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午
元宵节刚过,外出打工的人们便背上行李、提着大包小兜,从十里八乡向县城长途汽车站聚集。
他们似乎还没有从节日的醉意中完全清醒过来,一个个像刚出了圈的羊,到处乱钻乱跑。那些招徕客人的司机们就冲着人群扯开嗓子喊着:
“长途卧铺,去西面重庆、成都的赶快上车!”
“去东面贵阳的马上走啦!”
“去广东深圳、东莞的上车喽!”
听了吆喝,“羊”们像是闻见了青草的气息,步履蹒跚地朝各自的草场奔去,一时尘土飞扬。在一辆开往广东的长途卧铺汽车门前,有的人抢着买票,有的人挤着上车,稍不如意便怒目相视,恶语相向,甚而推推搡搡,像公羊顶架。那些买到了票挤上车的人也没闲着,因为摆放行李而发生的激烈争斗并不亚于车下面的骚乱。当然,也有几个早早就上了车且放妥了行李从而能超脱混乱、冷眼旁观的的人:一个身着袈裟的出家人,手摸念珠在闭目养神;一对年轻的恋人——男的穿著花格衫,女的长了两只毛花眼——搂着低语,卿卿我我,女的时不时还将嗑好的瓜子吐在男的嘴里,随即呵呵一阵嬉笑。他俩的“表演”引起了旁边三个女孩儿的好奇。不过,女孩儿们都不好意思直视,不看心里又发痒,只能侧目偷窥。这会儿,那个眉清目秀、腮上长了颗美人痣的姑娘轻轻扯了一下坐在身边绰号叫胖妞的女孩儿的衣角,俩人心领神会地把嘴微微一撇,又同时羞涩地埋下了头。美人痣旋即又捅了捅始终埋着头坐在她另一边的姑娘:想啥子哩?还没开车就想家啦?你看人家多么会表演。快看呀!那个姑娘刚抬起头正好和毛花眼打个照面儿,赶紧把头又埋下了,而且比原先埋得更深。她没有看见什么表演,自己反倒成了人家的笑料,——毛花眼伏在花格衫肩上边笑边嘀咕:瞧那个小丫头,斗鸡眼!美人痣和胖妞听后不约而同地转向毛花眼,又同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别傻坐啦!先把行李放好。”一个嘴里叼着烟的中年男人边挪动提包边对仨女孩儿下达了命令。“听见了么?快点!”
只顾说话,一节烟灰掉下来恰好落在一个小男孩的头上。男孩的母亲见了赶忙挥手掸去,并气愤地质问:“搞啥子名堂?烧了孩子的头发咋办?说你啦,还——抽!”
抽烟的男人嘴里一叠连声地表示道歉,手却又掏出支烟来续上抽。男孩的母亲生就一张赤红脸,遇到这情景益发气得脸上呈现酱紫色,半天才又憋出一句:“烟——鬼!”
女孩儿们听了捂着嘴吃吃笑个不停。烟鬼一见就将肚子里的邪火向她们发泄:“地方都被人家占了,还死着不动?!到了广东,看我不把你们……”
说话时,烟鬼把手插进美人痣的两条大腿中间使劲抓了一把。“讨——厌!”美人痣顿时杏眼圆睁,在烟鬼的手上使劲打了一下,厉声骂道。
为了争抢放行李的地方,烟鬼和一个刚上车的小伙子发生了冲突。这小伙儿是个鸡贩子,身板强壮,但由于结巴而拙于言辞,一任烟鬼连骂带数落,吭哧憋肚,只重复一句话:“我就……就放这儿,还要坐……坐这儿!”
鸡贩子刚把几个鸡笼在车顶上拴好,气喘吁吁,被烟鬼喷过来的烟气一呛便大咳不止。他考虑到一路上要经常给鸡喂食喂水,就想占一个靠车门的铺位。不料,装鸡食的袋子和盛水的塑料桶还没放稳,就杀出个吞云吐雾、说话像打机关枪一般的家伙来,不问青红皂白,横加阻拦。
“想坐这里?睁大你的马眼,看看票上的号码,你也想在这里!还真的无法无天啦!”烟鬼抖动着手中的一沓车票,指指点点,振振有辞。
花格衫也不愿意挨近鸡贩子。他一只胳膊揽着毛花眼的肩膀,另一只胳膊冲着鸡贩子不停地摆动,示意他到后面去,并在毛花眼耳畔嘀咕:一股鸡屎味儿!鸡贩子一下子火了:“你管得着嘛?我就坐这儿,坐定了!”
其实,鸡贩子并没有听清花格衫所说的话,只是见不得他和毛花眼那副黏黏糊糊的做派,甚至莫名其妙地觉得他俩那轻浮的举动,使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伤害。说起来也怪,身为一个三十大几的光棍汉,他不光见不得男女间的亲昵缠绵,即便公鸡母鸡在一起都会引起他的反感,……所以,他只能做贩运的营生,而搞不成养殖。
“别吵啦!都坐下,别动。一对、两对……”司机开始清点人头,像是羊倌在圈里数羊,伸长了脖子生怕把窝缩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的漏下。随后,他跳下车冲着对面街上的一个摊子扯开嗓门儿狂喊,“开——车——喽,嘿!螃——蟹,车——开——喽!”
那个叫螃蟹的年轻人正在买一种叫“刮刮乐”的彩票。他已经刮开了几十张,张张都是同样的四个字——多谢支持。听见司机的叫喊,他把手中的彩票撕碎,使劲朝空中一抛,骂了句“谢你个鸟!”然后对身边一个肥肥胖胖、矮他半头、绰号叫柚子的年轻人说:“走,上车!东西都买好了嘛?”
“柚子”的一张脸和柚子还真有几分形似:宽大而多肉的下巴,黄黄的肤色,疙疙瘩瘩的粗糙的脸皮,……听了螃蟹的问话,他赶紧举起两只手,说:“呶,四瓶‘古井贡’,两只烧鸡!我办事,你就放心吧。”
“放心,有啥不放心的。”螃蟹在腰间摸了摸,又说,“还得干一把,咋样?”
“还……不是说好……”柚子顿时显得很紧张,脸上的疙瘩也涨红了。
“今天霉气,钱都花在彩票上了。不干,路上喝西北风?不干不行!”螃蟹的声音很低,口气却不容置疑。
“好,干就干!我听你的。”柚子咽了口唾沫,似乎把惊恐也咽进了肚子里。
车厢里依旧乱糟糟的。如同关在羊圈里的羊饿急了会咩咩叫个不停一样,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的乘客们,心急火燎之下也开始骂骂咧咧,对迟迟不开车啧有烦言,至于烟鬼和鸡贩子,为了争抢地盘已经由吵吵嚷嚷发展到推推搡搡,……尽管司机竭力想制止,但无济于事。看见螃蟹和柚子走过来了,司机立刻跳下车迎上前去,说:“快来吧,上车。帮咱整顿整顿秩序,回头少收你10块钱车费,……”
“哼——!”螃蟹撇了撇嘴没搭腔,脚下紧走了两步,一挫身径自跳上车去。
车上有人认识螃蟹,或者说久闻大名。这会儿,近在咫尺一看果然名不虚传:一米八几的高个子,熊腰虎背,两道浓眉,一脸横肉,尤其是那双露出了黑毛的长胳膊和骨节粗壮的手,摆动起来活脱螃蟹的一对大螯!螃蟹在车门口一站,便收到了不怒而威的效果,待他再一开口,更让人有点不寒而栗:“别吵了!谁敢再嚷嚷,老子就把他捏死!”
螃蟹用拇指和食指比画出捻的动作,别人见了就觉得脖颈一紧,仿佛被螃蟹的大螯夹住了一般。螃蟹的形象、手势和语气不啻在车厢里刮过了一阵旋风,人们立刻都安静下来,就像羊群遭遇暴风雪时会静静地攒作一团似的。司机不无感激地给螃蟹和柚子递上香烟,然后开始查票。柚子要他把每个人的身份证也收上来,说是路上遇到检查时方便。司机愣怔了一下,点点头,照办了。尽管不情愿,但很多人还是交出了身份证。惟一的例外是胖妞、美人痣和斗鸡眼。她们先是不肯交,继而又说没有,逼问得急了才不得已指了指身后的烟鬼,说都在他那里了。司机向烟鬼要女孩儿们的身份证,烟鬼不光不给,还说他会妥善保管的,用不着你们操心!
“你保管?你算老几?你还得让老子保管呐!”柚子一指烟鬼,撅起他的大下巴厉声说。“想坐这辆车,就得守这辆车的规矩,懂么?不想坐,滚——蛋!车票不退!怎么,还不懂?”
烟鬼眨巴眨巴眼似乎还没听懂。直到螃蟹把一双大手的骨节掰得嘎巴嘎巴响时,他总算明白了柚子的意思,并把手伸进怀中,慢腾腾地在贴身的布衫上掏摸了好一阵儿,才把仨女孩儿连同他自己的一沓四张身份证交给了司机。当司机收齐了身份证之后,柚子走上去一把将证件夺过来,数一数,说:“咦,不对,少一张!”
“谁没交出来,主动点,免得老子动手弄腥了车子!”螃蟹冷冷地扫视了一眼车厢,又对司机说,“查。少一张也不能开车!”
“是不是把我们家小狗子也算到人头里啦?他才七岁,还没领身份证哩!”赤红脸拍着男孩的脑袋,说。
“妈,你瞎扯个啥?”男孩把头使劲一拨楞,摆脱了母亲的手,旋即站起来冲着车里的人一字一顿地大声说,“我不叫小狗子。我——叫——李——浩!”
也许,孩子的举动过于认真,认真得像个大人;而在大人看来又有几分滑稽,滑稽得可爱:于是,车厢里漾起了一片笑声。柚子笑得最厉害,摇头晃脑,前俯后仰,看上去一张大嘴占了半张脸,……甚至连一直正言厉色的螃蟹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沙哑的,像是砂纸在打磨木头:“好,好。你不叫小狗子。你叫李浩,你就叫李浩!——车老板儿,开车!”
