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老齐齐常常兀然就回想起儿时的情景。回想起那条九曲老巷,那座青砖老屋,那堂屋通往后厢房的走道,还有那夏日里,从走道中徐徐滑过的穿堂风。
老齐齐回想起这些的时候,常常是仰卧在一只古旧的竹躺椅上。这只竹躺椅已被人的汗渍油渍濡得暗红,样式也很老,和这套新式单元房很不协调。老齐齐把它放在卧室门口,些许微风从卧室窗口飘进来,在老齐齐出汗的皮肤上抚出一丝丝微凉的感觉,再由客厅的窗口飘出去。家里有电扇,但老齐齐需要这样一丝丝自然风的抚摸。那风有一点特别的气息,不似电扇风那样刚硬,它有着千变万化的灵动,在你身上触一下,又滑开去。更重要的是,那风是对往日的一种追寻。被这样的风倏忽撞一下,心里便有了一种熨贴又怅然的惬意。如果说,如今的老齐齐和从前还有什么联系的话,那就只有这暑日中的一张竹躺椅和正午的些许穿堂风了。女儿回家时说,这凉快吗?有一阵没一阵的,风还是热的。再说,好好的客厅,横这么一把竹躺椅,看着也不像一回事。女儿说的时候,老齐齐便将竹躺椅收起来,塞到阳台上,拧开电扇。他怕女儿嫌家里热。但只要女儿一走,他又照原样躺着了。
老齐齐这样躺着,便清清楚楚地听见往昔自己说过的许多话语。老齐齐许多年不怎么说话了。老齐齐也清清楚楚地听见奶奶的说话。奶奶用她那一口一辈子也没改掉的乡音说,这个小杂种,把别人三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奶奶说,齐齐开腔早。三个月就想说话。
那时,齐齐成天躺在一只摇窝里,咿咿呀呀的。摇窝是一种快要失传的家具,起码在眼下的都市里,多年不见了。在齐齐出生的那个年代,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一个这样的物件。一只竹编的椭圆形篮筐,铺上轻软软的棉絮,或垫上凉爽爽的篾席,便是一只温馨的小窝。竹篮嵌在一副V字形的木架上,V字形木架的底部,有两道弧形的木杠,推一推,便摇晃起来,像一只小船,在涟漪中荡漾。一代一代的孩子,都是这么晃大的。
齐齐躺在这样的一只摇窝里,按奶奶的说法,三个月大,就开始学说话。齐齐开始说的那些话都很简洁,比鲁迅先生说的“哼唷吭哟”派诗人还要简洁。齐齐长大以后听奶奶复述过:“哒哒哒哒哒哒哒”,“嘎嘎嘎嘎嘎嘎嘎”,“呀呀呀呀呀呀呀”,都是麻花韵的。几周以后又有了江阳韵,又有了言前韵。睡在摇窝中的婴儿齐齐,一定是在那舌头与口腔的配合运动中,在发出了那些有韵律有节奏的声音时,获得过许多的快乐。奶奶说,这伢爱说不爱哭。饿了也不哭,拉了尿了也不哭。你要在他说话说得兴致最高的时候扯下他的尿布,里面肯定是一泡尿或一滩屎,而且都已经冰凉了。你要是打断他,给他换尿布,他就会歇斯底里地嚎哭起来。
到了一岁,齐齐的话已多得有些讨人嫌了。他大多时间依然仰面躺在摇窝里,说着一串一串已经夹杂了一些单词但语焉不详的话。这些话他的家人已记不得了,因为不懂它的意思,很难记。只记得他可以悉悉索索说上一两个小时不停嘴。齐齐的爸爸妈妈都是老师,学校很远,回家很晚,吃完晚饭都要批改作业,常常要工作到夜深。有时便会不耐烦,说,齐齐不说话。齐齐嘎然停下,憋着气,连呼吸也没有了。终于憋不住,又悉悉索索说起来。当父母亲再次阻止他的时候,齐齐就哭了。父亲便会一边继续批改作业,一边摇头说,这家伙,我们齐家几代人的话也没有他多。如果奶奶干完活,便会过来抱他,说,这个伢,往后是吃嘴巴饭的,不受累。
到了三岁,连赞叹他将来吃嘴巴饭的奶奶也受不了他了。他可以一天问你一千个问题然后又给你讲一千条道理。奶奶的脚怎么这么小呢怎么比我的脚还小呢因为呀奶奶的鞋子太小了,奶奶你明天穿我的鞋吧?奶奶你尿尿蹲着我尿尿站着因为呀奶奶你年纪大了站不动了是不是?奶奶你生了爸爸你为什么不把我也生了呢那样我现在就和爸爸一样大了。奶奶别人都有爷爷我怎么就没有爷爷呢?奶奶说,你爷爷死了,你还不懂事的时候就死了。齐齐很认真地问,那我现在都懂事了你怎么还没有死呢?奶奶说,你奶奶还没有到时候。齐齐问,那是么时候呢?奶奶是一个快乐的粗人,被齐齐搅糊涂后,便笑骂一声:你这个小狗日的,操几多心,操心不长个子。更多的时候是奶奶不敢理他。他便在自觉无趣之后,去和那些画片、积木、洋娃娃、手枪、弹珠、玻璃瓶们开聊。他一个人就能代替它们所有的人说话,音调,语气,立场,观点各各不同,真正是一人一台戏。有时候,齐齐还会抓来一些小虫子,蚂蚁,蜘蛛,蜗牛,豌豆虫,多脚虫,甚至模样令人恶心的鼻涕虫,放在小瓶小罐小纸盒里,絮絮叨叨地和它们说话,晚上还像宝物一样收藏在自己枕头旁边。奶奶说,齐齐前身一定是一条虫,憋了一世没说过话。
齐齐没有哥哥姐姐,后来也没有弟弟妹妹,这在当时,是很稀罕的。父母本不多言,加之忙碌,和他说话的时间也不多。齐齐家独家小院,又在小巷深处,没什么人往来,好几年间,齐齐睁眼的时光,只能见到奶奶一个人。所以儿时的齐齐,有些女性化,善良,细腻,琐碎,耽于幻想。
齐齐的多言多语,帮他度过了寂寞的童年。
说实话,如果不求耳朵根子清净,养齐齐这样一个孩子真是很省心的。不生病,不乱跑,不偷嘴,不挑食,没有大的破坏性活动。便是奶奶搅他不过,到隔壁左右家坐上一两个钟头,也无须耽心家里会发生什么恶性事件。
真正给齐家带来麻烦,是在齐齐上学之后。开学第三天,齐齐便带着班主任老师一起回家了。班主任老师对齐齐的父母说,这孩子太不听话。父母忙问,这孩子怎么啦?老师说,上课讲话,一刻不停地讲话。父母又问,和谁讲话?班主任老师说,前后左右,个个都讲到。别人不跟他讲,他就自己跟自己讲,从第一堂课一直讲到第四堂课,批评了,哭了,眼泪还没干,又讲起来了。真拿他没办法。听说你们二位也是当老师的,你们应该知道,碰上这样一个学生怎么得了!齐齐父母赶紧道歉并当场严厉教育了齐齐。但三天之后,齐齐又带着班主任老师回家来了。也是,一个爱讲话又多年没人讲话的人,一下见到这么多人,怎么能不痛痛快快说一说话呢?
