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玄:虚构的年代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236 次 更新时间:2011-07-06 22:23

吴玄 (进入专栏)  

章豪应该是时下被称作“ 网虫”的那类人。网虫虽然也还算人,但生活基本上与人是相反的。章豪的时间表是这样的,早上五点至中午一点睡觉;中午一点至下午五点,上班,包括洗脸、刷牙、吃中饭等;下午五点至晚上九点,没有固定内容;晚上九点以后开始上网。因为晚上九点以后,网络信息费按半价计算,这就决定了章豪是喜好夜间活动的那一类虫子。章豪在网上呆到早上五点,然后从书房足不出声地溜进卧室,尽管足不出声,很照顾老婆了,但灯一亮,老婆还是要被惊醒的。渐渐地章豪的老婆诺言也就养成了早上五点起床的习惯。诺言揉揉 双眼,看章豪进来了,将揉清楚了的眼睛白章豪一眼,就上卫生间坐马桶上,以示她的不满。章豪只当是没看见,随便剥了衣服,钻进老婆躺过的被窝,听着老婆方便的嘶嘶声,很快就打起呼噜 来。

章豪成为网虫,开始诺言并不觉着有什么不妥。这玩艺很时髦,似乎还代表着未来,好像是要赶一赶的。章豪上网还是她鼓动的,本来他对电脑毫无兴趣,只是看着周围的人都买,也买一台搁书房里,都一年多了,也没开过几次机,而且左看右看,形状都像一个刚切下来放桌面上的猪头。章豪悔之不及说,嗨,这辈子最愚蠢的就是花一万多块钱,买这么个猪头搁在家里,好像供神似的。诺言却不这么认为,说,现在流行上网,你也上网吧,听说电脑主要就是上网用的。上网?章豪也听说过的,而且周围早已有人眉飞色舞的网上如何如何了。章豪也就心动,据说上网还要安装一只“猫”,便去电脑公司买了猫 ,上网了。

也许章豪天生是个网虫,上网的第一夜,就在书房里不出来了,等第二天诺言醒来走进书房,章豪兴奋说,

老婆,我知道了,这网络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

为什么?

因为网络就像地狱,人在上面就像鬼,有魂无体。

诺言高兴说,那你以后就夜夜不要睡觉,上地狱吧。

章豪上网或者说上地狱,大约也正是时候,这段时间,章豪经常无所事事,若有所思,很深刻的样子,就连平时爱谈的女人,也懒得说了。这样子在十年前曾经很流行,但进入九十年代以后,大家都用身体生活,不过这种很深刻的心灵生活了。章豪倒不是怀旧,他才三十岁,还未到怀旧的年龄。章豪很深刻的样子,大概是用身体生活得累了,需要调整。比如男人都爱好的“泡妞”,章豪无所谓了,又比如男人和女人都爱好的钱,章豪也无所谓了,这两样东西都无所谓,确实也没什么有意思的。

难道上网就有意思吗?那也不见得。头一阵新鲜感过后,章豪觉着也没什么意思。网上除了胡说八道,其实什么也没有。但人总得有个地方呆呀,章豪还是选择呆在网上。

章豪在网上的内容固定两项:一项是玩四国军棋,还有一项就是闲聊。章豪对那种以军级大小人吃人的游戏(司令吃军长,军长吃师长,以此类推),乐此不疲,上网必先玩上半天,他就像一只嗜血的动物,目光贪婪地盯着屏幕,四处攻击,还不停地在对话框里输入一个字:杀!杀!杀杀杀!这“杀”字,短促有力,很是快感,仿佛就看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又仿佛听见子弹呼啸而去的声音,简直可以跟另一个同样短促有力的“操”字媲美。但“杀”的结果也如同“操”,多数是操的人先完蛋。章豪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大本营燃起熊熊火焰,屏幕上跳出一行字:“面对滚滚乌江,痛心疾首,非吾不能,天亡我也。”说罢横刀自刎。自刎许多次之后,已是后半夜了,章豪带着一点无聊和悲壮,进入聊天室。这儿不分昼夜,永远有聊不完的天,只是他还不擅长打字,老找不着键盘上的字母,就像口吃的人,好半天才能说出一包结结巴巴的话来,弄得人家都懒得跟他聊。等到他能够运用手指熟练地表达自己,已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了。慢慢地他发现在聊天室里,只会打字是不够的,还得有一个有意思的,最好是能够让人找到话说的名字,才能脱颖而出。几个月来,他用了数十个名字,都没怎么引人注目。比如西楚狂士,东部流氓 ,乡巴佬,臭豆腐。有一次,偶然在屏幕上看到“失恋”这个词,接着又看到“柏拉图”这个词,组合起来便是“失恋的柏拉图”,他便信手捏来当作自己的名字,不料找他说话的人就异常地多了。

再后来,他就遇上了“冬天里最冷的雪”。

在网上,章豪当然不是章豪了,而是“失恋的柏拉图”。不过,关于柏拉图,他知道的并不比一个中学生多,也就知道他不太正常的脑子里有个理想国,还有就是他的恋爱方式非常著名,被专门命名为“柏拉图式的恋爱”。但是,既然章豪叫“失恋的柏拉图”了,好像跟这位想入非非的哲学家也有了一点关系, 起码他的恋爱方式应该是柏拉图式的了,而且是处于永远的寻找之中。

这名字已经规定了闲聊该从什么地方开始,网虫们见了,都是问你失恋了吗?失恋的柏拉图就动用现成的网络表情,或微微一笑,或翻箱倒柜,或号啕大哭,说是的是的。说得多了,也就得心应手,而且每次版本不同,几乎可以编一本失恋大全了。失恋的柏拉图就在这种大家都喜欢而且擅长的爱情话语中,遇见 了“冬天里最冷的雪”。

冬天里最冷的雪(微微一笑)说:呵呵,失恋的柏拉图。

失恋的柏拉图(很迷惑地)问,你笑什么?