县城不大,四面环山。汽车刚出了县城便开始爬坡,呼哧呼哧,像个患了哮喘病的老人,摇晃摇晃地进山了,……祖祖辈辈生活在闭塞山村里的人们,就这样开始了他们走出大山去淘金的寻梦之旅。
黄 昏
早春时节,下午的太阳像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刚刚还瞥见她在头顶上温柔地笑着,想仔细端详一下时,她立马羞红了脸,稍不留意,竟不辞而别躲到了群山的后面,只流露出丝丝缕缕倦慵的明黄的目光,告知人们黄昏的降临。随着车子有节奏的晃动,人们或躺或坐迷迷糊糊地开始打盹儿,……忽然,汽车“吱——”的一声熄火了,像是患哮喘病的老人被一口浓痰卡住而断了气一般。
“吃饭吧!喂脑袋喽!”司机转过身冲着车里人大声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进了大山可没处去吃喽!不吃的也下车,我要锁门。”
话音刚落,一个秃头男人从路边小店里走过来,边用油渍麻花的毛巾揩脑袋擦手边扯开鸭公嗓子喊起来:“饺子,捞面,大米饭炒菜!快下车吃来哟!”
吆喝了几遍,见到陆续有人下车,秃头便凑上来和司机打招呼。待车上只剩下螃蟹和柚子时,司机就请他俩一起去“凑个热闹”,并随手锁上了车门。
路边并排盖了七八间房,一水儿用石料砌成,除了饭馆,还有一间杂货铺,剩下的开旅店。秃头把司机仨人领到饭馆的最里面,那儿已经备下了几盘炒菜和啤酒。柚子将“古井贡”和烧鸡往桌子上一蹾,几个人便坐下来开怀畅饮。秃头没有作陪,而是忙着招呼车上下来的客人。尽管饭菜的质量不好,价格又贵得离谱儿,但人们还是不得不买,担心再往前走想买也没有了。赤红脸给孩子要了一碗面条,竟然付了10块钱!至于吃饺子、炒菜的人就可想而知了。大家挨宰之后便开始骂娘:简直是抢人!开黑店,缺德!只有那个出家人不骂。虽然他要了碗泡饼子的面汤就被敲诈了5块钱,但他依然心平气和地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算啦,既然吃也吃了,骂是不顶用的,就不要再计较了。”
这会儿,司机、螃蟹和柚子已经吃得酒酣耳热,满脸油汗。他们还嫌不尽兴,干脆脱了外衣捋起袖子,吆五喝六,比比画画,猜拳行令。站在寒风中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乘客们见了,又开始埋怨司机:猫尿喝多了,醉醺醺的,还能开车么?拿我们的命当儿戏嘛!正在议论之际,秃头跑过来招呼人们去看“小电影”。烟鬼说:“看电影?那可不行,车过一会儿要走了。”
“看这个电影可快啦!决不会耽误了开车。再说,司机过一会儿也要看的。一块钱一张票。快来买呀!” 秃头晃了晃手中的一把火柴棍儿,故作神秘地又说,“妇女、儿童不宜,想买还不卖哩。”
“啥子电影?是不是黄片儿?三级的?”烟鬼凑上前问。
“三级?十级的也不如我这玩意儿看了过瘾!那都是屏幕上的假货,而我这可是……” 秃头欲言又止,把烟鬼拉到一边咬耳朵。“看吧,看吧。不看后悔一辈子。”
烟鬼动了心,掏出一块钱硬币拍在秃头的手上。秃头便拿了根火柴给他。烟鬼瞪圆了眼,问:“这是啥?我要买票看……”
“这就是票!全凭它来看哩!快进去吧。”秃头指了指那间没有亮灯的屋子,又说,“不过瘾再来买。”
鸡贩子和另外几个男人也一人买了一根火柴,相跟着朝那间屋子走去。花格衫吞吞吐吐地表示了想看的意思,尽管他磨磨叽叽,但他的女朋友毛花眼就是不让,说要看得一起看,结果只好作罢。李浩吵着闹着要他妈买票,还说他也是男人,可以看。赤红脸死活不答应,说那不是好电影。李浩反问,不是好电影他们都看?赤红脸说,他们不是好人,好人不看这种“小电影”。李浩又问,谁是好人?赤红脸环视一眼周围的人,指着蹲在不远处的和尚说,他就是好人,他就不看。她的话把跟前的人都逗笑了。只有李浩没笑,……
屋子里黑咕隆咚。买了“票”的人,先在门口将火柴划着,再举着它往里走。进得屋来,只见屋子当中摆着张铺了被褥的桌子,上面有个脱得精光的女人,玉体横陈。那女人闭着眼一动不动,若不是火柴燃烧后的灰烬掉下来把她烫得打了个激灵,人们还会以为是具死尸哩!一根火柴很快燃尽了,看的人觉得不过瘾,就跑出来再买。你出来他进去,如此一折腾,屋里的热气被释放掉,外面的寒风则乘虚而入。于是,桌上的那团白肉被冻得瑟瑟发抖,而烟鬼、鸡贩子这些看客们就更来了精神,……螃蟹、柚子和司机酒足饭饱后,每人手里都捏着一把火柴,摇摇晃晃地也朝这间小屋走来,还打着饱嗝儿问:“只看没劲,能不能摸?”
“能,当然能。不过,摸一把5块!”秃头见生意红火,喜笑颜开。
当司机、螃蟹和柚子拿着各自手中的一把火柴走进小屋后,院子里的乘客们着实好有一等。有人闲得无聊,就问起小电影都演了些什么玩意儿,可是,他们——无论鸡贩子或烟鬼——都笑而不答,至多咂巴咂巴嘴,回味一下刚才的感觉和滋味,像是羊在倒嚼……
晚 上
总算盼到汽车开动,再次出发了。
只有在大山——而且是傍晚的大山——里,人们才能感受到远离烦嚣市廛的寂静。汽车的马达声变得特别响,撞击到周遭的大山上又反弹回来敲着人们的耳鼓,更显出静得瘆人。透过玻璃窗朝外望,因为没有月亮,夜色中的大山是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的一团,仿佛画家不留神掀翻了砚台,墨汁四溅,索性在画纸上随物赋形用写意手法重墨泼出来的一般。忽然,车厢里灯光大亮,再看窗外,便所见惟黑了,……
这是螃蟹要求司机把灯打亮的,说是要整顿车厢里的秩序,重新调整铺位。他让男人都去车厢后面,女人则被安排在前面。鸡贩子头一个坐起来表示反对,理由一仍其旧:我要给车顶上的鸡喂水喂食,换到里面不方便。柚子不听他解释,走上来一脚剔翻了给鸡喂水的塑料桶,顿时满地淌水。他恶狠狠地说:我让你喂!鸡贩子刚要站起来理论,螃蟹一拳又把他打得坐了回去!鸡贩子攥紧了拳头还想反抗,可是一看到柚子已将装鸡食的口袋抓起来要往窗外扔,立马就泄了气,忙不叠抱住口袋说了软话:“别扔,别扔,我挪地方还不行?”
“这就对啦!我没妨碍你做生意,也不反对大家去广东发财,但必须要服从命令听指挥……我也是为了大家好……大家好。”螃蟹眼里布满了血丝,嘴中喷着一股股酒气,说。
“就是,就是。我们哥俩儿给大家维持秩序……”柚子从鸡贩子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50元的钞票,又说,“你故意捣乱,要罚款!”
鸡贩子火了,忽地站起来刚想发作,不料脚下一滑,令他又冷静了下来,好象心中的火气被地上的水浇灭了似的:还是——忍吧!
烟鬼本来也不愿意去后面,可是,一来害怕螃蟹的拳头,二来看见鸡贩子被打且被抢,感到很解气,甚而有些幸灾乐祸……结果,他非但没有表示丝毫异议,还主动示好,装出天真的样子,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问道:“我也到后面去么”
“废——话!想挨揍就留下。”螃蟹不买账,阴着脸冷冷地说。
“你要是个阉货也行。可是,我得先检查检查。”柚子歪着脖子眯了眼说。
烟鬼没敢搭话,拎起提包屁颠颠地跟在鸡贩子后面让出了自己的铺位。倘若孩子讲出了大人才能说的话,或许能博取众人一笑,就像刚才李浩那样;反之,大人讲了只有孩子才会说出的幼稚的话,就难免令人觉得可气复可恶了,就像此时烟鬼这样。然而,大家对他的举动尽管很不以为然,但似乎仍从中大受启发,也都不想招是非惹麻烦,于是乎纷纷按照螃蟹的要求变换了自己的铺位,如同羊群跟着头羊跑似的。只有那个和尚没动。他始终靠着被子、转过脸朝着窗外看。其实,他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在灯光明亮的车厢里,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镜子,照见了人间的这幕闹剧!也许因为他的铺位恰好在车厢中间,又是个出家人的缘故,螃蟹默许了这位侍奉佛爷的教徒作为男女分界的标志。
“好了,大家放心睡觉吧!车上的安全有我们负责了。”柚子站在车厢中间大声地说,像是在发布安民告示。
螃蟹见到自己的意愿得以满足,便冲着司机喊了一声:“关——灯!”
酒后本来就易于乱性,况且又看了如许“小电影”,遇上了如许顺从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还是在如许渺无人迹的荒山野岭中,……螃蟹自我感觉无比强大的同时,身上的热血一下子也沸腾起来,鼓荡汹涌着要找个出口,否则每根血管都会爆裂似的!——他变得无法控制自己了。白天,他一上车就看中了美人痣,而此刻这个尤物就在身边!他用鼻子贪婪地嗅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搜寻着、几至要跌出血来一样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他支棱起耳朵不放过她发出的任何声息:所有的器官和神经都像触角一样朝她伸了过去,……
馋痨饿眼!尽管车厢里漆黑一片,但那个一直没有睡觉的和尚还是觉察出了螃蟹的企图。他相信自己看见了别人无法见到的螃蟹的目光,那是两道淡绿色的、充满欲望的淫亵的光,是公羊才有的!罪——过,真不是个人!阿弥陀佛。
其实,和尚的判断并非完全正确。作为性欲象征的公羊,其交媾是有季节性的,只是不讲究场合,所谓随地不随时;而人则不受季节的限制,不过因为羞耻心使然要讲究个场合,所谓随时不随地。那么,螃蟹是什么?他既不是羊也不是人,或者说是个半羊半人:他在一个人才能产生这种欲望的季节里,做出了一件羊才能干得出来的事——他把手伸进了美人痣的被子里!