克服齐齐上课讲话的毛病花了好几个月的功夫,渐渐有点成效。老师说,讲话倒是讲得少了,但不讲话的时候,那嘴巴也在不停地动,像是在吃零食。见到他这个样子,老师的教学思维便会被打乱。这个问题齐齐的父母一听就知道――他依然在讲话,只是不发声而已。在家时,不让他讲话,他嘴巴就是这样动。齐齐的父亲说,小时候落下的毛病,我们带他去看看。
到了后来,齐齐不光是小声讲话了,也不光是像吃零食一样运动口舌,又开始插嘴。老师提问,凡是他知道的,或自认为知道的,连举手也来不及便要说出来。为此,又吃了不少苦头。罚站,留校,打扫卫生,写检讨书写保证书,直至被逐出课堂。但事到临头,又总是旧病复发。他努力学会举手,学会待老师点名后再站起来发言。他举手举得很迫切,小胳膊往上一蹿一蹿,小脸憋得通红,像一匹打开了栅栏但又被人扯住了缰绳的犟驴驹子。如果此时老师点了别人,他便脸也白了,眼也直了,背后中了一弹似的。如果被点起来的人不会答,或答错了,那他便会不顾一切地喊出他认为正确的答案来。他如此急不可耐,有时却错得很厉害。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便趁机将他狠狠糟蹋一顿,简直就是往死里揶揄。这时的齐齐的脸就会红一阵白一阵,张惶而不知所措。看他那种难受模样,总觉得他此生此世再也不会做这等丢人事了。可下一次,他又依然故我。有一次,齐齐的父亲特意到齐齐的学校去,躲在教室窗外偷窥,看了半堂课后,回去对齐齐妈说,这孩子怕不好改了,那是一种病症。咱们也别再为难他了。
到了小学后两年,齐齐这毛病已改了不少,起码那种在课堂上明显违规的多嘴收敛了许多,或许人渐长大,有了一点自尊心,毕竟插嘴答题冒的风险太大。但是在课余,和同学们东南西北胡扯八道的时候,仍是一把好手,你如果要他不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炫示出来,那苦痛比不让他吃饭更甚。这里之所以用吃饭作比方,是因为在那个年代,吃饭是一桩天大的事。有同学曾将刚用了两周的新课本换了一张三合粉软饼吃了。有时,一个很长的话题被上课铃打断,一到下课,齐齐会立即把刚才那几位听众拽住,将那余下的部分讲完,这才心满意足地轻松下来。许多年后,齐齐读到一位哲学家的话,说语言是人的另一种存在形式。他便理解了自己是为了存在而吃尽了苦头。
中学之后,齐齐的多言,逐渐从坏事变成了好事。一来毕竟大了,终于控制了课堂插嘴的恶习。二来中学生求知欲强,话题渐开,交往增多,“语言”真的成为了人的另一种存在形式。谁会说,谁说得好,谁就控制了群众。那时的中学生比较自在,学习压力小,家庭管教松,也没有什么重大社会治安问题。大家许多的闲暇时间,便在说话中消磨。本来,半大孩子,也要蹦蹦跳跳,但那时吃饱肚子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体力不够,学校已将所有的体育课,劳动课,课间操,课外活动甚至音乐课都取消了――总之,凡是消耗体力的事儿一概免除,像水尽粮绝的探险家一样。所以,课间课后说话,就成为大家最喜爱的活动。那时可说的话题又多又大,从苏联变修,古巴革命,越南战争,蒋介石匪帮反攻大陆,亚非拉美风起云涌,神怪故事,街巷轶事,一直到伊拉克蜜枣吃多了,脑袋一碰便会掉,某条街抓出个潜伏特务,在下水道里生活了十三年,胡子长到脚背上之类的恐怖传闻。再就是复述看过或听来的电影情节。那时,市民们最重要的文化生活当然是电影,一部新片子出来,全城皆知,一半人看过,一小半人要看两遍以上。不像现在,一半人从不看电影,一半人偶尔看看,其中一小半没看完就出来了。那时的初中学生看不起两遍(有些一遍也看不起),事后复述,等于又看了一遍,没看过的,也就像看过了一样。齐齐常常能将没看过的电影叙说得比人家看过的还周详。他还能把《地下尖兵》和《永不消逝的电波》杂糅在一起讲得几乎天衣无缝。这两部片子他一部也没看过,是乘凉时从街坊邻居那儿听来的。以至后来他不能确定哪些电影他究竟是看过还是没看过。当然,讲得多了,也会有说得牛头不对马嘴的时候。久而久之,被同学们起了一个外号叫“齐夸夸”。这“夸”字在本地方言中读二声,有滔滔不绝也有言而不实的意思,褒贬各半。时隔三十多年,当年旧友见了,还会记得这个亲切的称呼。
但不管怎么样,齐齐成为一个大家喜爱的人,受欢迎的人,甚至是不可缺少的人。齐齐成绩平平,除了语文偶尔冒点尖,其他各科都在刚刚及格程度。齐齐长相平平,脸色苍白且略带菜色,但那灵动热情的眼睛,那鲜活并永不知疲倦的两片薄薄的嘴唇,使他有了一种特殊的魅力。齐齐的身个属于那种豆芽菜类型,瘦长而单薄,在崇尚武力的初中男生中,这样的体形要取得大家的认可,实属不易。所以齐齐有满足感。每当放学后,总有三五个、七八个同学一路跟着他,勾肩搭背,以他齐齐为核心,海阔天空纵情放谈,连那最折磨人的饥饿都会抛到九霄云外。一些同学由于被他说话吸引,常在放学路上随齐齐多走一段弯路,甚至就跟他到家了。弄得齐齐父母迟迟不敢开饭。那年月,谁敢留人吃饭呢?
