他一定要等方圆回来,吸上半个小时的奶,才能入睡。用弗洛伊德的话说,就是他的性欲倒退回了口腔期阶段。李培林的这项嗜好,对方圆是个不小的负担,她下班大多在夜里二点左右,这个时候,困而且累,还要让李培林吸上半个小时的奶。有时,方圆不理他,但李培林没有得到满足,就闹,方圆没办法,只好让他。方圆说,培林,你这样吸有什么意思?李培林说,我想。方圆说,你真像个孩子,你快成为我的孩子了。这样的场面应该是不难想象的,方圆看着怀里的李培林,也许确实把他当作了孩子,她就像一个劳累的母亲,一边喂奶,一边眼皮垂下来,睡了。

夜里二点,也是李培林心理时间的临界点,过了这个时间,方圆如果还没回来,对李培林将是一种折磨。但方圆总有不准时的时候,有一夜,方圆没有准时回来,李培林就像一个饥饿的孩子,推着轮椅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到了三点,方圆还没回来,李培林气得将床上的被子扔到了地上,拉出床头柜的抽屉,扔到了地上,最后将自己从轮椅里扔到了地上。躺在地上百无聊赖的李培林,忽视看见了抽屉里的一盒避孕套,我不知道他看见这东西时的感受,也许就像看见自己的遗物,默哀了一些时间,然后李培林拆开所有的避孕套,用嘴吹成一个个硕大的气球,并且刻意吹成乳房的形状,让它们在地上活崩乱跳。方圆回来看见这番奇异 情景,忘了该先把李培林扶到床上,便抑制不住的笑起来。李培林见方圆一点也不关心他,还站那里笑,就越发的气。骂道,你还知道回来?方圆说,怎么了?李培林说,你回来干什么?反正我也废了,我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的。方圆说,原来你在生我的气?我做错什么了。李培林说,你看看现在几点?我等你都快等疯了。人家忙吗。方圆说着用力把李培林拖回床上,以后你一个人先睡,不要等我,好不好?李培林说,我睡得着,早睡了。方圆叹口气,说,你真是个孩子。随后温柔地掏出乳房给李培林,李培林得到安慰,就静了下来。

某夜,李培林做了一个梦,梦见方圆和一个陌生人做爱,就在这个房间,就在他睡的这张床上,他坐在轮椅里看着他们在床上做爱,方圆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在场,好像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轮椅。他伸手想揍那个陌生人,但他伸出的手好像生锈了,僵在空中根本就不会动,他又想朝方圆的脸吐一口痰,骂她是婊子,臭婊子,但他的痰好像也生锈了,堵在喉咙里根本就无法吐出,他只能坐在轮椅里看着他们在床上做爱,一点办法也没有。突然,他坐的轮椅起火了,大火迅速漫延到了全身,他被大火烧着,不能叫喊,不能动弹,就像一堆柴火,等待着被火烧尽。李培林在那种被火烧着的焦灼里醒来后,才喊出了声。方圆惊醒了,说,你怎么了?李培林说,没什么。方圆摸了摸他的额头。全是汗,又说,你怎么了?李培林说,没什么,做了一个恶梦。方圆说,梦见什么?李培林说,我不想说。方圆说,我都让你吵醒了,还不说?李培林只好说,我梦见你和别人做爱。方圆讥笑说,我看你真是没什么梦好做了。李培林说,你是不是真的和别人做爱了?方圆又讥笑说,你以为你的梦那么准?你梦见什么,我就做什么。李培林说,我觉得好可怕。方圆说,不就是我跟别人做爱,有什么可怕的。李培林说,那你真的和别人做爱了?方圆若是不作一点保证,李培林是不会放心的,方圆便说,没有。

李培林做这样的梦,应该说很正常,李培林既然自己不会做爱。而方圆又只有二十几岁,不可能从此也不做爱,方圆和别人做爱的可能性确实是很大的。这个梦给了李培林一种警示,他不能这样看着方圆和别人做爱。此后,方圆上班的时候,李培林也要来发廊坐着,方圆不知道他是来监视的,只以为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太闷,也就带他来发廊坐着。但是,客人看见这么一个残疾人坐在里面,好像见了什么晦气的东西,往往掉头就走。就是说,李培林在发廊坐着,发廊就没有生意可做,方圆只得把他送回房间。

方圆说,你还是在房间呆着吧。

但是,李培林的自尊心受了伤害,恼狠说,我不呆,这鬼地方,我不呆。

方圆说,好了,别像小孩一样。

李培林说,谁像小孩一样,我要回家。

方圆说,回家?谁照顾你?

李培林说,我不回家干吗?呆在这儿遭人厌弃。

方圆说,你真想回家,那我就送你回家。

李培林看看方圆,又恼狠说,我知道你早就想我回家。

方圆奇怪说,我干吗想你回家?

李培林说,我回家,你自由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方圆委曲说,培林,你真这么想?