整整一下午,美人痣都感到螃蟹用不怀好意的目光对自己扫来扫去,以致身上起鸡皮疙瘩,心中犯嘀咕,不知如何是好。被安排到螃蟹身边的铺位后,她更觉得惶恐,不敢睡觉。这会儿,一只毛茸茸的胳膊又伸进自己的被子下面,摸到身上,抓住了奶子……美人痣被吓得魂飞天外了:“你要干什么?流氓!把手拿回去,我要喊人啦!你还……”
“喊人?你敢!再出声老子捅死你!”螃蟹抽出一柄牛角刀在美人痣眼前晃了晃,又放到她鼻子上蹭一蹭,说。“老子杀过人,反正也不在乎多杀你一个!”
尽管车厢里漆黑一团,但美人痣还是把那柄半尺多长,寒光闪闪的刀子看了个分明,尤其是触到鼻子上的感觉——冰冷而又光滑——给她留下了太恐怖的印象,以致她不仅不想喊了,甚而为不喊找到了理由:喊谁?喊烟鬼?他只认钱,能把我们囫囵送到广东他就完事大吉了。刚才,螃蟹的拳头就把他吓尿了,更不用说刀子!喊胖妞和斗鸡眼?她俩睡得像猪,喊醒了又顶个屁用?要么,干脆喊……美人痣正在紧张地思忖、权衡时,螃蟹已翻过身来把她压在了下面,又是扒衣服又是拽裤子,折腾得她喘不上气来。司机听见了响动,猛然转过身,发现了螃蟹的不轨行为,说:“别胡来呵!我这车可不是让你……”
“住嘴!你少管闲事!”螃蟹朝着司机在空中刺了一刀,又说,“别找不顺遂哟!你把老子惹翻了,老子敢把你这辆破车翻下崖去,来个车毁人亡!”
司机不再吭声了,加油、挂挡,想借机器的轰响收到耳不闻心不烦的效果。同样,和尚也不想多管闲事,赶紧把双眼一闭,来个眼不见心不乱。也许,对高尚的佛国的热烈而虔诚的向往,导致了他对人间的一切——尤其是身边的俗人俗事——都漠然置之。美人痣这回绝望了,彻底缴械投降!尽管她知道那柄牛角刀就枕在自己头下面,也知道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拿到手,但她就是不相信刀子能对自己有用!她认准了一个死理儿:那柄牛角刀只能为螃蟹所用,用来震慑自己和司机……显然,这是一只面临宰杀的羊的逻辑。求救不成、反抗也不成,她想到最后一招——乞求,就像羊被宰杀前会掉泪一样,她也想到了用眼泪来感化。可是,没用了,螃蟹已经关闭了接收外界渴求怜悯、同情之类信息的器官,把全部精力都专注于一次行将到来的、像火山岩浆喷发一般的猛烈的发泄上!
当螃蟹在她身上恣意妄为地折腾够了之后,她的头脑里始而一片空白,继则充满了愤怒、仇恨,当然,还有羞耻、后悔和惧怕……这些情绪随即又化作一幅幅图像在她的头脑中次第闪现。最后,当它们重叠起来时竟变成了生活中曾遇见过的一个情景,既陌生又熟悉的一个情景:一天早晨,她发现七八只老鼠正啃着圈里的那几只绵羊的大尾巴,吱吱聱聱;虽然尾巴已经被啃得半半拉拉,但是羊们无动于衷,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当时和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理解甚至不能原谅羊们的漠然之举。这会儿,她倏忽间似乎认同了羊们的举动:合该是一种多么深刻的无奈哟!
除了和尚和司机外,至少还有两个人——柚子和毛花眼——知道螃蟹的所作所为。
照事先的计划,柚子上车后本打算抢钱,一看螃蟹执意要调整铺位就猜到他想劫色,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下铺的柚子听见上铺的螃蟹折腾得差不多了,便伸长脖子,嘻嘻笑着低声说:“大哥,真有你的!霸王硬上弓!你是……怎么说来着?对,赌场失意,情场得意。”
“别急,过一会儿让你上来。”螃蟹说。
至于毛花眼,在恐惧之余,她还有一种庆幸之感:幸亏花格衫也在车上,幸亏挨着螃蟹的是美人痣而不是自己,幸亏……惟其恐惧,她才由衷地感到庆幸。
午 夜
不知什么时候,一轮明月人不知鬼不觉地升起来了。
随着车子在盘山路上行进,毛花眼看见她一忽儿跳上树梢幽幽地笑着,一忽儿又扮个鬼脸藏匿到了大山的后面,……刚感到有点失望时,蓦然发现她正从云朵的缝隙中露出半张脸窥视着自己哩!毛花眼生在县城、长在县城,还是头一次进山,也是头一次发现月亮竟然会这么调皮。怪不得花格衫嗤笑那些没离开过县城的人是井底之蛙,原来如此面熟的月亮到了山里都不一样了,何况到了沿海?何况沿海的人?何况沿海的大都市?何况大都市里的灯红酒绿……毛花眼想到这些,又庆幸自己认识了花格衫,更庆幸能跟着花格衫离开闭塞的小县城,奔向那辉煌灿烂且带有几分神秘色彩的世界。
她是在县城一家叫“仙人洞”的餐馆里认识花格衫的。年前,他隔三差五到餐馆吃饭,而她是服务员,一来二往就熟了。一天,他听见餐馆老板用山雀的名字招呼她做营生。事后,他找了个没人的机会对她说:山雀?这名字不错。可惜,在这小县城、尤其是在这个破洞里呆久了,山雀也会变成蝙蝠!可是,如果你走出大山,去到沿海的大都市里捞世界,凭你这身段、这相貌,山雀就会变成百灵鸟,……真的,我不骗你。
姑娘都喜欢别人夸自己漂亮,哪怕明知对方在撒谎;况且,他说话时的态度是那么认真、语气是那么坚定、目光是那么诚恳,不由她不相信。但她还是有点怀疑:我到了那里能做什么?他说:当然还是做老本行。只不过到那时不是你给人家端盘子,而是人家给你端,吃吃喝喝就把钱挣了。凭你的容貌……她惊讶地瞪圆了眼:有这种便宜事儿?——你、你不是让我去当、当……三陪吧?他呵呵坏笑着,反问:你现在就不是三陪啦?这不也正陪我说话嘛?她说:那不一样。他又说:有啥不一样的?对,要说不一样,也就是在这儿说话不给钱。到了那边到处是钱,能埋了脚背,关键在于能不能转变观念……她撇一撇嘴,说:你倒是转变了,怎么这些年也没在那边挣上大钱,还是个打工仔?他说:我和你不一样,你的先天条件好,……不过,即便条件好,要是成天憋屈在这儿,迟早还是会变成蝙蝠的。飞吧,飞出去,飞成一只百灵鸟!
她也曾有过离开小县城的念头,但究竟怎样离开、去哪里、做什么,还朦朦胧胧的。这念头恰如一只蛹,已在心里蠕动有年;如今经他一点拨,这只蛹就羽化成了一条虫,分分秒秒在心头爬着,令她再也不能安生了。她向餐馆老板辞职,离开他所谓的那个洞。但在成为百灵鸟之前,这只山雀还需要个栖息地,于是和他一起搭了个巢——他俩同居了,只等过了年便振翅一飞,……
不消说得,毛花眼在回想着幸运跟她不期而遇的同时,也相信灾难将擦肩而过。然而,她又不十分自信,因为白天对着小镜子抹唇膏、描眉毛时,偶然从镜子里瞥见螃蟹在盯着自己,他那怪怪的目光尽管是从镜子里折射出来的,仍令她的脸皮有一种被灼伤的感觉。螃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毛花眼想把自己的心事托付给山月,而山月又那么调皮……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只好屏气凝神盯着螃蟹,生怕发出声响惊动了这个家伙。
其实,毛花眼的顾虑是多余的:螃蟹干完坏事就累了,管自睡去。他是趴着睡着的,两只胳膊搂着脸下面的枕头。不惟姿势,还有他鼻子里发出的呼呼的声响和从嘴角流下来的涎水,借助月光乍看之下活脱一只吐着沫子的大螃蟹!这就是此刻螃蟹给美人痣的印象。
也许是因为身在上铺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备受摧残后的心态使然,美人痣没有像毛花眼一样留意到那轮调皮的山月,尽管这会儿山风业已将她拂拭得纤尘不染,显得益发明亮恬静甚而有几分柔媚。美人痣只看见了由于有了山月才出现在她面前的幽暗森然的山峰和树木以及它们投下的巨大的影子。尤其是走下坡路时,车行得快,那些有几分狰狞的景象也频频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她赶紧闭上眼,以为它们很快就会消失,可睁开眼发现又有了新的更可怕的景象出现……像一张网要将她罩住似的!