初三那年,齐齐的各科成绩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父母说是齐齐省事了。奶奶说齐家人天生就是读书胚子,他爷爷玩到三十岁,就突然考上大学了呢。邻里说,这伢从小机灵,那一张嘴巴几会说。只有齐齐自己明白,他能发奋,全因了同桌女生的一句话。
初三开学,放假前那些同窗们胖胖瘦瘦高高矮矮全发生了变化。于是老师重调座位。齐齐得到了一个新同座。不知怎么的,齐齐就像初次见到这么一个女生一般,又新鲜又迷人,两个多月,一下就如此婷婷袅袅了。连那眉眼也变得像一口潭水神秘又诱人。不过这都是齐齐自己的感觉,因为那眉眼从未正经看过齐齐一眼。那女孩特别骄矜特别孤傲。那也该她,拿出她任何一科成绩来,都在班上前五名之内。特别是数学和外语,永远稳占第一。而且该女生学得极轻松,连上课你都觉得她心不在焉似的。放学铃一响,抓起早已清理好的书包就走,以家住较远为由,从不上晚自习。齐齐自从和她同了座,便一直小心翼翼地设法讨好她。比如将墨水放在课桌中间,示意可以两人共用,比如迅速地帮她拾起掉在地上的书本,比如将老师在晚自习时布置的练习题抄好塞进她的抽屉……可她那一方从来没有友好回应,就像身边没这个人一样。甚至就在一大帮人围在齐齐课桌前听齐齐“夸夸”,她也无甚反应,有时就收起书本离去了。这让齐齐很痛苦也很难堪。一次,在教室外走廊上,几个女生正兴致勃勃复述齐齐讲的一段笑话,该女生听后说:“也就是一张嘴巴!”齐齐刚好路过,生生听见了这句让他五内俱焚的话。该女生也发现齐齐听见了,竟没事人一般,和她的女伴们说起别的事来。
女同座的这一句话,让齐齐有生以来第一次沉默了好几天,以至班上同学都猜测是不是齐齐家死了人。
奇怪的是,齐齐并不怨恨这个女同座,倒是怨恨起自己来。怨恨什么?当然是怨恨百无本事,也就一张嘴巴。
爱情总是极宽容的。爱情的力量也是强大的。自此,齐齐的各科成绩看着一天天好起来。那变化甚至引起了老师的怀疑,偷偷将那女同座叫去,问齐齐是否偷看过她的作业试卷之类。那女同座一口否认,说她从不让同位越过三八线。
齐齐并不知道那就是爱情。他只知道他自己整日整日地被这个冷酷无情的女生折磨着又吸引着。其实,齐齐一天也难得正眼看她一次,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但他知道,自己的浑身上下都看得见她,连后背后脑勺都能看见她,而且,一看见她,那一部分的皮肉肌肤就会紧张起来。他看得最多的,是她的脚。自习时,他装着累了,趴在课桌上,两只胳膊护着脑袋,这样,就可以痛痛快快肆无忌惮地看她的脚和小腿――准确地说,是看她的鞋和裤筒。那时候,女生都将自己包裹得很严实,一年到头,只有脸和手是露在外面的。许多女生连凉鞋都不穿,少数穿的,要同时穿上袜子。不像如今,肚脐、腋窝、半个臀部,整条整条的腿,洋洋洒洒地放在外面。不放的会被人猜疑是否有缺陷。所以,那时的女生有特别大的诱惑力,像一只紧紧闭锁的百宝箱,容易让好奇者产生幻想。一次,班上大扫除,几个精力过剩的男生将水一桶一桶往地面上泼,很快积起了厚厚一层。那天那位女生穿了一双暗花格的新布鞋,宽口,出边,中间系带的那种。(齐齐后来回想起那位初恋对象时,印象最清晰的就是她各种各样的鞋和后面要说到的那一双脚,那模样竟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那女生大概怜惜那新鞋,那天她刚好又是卫生值班员,不好躲到外面去,便脱了鞋袜,光脚工作起来。当齐齐猛然间看见那双脚时,不夸张地说,有如自燃一般,浑身热烘烘起来。那双脚白白净净,几根玲珑剔透的脚趾,顶着一排精巧光洁的小趾甲盖,在动作中显得欢快又娇嗔。还有那柔美的脚弓,那娇嫩的脚背,那粉红圆润的脚后跟……那个时代的习俗,让女孩的脚得到很好的保养,穿的是那种宽松的布鞋,没有高跟与尖头的曲扭与挤压,一年四季被小心翼翼地包裹着,没有阳光晒,灰沙磨,风雨侵蚀,没有剧烈运动,不像后来,鲜鲜嫩嫩一双脚,蹦起迪来,愣往死里跺。但它真正的魅力,在于平日不让你见到它。想起来,那个时代的审美情趣,倒有许多高雅之处,如同美食家,口味不在大鱼大肉,而是能在清淡菜肴之中,品出极细微的鲜美来。待到后来,很轻易就能一览无余时,便只剩下暴饮暴食后的胃口败坏。齐齐只看了一眼,便在一种强烈的罪恶感中移开了目光――这种罪恶感如同偷窥她沐浴一样让齐齐恐惧。齐齐后来想方设法挪到一个最合适的方位,从一个最合理的视角又细细看了几眼。齐齐希望,这大扫除要无休无止地做下去才好。
就是那一天夜里,齐齐有了第一次梦遗。齐齐长大了。
一年之后,齐齐和那个女生都考取了高中。那时,能上高中的不多,齐齐那个班,也就十来个。其余有上了技校的,上了中专的,或早早参加了工作。还有的当了新疆、云南的“支青”,或就近下放到郊县,成为比“老三届”还老的老知青。齐齐和那个女生不在一所学校,从此天各一方,音讯全无。直到翻过一个世纪之页,才偶然间撞上一面,那已是后话。
可以说,那个女生是齐齐开始踏上人生旅途的第一位导师,尽管她自己从头至尾也懵然不知。她教会了齐齐发奋,教会了齐齐爱,还教会了齐齐思想――哪怕是对一双脚的思想,也已经远远超然于复述一个电影故事之上了。
进入一个新环境,结交了一些新朋友,远离了那位让他神魂不安的女同座,青春期最抑郁最落寞的一个阶段也熬了过去。齐齐又恢复了“齐夸夸”的状态。
如果说,初中时代的“齐夸夸”是以述说为主,高中的“齐夸夸”渐以论说见长。高中是男生们的罗马广场时代。从一道几何题的解法,到原子大战的结局。从对分数的见解,(当时,一本中学生杂志上正登出一篇关于分数的文章,引发了中学生们长达数月的大辩论,一直延伸到文革开始。)到毛泽东思想能不能“一分为二”。(当时哲学界正在争议的一个重要命题。)从中学生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到“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的世界形势……每天每天,都有那么多激动人心引人入胜的话题成为齐夸夸们的辩题。在这样的情势下,一个不善辩说的人,就像一个瘸腿者生活在一群足球运动员之中。而那些个辩说高手,俨然是绿茵场上的前锋,春风得意,恣肆汪洋,状态美得不行。特别是有女生旁听或参与辩论,一个个宛如打了兴奋剂一般,口若悬河,神思泉涌,满脸焕发着青春的光彩。因为有了幼年的童子功,又有过初中鹤立鸡群的良好感觉,在这一类的群辩中,齐齐总是扮演主辩角色。他的最大优势,就是嘴巴比脑子快,一句话没想好,前半句就敢说出口,后半句又能把意思找回来,从不断线。这一点,让那些觉着听节奏比听意义更来劲的年轻听众感到特别刺激,就像许多年后快板书似的RAP一样。连贯。紧凑。连珠炮似的。节奏就是一切。