冬天里最冷的雪又(微微一笑)说:你叫这样的名字,当然要失恋了。

失恋的柏拉图又(很迷惑地)问:为什么?

冬天里最冷的雪说,因为你是失恋的柏拉图吗。

失恋的柏拉图说,是啊 ,是啊,而且我是在永远的寻找之中。

冬天里最冷的雪说,能谈谈你的失恋经过吗?

章豪觉得冬天里最冷的雪这名字挺好,挺女性,也乐意跟她谈谈,他想起柏拉图那个著名的假说,这样的假说拿来闲聊是很好的。失恋的柏拉图就说,

说来话长那。

长就长点,我要听。

这得从上帝说起。

那就从上帝说起。

你肯定知道吧。人最初是圆形的,有四耳、四臂、四腿、两张脸和两个生殖器。

冬天里最冷的雪打出一串笑脸符号,表示她开心地呵呵笑了。

谁说的?

柏拉图。

继续往下说吧。

这种像足球一样的生物,天天在天国里滚来滚去,上帝看了很烦,一 怒之下就把人一劈两半。

上帝这么残忍那。

也不见得,人这样被劈成两半之后,一半为男,一半为女,这一半总是想念那一半,想再合拢一起,常常互相拥抱不肯放手,于是就有了爱情。

你真能扯,爱情是这样产生的?

是的。从前人的生殖器都是在后面,生殖不是因为做爱,而是把卵下到土里,像蝉一样。就是爱情把上帝也感动了,他才替人想出一个办法,把人的生殖器移到前面,这样,男人和女人就可以做爱了。

冬天里最冷的雪又打出一串笑脸符号,呵呵地笑起来。失恋的柏拉图觉得成功了,就不失时机地问,你是女孩吗?

冬天里最冷的雪没有表情说,你觉得我是男的吗?

章豪想了下,敲着键盘故意说,是的。

冬天里最冷的雪突然就不理他了,说,我走啦,再见。聊天室随即公告:“冬天里最冷的雪轻轻地离开了”。章豪就像突然被人掴了一个耳光,而掴他耳光的人,掴完之后便跑得无影无踪了,所以他只有捂着被掴的脸独自发呆,寻思被掴的理由。柏拉图的假说显然已吸引了她,那么她为什么还要走?说她是个男的,就算错了,也没什么可生气的,而没什么可生气的,她却生气了,这就说明她有病,不过,这病也有点性格。这样想着,章豪就对冬天里最冷的雪产生了兴趣,再说这名字,不只表示她纯洁,而且冷艳,这样的女人,假如她是女人,行为怪僻,也就不足怪了,章豪倒是希望再次遇见她。

好在这愿望第二个晚上就实现了,失恋的柏拉图看见冬天里最冷的雪也在,眼睛一亮,问候道:你好。

你好。

昨天为什么突然就走了?

我有急事,不好意思。

半夜三更除了尿急,还有什么急事?

冬天里最冷的雪又打出一串笑脸符号,说,你真好玩。

既然好玩,为什么不跟我玩?

我不知道。不过,我得告诉你,你昨夜的谈话很吸引我。

是吗?

是的,你是否也像柏拉图那样,是个哲学家。

不是。

虽然你不是,我还是想听听你关于这个世界的看法。

失恋的柏拉图(嘲笑)道,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居然关心整个世界,好像这个世界是你的衣服似的。

笨蛋,我是在考你。

那好吧,让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不过是上帝屙的一堆大粪。

又胡扯。

冬天里最冷的雪又要走了。不过这回不是冷冰冰地走,而是要求互告“伊妹儿 ”地址,以便长久交往。走的时候,还拉着失恋的柏拉图的衣角,依依不舍地走。

章豪的老婆想做爱了。

可是章豪成了网虫,这类虫子的最大特征就是喜好在网上找异性聊天,而忘了做爱。长此以往只怕要蜕化成无性别的虫子。诺言记得他上网以后总共只做过一次爱,而且还例行公事似的,一点激情也没有。这让她感到怨而且怒,又难以启齿,虽然是夫妻,也不能放下淑女的架子,说,章豪,别玩电脑了,过来与我做爱。夫妻当然是要做爱的,即便不想做爱,也应该做,若不做爱,便会感到中间隔着一点什么。诺言觉着她和章豪中间,已经隔着一点什么。以前,章豪尽管在许多方面不太像话,但做爱还是卖力的,所以夫妻过得还像那么回事。现在,究竟怎么回事呢,诺言睡觉,他上网,他来睡觉,诺言则起床了,有些时候,诺言看见他来睡觉,也想温存一会,可章豪好像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恍惚得很,不知道身边 还有一个等待他的妻子,连话也懒得说,蒙头便睡。弄得她也只好抑郁地去楼下空地上,与一群老太婆一起练香功。

诺言就很生电脑的气,可电脑又不是女人,跟它争风吃醋也没什么来由。毕竟章豪也不过玩玩电脑,还不像时下许多男人到外面花天酒地玩女人,章豪到底还是好的,令人放心的,只是像个孩子一玩起来就昏天黑地没完没了,需要调教而已。这夜,诺言洗了澡,换了睡衣,在床上躺了好些时间,然后叫唤章豪。章豪“嗯”了一声。诺言娇声说,别玩了,你过来。章豪说,我正忙呢。诺言便来到书房,倚在章豪肩上。章豪正猫腰一动不动地玩四国军棋,手摁着鼠标点击自家的司令,杀气腾腾地从边路吃下去,也不知吃了对方的什么东西,不一会,就让对方的炸弹给炸没了。章豪显出一副很沮丧的表情,对着屏幕说, 操,操,操。诺言说,别玩了,你要输了。章豪并不理会,又搬出军长去吃,嘴里继续自言自语道,操,操,操。好像他不是在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而是在做爱。诺言觉着他这样子十分好笑,就耐心等他输得一塌糊涂,然后将气息呵进他的脖颈里。章豪说,你不睡觉?我睡不着。诺言又将气息呵进他的脖子,章豪也不懂她的意思 ,又准备接着玩另一场战争游戏。

诺言烦躁道,你天天玩这种小孩游戏,无聊不无聊?