刚才,美人痣一直在暗自低声抽泣。可是,窗外接连出现的景象令她感到恐惧的同时,也使她联想到灾难或许同这景象一样会转瞬即逝,并拽出了她的一串心思,……年前,烟鬼来到她家。当时,她正坐在门口捻毛线,老爹圪蹴在墙根晒阳阳。烟鬼问:你家闺女上了一年高中就不念啦?爹把眼皮一抹搭没吱声。可是,当烟鬼甩过去一根香烟后,爹忙不叠拣起来别在耳朵上,说:不念了,念完高中也考不上大学。她当下就抢白了一句:你咋知道我考不上?爹连忙改嘴:对,是家里没钱供,考上了更没钱供,是吧?烟鬼见爹举起了旱烟袋,嗔怪道:抽纸烟吧,别省了。钱不是省出来,是赚出来的!爹说:是这个理儿,可又该咋赚哩?烟鬼说:让闺女走出大山去打工呗!过了年跟上我去广东……瞧咱这闺女,脸蛋子长得红是红、白是白,像颗水灵灵的仙桃!直到现在,她还能感觉到烟鬼说话时的眼神,像是蟒蛇嘴里吐出来的芯子,在自己的脸上舔来舔去,湿漉漉的。烟鬼说着走到她跟前,假装摸毛线,实则攥住了她的手:可惜了这副模样,心灵手巧!如果刚刚只是被蛇芯子舔了的感觉,那么这会儿就有一种被蟒蛇缠住了的恐惧,——她使劲从烟鬼的纠缠中挣脱了出来。爹扭过头装作没看见,问:咱闺女没本事,去那边能干成啥?烟鬼说:干啥不行,学呗。洗头总会吧?先去发廊当洗头妹。爹犯胡涂了:洗头还要花钱雇人?她想起小时侯妈妈给自己洗头一挠到痒处就很不自在,便说:让别人洗头多痒呵!烟鬼说:这回被你说中了,人家花钱买的就是这股痒痒劲儿!不信?这阵子又时兴洗脚哩!城里到处都是洗脚房……爹又问:干这些活儿能挣上钱么?她走了,家里的羊还没人放哩!烟鬼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说:客人高兴了,一次小费就够你买只羊!她问:啥是小费?烟鬼说:就是把老板伺候舒服了给你的奖金。爹的眼里也放光了,心想:这么说几个月下来就能挣一群羊啦?洗吧,洗吧,洗头洗脚,只要不洗屁股就行!她也在想:要给家里挣回一群羊,一群大绵羊,到时候妈来接羊羔、爹来剪羊毛……烟鬼看出了父女俩的心思,又甩了根香烟,说:等闺女挣了大钱,你就能天天抽纸烟了,这旱烟袋趁早撅了烧火吧!说完,烟鬼掏出手机来“喂喂喂”拨打了好一阵子,说:没信号。这穷山沟,连电话也打不成!爹见了觉得稀罕:你都用上没有线的电话啦?烟鬼说:嘁——,这算啥,那些地方的手机还能看人儿哩,人儿还带色儿哩,发出来的铃声还是合……合唱(和弦)的哩!让闺女跟上我去见见大世面该有多好!想通了,给我个回话。
美人痣一想到能给家里挣回一群羊,笼罩在心头的那张令她恐惧、令她痛苦的网,似乎就被这群羊顶破了!要挺住,一定能挺过去,一定……她不停地提醒、安慰自己。
想自管想,做起来却不容易:安慰只能稀释恐惧和痛苦,但不会也不可能把它们清除。正是由于紧张害怕,加之天气寒冷且车子颠簸得厉害,美人痣被尿憋得忍无可忍了:“司机,停车!我要解手。”
司机同情美人痣的遭遇,担心再出意外,停车后也跟下去了。同样睡不着又内急的毛花眼也下了车。两个女孩走出很远才蹲下解手。毛花眼问:“不能便宜了他,你说是不是?”
夜里的山风把她俩冻得像打摆子似的直哆嗦。司机扯开嗓子喊:“小心点,别掉下去!”
她们这才注意到脚下是壁立千仞的悬崖,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侧耳细听,似有凄厉的狼嗥隐隐传来……美人痣怅望着微微开始发亮的天际,是回答也像在自言自语:“他说他杀过人,不在乎多杀几个。惹翻了,让全车人跟他一起滚崖!——能咋办?”
毛花眼听了愣怔片刻,不再说什么,默默地跟着美人痣往回走。汽车上的乘客陆陆续续地下来了。司机在大声招呼人们下车解手:“放——水,快点下来放水喽!”
黎 明
毛花眼和美人痣没有立刻回到车上去,而是站在车下等,想等解手的人都回来再上。毛花眼没话搭话,指着远处的山峰,说它多像一尊弥勒佛哟,快来保佑我们吧!美人痣却看着悬崖对面的一块平地,说它像块案板,别把我们当成肉在上面剁了便谢天谢地。就在她俩相与沉浸在各自的幻象中时,最后的几颗晨星业已从天宇中消隐,曙色初泛,万籁俱寂,在一片肃穆庄严的氛围中,朝阳像女皇似的披一身绚丽的霞光君临了这个世界,……毛花眼不无惊异地发现天是红的,山上的石头也是红的,脚下的路更是红土铺就的,尤其是悬崖对面的那块巨大的平地——群山万壑中竟出了这样一个台子!——简直就是滴着血的案板,在霞光的照耀下连边都望不到。毛花眼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惧,一头扑进刚刚解手回来的花格衫的怀里,神经兮兮地说:“知道吗,那个家伙杀过人!我……我不想坐这辆车了。咱们……”
“那怎么行?”花格衫望瞭望山头溟蒙的雾气和山下的荒烟衰草,说。“别怕,有我了,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毛花眼指了指美人痣,又说:“可是,他已经把她……把她那么样了。”
“把我怎么样啦?”美人痣瞪着毛花眼质问道。她看见解手的乘客都回去了,也转身径自上了车,并甩下一句,“别乱说!”
花格衫又安慰了毛花眼几句。此刻,发动机被点燃了,“突突突”冒出了股股黑烟,司机随即探出半个身子不耐烦地问:不走啦,想留这儿?!他俩这才极不情愿地上了车,——自然是最后回到车上的一对。上了车,毛花眼忽然发现自己的铺位已经被美人痣占了,颇感意外。未及她开口问个究竟,上铺的螃蟹先开了腔:“你俩掉换铺位了。上来吧。”
车厢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连司机也不忙于开车了:大家都想看看这对亲昵到目中无人的野鸳鸯还会有怎样的表演。
“原先在哪儿还应该在哪儿,凭啥掉换铺位?”花格衫中气十足地问道。
“凭——啥?”坐在下铺的柚子把大嘴一咧,歪过脑袋学着花格衫的语调说。“你原先也不在后面,凭啥到后面去啦?!”
“不是你们让去的么?这会儿怎么又……拿不是当理啦!”花格衫振振有辞地反驳道。
“算是被你说对了!原先能让你到后面去,现在就能让她到上面去,难道有啥不对的?我警告你,原先服从命令,现在更要听从指挥,嘿嘿。”柚子对自己的逻辑颇为欣赏,不停地晃着脑袋坏笑。
“胡搅蛮缠!我和你没法子讲理。”花格衫无奈之下只好转而求助于司机,又说,“师傅,你来讲句公道话,长途车的铺位是想换就能随便换的么?再说,你是车主,对这种事你不能不管。否则,出现啥意外你要负责的。”
司机本来还挺同情花格衫的,可是一听说让他负责就火了:“我负个屁责!我就负责卖票开车,别让车滚了崖!嘁——你又没多给一分钱,我管你那么多事儿!”
司机说得好象自己还挺冤枉,转回身放开手闸,挂挡、加油,车子又呼哧呼哧地继续前行了。
“师傅说得对极了!”柚子朝司机挑起大拇指说。“车上的安全不归他管,由我们负责。”
这会儿,花格衫忽然觉察出他攥着的那只毛花眼的手变得冰凉,再看到她茫然地左顾右盼,全然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时,自己也有些心慌了。螃蟹还是一脸黑云压城的神色,只是盯住了花格衫看,并不做声。花格衫先是受到柚子的奚落,继则被司机抢白了几句,觉得很尴尬,当然也很生气,就想挽回点面子。于是,他决定和螃蟹正面交锋;况且,他也明白螃蟹这一关终归是无法回避的。可是,他一看见螃蟹那两道箭也似的阴冷的目光,立马意识到自己的无助和势单力薄,底气也像是被泄了大半,再说出的话便不那么理直气壮,而是有点讨饶的口气且期期艾艾:“她……她是我的女朋友,你……你们可……可不能乱来呀!”
“谁乱来啦?怎么乱来啦?”螃蟹问。他不停地眨巴眼皮,似乎已经遮不住了那两颗暴出来的眼珠子。他指了指躺在下铺的美人痣,又说,“她嫌我打呼噜睡不着觉,换个地方休息休息就不行啦?你别没事找事!要是活腻了,你就说话!”
花格衫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也有点不敢说。毛花眼着急了,对花格衫说:“你留这儿,我去你的铺位吧。”
“行。”花格衫认为这是个好主意,立马表示赞同。
“行个屁!”柚子说着将毛花眼双腿一抱便举了起来。“你哪儿也别去,就这儿吧!”
上铺的螃蟹见状用手抓住顺势一拉,同时伸出一条腿往回一钩,没等毛花眼回过神儿来,身体已经平展展地躺在了上铺。别听刚才螃蟹讲的理由似乎很充分,冠冕堂皇,其实,说自管说,做还是做:他先是拉过被子把毛花眼盖住,一条腿随即也伸到了里面,最后索性将整个身子都压了上去!毛花眼想喊,可是她感到嘴上像是被扣了只泔水桶,所闻见的除了食物发酵后的酸酸的馊味儿和柴草阴燃时熰出的烟味儿外,还有一股股浓烈的酒臭,——她差点就要窒息了!她不光不能喊,而且身子也无法动弹,真像是被八条腿两只螯的螃蟹抱死了一般!刚刚还有点发蒙的花格衫省转过来了,他扑过去使出浑身力量想把螃蟹从毛花眼身上推掉,连推两下,一看推不动就把脑袋也用上了,像羊似的顶起来。螃蟹正好来个顺手牵羊,一把抓住花格衫的头发朝卧铺的铁架子上猛撞,一下两下三下,“咚——咚——咚——”,嘴里还吼着:“老子搞死你!老子……”
发现油漆剥蚀布满锈斑的铁架子上出现了一片殷红的血迹时,柚子便忙不叠在花格衫的腿弯子处踹了一脚,令他得以从螃蟹的手里挣脱出来,一屁股坐在了下铺上。螃蟹把攥在手里的头发朝花格衫脸上一扔,抄起牛角刀从斜刺里做了个劈砍的动作,说:“你他妈的再管闲事,老子捅你个前胸见后膛!”
