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曾经是神圣的。譬如说郑君,十六岁的时候就准备当一个作家。但是,这行业有一条古怪且古老的规则,叫作文章穷而后工,与时代潮流完全背道而驰,聪明的郑君转而当了晚报的记者,作家只是个业余的。
在作家还神圣的时候,许多大学都特设了作家班,比如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武汉大学,这些中国著名的大学,争着给一批又一批的作家和准作家们颁发文凭。后来不知怎么的,开设作家班的就只剩下M大学一家了,而且要求已获大专文凭的才可以考作家班,好像大专文凭是衡量是否可以成为作家的标准。
郑君二十几岁的候,也就是作家相当神圣的时候,曾动过几次考作家班的念头,但郑君不相信作家是作家班培养出来的,终于没有去考。郑君一位在街上开皮鞋店的朋友王朋,虽然早已和作家不搭边儿,倒是M大学作家班毕业的。王朋现在是腰缠数十万的小老板,从来不提自己曾经读过作家班,曾经梦想当个作家,好像这是人生的一段耻辱。
这天,郑君来到王朋的皮鞋店,意外地问他当年读作家班的情况,王朋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总结出当年的生活,不屑道,很无聊,就是睡懒觉和想女人。郑君说,睡懒觉然后想女人,这样的生活挺美的。王朋说,你问这些干什么?郑君说,我想去考你们的作家班。王朋忽然伸出一只手,在郑君额上摁了摁,笑道,还好,你没发烧。郑君说,别开玩笑,我真的想读作家班。王朋奇怪地看了一会郑君的脸,想从他的脸上探究出他为什么想读作家班。王朋说,你已经是作家了,读作家班对你有什么用?郑君说,我只是想过那种生活,睡懒觉然后想女人。
郑君要王朋帮忙索取M大学作家班的招生简章。王朋说,这个容易。果然,不多久招生简章就送到了郑君手中,郑君看到最后,见“每学年学费九千元(不包括食宿)”,说,读作家班代价不低吗。王朋说,涨价了,我们那时一学年才三千元。郑君说,看来像我这样的傻瓜还真不少,否则怎么会涨价?王朋高兴说,是啊。是啊。郑君说,两年下来总得花掉四、五万,书读完了,我也成穷光蛋了。王朋说,报社同意你去读书了?郑君说,当然不会同意。王朋又高兴说,那么你的工作也丢了,就好好的当作家去吧。
郑君回到报社,并不告诉任何人他报考了作家班,特别不能让总编知道。总编业余通讯员出身,酷爱新闻事业,平时最痛恨作家,因为作家总是有意无意地表示出对新闻的藐视。譬如说郑君,尽管身份是新闻记者,却常常以作家的口吻道,新闻算什么玩艺?新闻算什么玩艺。虽然不是当着总编的面说,但总编也知道郑君是个作家,这样的结果就是郑君与总编的关系紧张。郑君准备等考试完了收到入学通知书,就给总编送上一份辞职报告,郑君想象着总编被他以热爱文学的理由炒了鱿鱼,准会气得眼镜掉下来,郑君仿佛就听到了总编眼镜掉到地上的碎裂声,不能自已地笑起来,惹得邻桌正伏案写稿的女同事惊讶地抬起头来,问,你笑什么?郑君说,没笑什么。女同事说,又发神经。说了又像母鸡下蛋似的伏案写起稿来。
郑君看着母鸡下蛋似的女同事,觉得自己退回去准备再当一回学生,实在是聪明,在学校里睡懒觉然后想女人,过一种完全属于自己的内心生活,是多么好啊。他的这种“好”的感觉,直到回家遇上老婆,才变得不那么好。他和老婆近来感情微妙,当他告诉老婆准备去读书,老婆冷漠道:
你终于找到离家出走的借口了。
郑君说,你这么想?
老婆说,还能怎么想?你真的想读书?
我真的想读书。
读书对你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
那你还去读书?