李培林见方圆那么委曲,就不敢再往下深究,说,你走,晚上早点回来。

事实上,李培林的怀疑也是正确的。有一个晚上,他甚至看到了证据, 那晚,李培要刚解开方圆的乳房,兀地看见她的乳房上有一块青紫的痕迹,这就像端起一碗牛奶刚刚要喝,兀地看见碗里浮着一只蟑螂,李培林厉声问,谁干的?方圆说,什么谁干的?李培林说,还想骗我,你自己看。方圆低头看了看,说,那里怎么乌青的?李培林恶毒说,狗咬的。方圆说,那就是你,除了你,还有谁咬的?李培林听了,推开方圆,猛地一拳砸在她的乳房上,方圆感到不但乳房,连乳房后面的心脏也被砸痛了,但她好像还不相信,说,你打我?如果这时李培林表示一点悔意,事情大概也就过去了,但李培林还是举着拳头,准备再打的样子,方圆抹了一把眼泪,就哭着跑出了房间。

方圆来到了街上,此刻,两旁的发廊大多已经关门,门上挂的小灯炮也不再闪烁着红光,招来客人,发廊街显出了荒凉的本来面目。方圆一个人走在街上,若不是伤心,可能会害怕的,但伤心给了她勇气,她那个被李培林砸伤的心涌上一个词:没良心。方圆觉着李培林没良心,没有她,李培林现在怎么活?无论如何,李培林都应该感激她的,她乳房上的那块青紫,也许就是李培林咬的,也许不是,这一点方圆确实不太清楚。不就是乳房上有块青紫?李培林凭什么就可以打她?方圆一边擦眼泪一边走着,一会走到了自己的发廊门前,她停下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想开门进去,又想着两个工人在里面睡了,吵醒她们,让她们问来问去,也没什么意思。方圆就站在自家的发廊门前发呆,不久,她就看到了那个男人从那边走了过来,那男人左右环顾,方圆一眼就看出他想干什么。那男人发现方圆后,朝她走了过来,因为灯光昏暗,那男人走得很近了才看清方圆的脸,他似乎很惊讶这么晚了还可以看到这样的一张脸,急忙问,还做吗?方圆说,下班了,明天吧。那男人有点失望,想离开,又舍不得,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小姐,这么晚了,你一个人站这儿,等谁啊。方圆说,不等谁。男人说,刚下班?方圆说,是的。男人说,那就再做一个吧。方圆说,对不起,工人睡觉了,还是明天吧。男人磨蹭着,在方圆脸上研究了一会,笑着说,小姐,你晚上有心事。方圆听了有点感动,就送了他一个微笑,男人抓住机会,又说,晚上我也很痛苦,我们是今晚最痛苦的两个人,这么晚了还在这儿碰上,也是缘分,我请你一起吃宵夜,好吗?方圆觉着这男人很体贴,不像个坏人,而且她也不想回房间,就跟了男人一起去吃宵夜。

吃宵夜的时候,男人又关切地问,有什么心事?方圆看着他,竟流下泪来,哽咽说,我挨打了。男人说,谁打你?方圆不好说老公打她,男人又挺了胸脯说,我是本地人,在我的地头上,谁敢欺负你,我让他去死。方圆说,谢谢,大哥是好人。

吃完宵夜,男人未经同意,就挽了方圆的胳膊,方圆也没意见,让他挽着,男人附在方圆的耳边轻声说,小姐,你真漂亮。方圆笑了笑,表示感谢,男人继续轻声说,我很喜欢你,跟我走,好吗?方圆转头看了他一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男人见她迟疑,说,你害怕?方圆说,我不怕。男人说,那就走吧,我不会亏待你的。方圆想了想,就让男人把她带走了。

男人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床上。男人伸手摸她的乳房时,方圆突然想起了李培林,慌乱地遮了乳房,不让他摸,男人有点奇怪,开心说,怎么了?方圆说,我今天这儿不舒服,别动好吗。做爱的时候,方圆也没忘双手护着乳房,不让男人碰,她似乎把自己的身体分成了两半,下半身是可以出售的,而乳房还是留给了李培林。

男人的房间出来,天已经亮了,平时,这个时刻,方圆总是睡觉,她已经很久没看见天是怎样慢慢亮起来的了,方圆走在街上,昂着头,心情就像早晨一样稀奇、美好,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就跟天空似的,慢慢地亮起来了。她随便摸了摸男人给的五百元钱,这个价不低了,相当于她替男人按摩十次。方圆想,我做鸡了。其实我也没想做鸡,我只是跟他走,就做了鸡了。原来做鸡也很好。

以后,我就做鸡吧。方圆想。

我可能在某些细部,跨越了写实的界限,进入了虚构和想象的领域,所谓合理想象。就我的视角,显然不是目击,我当然是听说的。如果只是我的虚构,我将感到轻松,但可悲的是我的叙述大体上还是可靠的,方圆确实从那晚开始当了妓女,她当了妓女确实觉得心情不错。她差不多忘了李培林打她的事了,她是哼着歌回到房间的,让她吃惊的是李培林不在房间里,他去哪儿了?他能去哪儿?他一定是去发廊找她了。方圆赶到发廊,李培林果然在那儿,脑袋挂在轮椅外面,睡了。方圆轻轻推着轮椅,途中,李培林醒了,睁了一下眼睛,冷冷地看方圆一眼,然后又故意闭上,不理她。回到房间,方圆说,你一个人怎么走到发廊的?李培林还是闭着眼睛,不理她。方圆说,还在生气?好了,好了,睡吧。

方圆准备把他搬上床时,李培林动了一下轮椅,拒绝了,他抬起头来,摆出了一副很严正的姿态,审问说,你去哪儿了?