“我……我不是管闲事,她……她是我的女朋友。”花格衫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说。
“算是又被你说对啦!女朋友不是老婆,你俩没领结婚证不受法律保护,她是她,你是你。你敢情跟她亲热够了,我大哥怎么就不能?这种闲事你也要管,太霸道点儿了吧!快回自己的铺位上去吧,免得把我大哥惹恼了捅你个透心凉!你可是走——呀!”柚子边说边推边伸手将花格衫的钱包偷了出来。
“胡诌八咧!让大家来评个理,这是哪儿对哪儿呀?!”花格衫尽管嘴上不服气,脚下还是顺从地朝自己的铺位走去。
花格衫的脸花了:血把那张本来还算白净的脸盘儿涂抹得像京剧中的脸谱。他摇晃着从车厢里走过,人们仿佛看见了戏中的孙悟空抑或山妖水怪,一个个噤若寒蝉,或低下头或朝窗外转过了脸。末了,只有鸡贩子嘟囔了两句:“评啥理儿呀?狼要吃羊总能找到个理儿!”
由于车厢里鸦雀无声,尽管鸡贩子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螃蟹听见了。螃蟹一只手抓着刀,另一只手捏着一沓身份证,张牙舞爪地说:“谁他妈的放屁啦?有种的给老子站出来!要是现在敢乱说,老子现在就放你的血!要是回去以后乱说,哼,地址全在这上面了,老子搞死你一家子!——咦,你,你搞什么搞?”
毛花眼这阵子一直在螃蟹的身子下面,一任他打人骂人吓唬人,尤其是看见他那两颗暴出来的眼珠子似乎在来回晃动时,她确信自己的魂儿已经吓得飞出了车外,飞进了崇山峻岭。尽管如此,她此刻仍感受到剩下的这个皮囊有一种被压得发麻、喘不出气来的痛苦。于是,她铆足劲想打个挺儿把螃蟹掀下去。“啪!”螃蟹掴了她个耳光,说:“看你还搞不搞!从昨天一上车老子就认出你不是只好鸟!到了那边还不就是做鸡、做‘三陪’?!别装你妈的大瓣儿蒜啦,你就先陪陪老子吧!”
螃蟹开始撕扯毛花眼的衣服。因为真的相信自己已经被吓得魂飞天外,毛花眼的心反而定了,表现出有点无所畏惧的样子,不像美人痣那样默默地顺从,而是奋力抗争。她用手推、用脚踢、用胳膊挡甚而用嘴咬,还不停地打挺儿、扭动身子……是凡一个弱女子在这种情况下所能想到的招数,都被她用上了。由于被子的遮挡,人们无法看清楚他俩究竟是如何动作的,只能凭借被子那乱七八糟的翻动形态和自己的想象来猜测,不啻蹲在新婚夫妇窗下听房,毕竟隔了一层……就有人怕猜得不准而坐不住了,而伸脖子探脑袋吐舌头,连司机也频频从后视镜中观看,以致车子摇摇晃晃颠簸得很厉害。
“流氓!臭——流——氓!”毛花眼感到自己的阵地在节节失守,只好用呼喊做悲壮的最后一搏。“救命呵,救……”
说实话,螃蟹对于毛花眼的推推搡搡并不在乎,甚至觉得小有反抗还挺有意思,如果一味顺从倒像是搂了具死尸。然而,他害怕听见呼喊,害怕这种瘆人的声音刺激自己的神经,尤其害怕会刺激别人的神经,——果真那样,局面就可能失控!只缘手脚都忙于攻城略地而不能抽出来予以制止,螃蟹情急之下想到了以牙还牙之策:他猛然张开嘴将那个发出令他害怕的声音的源头堵了个严丝合缝!如同菲律宾科摩罗岛上的巨蜥用有毒的唾液捕获猎物一样,螃蟹嘴中喷的臭气再次使毛花眼感到窒息,一下子变得浑身瘫软,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结果自然是防线崩溃,城池尽失……
螃蟹的预感很准,毛花眼一声凄厉的呼救果然令其它人的神经为之一紧,惶悚过后车厢里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坐了起来,有人要站起来,还有人在相互嘀咕,……李浩问他妈出了啥事儿。赤红脸说没啥事儿,打架呗。李浩不相信:“不对,他要杀那个大姐姐!”
赤红脸赶忙捂住孩子的嘴:“别乱说!大人的事儿你不懂。”
李浩推掉母亲的手,脖子一梗,说:“我懂,他就是要杀大姐姐!你,你们为啥不去救?”
“你懂个屁!”赤红脸一把将孩子按倒,就手儿拉了条被子把他的头盖住。“小祖宗,你就给我消停会儿吧!”
李浩从被子底下钻出来,大喊大闹:“你要憋死我?我就说!你们还不去救大姐姐?”
这会儿,螃蟹是什么也顾不上了,一门心思享用他的猎物。柚子站起来,手里晃动着牛角刀,说:“瞎嚷嚷个啥?活腻啦!不想去广东啦?不想去打工啦?不想去发财啦?”
当着牛的面杀牛,那血丝糊拉的场面可能会刺激活着的牛们的神经,从而导致它们变得疯狂,变得极具攻击性。可是,螃蟹正在做的事情,如同羊圈里杀羊:面对躺倒的同伴,活着的羊们会紧紧地攒在一起,远远地躲到羊圈的角落里,至多不过发出几声颤抖的“咩——咩,咩——咩”的叫唤,间或跑出一只羊羔,母羊也会赶紧把它招呼回去,就像赤红脸正在做的一样……
柚子的话给大家提了个醒儿,谁都没活腻,也都想去广东挣钱。由是,鸡贩子想起过一会儿该给车顶上的鸡喂食喂水了,烟鬼琢磨着到了广东以后怎样安置三个女孩儿,司机想到回来的客源,更多的人在考虑和打工有关的事儿。虽然他们想什么的都有,但是这些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念头最后都归结在一个字——钱——上。为了钱少管闲事,为了钱不要引火烧身,为了钱……想通了,自然也就心平气和了。谁能说那些在严冬里把脑袋紧紧地攒在一起尚未被宰杀的羊们,没有梦见春天的带着露珠的嫩草哪?
只有花格衫和大家不同,他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像一条置身于瓦盆中的泥鳅,徒然扭动着身躯想找个洞钻进去。刚才,他翻遍了自己的提包和口袋,除了一把指甲刀,再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对付螃蟹和柚子的武器。这怎么能行?指甲刀对抗牛角刀,一个人对付两个人,况且他居高临下,体壮如牛,我却腹背受敌,又瘦得像只干猴子。如果打起来,他俩会把我……也会把她……一场血战后惨不忍睹的画面,令花格衫越想越紧张、越顾虑重重、也就越绝望。他不停地用指甲刀敲打着卧铺的铁架子,发出单调的“当、当、当”的声响。最后,由于对行动的后果不可逆料,致使他决定采取不行动。
车子行驶在搓板路上,颠簸得很厉害,不光上下振荡,而且左右来回摆动。螃蟹大概正在兴头上,不禁喊出了声:“痛——快!痛快极了!”
同样是经受颠簸,人们——包括花格衫——被晃得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南北,既而连心中的愤怒、不平、仇恨甚至惶悚等一连串起伏跌宕的情绪,也都被晃荡平了似的,——脑袋里成了一潭没有波澜的、能包容所有痛苦与绝望情绪的死水。可是,始终冷眼旁观的和尚就从这潭静水的深处听出了花格衫敲打铁架子的声音由凌乱而渐次均匀,和诵经时的木鱼声一样。他双目乜斜,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早就从三界外参透了尘世的这点儿玄机。
早 晨
天色大亮。
人们这才看清车子正走在下坡路上,又是盘山道的下坡路,遇上急转弯,不禁发出惊叫:妈——呀!惊魂甫定,另一个急转弯出现了,又是大叫,一声声喊叫浓化了惊恐的氛围。可是,十几个急转弯之后,就没人再叫了;或者说,人们把叫声压缩起来,压在心上,沉甸甸的。双手则紧紧地抓住卧铺的栏杆,哪怕抓得手发痛发肿,也不敢稍有放松。窗外早春的山景也确实枯燥,除了红色的石头和土外,所见惟枯树与衰草!单调的景致和一圈连一圈的盘山道,就使人产生一种周而复始、没完没了的失望之感……
螃蟹杀过人的消息在车厢里业已尽人皆知,加之他对花格衫和毛花眼不光骂、甚至于打、再至于“下了真家伙”的举动,以及牛角刀、帮凶柚子,或许还有那褐色的大山和似乎没有尽头的盘山道,共同营造出了一种氛围,一种令人感到的恐怖的氛围。人们不仅被这种氛围笼罩着,融入其中,甚而成了氛围的一部分,又反过来吓唬自己和别人。也许,正是这种恐怖的氛围比恐怖的行动更可怕,更易于令人屈服。在屈服面前,人们又总想找个理由:只要能躲过或扛过这一劫,一切都将是美好的。于是,人们就在这窄憋的铺位上心安理得地一任想象展开翅膀尽情驰骋……
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也正拍打着翅膀,不停地撞击着窗玻璃。它一次次被眼前的景象欺骗,所谓有光明没前途,但不气馁,照样扑腾,照样撞击,直到螃蟹用鞋底子将它拍死为止。
这会儿,螃蟹的心情特别好。他做梦都没想到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得手,而且一干就是两个!他让毛花眼回到下铺,招呼柚子上来吃烧鸡喝酒,并要求司机放音乐:“来点软和的!”
司机就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磁带中挑了一盘插进录放机,随即传出了女高音的歌声:“我们的……在希望的原野……上、上、上……”坏损的磁带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吱吱扭扭,像是被踩了脖子的鸡在叫。螃蟹没有受到噪音的影响,心情依然很好。他边啃鸡腿边对柚子大发感慨:“都说中国老百姓好,我看这些山沟里爬出来的乡巴佬最好!”
螃蟹的口气好象他不是乡巴佬,更不是从山里出来的。柚子却不以为然:“话看怎么说了。这帮人鬼着哩!要是没有大哥镇唬着,他们还敢……”
“他们倒是让我镇唬住了,你小子的鬼可捣大啦!老实坦白,弄了多少?”螃蟹将两个指头捻了捻,又说,“想糊弄我?吃独食?”
“说啥啦?哪敢呐!”柚子说着将一卷儿钞票塞到螃蟹手里,用不无嘲讽的口气又说,“大哥一直忙着,我哪儿得空儿给你呀!”
“嘿,你倒给我提了个醒儿。”螃蟹说着从那卷儿钱中抽出两张50元的钞票,随手扔给了下铺的美人痣和毛花眼一人一张。“拿着吧!”