有点。

你再这样下去, 我就不理你了。

那我该怎样?

给我睡觉去。

章豪见老婆生气,仰头发了一会儿呆。好像不知道老婆干么要生气,他又没有惹她生气,他也没想着要惹她生气 ,他几乎就忘了还有个老婆。既然老婆生气了,他就关了电脑,照老婆的指示,睡觉去。

章豪靠在床上,并没有睡着,又继续发呆,及到诺言伸过手来,并滚到他怀里,才知道老婆是想做爱。他习惯性地将老婆抱住,准备覆行丈夫的责任,突然他觉得找不着自己的身体了,这种感觉持续了好一阵子,也不见消退的迹象。章豪就有点紧张,放了老婆,装着尿急的样子,开灯上卫生间撒尿。撒尿的当儿,好像是有点什么感觉了,但卫生间回来又没感觉了。章豪就很沮丧,让灯亮着,茫然地注视着老婆。

诺言见他这样子,迟疑了一下,问,你在想什么?

章豪说,没想什么。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我可没想过这个问题。章豪说着,很抱歉地笑了笑,诺言便又滚到他怀里。

章豪想,这爱是要做的,拒绝做爱那是对老婆的莫大伤害,他可不想伤害老婆。尽管怀着这样良好的愿望,但章豪就是找不到自己的身体。

诺言说,你怎么啦 ?

章豪说,没怎么。

你还爱我吗?

爱的。

我们有多久没亲近了?

好像也没多久。

还没多久?我觉得我们已经很陌生了,你再这样,我就要不认识你了。

我不就是在书房玩电脑么。

诺言忽然从章豪身上起来 ,分开一道距离,怀疑道,你就是在玩电脑吗?

不玩电脑,玩什么?

我觉得你是在躲避我。

不是的。我确实是在玩电脑。

诺言看了看章豪,本来还准备说什么,但又忍回去了,转身泄了气说,我睡了。

这卧室的气氛就有点尴尬,而且凝重,这样的气氛章豪是不适应的。他在床上又呆了一会,看老婆似乎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地回到书房,打开电脑,刚要重新上网,又突然止住了,对着这个猪头似的的东西沉思起来。半天,章豪自言自语道,操,我怎么不会做爱了呢?又半天,章豪好像想通了,大约不是不会做,而是不想做,既然爱也不想做,那么还做什么呢。

章豪发觉自己对冬天里最冷的雪有点想入非非。这几乎是由名字引起的,譬如说吧,想起冬天里最冷的雪,也不管实际的天气如何,就觉着漫天里雪花飞舞,那么究竟哪片雪花是最冷的, 她是如何地与众不同?章豪的想象力就这样被规定,多少有点初恋情怀了。

但是慢着,冬天里最冷的雪是男是女?尚待确定,从语态猜测,她好像是女的,可也不一定,网上从来是真假不辩,你以为女的他恰恰是个男的,冬天里最冷的雪若是男的,章豪是无法容忍的,那么就假设她是个女的,一个与章豪一样半夜三更在网上穷聊的女人,又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是否也像章豪一样无所事事,穷极无聊,企图从生活中逃出来,而客居网上。

也许冬天里最冷的雪也同样这般想象着失恋的柏拉图。她先给失恋的柏拉图发“伊妹儿”了。

失恋的柏拉图:

如果我就这样不加掩饰地告诉你,我对你一 见钟情,请你不要吃惊,事实上确实是这样的。

看到你的名字,我就对你感兴趣了,但是让我倾心的是你的胡说八道,多么有趣的想象。 若是我不忍心立即跑开,我就跑不了,但是立 即跑开也是跑不了的。这感觉来得这样突然、 强烈,是我生来的第一次,我是否是你的 另一半呢。

给我回信呀。

章豪是第一次收到网上情书,当然很激动,但激动的反应已不像十八岁的少年,跑到无人的大自然里,手舞足蹈,以帮助消化爱情。章豪现在激动的反应是坐在电脑面前,放大瞳孔,好像要从屏幕里面看见冬天里最冷的雪,而且也只激动一会,便恢复正常了。恢复正常了的章豪,还有些惭愧,让冬天里最冷的雪感到多么有趣的想象,可是柏拉图的,就是说她一见钟情的人是柏拉图,而不是章豪。但章豪也有理由激动 ,毕竟情书是写给失恋的柏拉图的,失恋的柏拉图也许不是章豪,但总有某种关系。

章豪就以失恋的柏拉图的名义,给冬天里最冷的雪回信。

冬天里最冷的雪:

也许我的感觉比你更强烈,我还没听你说话,只看你的名字,就已经一见钟情。

你可以从我的言谈中判断我是男的,我确实是男的,但我还无从判断你是男是女,你可不要来耍我,你若是男的,这样给我写信,我会呕心的。

期待着你的回音。

没想到冬天里最冷的雪,为了证明自己的性别,干脆发了一张照片给他。章豪看到照片,眼睛花了好些时间,她似乎比想象中的雪还漂亮一些,纯情一些。都说网上无美女,她怎么就长得这么漂亮。难道是网上下载来的明星照,拿来骗他的,这样的事章豪听说过,但即使是骗他的,章豪也愿意受骗。这总比看到一个丑鄙的冬天里最冷的雪好,假设照片就是冬天里最冷的雪吧。她随意地站在草地上,嬉笑着,好像刚刚来到这个星球上,正跟他章豪说着什么好玩的事儿。照片几乎是抓拍的,就是说照片相当真实,未经艺术处理。她寄这样的照片,表示她很自信,确信自己是个美女,这样的女孩在生活中肯定是很矜持的,对男人十有八九是懒得搭理的,更别说主动写信。可到了网上,就不一样了,就完全放开了,看来,女人在网上和在生活中是很不一样的。那么,到底是网上的女人真实?还是生活中的女人真实?章豪思考了一会,最后发现思考这样的问题是很愚蠢的。

章豪也想马上回寄一张照片给她,但他不知道怎样把照片变成数码存进电脑,然后怎样寄给她。既然不能马上回寄照片,这就给他提供了思考的时间,章豪觉着互相看到照片或许是不好的。譬如说吧,看到照片这么漂亮,自然是欢喜的,但是,她的形象也就定于一了,若是没看到照片,便有无限的可能。无限总比一要好,章豪就决定不寄照片给她了,还是上网聊天吧。

准确说,现在不是聊天了,他们是恋人了,应该叫谈恋爱了。

失恋的柏拉图(轻轻地吻了一吻冬天里的雪)说,你真漂亮,太漂亮了。

谢谢。

我为你可惜了,干吗要放弃这么美好的形象,而选择呆在网上,在网上可是无人知道你是这么漂亮啊。

你不是知道了吗?

其实我是不知道的,我看到的不过是一张照片。

你也寄一张照片给我,好吧。

失恋的柏拉图表示他不会寄。冬天里最冷的雪就教他怎样用扫描仪将照片输入电脑,然后寄给她。

我没有扫描仪。

你去找,广告公司都有。

还是别寄吧,我长得很酷,你看了就会爱上我的。

我没看就已经爱上你了。

既然已经爱上了,就不用寄了。

该死的柏拉图,你欺负我,你要失恋的。

打是亲,骂是爱, 你骂吧。

我不只骂,你等着,我还会找到你……

听你的口气,好像是要杀了我。

不是的,我找到你,是要吻你。

章豪就在电脑面前窃笑,觉得网上的女人实在比生活中的女人有意思。就说冬天里最冷的雪,她肯定爱上了失恋的柏拉图,一个从来谋面的人,已经渴望着吻他了,这就证明爱情不仅仅是两半分开的身体吸引,爱也可以是没有身体的,仅仅有语言就足够了,或许单是有一个名字就足够了。

章豪觉得这样的爱情挺有意思。

诺言是很生电脑的气了。不只生气,简直是愤怒,趁章豪上班不在,就想整整电脑,都是这该死的,使她成了时下最时尚的一类:电脑寡妇。诺言盯着这个毫无生气的机器,就像盯着与她争夺男人的第三者,心里充满了扑上去抓它个头破血淋的欲望。但是无论怎样盯着它,电脑总是黑着屏幕毫无表情,诺言就觉着心里睹得慌,恶狠狠地捏起拳头,可拳头落在显示器上却轻轻的,毕竟是花了一万多元买来的,砸烂它还是不忍。诺言叹了几口气 ,无可奈何地坐在电脑面前,好像是在对电脑说,我们谈谈吧。说着伸手去启动电脑。电脑发出一阵类似嘲笑的声音,然后才进入桌面,诺言漫无目的地点击、点击、点击,意外地就点到了冬天里最冷的雪发给失恋的柏拉图的信件和照片,诺言就像自己的隐私被人偷看了似的,将脸连带耳朵都红将起来。诺言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见冬天里最冷的雪居然肆无忌惮地朝她露出笑脸,就气出一口痰来,“啪”地一声吐到冬天里最冷的雪的脸上,冬天里最冷的雪的脸蒙了一口痰就变形了,但是那口痰慢慢地滑下去,她又露出那张笑脸来,好像比原来更灿烂了。诺言就只有当着冬天里最冷的雪的面,抑制不住地把眼泪流下来。许久之后,诺言才发现对付雪的唯一办法就是将电脑关掉。

章豪回家的时候,诺言心里是很愤怒的,但她竭力做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只是将脸拉得比往常长些。可章豪已经迟钝,这脸上增加的长度 他也没发觉。饭后照例一头埋在电脑面前,诺言在客厅里将电视机的频道翻来复去摁了许多遍,觉得该给他点颜色瞧瞧了,脚步很重地走进书房,冷冷地瞟一眼章豪。章豪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异常,电脑就被生硬地关闭了。章豪莫名其妙地看着诺言,正要骂她神经病,倒是诺言先骂开了。诺言骂道:让你玩!让你玩!让你玩!

章豪想是自己天天玩电脑,老婆生气了,就从椅子里站起来,准备抱抱老婆,不料诺言赶紧后退了二步,目光恼怒地盯着他看,章豪这才感到事态有点严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诺言见他窘住,“哼”了一声,回到卧室里去。

章豪赶进卧室,诺言早已坐在床沿严阵以待,看见这副架式,章豪就有点生理上的厌恶,但是忍了。

诺言说,你在网上,都干了些什么?

章豪说,干什么?下棋、聊天,还干什么?

聊天?跟谁聊天?

我哪知道跟谁聊天?

冬天里最冷的雪是谁?

冬天里最冷的雪,你怎么知道?