那时候的中学生,思想都进步,他们从小到大所有的教育,都是非常纯净,非常革命的,他们几乎没有受到过任何其他思想的污染。即便有些家长骨子里落后反动,在孩子们面前都是要说革命话的。所以,年轻人之间那些脸红脖子粗的争辩,最多只是一个方向上的激进与和缓之争。比如说,是我们先扔原子弹先下手为强,还是等美帝国主义扔了一个之后我们再扔。没有谁说不扔的。连女生都要扔。只有一次,让齐夸夸差一点身陷绝境。那一天课间操,天降大雨,将一群少男少女困在教室里。入梅以来,雨一直大大小小地下,下得人心里都快要长出蘑菇来了。不知是谁触景生情说起了三年自然灾害。当时那恐怖的三年刚刚过去不久,那一群正长身子饱受煎熬的中学生们还记忆犹新恍然如昨。于是说到饥饿,各种各样的刻骨铭心的饥饿。齐齐为了安慰大家,说,我们城里人还算幸运的,多少有一点计划粮吃。有的乡下,一家一家地饿死,死了人,连抬出去埋的力气都没有。这话其实是头几年,齐齐父亲老家的一个亲戚来说的。那亲戚说得有名有姓,说得声泪俱下,他家的谁谁谁,他们村子的谁谁谁,都饿死了。齐齐记得那天夜里,父亲也陪着掉了一阵子眼泪,还给了那亲戚十几斤全国粮票和小半袋红薯。那时候,城里也把红薯当主粮了,一斤粮票可以买五斤红薯,虽然那些红薯大多已发酵,有一股药味,但毕竟能多填一点肚子。谁知齐齐话一出口,立即就冷场了。齐齐最怕冷场,怕人家对自己的发言没有反应,又接着说,队长只好每家收一点可以吃的东西,树皮呀,麦麸呀,谁愿意抬,抬一个,给半斤吃的。齐齐说完,大家依然诡异地沉寂着。过了一会儿,一个女生轻轻说,我不相信。难道我们社会主义国家,还会饿死人?那不像万恶的旧社会了?在那时,这样的判断,具有无可辩驳又不容置疑的神圣力量,它是无须论据的。齐齐听了,一下就糊涂了,愣在那里。那个女生说,我怀疑,散布这种流言蜚语的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女生不知是指齐齐那个亲戚,还是指齐齐本人。齐齐那张生动的脸,一下僵硬了。齐齐真希望有谁来帮他打一下圆场,或转移一个话题。可大家全都幸灾乐祸地沉默着,幸灾乐祸地等待着,看这个平日里伶牙俐齿,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家伙,如何接这凌厉的一招。在这一瞬间便可以将人压成齑粉的沉寂中,齐齐突然嘿嘿一笑说,其实呀我也不信,你想想,出了这样的事,难道毛主席党中央会不管?别说饿死人,就像《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连贫下中农中了毒,都从上海派飞机送药去……那女生说,你明明不相信,就不该到处说。齐齐满脸求和地笑着说,我是想让你们大家来分析一下――说到这里,齐齐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林海雪原》中那个倒霉的小炉匠,一边狠狠扇着自己的耳光,一边双膝跪地,向那个明明是假扮成“胡彪”的共军讨饶。好在这时上课铃响了,救了齐齐一驾。这是齐齐在辩坛上第一次毫无招架之力地被踢了下来,而且是被一个嫩生生的丫头给莫名其妙地踢下来的。那一堂课,齐齐什么也没听进去,他脸上烧烧的,心里惶惶的,不停地蠕动嘴巴。他在骂自己,为什么会挑起这么一个话题。他也在苦苦思索,如果那个亲戚说的是真的,该如何回答那女生的诘难?他想方设法从各个角度来辩说,可是总觉得战胜不了那样一句简单而有力的责问。
那天夜里,齐齐在茫茫然中捱到很晚,待弓腰驼背的父亲终于从一堆作业本里抬起头来,点一支烟仰面遥望天花板的时候,齐齐装着若无其事地问,三年自然灾害饿死过人没有?神色一向木木然的父亲,眼里一下射出一股凶光来。父亲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反问,谁说死过人?齐齐说,那一年,幺爷来不是说过的吗?父亲的眼光已像刀锋一样锐利,很刻毒地一字一顿地说,幺爷什么时候来过?啊?哪有个什么幺爷?啊?齐齐是高中生了,他当然立时就明白了,这是一个不可说的凶险话题。他心中怦怦乱跳,不再作声。齐齐一不作声,父亲倒有些慌乱起来。木讷半天,说了一句齐齐至今都不忘的话:好好学习,本分为人,有些事,不想,不说,不要知道。
齐齐是一个靠说话长大的人,小时候吃过那么多苦头,也没见改。初中时挨过那位女同座的闷棍,眼下又被一个小女生给弄跪下了。但真要他不说话,几乎就是不让他活。不过他开始知道,有一些“话”,不能乱说。究竟哪一些,需要琢磨。第二天,齐齐上学,依然滔滔不绝,其中已有些虚饰成份――他耽心自己要是突然不说话了,反而会让别人记起他昨天的事。他得若无其事,他得用新的话淹没昨天的话。所以,在此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齐齐显得过度亢奋。那一段日子,齐齐特别累。
说着说着,就说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简直就是一个说话的大革命。从一开始批判《海瑞罢官》说起,一直到揭批四人帮,整整说了十多年――批“三家村”,批“黑帮”,批“黑线”,批“资反路线”,批《清宫秘史》,批“卖国主义”,批“二月逆流”,批“军内一小撮”,批“反军乱军”,批“516”,批“回潮”,批“黑画”, 批《水浒》,批“无标题音乐”,批晋剧《三上桃峰》,批那个洋人拍的纪录片《中国》,批俄罗斯的三个“斯基”,批林批孔,批“还在走的走资派”……如果要罗列得细一点,能写几十张纸。大批判要说,大辩论要说,认罪要说,控诉要说,学社论谈心得要说,读毛著狠斗私字一闪念要说,分析形势要说,总结教训要说,策划于密室要说,点火于基层要说,到北京告状要说,去外省串连要说,连在火车轮船公共汽车上见了不认识的人,也要说。