“大哥,你这是干啥?我好不容易……不行,不行。”柚子表示反对。
“你懂个屁!这叫补偿费,——塞个甜枣把嘴堵上。”螃蟹说。
“没用,没用。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已经这样了,还是照老规矩办,一不做二不休!”柚子说完从上铺跳了下去。
美人痣和毛花眼对螃蟹的举动先是一愣,待听了他向柚子的解释后,便将嘴一撇:“谁稀罕你这臭钱!”
就有人把钱放到她俩手里,小声劝道:“拿着。不拿白不拿!”
毛花眼态度坚决,不要就是不要,使劲把钱扔出去。美人痣已经把钱拿了,但毛花眼的举动又使她有些犹豫。李浩见了觉得奇怪,向他妈问道:“他怎么还给阿姨钱哪?他不是要把阿姨杀了吗?”
赤红脸嗔怪道:“刚才,我说你胡扯,你还强!这回信了吧。他们是吵架,不会杀人的,现在又和好了。以后再看见这种事,可不敢乱说啦!”
李浩不服气:“阿姨根本没跟他吵,一声都没吭,是他拿刀子……”
赤红脸说:“所以他才给阿姨钱,赔不是嘛!小孩子,你不懂。”
柚子先把毛花眼扔掉的那张钞票捡起来,再从美人痣手里夺过了另一张,还就手儿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然后,他晃着钞票嬉皮笑脸地说:“这玩意儿你们可不能要。拿了它,你们可就成了卖淫女啦!到时候,雷子(公安)抓你没商量,懂吗?”
别人听了心里尽管生气,嘴上却不敢说什么,惟有螃蟹禁不住骂了一句:“你这鸟货,做啥事都能有个说道儿!”
李浩又不明白了:“妈,钱怎么被他拿走了?”
“这家伙更坏,是个小偷。” 赤红脸压低了声音对儿子说。说完,她立刻就后悔了,赶紧用手打自己的嘴巴,“我怎么也乱说开了?该打。”
可是,后悔已经晚了。李浩放开嗓门又嚷开了:“我们要抓小偷!为什么不去抓……”
赤红脸再次捂住了儿子的嘴巴:“你又胡说!你还胡说不?”
做贼心虚。车厢前面的人并没在意她们娘俩说些什么,只有柚子听见了。他站起来,气势汹汹地说:“小兔崽子,老子扒了你的皮!”
柚子说着就要往后面走。螃蟹一把将他拽住了,说:“跟小孩子较劲儿,瞧你这点儿出息!记住了,小不忍乱大谋,不要惹起众怒。再说,咱们还有那么多大事要办了,对吧?”
听了螃蟹的劝告,柚子才没有再和李浩计较,骂骂咧咧地又爬到上铺继续喝酒。这时,鸡贩子忽然向司机提出停车,说是要给车顶上的那几筐鸡喂食。对他来说,悠悠万事,此时此刻,给鸡喂水喂食,惟此为大。柚子正在气头上,对于鸡贩子的要求一口回绝:“不——行!凭啥停车?停个鸟!谁敢停?!”
鸡贩子急了。司机为难了。螃蟹出来打圆场:“拐过前边那个弯子就停吧。”
柚子质问螃蟹道:“他叫停就停?凭啥听他的?得咱哥们儿说了才算!”
螃蟹说:“这你就不懂了。我刚才只说了半句,你一打岔没说完。我的意思是,这些山沟里爬出来的乡巴佬最老实,可你千万别把他们逼急了,一旦急了,脾气强着呐,够我俩戗的!”
柚子还是不明白:“啥叫逼急了?不让停车就逼急了?急了又能怎么样?”
“不让停车,他的那些鸡就会渴死、饿死,他就会赔光了老本,他就会和你拼命!有了带头的,难免没有响应的。那时侯,我俩还不就够戗啦?嘁!鸡毛蒜皮的事儿上,你蛮精明;一遇到大事情就犯浑。喝——酒!”螃蟹说完举起酒瓶灌了一口。
“还是大哥水平高。我明白了,这叫什么来着,对了,这叫给出路政策,是不是?”柚子在自己的后脑勺上摸了一把,问。
“你小子说道儿多,我不懂。可是,你照我说的做就错不了。”螃蟹颇为自信地说。
“可是,咱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要让他放点血!”柚子说。
柚子随即宣布了一条所谓规定:凡是临时停车期间需要下车的,一律向他缴五块钱。这回首先提出异议的是司机。司机认为在车上卖票收钱是他的权力,如果别人也来收钱,就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于是,他转过身对柚子说:“别胡来呀!哪里有这种规定?!要是传出去在我的车上有这种规定,还不……”
“王八的屁股才叫龟钉呐!”柚子腾地一下站起来,冲着司机大声吼叫。“不管怎么说,这钱我是收定了!你能怎么样?你们敢怎么样?”
螃蟹也在一旁帮腔:“车老板儿,我们不这样搞点儿,拿啥给你付车钱哪?”
“我不要你们买票了,你们也别在车上收钱了,行不?”司机用商量的口吻,问道。
“那不行,肯定不行!”柚子又把头摇晃得像个拨浪鼓似的,说。“我们哥们儿从来不吃白食,更不白坐车。不信,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既然这样,你们就更不要在车上乱收钱啦!”司机执拗地说。
“收钱怎么啦?收是好听的。把老子惹翻了还要抢呐!”螃蟹不耐烦了,又发起了淫威。“我倒想看看谁敢不服从?活腻啦?”
司机不敢再做声了。鸡贩子趁机向柚子送上五块钱,问:“该停车了吧?能停了吧?”
得到螃蟹的允许后,车子呼哧一声停住了。只有鸡贩子一个人下了车,也有几个人想下去方便方便,考虑到钱而且又不太憋得慌就作罢了。柚子见了,说现在不下车,过一会儿想掏钱也不停。这样一来,那几个人只好咬咬牙,出钱,下车。花格衫是最后一个下去的,他没给钱,只对柚子说了一句:等我找到了钱包再给。柚子装作没听见,但也没阻拦他下车。
花格衫先解手,然后爬上车顶对鸡贩子说:“咱们要想个办法,不能看着他们这样横行霸道,否则,他们指不定还会出啥么蛾子哩!你说是不是?”
鸡贩子边侍弄鸡吃喝边问:“就凭咱俩?跟他们打?怎么打?”
花格衫说:“还有几个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只要咱俩挑头儿,我想,他们肯定会……”
鸡贩子说:“你——想,你想顶啥用?到时候,他们要是来个坐山观虎斗,咱俩可就惨啦!别说这几筐鸡保不住了,连我的小命没准儿也留这儿啦!”
花格衫找鸡贩子共谋大事,主要是考虑到他昨晚被螃蟹打过,现在又受到柚子的敲诈,尤其是自己挨打后,他还嘲讽过螃蟹,差点儿引火烧身,说明这人有正义感。没承想,一要动真格的,他就变得像只缩头乌龟了。花格衫很失望,叹了口气没再吱声。鸡贩子的活儿已经干完了,他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把话又拉了回来:“这么说吧,你只要先挑个头儿,刚才你说的那几个人也起来跟着干,我肯定响应。我要是不跟着干我就是大姑娘养的!我心里这口气也憋得难受啊!我……”
“行啦,行啦!别说了。”花格衫对鸡贩子开的空头支票不感兴趣,因为他更有理由怀疑兑现这张支票的可能性。“你怕人家到时候坐山观虎斗,我还怕你会袖手旁观哩!”
他俩只顾争论,谁也没料到所说的话竟然被第三者偷听去了。
烟鬼解手后没有马上回到车上去,想在外面把剩下的半支烟抽完,因为车上的人——尤其是赤红脸——已经多次向他提出了抗议。他看见花格衫爬上了车顶觉得蹊跷,就不由得想知道他上去要干啥,就不由得支棱起了耳朵,也就把他俩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烟鬼听着,先是一惊,谑,这小子还真有种!后来听见他俩没商量妥,嘿嘿一笑,呸——!既吐出了剩烟头,又表达了对那俩人的鄙夷之情。烟鬼回到车里后,柚子问他那俩家伙怎么还不上来。即使过了很久以后,烟鬼也没有想明白,当时自己何以会做出那个奇怪的动作、说出那句更奇怪的话:他朝车顶翻了翻眼,说人家已经在上面啦,正商量好事哪!
“再不回来就开车!——商量啥?想翻天?谅他也没这个胆!哼!”柚子不以为然地说。
柚子所言似乎给了螃蟹什么启示,他猛然抓起牛角刀从上铺跳下来,一个箭步冲出车外,噌蹭蹭,猫似的蹿上了车顶。
“商量啥啦?想捣鬼,就凭你俩?!”螃蟹说着从筐里拎出一只鸡来,没有用刀,就用手抓住脖子拧了拧再使劲一拽,便身首异处了!然后,分别扔到他俩脚前,又说,“不想让老子把你俩的脖子拧断,就老老实实坐回车里去!”
上 午
汽车再次发动后,人们拿出食物和饮料开始吃饭,车厢里一时充满了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和嗞溜嗞溜的吮吸声。
停车时不吃偏等开了车才吃,很显然,这其中是有缘故的。刚才,除了边喝酒边夸夸其谈的螃蟹和柚子之外,很多人都注意到花格衫爬上了车顶,并猜测他和鸡贩子可能商量后会有所行动。于是,他们也各自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响应。司机甚至将一只大扳手悄悄地放在脚下,时刻准备给螃蟹和柚子“开瓢儿”,还有几个被螃蟹说成“从山沟里爬出来的乡巴佬”也憋着劲要干一场,不是咬牙就是把手指掰的咔吧咔吧响!就连胖妞和斗鸡眼这些姑娘都不甘心等着受辱了,而想以行动来保护自己,至于美人痣和毛花眼就更不在话下,恨不得扑上去在那两个家伙身上咬一口的心都有!赤红脸早就在心里开骂了,已经骂到他俩十八辈祖宗上了;和尚依然闭着眼,不过,手摸念珠祈求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同时,也诅咒他俩必遭报应,……每个人都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司机看见螃蟹的脑袋被扳手打成了一堆花红脑浆,像撒在地上的豆腐脑;胖妞想到要像捆猪一样把坏蛋的手和脚绑在一起,而且就用他们自己的皮带捆;斗鸡眼想到一旦打起来,就用辣椒酱抹坏蛋的眼睛,让他们变成瞎子;美人痣仿佛听见了咬断脆骨时的咯吱声,体会到了把螃蟹的耳朵咬下来后的快感;毛花眼则决心非要用刀子把螃蟹的那个造孽的玩意儿剁下来不可,然后拿去喂野狗!当然也便宜不了那个扒手、那个助纣为虐的帮凶,很多人都想用刀嘁哩喀嚓把柚子切了,放出他一肚子的坏水!这些想象中的情景,不要说实施,就是讲出来也会把那俩家伙吓得够戗!