那是一种生活,我喜欢那种生活。
老婆看了看郑君,说,这就对了吗,你不想过现在这种生活,你要过另一种生活。
郑君想想,确实是这样的。但是现在这种生活不仅仅是老婆,它至少还包括职业,温州这个地方,自己的精神状态等等。
郑君收到考试通知书后,又觉着读书也没有多少意思。考试分哲学、写作、汉语、文学四科,这些十多年前读过的课程,实在没有兴致再考一遍。他看了一下考试时间:一月二十日,离现在尚有一个多月,他想,读书其实也不好,应当去当个教授才是,教那些想当作家的人怎样忘掉写作,然后睡懒觉,然后想女人。-
在离一月二十日的这段时间里,他没有复习,也不像作家那样写作,他的业余时间用在与文学全不相干的拳头上,到离三公里远的一座寺庙里,跟一个和尚练武术,他学的是在温州一带很流行的南拳。这是他相当隐秘的一项爱好,极少有人知道他除了写作,还爱好武术。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习武之人,架一幅眼镜,瘦瘦的一脸沉思状,生来就是一位作家。
只是到了十八日下午,郑君才拿起平时上班带的皮夹子,告诉老婆要去南京考试,老婆见他没作任何考试准备,以为他早忘了读书之事,而且这样子也不像出远门,恼怒道:
你真的是去考试?
郑君点点头。
老婆冷嘲道:你不是天天往寺庙里跑,我还以为你要出家当和尚呢。
不是当和尚,是去考试。
老婆看看郑君,欲言又止说,那你去吧。
郑君走到门外,又回头交待说,如果报社打电话找我,你不要告诉他们我去考试。
郑君乘夜车去南京,然后乘出租车到M大学门口刚好天亮,车里出来,一场己持续了多日的冬雨正恭候着他,雨点找到了归宿似的直往脖子里钻,郑君哆嗦了几下,快速地奔跑起来。他不知道大学招待所在哪里,想找个人问,又没有行人,整个校园还浸在雨声里睡懒觉。他只得在无人的校园里瞎跑着,好不容易看见那边墙角有位铲煤的老头,郑君跑过去,立雨地里恭敬地问招待所在哪里?老头见他落汤鸡似的,责问道,你怎么不带伞?郑君说我没带伞。老头说,雨淋了要生病的。郑君说没事的。老头表示了足够的关心后,才指示去宾馆的方向。
这天,他除了上中文系办公室领取准考证,其余的时间全部用来睡觉,再说他的衣裤被雨淋湿了,也没办法出去,连饭也是服务员送来吃的。本来宾馆没有此项服务,郑君求助说,自己病了,身边又没有人,孤苦伶仃的,你不送,我只有饿肚子了。说得服务员大发慈悲,才送饭他吃。郑君的小诡计获得成功后,就开始想女人,怎么没有小姐?怎么连个骚扰电话也没有?郑君想自己是住错了地方,这儿是M大学,小姐不可能上大学里来做生意,除非那些女生业余兼任小姐。看来,在这儿女人也要靠智慧才能获取。郑君睡不着了,他想起秦淮河,想起秦淮八艳,想起柳如是和李香君,她们都是文学爱好者呀,如果她们也来读作家班,我该喜欢哪位呢?