人家给你写了那么多信,还寄照片,我当然应该知道了。

不就是这些东西,你都知道了,我哪知道她是谁。

诺言露出一种怪异的笑,一种章豪看不懂的笑,说,你好厉害啊,你跟人家谈恋爱,居然不知道她是谁。

章豪嗨嗨地笑了两声,坐下说,这哪里是谈恋爱,完全是一种虚构,网络的生活就是虚构,你怎么拿网上的事情当真呢。

诺言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章豪说,我的意思是网络不是现实,进入网络就是进入了一种创作状态,就像那些作家们,在网上大家都是作家,他们互相合作完成各种各样的故事。你的老公并不在网上,在网上的是失恋的柏拉图,他跟我的关系不过是人物跟作者的关系,就像孙悟空跟吴承恩,贾宝玉跟曹雪芹的关系一样。

那么说你跟曹雪芹、吴承恩他们一样,是个伟大作家了。诺言挖苦道。

章豪笑笑说,这可不敢,我们相同的仅仅是都在虚构中生活。他们是永恒的、伟大的,我们是即兴的,只是一种游戏。而且我也完全缺乏想象力,失恋的柏拉图还很不像一个人物呢。

你不要说得玄乎其玄,我关心的是你在背叛我,你在网上谈恋爱。

既然你那么在意,以后我在网上不谈恋爱就是了。

章豪的这句话显然只是哄哄老婆的,在网上不谈恋爱,还谈什么呢。然而,或许诺言正期待这样的保证,这架也就没必要再吵下去了,况且网上的恋爱,也许不是恋爱,就算是恋爱吧,确实也仅限于谈,身体是无法接触的,这就保证了老公的身体还是忠诚的,没有身体的恋爱,顶多也就是意淫而已,可以归入春梦一类,做个春梦就不必太计较了吧。诺言不觉放松了表情,章豪见老婆气消了,顺势揽进怀里,亲了几口,诺言就激动起来,吵架也就算是有了成果。

诺言似乎是要进一步扩大成果,准备做一场爱,这意思由身体传达过来,章豪觉着实在是一种负担。上回老婆想做爱,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章豪对自家的身体就有点反感,而且差不多把身体给忘了。这与老婆的要求,就有矛盾,但是,作为丈夫,确实有做爱的义务。章豪便在脑子里叫,起来,起来,起来 。这样地叫过许多遍,章豪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被叫醒了,终于起来了,赶忙做起爱来,但不久就感到了累,而且动作重复、单调,令人厌倦,章豪抬起头来,目光直直看着墙上,忽然,他看见了自己趴在穿衣镜里,样子像只蛤蟆 ,很好笑。章豪最终把好笑的感觉忍回去了,一边做爱一边笑是不严肃的。

章豪想,这就是章豪,章豪在做爱,样子像蛤蟆。

冬天里最冷的雪可能是个电脑高手,她自己制作了一个主页,名为“红炉一点雪”,就像盖了一幢房子,在网上有个家了。这家还是一幢乡间别墅,里面有客厅、书房、起居室,还带花园,就像时下大款们居的地方。主页画面也就是别墅的大门吧,是一幅国画,一枝老梅树干积着一小堆雪,这表明冬天里最冷的雪有着某种古典情怀,那么屋内的布置也就可想而知了。此后,失恋的柏拉图就不用在公共聊天室里泡,而可以安逸地住在“红炉一点雪”里,做一个阔气的网上贵族了。

当冬天里最冷的雪首次邀请他来这儿,失恋的柏拉图着实吃了一惊,仿佛就在梦里。冬天里最冷的雪问,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了。失恋的柏拉图突然激动起来,(拥过冬天里最冷的雪)说,吻你一千遍。

冬天里最冷的雪(痴痴)道,我感到了你唇上的热度。

我们做爱吧。

别这样问我,抱我起来。

失恋的柏拉图将冬天里最冷的雪抱进了起居室。

冬天里最冷的雪(遗憾)道:可是我们没有身体。

想象一下吧。想象我们都有身体。

我好像看见你了。

我也好像看见你了。

在很久以前……

在很久以前……

我们合二为一。

我们合二为一。

失恋的柏拉图和冬天里最冷的雪,这对被上帝强行劈开的男女,终于成功地合二为一,恢复了人的最初形状:球状。现在,这个球在虚幻的床上混沌地滚来滚去。多么幸福的一个球啊。

章豪终究不是失恋的柏拉图,章豪是有身体的,这样的想象难免要使身体产生反应,就像青春期的春梦。章豪感到受不了了,在一阵强烈的幸福感里面,“啊”地叫了一声,好像遭人谋杀死去一般 。

失恋的柏拉图(附在冬天里最冷的雪耳边悄悄)说,我好像是在地狱里。

为什么是在地狱里啊。

因为我们没有身体,是游魂。

那么,我们是在过着前世的生活。

现在我明白鬼为什么要投胎了。他们需要身体。

为了爱情?

是的,现在,我是多么渴望你的身体。

我也是。

为什么爱情要身体,爱情为什么不可以是灵魂的事业?

你问得真有意思,我们不是有身体,也许我们应该见面了。

但是见面的愿望,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到第二日下午上班,章豪觉着并不想和冬天里最冷的雪见面。他非常聪明地发现,网络是一种生活,生活是另一种生活。这两种东西最好是不要纠缠在一起。网上爱情和四国军棋,都是游戏。当然,生活也是一种游戏。不过,它们是不同的,有不同的游戏规则。

章豪的办公室也是一个聊天室,上班的内容也就是聊天,主题似乎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聊。在办公室章豪通常拒绝聊天,沉默得很是深不可测。同事们很难想象他在网上是那样的侃侃而谈胡言乱语 。章豪想,我在办公室怎么就懒得说话?章豪觉得这是一个问题,思考了很长时间,结论是出人意料的,原来在办公室里是用嘴说话,而嘴是最不诚实的,所谓口是心非吗。而在网上是用手说话,手显然比嘴诚实,心里想什么,手就说什么,比如说,他想做爱,手就说我们做爱吧。若是换成嘴说,可能就完全两样了,没准会说成我们喝点水吧。这样的口是心非他是时常经历的。章豪觉得这个结论有点意思,竟独自笑了。同事们见他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笑,就笑他神经病,然而又觉着过分,就找他闲聊,以弥补过错。譬如说。

章豪,听说你也上网了。

嗯 。

泡到妞没有?