当别人沉浸在刀光剑影中的时候,烟鬼也没闲着。他在想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而且越琢磨越不对劲,开始有点后悔了:我为啥要讨好那俩坏蛋哪?实事求是地说,他对刚才那个举动连自己也不甚了了。或许,狐狸讨好老虎,有时是为了借点威风,有时讨好本身就是目的。
这就难怪刚才大家都没心思吃饭了。
后来,看见鸡贩子和花格衫灰溜溜像囚徒似的被螃蟹押了回来,大家一下子失望了,刚刚还劲头十足充满了大胆想象的那颗心,顿时变得空落落的,而吃饭自然就成了填补空虚的惟一选择。在螃蟹和柚子的严密监视下,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但又不甘心受人摆布,大家便只好用眼神于不说之说中交流。在无由得知对方心思的前提下,他们千方百计地想表达自己的一个心愿:只要你们有人挑头儿,我一定会跟着干!然而,遗憾得很,这些勇敢的意愿在别人看来却如同水中的影子,都是颠倒的:你们想闹是你们的事情,我可不想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接下来,他们都会顺理成章地想道:我挑头儿?我一个可对付不了两个。人家还有刀,闹不好,血溅车厢,图个啥?!莽撞不得,能顺顺当当到广东比啥都强,……
近在咫尺,无法沟通,他们陷入了猜测、怀疑和选择的两难处境。悲观占了上风之后,他们又被自己想象的遭螃蟹和柚子毒打的情景吓着了,吓得头脑里变成一片空白。而这种无思之思中的思绪,所带出的结论只能是,算了吧,事情到了这份儿上,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了,忍气吞声,以求自保,别更倒霉就行了。随着对受害者勇气的怀疑不断加深,便是没由来地寄希望于为害者会发慈悲,他们几近绝望地想:这俩家伙或许……还不至于……但愿老天爷能保佑我们吧!
这会儿,螃蟹和柚子已经吃饱喝足了,正抽着烟闲聊。柚子认为螃蟹的举动是小题大做:“一惊一乍,像是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你懂个屁!你知道他俩商量啥啦?告诉你,他们在商量怎样把我俩的脑袋——”螃蟹比画个拧的动作,打了个哈欠,又说,“喀——嚓!”
“我还真不懂了。你刚刚不是说他们都是最好的老百姓么?怎么这会儿又想造反?”
“只有不让他们串通一气才是最好的老百姓,否则……阿——嚏!”
“既然这样,我们不能轻饶了他俩!”
“算了,算了。你注意点别让他们串通就行了,我……阿——嚏!你先下去一会儿,我……”螃蟹边说边打喷嚏、打哈欠,紧接着哈喇子也下来了。
待柚子从上铺下去后,螃蟹从塑料袋里捏出一小撮白粉撒在锡纸上,随即点燃打火机在下面烧,然后用鼻子贪婪地将那一缕缕白烟吸了进去。每吸一次,他都会闭上眼睛,不停地摇晃脑袋,似乎想让那股白烟尽可能快而又均匀地弥散到大脑的所有细胞中去。接着又捏了一小撮,又是闭上眼摇晃脑袋……片刻,他终于尝到了所谓飘的感觉。那是一种肉体上去掉了所有负担的彻底的轻松,精神上冲破了一切束缚的绝对的自由,飘啊飘,心想事成,美梦成真,时间不能限制他,空间也不能……在先,螃蟹看过几本武侠小说,也听过些类似题材的评书,虽然不曾想象能过上“宫中藏珍宝,美女充下陈,宝马实外厩”的帝王生活,但是对那些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的山大王们还是心存奢望,做梦都想成为那种人。这一刻,在寒冷的崇山峻岭中,在晃晃悠悠地行驶于盘山道上的长途汽车里,他忽然意外地发现自己如愿以偿,竟然成了能发号施令的山大王!
……那个混帐村长有啥了不起的,竟敢不批给我盖房的宅基地,这回我要带人下山给他来个满门抄斩!还不就是因为我睡了他的外甥女,那可是她自己愿意的呀!哼,现在就是八抬大轿把她送来,我还不要哩!她配么?她根本不配做我的压寨夫人!我这里的女人……啧啧,比她强百倍!白净净的身子,紧绷绷的,可不像她松了吧唧,烂笸箩一个!我这里的女人都是下凡的七仙女……我要!我要女人!
螃蟹在幻觉中越发亢奋,他的思绪由怨而恨、而渴望复仇、而自鸣得意,末了,浑身的血液鼓荡起来,陷入了欲火焚身的境地!他突然从上铺跳下来,掀开美人痣的被子就钻了进去……这一刻,他眼里只有他想看到的,耳朵也只听见他想听的。所以,他对车厢里的骚动和毛花眼的惊叫全然无动于衷。
对于螃蟹的举动,车上的人似乎已经见惯不惊,而惟一觉得不对劲儿的就要算烟鬼了。他对美人痣早就垂涎三尺,此刻眼巴巴瞅着自己的所爱被螃蟹占有,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然而,在懦弱、自私、恐惧诸如此类心理所形成的合力的驱使下,他既没有勇气选择反抗,把自己的所爱夺回来,又不甘心眼睁睁的仅仅当个旁观者、局外人,无奈之下,作出了一个异常卑琐的选择:恍惚中,他感到那个在被子下面不停翻动且发出哼哼唧唧叫声的人,不是螃蟹,而是自己!
除了烟鬼自我发昏,把正在发生的事情搞胡涂了之外,车厢里还有一个人也不明白,那便是李浩。他问母亲:“他们盖上被子不睡觉,折腾啥啦?”
赤红脸不知该怎样向孩子解释,只好搪塞:“没干啥。你少管闲事!”
李浩仍然不依不饶:“没干啥,钻在被子底下干啥?”
赤红脸把儿子揽进怀里,说:“小孩子不要打听这种事儿。”
旁边就有人插话道:“干啥?干美事呐!”
李浩越发好奇,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嚷嚷道:“啥美事?我也要干!”
“羞死了!别听他胡扯!”赤红脸一把将儿子重新拉回来,又说,“他们在玩藏猫猫呐。”
李浩一听兴致更高了,非要跟着一起玩不可。赤红脸说:“你不会玩。你找不到他。”
“谁找不到他?我早就看见他钻进被子底下啦!”李浩理直气壮地说。“你们才不会玩哪!你们骗我,假装看不见他。”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浩周围的大人们似乎从孩子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无不显露出些许不自在之感:有的咂嘴弄舌,有的不住气地胡噜脑袋,有的目光躲躲闪闪……
这会儿,迷乱的幻觉开始逐渐淡化,悄悄地远离了螃蟹。但螃蟹决不甘心那美妙的一刻就这样转瞬即逝。他想抓住时间,他想留住那幻觉,他想把山大王的美梦永远酣畅淋漓地做下去,……他看透了车里的这群懦夫,迫切地想向他们证明自己仍是这里的主宰!他将美人痣推开,就手又把斗鸡眼抱了过来,厉声喊道:“谁敢不听话,老子就搞死他!搞死他一家子!”
张狂归张狂,螃蟹毕竟已力不从心:除了使劲搓弄斗鸡眼外,他再也使不出啥“真格的”了。斗鸡眼把眼睛一闭,咬紧牙,既不哭也不吭声,心想:连她们(美人痣和毛花眼)都被欺负了,我又算个啥?我倒想不答应,能怎么办?
柚子对螃蟹的举动有点莫名其妙,一叠连声地问:“大哥,你怎么啦?大哥,你……”
螃蟹呵呵一笑,说:“怎么也没怎么。我就是要尝尝这一口。”
柚子不明白,追问道:“你不是尝过好几口了吗?还有哪口没尝到?”
“你不懂。”螃蟹用手一指车里的人,又说,“他们想的是啥,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告诉你,他们想的是我在犯罪、在干违法的事!今天,我就是要当着他们的面,在犯罪中找乐子,体会一下违法的快活!他妈的,谁能阻拦老子?谁敢阻拦老子?!谅你们也没这个胆!”
张牙舞爪,胡言乱语,别说李浩不懂,连赤红脸也没闹清楚,所以在回答孩子的问话时,她只能低声叮嘱道:“别理他。这家伙疯了。”
“玩还能玩疯了么?”李浩认真地问。
中 午
司机发现水箱漏水,好不容易将就着把车开到了一家修车铺门前,呼哧一声熄了火。
柚子质问:“谁让你在这里停车的?”
“我让我停的。”司机没好气儿地顶了一句。“水箱漏水,再不修,往前走更没处修了。”
螃蟹猫在窗玻璃上看了看外面的修车铺和两个正在修车的工人,用命令的口气说:“只许司机下去,别人都不准乱动。把车门关上!——车老板,你听好了,修完车赶紧走人。如果下去乱说,我一把火烧了你的车!”
司机答应着跳下了车。一个黑脸汉迎面朝他走过来,问:“修车呀?哪儿坏啦?”
“水箱漏水,能焊么?——咦,你是新来的吧?老板哪?”司机边说边走进了屋里。
后来,见店老板安排黑脸汉给自己修车,司机有点不放心:“是个新手吧?行——么?”