第二日,郑君步入考场,看见前来赴考的女生占了大半,而且非常年轻,多数在二十岁左右,这使他感到满意,他希望考上作家班的全是女生,男生就他一个。他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将头转动起来,随意浏览起未来的女同学,但是,还来不及判断哪位最具可看性,考卷就发下来了,他拿过考卷,才知道今天考的是哲学。监考老师立在讲台前提醒大家别忘了先写名字和准考证号,郑君刚要写自己的名字,却发现钢笔没水,郑君把手高举起来,监考老师问什么事,郑君晃晃手中的钢笔,说,有没有墨水?监考老师查了查讲台,说,没有墨水。郑君听说没有墨水,很开心似的,自言自语道,这不糟了?考场怎么不备墨水。考生们就都朝他看,觉着这个人真是马大哈,还责怪考场不备墨水。这时,临桌的女孩朝他笑了笑,轻声说,我有笔,借你。随即从包里搜出一枝圆珠笔给他,郑君说,谢谢。考场便又安静下来,一片写字的沙沙声。
考卷的第一道题的第一小题是名词解释:哲学。这样的题目,远在中学的时候,就不止考过一次,现在又重回考场再解释一遍哲学关于什么,郑君觉得甚是荒唐,哲学关于什么?哲学关于个屁。现在真还想不起课本里怎样解释哲学是关于什么什么的。郑君就皱了眉头,眼盯着手中的圆珠笔发呆。监考老师在考场里无声地转来转去,转到郑君边上,见他面前摊的还是白卷,说你怎么不考?郑君抬头笑笑说,我很久没考试了,还没找到考试的感觉。临桌的女孩听他这么说,又朝他笑笑,郑君觉得她笑得很好,也朝她笑笑,不想这一笑,竟消解了他对考试的拒绝心理,接着就老实地考起试来了。考到最后一道论述题,要求运用唯物辩证法的观点,论述道德建设在市场经济建设中的重要性,忽然很来劲,忍不住又恶作起来,在试卷上写: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焉。圣人尚未见,何况晚生乎。郑君看着自己的答卷,很是得意,觉得这个玩笑开得相当不错,他甚至想把考卷拿给临桌的女孩共同欣赏,以酬谢借笔给他,但限于考场纪律,只好独乐乐了。
走出考场,不知怎么的郑君就和借笔给他的女孩走在了一起,女孩说,你叫郑君,对吗?
郑君说,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你桌上的名字。
我忘了看你桌上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如是。
柳如是?
不能叫柳如是吗?女孩高兴说,许多人听到柳如是,都要先吃一惊,我不过喜欢这名字,就叫柳如是了。
我也喜欢这名字。
谢谢了。叫柳如是的女孩又讨好说,我还知道你写过一篇小说叫《夜泊》。
郑君欣喜道,你看过?
柳如是点头说,我们老师在课堂上介绍过,推荐我们看的,范文呢。
郑君得知自己的小说被什么学校当作范文,而且由一位女孩通知他,很是兴奋,赶紧问,你在读书?你原来在哪儿读书?
就这儿,我今年刚从M大毕业,懒得工作,又想回来读书。
郑君听柳如是说懒得工作,就放弃了谈自己小说的愿望,应和道,我也是懒得工作,才来考试的。
那么我们志同道合了。柳如是很灿烂地笑起来。
对。我们得庆贺一下,两位懒人的幸会,中午我请你。
这样,郑君和柳如是就坐在了一起吃中饭,因为天冷,柳如是选择了吃火锅,面对热气腾腾的火锅,这两个人至少是不再寂寞了。郑君怡然地给自己点了香烟,随口问你抽烟吗?通常女性都是回答不抽,但柳如是是抽烟的,反问道,你不反对女孩抽烟吗?郑君说,我干么要反对女孩抽烟?柳如是又更深入地问,要是你老婆抽烟呢?郑君说,我反对。为什么?因为老婆会把我的烟抽光。柳如是就咯咯咯地笑起来,总结道,你基本上算是诚实,你不喜欢老婆抽烟,但喜欢别的女孩抽烟,就像不喜欢自己的老婆出格,但喜欢别人的老婆出格,男人都这样。好像她经历过许多男人似的,说了接过香烟,很有姿势地抽起来。