方圆说,去玩了。

李培林说,你去哪儿了?

方圆说,不是说过,去玩了。

李培林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又问,你去哪儿了?

方圆摇头说,你烦不烦?

李培林说,哼,你说不说?你到底去哪个男人那里。

方圆笑了一下,说,我哪有那么多男人。

李培林说,你不要嬉皮笑脸的,你到底说不说?

方圆说,你真想知道我去干什么了?

李培林说,说!

方圆抿了抿嘴唇,说,我跟 一个男人走了,我做鸡去了。

李培林说,放屁。

你不信。方圆说着掏出口袋里的五百元钱,这是我刚赚来的。

李培林说,真的?

方圆说,这么凶干吗?做鸡有什么不好。

李培林盯着方圆,忽然脸色铁青,他伸手在自己的裆部掏了掏,掏出一个蓄尿的塑料袋,那尿袋已经很鼓了,方圆还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尿袋就飞到了她脸上,溅了她一脸尿水。李培林似乎还嫌不够,又骂了一句臭婊子。那时,方圆满脸是尿,无法张嘴,否则尿就流进了嘴里。方圆躲进卫生间,洗了半日,出来斜了一眼李培林,一言不发去了发廊。

那天下午,李培林大约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把轮椅推到了发廊街上,然后,人们就听到了他的叫喊。

我的老婆方圆当婊子啦。

李培林的声音高亢、尖利,人们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纷纷出来围了李培林问,李培林,你在说什么?李培林见那么多人围了来,好像很满意,又喊 ,

我的老婆方圆当婊子啦。

你是不是疯了?大家指责道,就一齐皱起了眉头,表示反感。本来开发廊和当婊子的界限就是很含糊的,发廊街上的人都很忌讳用这样的话骂人,既便是骂自己的老婆,也是讨人厌的,李培林可能确实是疯了,也不管大家的反应,又大声喊道,

我的老婆方圆当婊子啦。

方圆在发廊里也听见了李培林的叫喊,那声音使她浑身发麻,就跟触电似的,一时间她丧失了反应的能力,只把脸贴在玻璃门上,迟钝地看着街上。人们觉着李培林实在太不像话,便不再理他,先后朝方圆的发廊走来,并且一点也不吝啬自己的同情。

人们说,李培林怎么可以这样?

人们说,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人们说,哪 有这样骂老婆的?这样的男人,应该跟他离婚。

人们说,方圆,你待他太好了,真不值得。

方圆看着大家,低声说,他身体坏了,心里难受。

大家想想也是,又觉着李培林也是可以原谅的,转头再看街上,李培林不见了。当时,包括方圆,谁也没想到李培林的异常举动,竟是走向死亡的一种告别。

大约一刻钟后,有人急急忙忙撞进方圆的发廊,上气不接下气说,快、快,李培林出事了。方圆来不及问就跟了那人跑,李培林的出事地点就在发廊街与外面大街的叉口上,他被一辆大卡车撞了,方圆赶到那里,只见他的轮椅倒在路边,人则躺在二丈地以外,方圆抱起李培林,慌得只知道哭,随即,发廊街上的人也赶来了,把他送进了医院。但是,李培林已经死了。

李培林的死,属于交通事故,这看似偶然,但也未必不是命运指使的。后来,在方圆的记忆里,李培林打她乳房,尿袋砸她脸上以及当街骂她婊子,都因为他的意外死亡,获得了一种解释。就是说,这些都是死亡的预兆。方圆觉着李培林的死,跟她是有关的,方圆因此陷入了悔恨和思念之中,人也瘦了许多。不过,在旁人看来,李培林的死,对方圆无疑是一种解脱,她应该高兴才是,大家暗地里都替她高兴,有几个开发廊的男人开始打起了她的主意,有一个甚至表示愿意为她离婚。他们不懂,李培林对她是很重要的,即使残废了,她也不忍抛弃,李培林的意外死亡,几乎使方圆丧失了生活目标。

对男人的示爱,方圆不感兴趣,开发廊,好像也厌倦了,方圆转让了发廊,一个人回到了西地。

但是,故乡西地也没给她什么安慰,西地,在她的心里已经很陌生,她还延续着城里的生活,白天睡觉,夜里劳作,可是在西地,夜里根本就没事可作,更可怕的是,每到夜里二点,她的乳房就有一种感觉,好像李培林的灵魂也跟到了西地,照常在这个时候吸奶。回家的第三天,方圆到山下的镇里买了一台VCD机,发疯似的购买了二百多盘碟片,然后躺在家里看碟片。

方圆在家呆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她去了广州,还是开发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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