文革开始的一段时间,齐齐简直过足了瘾,如鱼得水。天天如同过年。你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见到齐齐在用不同的声调(高亢的,儒雅的,激愤的,轻言细语的),用不同的语言(方言的,普通话的,粗俗的,文质彬彬的)在说话。由于有了言说的优势,齐齐极少用笔,写大字报写批判稿太费时费事,笔下写的赶不及嘴上说的,常常写着写着便乱了。在学校里,齐齐通常是往人家写好的大字报前一站,现场用嘴巴评点起来。如果有人接茬,那便更是热闹,一场舌战开锣,海阔天空,刀光剑影,竟将人家辛辛苦苦写了大半宿的十几张纸冷落在一旁。不论在哪儿,齐齐只要见到有三两个人扎堆说话,他就会兴致勃勃地凑拢去,一眨眼功夫,他便成为主讲。你要转个圈回来,那儿已是密密麻麻一片了。
如果说,在从前,“齐夸夸”只在班上响亮,那么,文革开始不到一个月,齐夸夸已是全校闻名。
那段时间,父亲严厉的告诫已苍白无力。父亲一生最最敬畏的毛泽东主席说了,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父亲还敢不让齐齐说话么?每当深夜,齐齐意气风发地回来(也常常意气风发地不回来),或清晨斗志昂扬地出去,父亲都会用深深忧郁的目光,闪烁不定地偷偷打量他。然后会恍惚地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比如说,你……你怎么穿了一件长袖衫?似乎那句话是临时改变主意后随口乱说的。齐齐正在节日般的兴奋之中,全然没有注意父亲那些语焉不详的搭讪,直到许多年后,他才渐渐品出了父亲当时焦虑惶恐的心境。母亲也自言自语说过一句话,这个孩子,以后要吃嘴巴亏的。
严格的说,那段时间齐齐所有的话,其实都还是些大路货,全是当时主流媒体上的东西。但是他说得好听,说得灵动,犹如评书《三国演义》之于古典名著《三国演义》。比如批判《燕山夜话》,他能将里面的一篇篇短文先如同一个个段子般叙说一遍,像一个鸡蛋的家当的故事,健忘症的故事,说大话的故事,不怕天的故事……齐齐能先复述得引人入胜,然后用通俗易懂生动活泼的话,将报纸上的批判用语搬将过来。当时的工作组还安排他到其他几个班作巡回大批判,很像后来的巡回报告团。所以,当后来学校分成好几派组织,各自安营扎寨兵戎相见时,各派都暗暗希望齐齐能到自己这一边来,有了他齐夸夸出马,便如同有了长山赵子龙,一夫独挡千军。
那邓拓吴晗廖沫沙远在京城,前世非亲,今世非故,说起人家来,也没有什么顾忌。到后来弄到学校老师头上,齐齐便有些为难了。齐齐本质上还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人。那些触及人家皮肉的事,他都躲开。再说,他自己的父母,也渐渐陷于学生的炮轰油炸火烧水煮之中。
齐齐的父母在一所近郊中学。离家有十几里路。那年月公交车很少,得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车站。乘完车,还得再走一段路。父母长年早出晚归。齐齐甚至从未见过父母如何出门。记忆中,偶尔在清晨,迷迷糊糊听见那扇老木门吱呀一响,然后又“哐”地合上。齐齐也从未去过父母的学校。他对父母的工作毫无了解,甚至可以说对父母本身也毫无了解。只隐约听奶奶说过,父母是姑舅老表,远房的,所以都姓齐,齐齐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父母的婚姻据说是一个上辈人作的主。姑舅老表嫡嫡亲,奶奶说。可齐齐从未见他们如何亲过,连相互间称呼都是老齐小齐的,像在单位里。许多年来,齐齐连认真端详父母的模样似乎也不曾有过,直到有一天,突然看见父母老了,心里涌出许多感受。那时候的孩子,大都是如此――父母真正是衣食父母,除了管吃管穿,其余就没多少相关。父母和谁共事,孩子与谁往来,有何喜,有何忧,有何苦,有何乐,互相间都不太清楚。便是在家中,也是父母改父母的作业,齐齐说齐齐的闲话。晚了,母亲给奶奶留下明日的菜钱,父亲扔下红钢笔,点支烟,仰面望天。奶奶收好钱说,齐齐睡了!齐齐说话也说累了,便洗洗,睡了。天天如此。那次关于幺爷的对话,是齐齐父子间最生动最活泼的一次。
那一天,北京有学生到学校来串连,那还是文革初期,很规矩的由学校组织的串连,(不是后来那种煽风点火,声援声讨。没有火药味,也没有派别色彩。)类似于校际之间的联谊活动。大家在一起交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心得体会,互相传经送宝,互相学习互相致敬。
齐齐能说,还能说普通话,被指定为主要发言人之一。说话说到外事活动的份上,齐齐兴奋不已,简直是超水平发挥,给学校争了很大的面子,也给本地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作了很大贡献。特别是当坐在他身边的一位北京女生问他,你是北方人吗?齐齐差一点就说是了,话一出口,还是说了不是。那北京女生说,你的普通话说得很好。齐齐说,向你们学习。那女生送齐齐一张印有毛主席语录的纸片,纸片背后写着“革命天涯心连心。首都一战友。”齐齐没有准备礼物,情急之下,拿出自己一只小笔记本,偷偷撕下前面有字的几页,写上“长江滚滚向东流,革命友谊才开头。武汉一战友。”送给了她。两个战友直到分手,也不知道谁是谁。从此音讯全无。
这事让齐齐兴奋了很长时间。那张纸片的正面写的什么,齐齐早忘了,背后那一行字,在齐齐心中保存了很久。