郑君看着那样子,觉着柳如是原来是很新潮的,可以跟她谈论性和文学之类的话题的,他们之间的距离还可以比餐桌更近一些的。下午考试结束,郑君又邀请柳如是共进晚餐,柳如是说你想不想先过一回校园生活?郑君说想。那么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柳如是拉了郑君的手便朝食堂方向走。这样的一男一女拉着手一起去吃饭,是大学里最常见的景象,郑君又重新过上了幸福的大学生活。郑君想,他想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和一个女孩子手拉着手一起去吃饭。因为是寒假,食堂里没几个人,郑君看了看饭菜,肉也不像肉,菜也不像菜,冰凉地盛在铁盆里,喂猪似的,比自己温州最差的快餐店还差许多,就拉了柳如是的手说,我们还是出去吃吧。柳如是一直过着学生生活,很习惯这种饭菜,说,就在这里吃。郑君只好将就,正式过起大学生活。这样的大学生活,幸福是幸福了,可是饭菜实在难以下口,郑君咽一口,然后看一眼柳如是,好像柳如是可以佐餐似的。柳如是说,你干吗老看着我吃?郑君说,我不看你,就吃不下去,很不好意思,你就让我看吧。柳如是说,你这样看着我吃,我也不好意思,吃不下饭的。郑君说,没关系,晚上我请你吃夜宵。
幸福的大学生活,饭后当然是要散步了。柳如是带着郑君在M大学的校园里并排走起来,聊的话题也是只有学生才有的,考试。应该说郑君很像一个学生了。郑君说,你猜我早上怎么论述道德建设在市场经济建设中的重要性?不等柳如是来猜,郑君就自己回答: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焉。柳如是听了,很是开心地笑个不停,郑君看着她笑,虽然自己像个讲笑话的老手,没笑,但自我感觉很好,觉着考试也是很好玩的。但是天气不那么好玩,又开始下雨了,好像成心要驱赶他们似的,唰啦啦的雨点就密集起来。郑君和柳如是只得就近躲到一幢教学楼的门前,经这雨一淋,就像顽皮的学生经了教授的一顿训斥,说话的气氛也就严肃了些,柳如是抹抹沾了雨滴的发丝说,其实考试不能开玩笑的,这样你要吃大鸭蛋的。郑君说,不开个玩笑,我真没耐心把它们考完,我想作家班主要应该看作品,考试不要紧的。柳如是说,我听班主任说主要是看考试呢。郑君说,那么我肯定考不上了。柳如是说,你一定要考上的。郑君说,我干么一定要考上?我已经不想读书了,考不上也无所谓。柳如是说,那么我们就不是同学了,多可惜啊。这倒也是,那么……那么……怎么办呢?郑君颇有悔意地看着楼外的雨,陷入了迷惘之中。柳如是说,我们上班主任家问问看?郑君说,班主任是谁?柳如是说,刘非,研究美学的。郑君说,刘非?我听说过,我们找个咖啡厅,约他出来聊聊吧。郑君便掏出手机递给柳如是,通了电话,看柳如是的表情,刘非似乎很乐意有人请他喝咖啡。一会,柳如是说,叫我们七点钟在校门口等他。郑君看手表离七点钟还有一个小时,看来这一个小时只有站在这儿了。身边有个女孩,就那么站着看一个小时的雨,其实也是不错的,不过,郑君不喜欢雨,尤其是冬雨,他和柳如是站在这儿,完全是躲雨,并没有欣赏的意思。
郑君说,下雨,真是讨厌。
柳如是说,是啊,这个季节,应该是下雪。
是啊,下雪,下雪多好啊,为什么不下雪?
去年这个时候是下雪的。
郑君就想象着眼前下的不是雨,而是雪,时间也不是现在或者去年,而是三百年前,柳如是应该是喜欢雪的。郑君说,你喜欢明朝的柳如是吗?
明朝的柳如是?既然她叫柳如是,当然喜欢了。
我一听说你叫柳如是,就想起那个柳如是。
那个柳如是,跟我没关系。
应该是有关系的。
她先叫柳如是,我后叫柳如是,我们是先后的关系。
不是这样的,你首先是明朝的柳如是,然后才是现在的柳如是,你叫柳如是,不断让人想起明朝的柳如是,挺有意思的。
是吗?明朝的柳如是是干什么的?
你不知道明朝的柳如是是干什么的?郑君奇怪说。
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那你还叫柳如是呢?
那么说我没有资格叫柳如是了,那我叫什么?
你叫柳如是。
我不叫柳如是了,明朝那个该死的柳如是是干什么的?