沏了茶,敬上烟,店老板才不慌不忙地解释道:“他是我表弟,在县农机厂修了二十多年农机,车钳铆电焊,没有他不精通的,你就一百个放心好了。唉,现在这世道人心没法说了。他才四十五岁,要说技术呱呱叫,要说力气顶刮刮,怎么样哪?照样下岗!笨嘴拙舌,老实巴交,当领导的就专挑这些软柿子捏呗!下岗后,在街上摆摊儿卖了几天菜,脸皮子薄,生意没做成,还不够他赔的哩!末了,不怕你笑话,老婆也跟人跑了……没办法了,就来我这里帮忙,混一天算一天。心里烦着呐!你瞧他买的这些‘二锅头’,只要一闲下来就喝,刚才还抱着瓶子直起脖子灌哪,叫我夺下了……不过,他做的活儿,你放心,真地道!”
尽管和店老板算得上老相识,他又把黑脸汉的手艺吹得蛮神乎,但司机还是不放心。他和店老板敷衍了几句,便来到车跟前看黑脸汉干活。
这会儿,车里的螃蟹和柚子看着外面忙忙乱乱的修车人,心里格外紧张,不光不让开门,甚至连窗户都必须关得严丝合缝!人们只好扒着窗户向外眺望,远处那火柴盒似的楼房与火柴似的烟囱历历在目,……山下有座县城!人们的眼睛不禁为之一亮,仿佛“火柴”真的将希望之火在心中悄悄点燃。
有人提出要下车解手。螃蟹不答应,说等车修好了开到前面再解手。就有人开始议论:
“在哪儿不一样,为啥要去前面?”
“趁修车时解手可以节省时间,为啥……”
“你们都给我住嘴!”螃蟹又把刀子举起来,晃了晃,说,“为啥,为啥,啥也不为。就因为它不答应!谁不听话我就收拾他!”
没人再吭声了。但希望之火并未因此熄灭,而是变成了阴燃。车里面静了,外面修车的黑脸汉却开了腔:“车老板,车上嚷啥啦?”
黑脸汉听见螃蟹声嘶力竭的叫喊,特别是最后一句——谁不听话我就收拾他——觉得很不中听:这口气咋跟我们厂长一个腔调?他恨厂长,而厂长在会上会下就常用这句话敲打像他这样的软柿子。他纳闷了:“妈的!吃个人,花自己,在这大山里咋出来个这么狂的家伙?!”
“咳!别提了。车里有两个流氓,其中一个叫螃蟹的凶得很,听说还杀过人……”司机朝车厢里看了看,欲言又止。他生怕节外生枝,惹恼了螃蟹真的点把火将自己的车烧了。
螃蟹这时还真有点恼火了。李浩憋尿,吵着闹着要开门下车。赤红脸拿了个塑料袋让他尿,这孩子死活不干,还用指头在袋子上戳了个洞!赤红脸生气了:“不尿拉倒。憋死你!”
话是这么说,可赤红脸心疼孩子是千真万确的,所以一看见司机站在车跟前,情急之下便敲着窗玻璃让他开门。司机回到车里,问清了缘由,看一眼赤红脸,又看一眼螃蟹和柚子,陷入了两难境地,惟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嘬牙花子。
“车老板,这门可是不能开的。你是知道的哟!”柚子用和缓的口气提醒道。
“你再不开门,我就给你屙在车上!”李浩气呼呼地说,并且做出了要解裤子的姿势。
“别、别价!我给你开,小祖宗!我给你开就是了,你可别……”司机说。
“你妈了个逼!就你这龟孙子的事儿多!”柚子说着伸手掴了李浩一记耳光。
李浩先是头撞在了铁栏杆上,接着,“扑通”一声,身子也摔倒在地。但他既没有哭也没有吓得退缩,而是就地一滚爬起来,嗖的一下从刚刚打开的门缝中钻了出去。和李浩的举动几乎同时,赤红脸“嗷——”的一声长嚎,像头护崽儿的母兽——不是羊,而是一匹狼,一头狮子——从后车厢蹿上来,扑向柚子,旋即厮搏成一团!大家看着披头散发的赤红脸又抓又挠又咬,一时都愣住了。只有螃蟹是冷静的。他大声喊道:“关上车门!马上给我住手!”
车厢大乱。司机只好跳下车来:“打吧!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才好哩!”
黑脸汉问车里出了啥事儿。司机就把一路上螃蟹强奸女人,柚子抢钱的劣迹三言两语向黑脸汉和盘托出。黑脸汉刚才就对螃蟹说话的口气很反感,现在又听说他还做下了这等坏事,立马来火了:“朗朗乾坤,岂能容他这样胡作非为?我非要管管这家伙不可!”
司机说:“螃蟹这家伙凶得很,在我们那儿有名哩!你能制伏得了他么?他有刀子,还有一个帮手,也很……”
“狗——屁!我倒要领教领教这对虾兵蟹将。一连强奸了三个,妈的,他倒是个好日手!即便是螃蟹,也是潲过子儿的空壳子啦,有啥了不起的,我非要掰掉那两个大爪儿不可,哼!”黑脸汉说着,扔下工具,转身进了车厢。
螃蟹一见黑脸汉上来就料到来者不善,连忙用刀朝对方一指,说:“你上来干啥?想管闲事?下车去,老子跟你比试比试,敢么?”
“下车干啥?这儿就挺宽敞!”黑脸汉话到手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螃蟹拿刀的手腕子,就手再往下一拽,螃蟹便从上铺头朝下重重地摔了下来,“扑通”一声,以狗吃屎的姿势窝在了两排卧铺的铁栏杆之间。
螃蟹那对大螯似的、曾令车上人生畏的手,被钳工出身的黑脸汉攥住了,像是死死地夹在了钳子里,痛得他“哎——哟,哎——哟”直叫。
“把刀子扔下!”黑脸汉用膝盖将螃蟹的脸顶起来,又说,“还想跟老子玩刀?玩刀子就让你吃刀子!”
螃蟹不光不松手,还呼唤柚子快来相救。可是,柚子连自身都不遑顾及,哪里还能帮得了螃蟹。他好不容易才使自己从赤红脸的死缠烂打中挣脱出来,刚想溜之乎也,又被那女人抓住了裤脚,任凭怎样踹就是不撒手,……螃蟹徒然地又挣扎了一阵子,最后绝望地闭上了眼。直到这会儿,或许还是受到螃蟹招呼柚子的启发,车上的人总算醒悟过来了:先是鸡贩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一只哆哆嗦嗦的手在螃蟹眼前晃了晃,没见到有任何反应,这张巴掌立刻变成了一个拳头砸了下去;人们随即一哄而上,夺刀的夺刀、打的打、踢的踢,还有咬的、掐的、啐的,兴奋得类乎群狼在分食一只羊!转眼间,螃蟹和柚子在拳打脚踢之下,一声都吭不出来了,只剩下抱着脑袋往卧铺下面钻。
“别打啦,出人命呀!”司机喊着,生怕人死在车上不吉利。“打110了,警察马上就到。”
“你想包庇坏人么?没门儿!”烟鬼想找回点早上丢失的面子,便冲着司机挥舞起拳头,理直气壮地说。
“别打啦!要不是碰上你们这帮脓包软蛋,我们还不至于干下那么多坏事哩!你们也有责任的……”柚子为自己辩解道。
“到这份儿上了,你他妈还强词夺理?还胡搅蛮缠?” 烟鬼吹胡子瞪眼,跳着脚,很英雄地喊道。“谁是脓包软蛋?你还敢骂人?!给我打,往死里打!好人打坏人,活——该!”
一直阴燃着的火,经烟鬼如此一煽惑,便如同借上了风势,越烧越旺,一时想扑灭可不容易。末了,还亏得修车铺老板带着几个人上来,颇费了番工夫才把人们撕掳开。然后,像拖死狗一般将螃蟹和柚子弄下车去。人们不必担心这两个气息奄奄的家伙会有任何反抗之力了,就连捆也没捆……车上的人都下来了,纷纷挑起大拇指向黑脸汉表示钦佩之意,连和尚都双手合十向他作揖。只有店老板还在发蒙,决难相信自己印象中的软柿子竟如此了得,能干出这么狠的事来!黑脸汉抹一把脸上的胡子,腼腆地一笑,说:“没啥,真的没啥。其实,他们这些家伙就像万花筒,看着花里胡哨,拆开了就是几块花花绿绿的碎玻璃!没啥,真的没啥。”
人们看着躺在地上轻轻抽搐的螃蟹和柚子,觉得还真有点像几块破玻璃,但又不愿意相信仅仅是几块破玻璃,……
刚刚还自认为是干猴子的花格衫,这会儿却俨然成了一只发情期渴望顶架的大公羊,只见他向后退了两步,猛然冲上去照着螃蟹的裤裆处狠狠地踢了一脚!螃蟹“哎——哟”叫了一声,将身子翻转过去。花格衫不依不饶,在螃蟹的后脑勺和脖颈上又踢了一脚、两脚,嘴里还念叨着:“你的本事都去哪儿啦?装——死!”
“狗日的们,到这时候最会装死了。”有人说。
“装死也不能饶了他们!”又有人说。
“别说装死,就是真死了,也是他自找的。是美死的,活该倒霉!”烟鬼一脸坏笑,说。
有人举着螃蟹的牛角刀从车上走下来,嚷嚷着:“劁了狗日的吧!免得日后再糟蹋人!”
“劁了他!劁了他!劁下来喂狗!”一群人应和道。
这时,黑脸汉拎着把大号管钳子走过来,凶巴巴地说:“都给我住手!谁再拣便宜打死狗,我可用管钳子招呼啦!”
“我们是痛打落水狗嘛!”烟鬼嘻嘻笑着,涎皮赖脸地说。
“胡扯!”黑脸汉断喝道。“真打死一个,上面追究下来,我是头一个动手的,你们也难逃干系。”
于是,大家放弃了武力解决的念头,开始数落螃蟹和柚子干下的坏事,并猜测可能会怎样定罪,结果,在螃蟹强奸问题上还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分歧:有人说是两人三次,也有人说是三人四次。李浩听不懂,就向妈打问啥叫美死了、啥叫强奸、啥叫……赤红脸依旧无法对孩子作出解释,只好涕泣涟涟地摸着孩子被撞肿了的头,把他拉去一边。
李浩忽然朝着山下一指,大声喊道:“你们快来听呀!听——”
远处,“呜——呜——”的警笛声正绕着山道传来,隐约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