当然。章豪忽然兴奋起来,说,她已经要求见面了。

见了没有。

没有。我不想见。

你要是说见,她可能又不敢见了,网妞都这样。

我也上过这样的当。

是吗?

为了证明冬天里最冷的雪是否真想见面,晚上,章豪主动提出见面。冬天里最冷的雪确实犹疑不决,不断问,好吗?见面好吗?如果章豪说好,也许就见面了,但是章豪说,那就别见吧。冬天里最冷的雪说,我是害怕网上的爱情是否可以生活中继续。章豪说,你这话就像我说的,你跟我一样,都是网虫,生活在虚构中的人。

网虫的本质就是虚构。下网后,章豪在书房里来回走了三圈,然后自己对自己说,见面?干吗见面?还不如想象见面。

诺言说,以后我不许你上网了。

章豪说,这怎么可以,上网是新生活,你怎么能不许我过新生活。

你不能呆在网上了,你应该回到生活中来。

是吗。

现在,你除了上网,对什么都不关心。

是吗。

我可不想当什么电脑寡妇。

是吗。

你知道你老婆现在在做什么?

不知道。

你把老婆忘了。你这样下去,哼……

老婆的这一声“哼”意味深长,有点叫人害怕,章豪就不说话。诺言又说,你别在家里玩电脑了,我宁可你出去玩。

有什么好玩的。

那你就陪我吧。

好吧。

说好了?晚上陪我去迪厅。

好吧。章豪想想,好像又不对。问,为什么去迪厅,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

我喜欢。

好吧。

章豪就被拖去蹦迪,这玩艺以前也玩的,在想丢掉脑子的时候,就来蹦迪。就是说他相当熟悉这种炸弹似的声音,光怪陆离的灯光和疯狂的男女,世界末日的景象。但这回是被老婆拖来的,章豪一点也不想蹦,在靠边的所谓雅座坐下,要了两罐啤酒。不一会,一个陌生男人过来,诺言立即站起来打招呼,就是说他们是熟悉的,陌生的是章豪,那男人直着嗓子朝诺言喊,可他的喊叫被另一种更强大的声音也就是迪厅的音乐,砸得支离破碎,什么也听不见,只见诺言很兴奋地笑着,也是直着嗓子朝章豪说了一句什么,便跟了陌生男人进入舞池,只一瞬间,诺言就淹没在舞池里,再也找不着了。

章豪对面的位子空了出来,只一会,一位小姐款款而来,也不经章豪同意,就在空位上坐下,脸上堆满了笑,嘴巴张着,像一个红的圆圈,当然是跟章豪说话,章豪也把嘴巴张得大大的,问,你说什么?小姐就伸过脖子来,嘴巴几乎要贴着章豪耳朵。这回章豪听清了,小姐说,陪你蹦迪好吗?章豪说,不好。小姐说,那就陪你聊天。章豪哭笑不得说,怎么聊?小姐见生意不成,从位子上弹起,转眼蹦到了别处。

喝完两罐啤酒,又要了两罐,又喝完,还不见诺言回来,章豪转了个身,面朝舞池,所有的人似乎都被光影肢解了,无数的手臂,无数的大腿,无数的脑袋,无数的乳房,在心跳达到二百,血压达到三百的声音里翻滚、挣扎、沉浮,在大家都疯了的时候,你一个人不疯,是很无聊的。章豪看了一会,便闭上眼睛,躺在椅子上,不久就睡着了。

你居然躺要这儿睡?章豪被推醒的时候,听见诺言这样说。

不跳了?

先歇会。

诺言很是亢奋,好像无法止住运动了,坐在位子上,身体还在扭动、颤动、抖动,她确实得歇会了。章豪又要了两罐啤酒。

诺言边喝边说:睡着了?

嗯 。

了不起。诺言嘲讽道。

也没什么了不起,越是喧嚣,越是安静吗。

是不是想着你的网上爱情?

没有。

一起跳吧。

不想跳,你跟别人跳吧。

终于等到了回家。诺言虽然蹦得很满意,但对章豪的表现不满意,所以还是不满意。

章豪觉得已尽职尽责,如释重负道,现在, 我可以玩电脑,不陪了吧。

我就是不让你玩电脑,才拉你出去的。不能玩电脑!

你饶了我吧。章豪恼怒说。

诺言也恼怒说,你是否觉得电脑比老婆重要?