跟你差不多,写诗的,一个很浪漫的女孩子,也是南京大学毕业,正准备考作家班呢。郑君没说她原是一个妓女。
因为柳如是不知道明朝的柳如是,不知道她原是一个妓女,多少就有些令人遗憾了。如果眼前的柳如是原也是个妓女,多有意思啊,一个诗人当了妓女,或者一个妓女成了诗人,都是很有意思的,可以写一篇小说的。那么这南京之行,既使考不上作家班,也算不虚此行了。
雨还继续下着,看来是不可能在七点钟之前停止了,从这儿到校门口至少有五百米,就是说郑君要淋五百米路的雨,才能赶到校门口与班主任刘非碰面。郑君觉着在这样的雨夜,不如就这么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柳如是聊天,他几乎是不想见刘非了。柳如是说,时间差不多了,走吧。郑君说,这么大的雨,怎么走?柳如是说,淋点雨也是挺有意思的。既然柳如是说有意思,那么就只有淋雨了,一进入雨里,雨就紧紧地把他们赶在了一起,果真是挺有意思的。有了这段雨中的经历,到达校门口,他们差不多已经是一对恋人了,郑君看着柳如是湿漉漉的脸,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很优美的古典意象:一枝梨花春带雨。不过,郑君没有说给柳如是听,他是成熟的男人了,不会迫不及待地去赞美一个女孩子,这样的溢美之词应该留待将来的某一时刻,以回忆的方式俯在她的耳边说,女孩子听到这样的赞美,就像吃了春药,一般是要亢奋的。
柳如是发觉自己的皮鞋进水了,笃笃笃地敲了几下水泥地,低头说,我皮鞋进水了。是的。郑君也发觉自己的皮鞋进水了,比冰还冷的雨水自脚掌心往上渗透,站在这校门口,就有了一种很狼狈的感觉,郑君说,班主任呢?
可能是皮鞋进水的缘故吧,等待就像整个冬天一样冰冷而又漫长,过了十分钟,郑君不耐烦道,这个刘非怎么还不来?
柳如是跟着说,是啊,怎么还不来?
郑君又解嘲道,人家是美学家,当然不准时了,要是准时,那就是数学家而不是美学家了。
郑君将刘非挖苦了一顿,似乎舒服了些,眯着眼看雨从黑暗里落下来,及到路灯周围,被灯光一照,就像大雪一样纷纷扬扬了。又过了十分钟,柳如是一边跺脚一边自语道,真是的,怎么回事?
郑君说,刚才他好像很愉快接受邀请的。
是的。
看来刘非是个正人君子,一个女孩子请他喝咖啡,居然失约。
你说什么呀,还有你呢。
原因全在于还有我,要是你一个人,他肯定准时。
别说笑了,我们全身湿淋淋的站这儿等,气都气死。
气什么,不来拉倒,我们喝咖啡去。
柳如是又打电话,那刘非还在家里,听到柳如是的声音,很是抱歉道,刚才来了客人,出不来,我又没法联系你,让你久等了,现在,你到我家来吧。
郑君说,古人云,人之无信,谓之禽兽,禽兽的家,我们还是别去吧。
既然等了那么久,还是去吧。
从校门口到刘非家,并不远,糟糕的是出租车里出来又要淋一段路的雨,若是早知又要淋雨,郑君是肯定不去了。而且刘非看见柳如是边上还有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也像淋了雨似的,朝着柳如是问,他是……,柳如是郑重介绍了,刘非“哦、哦”两声,也不客气一下,便将郑君晾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柳如是莫名其妙地谈起自己的新著,柳如是不停地点头,很是恭敬地仰脸听着,郑君一边坐着,感觉着头上身上的雨渗进了身体,忍不住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刘非似乎被喷嚏吓着了,才将目光从柳如是脸上放下来,郑君捏捏鼻子,赶紧道歉说,对不起,刘教授,我可能被雨淋感冒了。
没关系。刘非默一会,又补充说,打喷嚏其实是一种美,一种道家的忘乎所以的美。
忘乎所以,真是妙极了。郑君记得这话好像谁说过的。
喷嚏或许是醒脑的,刘非赞美完喷嚏之美,对打喷嚏的人也客气了些,问,你发过哪些作品?