齐齐的父母是老实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出头,不露面,不吭声,像两条草鱼一样。他们历史清白,作了一生一世的教书匠。祖父虽出身商人家庭,但他自己并无污迹,即无剥削,也无欺压,三十岁上读了大学,学桥梁,解放不久,在很远的一个工地上病死了。当时政府还作为因公病逝给予了表扬和抚恤。但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许多事也是史无前例的,落到谁头上,也不要大惊小怪。那天齐齐带着北京的满面春风回家,见自家小院墙外贴了一张大字报,那大字报虽然语词严厉,但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主要是说父亲在上数学课时,没有宣传毛泽东思想,举例从来不举工农业建设三大革命的例子。对贫下中农子弟没有对城里学生亲近,蓄意扩大城乡差别。再一个就是伪装老实,从来没听见他说过落后的话――“难道说,像你们这样住在城里,到郊区来教书的人,心里就真的没有一点不满吗?有了不满,不向广大革命群众交心,目的何在?用心何在?”大字报上这样质问。这类火烧老师的大字报,齐齐学校也已有了,而且都比这厉害百倍,谁是蓝衣社啦,谁是三青团啦,谁帮家里收租逼死过一个人是一个暗藏的黄世仁啦……字字见血。所以,相比之下,这张大字报差不多是表扬稿了。但不管怎么样,有这样一张纸贴在墙上,就是一个压在心头的魔魇。这张纸本身比上面的内容更可怕。好在齐齐家小巷深深,往来人员很少,估计它贴上去的时候,天也擦黑,不会有多少人看见。回去一问,果然,是放学之后,由父亲带了几个学生来贴的,要那些乡下孩子自己找来,怕是找到明天也找不着。当初齐齐带老师来家,也是这个道理。父亲依然还是不说话。他平日不说话,你会觉得那眼里是空空荡荡的,根本无话可说。但这时不说话,你可以感知到他浑身的话想往外冒,他却死死关住它们一个字也不让放出来。齐齐知道,父亲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平日邻里间,不做一点有损道德形象的事,更不消说思想政治上有什么把柄给人抓住。这一张胡涂乱画的纸头,可以要父亲小半条命。所以,齐齐一进门,便比平日更亲近叫了一声爸――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道,门口那是谁贴的?父亲说了。齐齐又若无其事地说起学校老师那些厉害得多的大字报,那意思当然是说你这样一张简直不足为道。又说起北京来了革命串连的,自己作为学生代表接待了他们,活动搞得如何如何。这是齐齐长大以后,第一次对父亲滔滔不绝。说着说着,见父亲眉眼稍稍展开一些,脸上也有了一点神色。父亲似乎想和齐齐说点什么,但嗫嚅数次,终未说出什么。齐齐知道,父亲还是记挂着门口那张纸,明早天总要亮的,太阳照样升起。那天母亲回家很晚,回来也无言语,趴在桌上写了一阵子什么,收好早早睡了。齐齐睡不着,想来想去,翻身爬起,找来几张旧报纸,寻出初中写大字的毛笔,蘸着父亲批改作业的红墨水,正正经经在上面写了一条毛主席语录:最高指示――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写好,晾干,舀了一勺面粉,熬了半碗浆糊,夜深人静时摸到门外,将几张报纸工工整整贴在原来那张大字报上,盖它个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痕迹。(齐齐本原想撕它下来,但文革中,撕大字报是一种犯罪行为。)这是文革开始以来,齐齐第一次正经用纸笔而不是用嘴巴解决问题。
第二天早上,父母依然早早出门。齐齐醒来时,只见桌上放了四个面窝两碗水饺。奶奶说,是你爸买的,给我们两个吃的。
这也是破天荒的。奶奶后来又嘀咕一句,走都走了的人,怎么想起来买点吃的回来。
父母学校远,终也有了好处,学生们来一次不容易。大字报被覆盖,也无法及时发现,此事便渐渐淡忘。为此,父亲感激了齐齐一辈子。一直到了九十年代,临终前几个月,还谈起这件往事。那时节,父亲的话特别多,而齐齐却寡言少语了。
齐齐后来的日子,依然过得活跃又充实。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齐齐也出去串连了。在塞得满满当当的火车上,在每一条走廊都躺满了人的轮船上,在混杂着各种气体蹦达着各种小动物的革命串连接待站里,齐齐的嘴巴是一刻也不曾停过。他的革命串连日记空空如也,却记满了各地战友的通讯地址,他被人家记去的就更多。他收到的礼物,早已不是一张印着毛主席语录的纸头,而是精美的有塑料压膜的语录卡片,是各地制造的领袖像章,大大小小的语录本,还有各种名号各种质地的红袖章。
齐齐带着周游天下的余兴和一次次离别的怅惘回到学校时,学校早已是山头林立,派别纷呈。齐齐本原没有什么固定的观点,也没有什么强烈的政治倾向,他像春秋战国时期那些纵横家一样,将言说将辩论当作一种技艺,辩赢了就行,就过了瘾。当初炮轰省委,他当了学生代表上去与省委书记对话。后来南下的学生也炮轰省委,其中一个过于飞扬跋扈,口齿也非常了得,齐齐按耐不住,当阵与那人叫起板来,屁股又坐到了旧省委一边。待旧省委抓了一些学生,齐齐气愤不过,又成为被迫害学生的辩护人。到得后来,那些被迫害学生平了反,成了响当当硬梆梆的革命派,也飞扬跋扈起来的时候,齐齐枪口一转,又和他们论战。见齐齐如此东倒西歪没有立场,一些人也烦他,用一句刚从工厂学来的粗话批评他“狗麻皮,无反正”。文雅一点的则说,齐齐也,成也一张嘴,败也一张嘴。但如前面说的,不论哪一派,都还是希望得到齐齐,就像一个足球俱乐部希望得到一个好前锋,尽管那前锋有许多丑脾气坏毛病,但他能帮你赢球。见齐齐扬里扬气没心没肺地回到学校,而且胳膊上还是空的,没挂袖章,许多人都热情欢迎他,请他到自己司令部坐,介绍自己的实力,自己的观点,自己的战绩,邀请齐齐共同战斗,成为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并愿意委以重任,驻京联络员,宣传部长,战报主编,广播台长,最高官衔是二号勤务员――也就是副司令。齐齐十分怀念在北京的日子。他还到那个女生的学校去过,但没找着。于是,齐齐参加了那个让他担任驻京联络员的组织,戴上一只袖章,领了一笔经费,又匆匆赴京了。于是,学校的大字报栏里,街头的墙面上,便常常有了署名“齐声唤”的“首都急电”,“北大动态”,“中央文革最新指示”之类的文字,短小精悍,生动活泼,很好读。后来武斗了,齐齐的组织被打散。齐齐成了亡国之使臣,干脆流落在外,浪迹江湖,凭了大串连时的那份联络图,凭了那一张人听人爱的嘴,身无分文,走遍天下,过了一段极其浪漫极其浓烈令他终身难忘的漫游生活。