没比较过。

我先警告你,你再玩电脑,我马上出去找人玩。

既然老婆比他还生气,章豪只好忍着不生气。要命的是若是顺着老婆,就不能玩电脑,章豪就很羡慕那些比他小几岁还没老婆的网虫。

老婆是权威的,老婆说不让玩就不让玩。而且老婆像个克格勃,严密监视着章豪,使他无法靠近电脑,更别说上网了,这就使章豪的生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甚至出现了精神分裂的前兆,譬如失眠、头痛、抑郁、厌世,不能上网留下的时间,就像一堆垃圾堆积在生活之中。

这样的生活显然是不能忍受的,尤其是失眠。因为失眠,章豪总觉着还没有睡,所以就整日睡在床上。头也是在床上痛起来的,痛的感觉像绳子扎在脑袋上。有时也像针一样深入脑子的中央,章豪就要发泄一点什么,譬如对着穿衣镜,像一头困兽嗷嗷乱叫。

这就不可避免地影响到诺言,诺言忍了一些时间,终于忍无可忍,譬如在某个深夜,在章豪辗转反侧将她弄醒的时候,骂道,神经病。章豪说,你才神经病。诺言本来是想重新入睡的,但这样一吵,就睡不着,那么就应该好好地吵一架了。

诺言说,你不要睡,你去上网吧。

章豪说,好。

你快去网上谈情说爱,不要影响我睡觉。

我只是想上网,是否谈情说爱,倒不重要。

你去,以后我们谁也别管谁。

这可能不像吵架,而像一场谈判,谈判的结果应该是章豪赢吧。从此又可以上网了,但代价也是不小的,就是诺言不理他了。也许不是代价,而是他所渴望的,被老婆缠着无论如何不是件愉快的事,没老婆多好呢。

章豪一上网就收到了五封“伊妹儿”,都是冬天里最冷的雪发的。因为这些信,这几天被老婆监视着没上网,似乎完全改变了性质,好像是故意考验她、以证明她是如何地思念失恋的柏拉图。冬天里最冷的雪一会儿想象他出差了,一会儿又想象他生病了,甚至想象他可能突然死亡了。冬天里最冷的雪被自己的可怕想象所折磨,说,你若是死了,我将在网上为你建造一座纪念馆,然后我也死去。看到这些话,章豪很是愧疚,这几天他只是想着怎样上网,似乎并不怎么想念冬天里最冷的雪。

但思念也不妨虚构一些。当他们重逢,失恋的柏拉图解释说,我确实是生病了。

冬天里最冷的雪说,你也想我吗?

想。我躺在病床上,不想你还想什么。

生病,也不告诉我。

我也没准备要生病,怎么告诉你。

要是我能照顾你,多好。

你这样想,我就很感动了。

这些天,我终于明白了我是多么爱你。

我也是。

若是看不见你,我会死的。

若死,就一起死。

我们见面吧,我无法忍受网络的虚拟了。

虽然章豪对见面有点别扭,但既然这么说了,见面的要求也就不可拒绝,当他们互告了住址,原来就住在同一城市里,见面并不困难,这样,见面的要求就更不可拒绝了。及到约定明晚在帝国大厦六十二层楼顶茶座见面,才发现原来他们是不认识的。章豪感到有点荒唐,说,这样吧,我左手拿着柏拉图的《理想国》。冬天里最冷的雪说,那我就右手拿着《理想国》。

下了网,章豪对着电脑露出了几丝微笑,他确信冬天里最冷的雪是爱上失恋的柏拉图了,这究竟是什么爱情?但不管怎么说,总可以证明恋爱确实是说出来的。或许这就是未来的恋爱模式。

章豪就坐在电脑面前,想象着即将到来的约会,直到察觉老婆出现在背后,才转身看看老婆,说,你起来了。但诺言不准备跟他说话,脸上是几千年前早描述过的表情:冷若冰霜。好像她一眼就看见了章豪脑子里的想象,随即掉头走了,房门的响声似乎很愤怒。这样,章豪的想象不可避免地改变了方向,晚上的约会好像是对老婆的背叛,好像是一场婚姻的结束和另一场婚姻的开始。其实不是这样的,约会不过是一种想象的终点。章豪甚至还没有用身体谈一场恋爱的准备,先与老婆吵架,然后跟另一个女孩约会,不过是时间上的巧合,这样的吵架和这样的约会,都是游戏,都是没有意义的,而且都是章豪不愿意的。

章豪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对晚上的约会也厌倦了。

章豪睡了一整天的觉,睡得脑子糊糊的,起来吃了一包方便面后,总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心里很有点不安,老半天才发觉原来老婆没回来。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找到了原因,章豪也就心安。习惯性地打开电脑,又孟地想起与冬天里最冷的雪约好晚上见面,看看时间,怕要迟到了,章豪骂一句混蛋,就赶紧赴约。

帝国大厦是这个时代的象征,就像一具阳物挺立在城市的胯部,那地方是大家都熟悉的,去过的,站在楼顶府视全城,很觉得人是有蚂蚁那么了不起的。章豪赶到顶楼,慌乱地扫视了一遍茶座,见没有右手拿着《理想国》的女孩在这儿坐等,松了一口气,让小姐领到一个靠窗的空位坐下,先要了一杯太湖出产的“碧螺春”。这样一边喝茶一边等着,是很合适的,章豪渐渐地沉静下来,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带柏拉图的《理想国》,这可能确认坐在这儿的章豪就是失恋的柏拉图?章豪又骂一句自己混蛋。

不久,冬天里最冷的雪出现了,章豪看见她的右手如约半举着《理想国》,就像机场里接客的人举着纸牌子,样子有点可笑。这本书是不合时宜的,多余的,她的手也是不应该半举着的,章豪就立即庆幸自己忘了带书。她站在门口,目光在茶座里缓慢地移过来移过去,显然是在寻找同样的另一本书。章豪就起身朝她走去,但是冬天里最冷的雪并不认识他。章豪朝她微笑,她惊疑地后退了一步。章豪说,冬天里最冷的雪。冬天里最冷的雪说,什么意思?章豪说,不是你的名字?冬天里最冷的雪说,你怎么知道?章豪说,我就是失恋的柏拉图。冬天里最冷的雪就疑惑地盯着他的手看,章豪说,不好意思,我的《理想国》在路上丢了。冬天里最冷的雪这才觉着这个人就是失恋的柏拉图。但对他的左手没有拿着《理想国》还是不满意。