郑君说发过一些。
柳如是接着说,他的小说,马教授作为范文,向我们推荐过。
就是我们系的马教授?刘非吃惊道。
嗯。
刘非这才正眼看了几下郑君,说,不好意思,这几年我很少看小说,不了解像你这样的后起之秀。
郑君说,我哪儿是什么后起之秀。
刘非热情说,今天考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为什么?考题不难么。
考题是不难,不过,我还是考得不怎么样。想起考题,郑君恶气就上来,说,我觉得这考试,很无聊,没有意义。
郑君当着刘非的面说考试很无聊,没有意义,显然是不恭敬的,但是郑君当时并不觉着有什么不妥。刘非说,那你觉得该怎样?
应该看作品。
刘非冷冷说,你们作家都看不起考试,可是不考试怎么行?作品无法打分,我们只能根据考试成绩录取,这样的考试对一个作家应该是不难的。
郑君想说作家对考试确是不屑的。看刘非的脸色,好歹没有说,忍不住他又想打喷嚏,后面的气氛便有些尬尴了。刘非家出来,柳如是责备道,你怎么在他面前说考试很无聊,没有意义。
不能说吗?
你否定考试不等于否定他?
他是美学家,不会这样划等号的。
我觉得他对你有看法了。
这样的考试确实无聊,反正说也说了,随他吧,我们不谈考试,喝咖啡去。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一对男女,确乎是应该喝咖啡去的。但是雨把他们淋湿了,柳如是不能这样湿着身子去喝咖啡,她忽地打了一个冷颤,郑君即刻也感到身上结了冰,那么咖啡就留着明晚喝吧。郑君回到房间赶紧剥了湿衣服,泡了一个热水澡,将身体裹进被窝里。如果就这样睡着,那这个夜晚便结束了,但郑君是不可能这样随便睡着的,被窝的温暖很是触发了他的想象力,他又想起三百年前的柳如是了。南京真是一个好地方,一个不断让人想起妓女的名词。三百年前的柳如是仿佛还活在南京的空间里,撑着明朝的雨伞衣袂飘飘地在外面的雨夜里走动,像柳如是这样的女人,注定是要让生不逄时的男人们想入非非的,何况今夜就躺在南京城里,郑君想起柳如是更是天经地义了。数十年前,远在广州的陈寅恪老人,瞎了眼睛,在不生不死之中,也是依靠想象柳如是度过余生的,而且还将自己的居所名之为“寒柳堂”,似乎是与柳如是同居了。郑君怎么也无法想象这样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怎么会毕十年之功去写《柳如是别传》,想象中风华绝代的女子究竟给七十岁的老人带来了什么呢?陈寅恪可知道现在M大学有位女生也叫柳如是,她今天一整天都与郑君在一起,而她居然不知道明朝的柳如是,如果她知道明朝的柳如是,知道柳如是被一位老人写过别传,或许她就不叫柳如是了,她若不叫柳如是,郑君也许对她就不感兴趣了,就不会一起吃饭了。忽地他记起晚上说好请她吃夜宵的,怎么忘了,都是雨,被该死的雨淋忘了。他又想起晚餐是没吃饱的,这样一想,饥饿感便骤然而至,紧接着胃就饥饿得疼起来了。郑君打电话想叫服务员送包方便面来,可电话根本就没人接,只好忍着饥饿和饥饿感了。俗话说,温饱思淫欲。饥饿是很难想女人的,想的就是肚里的那个胃,而且仅有的睡意,好像也被胃拿去充饥了。郑君越发的睡不着啦,睡不着倒也无所谓,糟糕的是脑子似乎也变成了一个胃,想来想去都是饥饿,而不是女人,这让郑君感到实在索然寡味。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胃没有感觉了,郑君终于梦见和柳如是一起去吃夜宵,一人一杯咖啡,一个汉堡包和一个炸鸡腿,坐在明朝的阁楼里,柳如是指着咖啡说,这么黑的是什么东西呀。