齐齐说,从大串连开始,他就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伙食费。待他再一次返校,已能用十几种方言讲各地轶闻奇事了。那时的小将们枪林弹雨,刀光剑影,历尽沉浮,身心都已伤痕累累,渐渐已失却了初期的单纯与热烈,突然来了这么一个游侠似的另类齐齐,带回一串串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另类故事,宛如阴暗潮湿的战壕中,来了一位女歌星。齐齐再一次成为最受欢迎的人。齐齐从能望见香港灯火的南方海滩,讲到尿着尿着便冻成一根棍子的东北林区,从重庆的大炮军舰之战,讲到湘西互吃战俘的心肝,从上海那些电影演员的大型集体游街,讲到首都十万人批斗国家主席刘少奇现场目击……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血火教育,不论齐齐再讲什么险恶故事,也没有人质询他的目的动机了。便是从前让他当了一回“小炉匠”的那个女生,也蹭到男生宿舍来白听过几次。男生们是要请齐齐喝啤酒的。喝啤酒是文革发展到一定阶段,男生们人生变化的一个标志。有的女生也喝一点。学会抽烟则是上山下乡的一个标志性的行为,那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中学生的文革在武斗之后日渐萧条,似乎经历了血雨腥风的高峰体验之后,经历了上面翻云覆雨的玩弄之后,已很有一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玩世不恭。激昂谨严的政治生活渐渐演化为无所事事吊儿浪当的世俗生活,东家串串,西家走走,学会了喝啤酒,让这无聊的日子多出一点情味。相互间传看一些混乱中抢得的封资修书刊,听一些不知哪儿弄来的旧唱片。也有人开始恋爱――当时不叫恋爱,用的是一种黑社会似的说法,叫“锔枪”,“枪”指年轻女性,“锔”是动词,含义很暧昧。那时候,许多江湖码头黑话与最高指示并行,文野粗细红黑高下,相得益彰。所有文革前禁止的,文革中批判的,现在似乎都可以无所顾忌了。更洒脱的,拿了尚未交出的手枪小口径步枪到郊外去打靶,有时也打人家的狗。拿了手榴弹到郊区鱼塘去炸鱼。一个同学没扔远,把自己的眼睛炸瞎一只。想想那些在武斗中牺牲的战友,想想那些被捅了几十矛子永远少了半块肺的哥儿们,大家也没太把一只眼睛当回事。那时的中学生,已经变得谁都不吝,浑身匪气痞气江湖气。难怪不久后,当局非得要把他们发配得远远的不可。
这样的情态下,齐齐的家,那个幽深的,神秘的,古老的小巷深院,成了许多同学,战友,江湖知己的聚会处。齐齐家,是那种微型小院,一楼一底,一丈开外有一堵院墙。楼上一间房,是卧室,楼下一间堂屋,另有一间小小的后厢房,奶奶住。茅房和厨房在小院中,左右各切去一块,于是小院只剩下一条走道。但对齐齐来说,最具魅力的是房顶下的那个小阁楼,中间部分可以直立一个人,到得两边,只剩两尺多高的墙面了,依墙坐一个人,头便顶着檩条。阴暗,潮湿,充满神秘气氛。很像地下工作的秘密接头点。那儿是让齐齐们最陶醉的地方。许多胡扯八道的话,都是在那儿说出来的。
一两年来,齐齐在家的地位大变,几乎与父母调了个个,一方是革命动力年轻小将,一方是旧时老朽运动对象――最多是个被革命队伍拽着走的同路人。加之齐齐闯荡天下,俨然证明了他已经成长为了一个有力量的人,一个能负责任的人,甚至是一个优秀的人。齐齐的父母都觉得,家中有了这么一个儿子,心里多少踏实一些,就像当年那些地主富商,有个把子女在革命队伍上,八路军来了,也能套一些近乎。看见家里有这么多人来来往往,齐齐的父母有一种安全感,就是打架,也能多出几副拳脚。所以,他们一反常态,对齐齐的客人都很亲近了,话也比往年多起来。碰见吃饭,便留人吃饭,碰见吃瓜,便让人吃瓜。有时晚了,还留人睡觉。那是齐齐家很有气氛的一段日子。有时遇上搬煤买米接个保险丝什么的,齐齐不在,或嘴上正忙,马上有人自告奋勇地去做了。一次,奶奶深夜患病,硬是齐齐几个朋友给背到医院去的。齐齐的父母多年与世隔绝,除了教书,与天下人老死不相往来,寂寞得像一对孤儿,此时觉出了一种难得的人间温情。当然,有时也会心里发怵,听这些半糙子黄口小儿说话那口气,常常像那些会党首领,或革命先贤。说说笑笑间,除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中国所有的人物都在他们的调侃臧否之中。要知道,就在数年之前,便是学校的校长书记教导主任,也是不可以随便说的。一九五七年的那一场急风暴雨,以及那前前后后的各种折腾,在他们心中抹下了永远的阴影。为此,凭他们的本能,骨子深处总有一种隐忧在作痛。
如果在此之前,齐齐的言说经历过叙述和论说两个阶段,那么到现在,齐齐已经开始有一点思辩的色彩。
文化大革命将一切隐秘的东西翻箱倒柜挖地拆墙地抖落出来,而这些东西,与小将们从前被告知的一切都是如此风马牛不相及,比如一大批权倾一时高风亮节的人,被查出向国民党反动派写过悔过书,还有当时报纸的影印件为证。比如一个美丽纯洁如天使的文艺界女标兵,坦白了和某某首长睡觉的丑事。比如一个征战南北所向披靡的军事家,说他原来是一个土匪,而且那许多赫赫战功是编出来的。比如一个毛泽东思想红旗举得很高的人,却长期隐瞒了他当CC特务的罪恶历史……面对这一切,再愚钝的人,也会让思想的机器转动一下,何况像齐齐这样见多识广信息来源丰富的人。于是,一群热情单纯的少年,很快变成激进的“愤青”。况且他们自己已经有了革命的资历革命的本钱。有了资历,有了本钱,说话的口气就是不一样。
好在这种无政府主义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他们的红司令在警告了“到了该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之后,他们依然浑不吝。干脆,将他们一起赶出城市这个是非之地,让这一群自以为成了革命功臣的刺儿头们到地老天荒的乡下去,在那儿,你赤脚走上半天,也见不到一个同党。你连自己的肚子都不能混饱,你还能施展啥宏图大略!