章豪替她也叫了一杯“碧螺春”,然后互相开始飘忽的注视,章豪首先想到的是照片,她与照片有些像,又似乎不像,不像的原因大约是眼前的冬天里最冷的雪距离太近了。茶座的光线暗淡的、恍惚的,近乎玻璃外面的夜色,但就是这样的光线,冬天里最冷的雪还是太逼真了。逼真得使章豪感到紧张,冬天里最冷的雪大概也是同样的感觉吧。章豪想说点什么,可突然似乎忘了怎样说话,他已习惯对着电脑用手与她交谈,而一旦改变方式面对面用嘴交谈,肯定是不习惯的。章豪的嘴张了一下,又闭上,目光从她身上往下,落在桌面的茶杯上,见杯中的茶叶在水中渐次张开,鲜活起来,终于找到了话说,他说。

喝茶吧。

冬天里最冷的雪说,嗯。

章豪喝了一口,冬天里最冷的雪也喝了一口,章豪又喝了一口,冬天里最冷的雪也再喝一口,章豪不好意思再喝了,说, 碧螺春挺好喝的,而且很女性化。

冬天里最冷的雪说,我不懂。

章豪找到了一点感觉,说,碧螺春的香味,很像女孩浴后散发出来的体香。

是吗?我倒没感觉。

然后又没话了。关于碧螺春,章豪其实说得不错的,给碧螺春作广告词也是蛮好的。这样的语言,若是在网上,大约是可以获得赞赏的,面对面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反应。

一杯茶喝完,冬天里最冷的雪沉默了一会,好像在等待,又好像在思考,又一会,鼓起勇气说,我们走吧。

章豪跟在身后,一直从帝国大厦六十二层下到底层。出了电梯,冬天里最冷的雪迅速伸出手握了握,说,再见。

章豪目送她混入人群,直至踪影全无。

章豪感到需要放松一下,上洗手间方便了一回,出来确信再也不会见到冬天里最冷的雪了,才恢复到正常状态,刚才他是很尴尬的,很紧张的,这尴尬和紧张,显然来自于身体,而不是灵魂。选择在茶座见面实在是愚蠢之至,如果选择在舞厅跳舞,或者就在公园里散步,让身体运动,紧张感或许就随运动释放了,而在茶座里除了说话,还能做什么?而让两具陌生的肉体说话,自然是困难的。

这样的见面是应该忘掉的。

这次见面的效果是奇特的。

当章豪重新坐回电脑面前,先是发木,发呆,继而恍惚,恍恍惚惚,然后张开嘴巴,像死了一般,然后就是大彻大悟,可能还是禅宗的那种顿悟。顿悟的结果:一是失恋的柏拉图与冬天里最冷的雪的见面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是肉体的一种虚构;二是帝国大厦以及茶座、碧累春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是物质的一种虚构;三是章豪的身体以及时间、空间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是上帝的一种虚构;四是网虫以及灵魂、语言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是章豪的一种虚构。

顿悟了的章豪还是决定做一只网虫。

失恋的柏拉图和冬天里最冷的雪继续在网上见面。

冬天里最冷的雪(愧疚)道,请原谅,我这样走掉。

失恋的柏拉图(微笑)说,不用原谅,这样更好。

我确实渴望来到你身边的。

我也是。

其实爱是需要身体的,我需要你的拥抱,你的吻,还有做爱。

我也是。

可是……

可是,我们是网虫。

唉,网虫很像蜘蛛, 只能各自织一个网,孤独地面对世界。

网虫不是孤独地面对世界,而是呆在网上,然后将世界忘掉。

也许网虫是一种病的名称。

也许吧。

然而老婆回家了,听到开门声,章豪匆忙下了网。老婆是被一个男人扶着回来的,扶她的男人,章豪是陌生的,这使他有点吃惊。老婆好像喝了酒,一脸的醉态,看见客厅里的沙发,挣脱了扶她的男人,腰一软,歪在沙发上不动了。陌生男人好像拥有了什么权力,朝章豪不客气说,给她泡杯浓茶。虽然那口气让章豪不舒服,但还是照他的话,给老婆泡了一杯浓茶。陌生男人又不客气说,诺言交给你了。好像诺言是他拿走的一件东西,现在物归原主了。章豪说,好的。陌生男人就不理章豪,拍拍诺言的肩膀,我走了。诺言睁了睁眼,喉咙滚出一串的咕噜声,含混道,你别走哇。

陌生男人走了之后,章豪面对老婆,反倒不知所措。章豪说,去睡吧。诺言低沉道,别管我。章豪没事可干,就开始想象诺言这一天的生活,她应该是和陌生男人一起过的,他们一起喝酒,也许还一起跳舞。诺言是很喜欢跳舞的。俩个人,一男一女,一整天时间,可以干多少事啊,也许还一起拥抱、接吻,也许还一起做爱。奇怪的是,章豪这样想着的时候,并不生气,似乎与他无关的。

诺言看见茶几上的浓茶,端起来喝了两口,又清了清嗓子,说,你坐这儿干吗?

章豪说,你喝醉了。

我没醉,你坐这儿也好。我们是应该好好谈谈了。

嗯。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了。

是吗?

你去网上谈恋爱呀。诺言突然嗨嗨笑起来,目光在客厅里寻找起来,问,他走了?

章豪说,谁走了?

送我回来的人。

走了。

诺言又嗨嗨笑起来,说,你怀疑我们吗?

不怀疑。

你混蛋。诺言狠狠骂了一句,站起来就走,经过书房门口,一眼瞥见里面的电脑,就改变了方向。不一会,章豪猛地听见电脑主机砸在地上的巨大金属声响,章豪被这声响所震惊,就像刀片一样迅速快捷地切走了耳朵。章豪冲进书房,看见老婆正趴在显示器上弓着背呕吐。

章豪觉着一个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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