早上醒来,郑君看手表已八点一刻,急得从被窝里跳出来,脸也顾不上洗,撒腿就往考场跑,嘴里自言自语道,糟啦。糟啦。这样急急忙忙地赶考,已是没有记忆了,似乎也颇令人兴奋。到考场门口,郑君停住喘了几口气,然后足不出声地走到座位上,柳如是斜了他一眼,低声责备道,怎么现在才来。郑君满不在乎地笑笑,见桌面上没有自己的试卷,就低头去找。这时,监考老师走过来,面无表情道,你迟到超过半个小时,被取消考试资格了。郑君说,什么?监考老师又强调说,你迟到被取诮考试资格了。郑君没想到会被取消考试资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站起来看了看表,是八点三十五分,松一口气说,就差五分钟,通融通融吧。监考老师说,考场有考场的纪律,不好通触的。郑君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一口气跑过来,你看,我都出汗了,通触通融吧。监考老师说,出去说吧,在这儿说话影响其他考生。郑君盯了监考老师二眼,说,一定不让考,就不考吧。说了又轻蔑地瞧他一眼,开玩笑说,这么没意思的考试,你居然还不让考。全场的考生就禁不住笑出声来,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看他从考场里走出去。到门口,郑君听见里面桌椅响动了一下,按着就听见柳如是大声说,老师,你应该让他考,他是很优秀的作家,我们中文系的马教授曾经把他的小说作为范文推荐过的。郑君回头看柳如是立在那儿,把脸都说通红了。郑君使劲地朝她点头,并且做了一个鬼脸。监考老师敲敲桌子说,大家不要受这件事影响,请继续认真考试。
郑君回到房间,本想立即打道回府的,但一想起刚才柳如是通红了脸替他求情的情景,就决定不走了。上街吃了早饭,回头准备到校门口等柳如是,走了几步,又有些犹疑,茫然地站在街上,被取消考试资格的耻辱感,就像坏天气一样让人感到憋闷。他妈的。郑君对着车来人往的街道说,但街上并没有人关心他被取消考试资格。他妈的。郑君这样骂着,忽然灵机一动,他要上夫子庙一带买件小玩艺儿送给柳如是,以改变今天被取消考试资格的性质,使之变成预想中风花雪月的插曲。他朝街上的出租车招了招手,立即有辆出租车驶来了,他正准备上车,不料又有一辆出租车掉了个头,朝他而来,见他要上别的车,司机跳下车来,冲着他大声骂道,妈的,叫了我的车,怎么又乘别人的车。郑君看了他一眼,那司机又骂道,你这样不道德,太不道德了。郑君走近司机,问,你说谁不道德?司机听郑君是外地口音,更加气盛,比着指头枪说,你。你不道德。郑君说,别惹我,今天我心情不好。司机说,老子心情更不好。并且把指头枪逼到郑君眼镜上来,郑君一把抓住司机的指头枪,怒道,你想干什么?司机抽回指头,劈头一拳打过来,郑君闪了闪,也还以老拳。这司机只看他外表文弱好欺,哪知他在温州老家跟和尚练过南拳,只三拳二拳,便打得司机鼻青脸肿。周围随即就聚了一群看客,惊疑地看着郑君,觉着这个戴眼镜的年青人怎么出手那么快,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会打架的人。不一会,郑君和司机都被警察带走了。
郑君被罚了五百元钱。这还是小事,倒楣的是还要被拘留二十四小时,郑君声辩说,我是正当防卫。警察说,你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还正当防为?说了便将郑君推入拘留室。郑君说,就算我倒楣,那你们把拘留也折成钱吧,我还有急事,不能在这儿呆上二十四小时。警察说,你就呆着吧,你以为有钱就可以随便打人?郑君说,见鬼,我要上诉的。警察说,这是你的权利。好像是要对他的上诉表示藐视,警察狠狠地将门关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郑君想,这司机与警察也许勾搭好的,所以才这么霸道。这年头就这么回事儿,他也只有自认倒楣了。只是这二十四小时对他多么重要,晚上他是要与柳如是一起喝咖啡的。若是柳如是知道他出了点意外,被拘留在这儿,他想,她一定会来看他的。问题是她不可能知道,她准以为郑君被取消考试资格后,也不再见她一面,就灰溜溜逃回温州老家了。错过了这二十四小时,也许他们今生今世也无缘再见了。想到这儿,郑君有一种被什么东西捉弄了的感觉,那东西或许就叫命运吧,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他不再是想象中的情人,而是罪人。
二十四小时之后,郑君被释放回到M大学,似乎与来时的情景一样,整个校园充满了雨和雨落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