齐齐作为独子,本可以不下乡。第一批他也确实没走。可当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难兄难弟们一个一个离他而去后,他寂寞得要疯了。他觉得,不说话,毋宁死。于是第二批时义无反顾地走了,去追寻他那一帮最谈得来的说话者。
齐齐的父母没有特别的难以割舍,觉得这样反而安全些。跟着绝大多数走,这是他们总结的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乡下确实安全,安全到对外面的危险浑然不知的地步。当然这是他后来才体会到的。难怪大革命失败了往乡下跑,日本人来了也往乡下跑,齐齐不无后怕地想。
一年后齐齐回城,发现已是肃杀一片。那十月革命攻打冬宫的热闹过去了,代之而来的是“契卡的肃反运动”,跟着朱皇帝造反打天下的辉煌过去了,接下来是“火烧功臣楼”。许多人又被关押,一些人已被正法,还有些人自寻了短见。那一天,齐齐去看一个公判大会,发现念的那些罪状,自己全有,那些没念的,自己也有。当听到最后一声吼――绑赴刑场,执行枪决!齐齐差一点不能自持。
这一切,都是在他们前脚走,后脚就来了的。“清查5·16”、“一打三反”、“清理阶级队伍”,几乎是没歇气地一个接一个铺天盖地而来。父母又回到噤若寒蝉的状态。见了齐齐,畏畏缩缩地说,有新形势了,千万千万注意。大约齐齐那些朋友们也都受到了类似告诫,相互间的往来少了许多。偶尔聚头,也偷偷摸摸,行色鬼祟,地下工作一般,说些王顾左右而言他的话,气氛非常压抑。假期未满,便三三两两溜了回去。齐齐的父母也不留他,只说,好好劳动,听贫下中农的话。然后给了齐齐三十块钱,五十斤粮票。齐齐去的那个地方很穷,劳动一年,扣除粮食油料柴草和春节带回家的五斤猪肉钱,还倒欠队里十多块钱。粮票是给齐齐买一点主粮。齐齐已有些胃病了。齐齐的父母还到旧货市场将那厚厚的帆布工作服给齐齐买了两套,乡下费衣服,齐齐上面没有兄长,所以没有旧衣服接续。齐齐近几年个子蹿的很快,高出他父亲半个头。前两年的裤子,如今已吊在膝盖上了。只是依然瘦而弯曲,依然豆芽菜一般。
人总是记吃不记打。回到乡下,小桥流水,老树昏鸦,鸡鸣蛙鼓,明月清风,浑然是一派世外桃源景象。天地一静,人便想说话,说着说着,便又没个遮拦了。想一想,下乡前,那么多话题塞在肚子里,不说出来,如何消化得了?先是说一些吃的,各种各样城里吃过的零食菜肴瓜果糖点。再就是从小到大看过的各种中外影片,让它们在脑子的银幕上“重放”一遍,像焦裕禄书记说的“过电影”。然后是近两年读过的听过的各类禁书。说着说着又说到革命前途国家命运世界形势,说到一个切近的重大话题――类似于今日的“三农”问题――重要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不懂中国农村,便不懂中国革命。中国革命究竟是无产阶级革命还是农民革命……穷山恶水,衣食无着,却兴致勃勃地说着这一类天大的话题,虽然常常吵得脸红脖子粗,倒也伴随齐齐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疲惫饥饿的夜晚。熄灯以后,看不见各自表情了,就躺在苞谷秸铺就的床上,谈爱情,兼谈一些似是而非的半懂不懂的有关性的问题。五个男生,五个社会主义新农民,由此又变得亲切起来,有一种手足同胞的感觉。
下乡后不久,一个同学的母亲生病,回去照顾了一段时间,回队时,带来一架半导体收音机。那收音机本没有短波――那个时候,似乎所有的收音机都没有短波,原来有的,也要拆掉――不知怎么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竟收到了敌台,而且还特别清楚。第一次听到那温柔又有些妖冶的声音,听到里面把中国叫“大陆”,把共产党叫“共匪”,把蒋介石匪帮叫“中华民国”,把美帝国主义叫“美利坚合众国”……大家瞬间都停止了呼吸,几十秒钟后,黑暗中听得“哒”的一声,收音机关掉了。大家依然不说话,好久,有人出了一口粗气说,狗日的,这是哪个台?没人搭腔,但也无人入睡。过了很久,黑暗中有人问,你是不是在被窝里边听?又有人说,干脆开大一点。声音便大了一点。大家屏息静气,心脏怦怦乱跳。收音机的主人说,我可是无意间碰到的啊。大家说,我们也是无意间听到的。收音机主人说,我可不知道是什么台啊。大家说,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台。
第二天,大家的精神都有些萎靡。干活时,话少了许多。到了夜里,关门,上床,熄灯,气氛格外诡秘,弄得大家都很难受。只听得有人翻身,咳嗽,拽被子。熬了好长时间,终于有人说,哎,打开听一下吧?开了,吱吱呀呀一阵之后,出来一个中国话说得怪腔怪调四声不分的男声,但意思能听清楚,竟是说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说得极其反动,说中国的青年学生被利用之后,又被流放到偏僻农村,生活艰难,前途无望,哪里哪里,有人在暴风雪中冻死,哪里哪里,有女学生被地方干部强奸……说完之后,是那首熟悉的歌曲“我们的祖国多么辽阔广大,到处都有原野和森林,从来没有见过别的国家,能像这样自由地呼吸……”大家依然是沉寂,但这次的沉寂,不仅仅是紧张,还有戳到痛处的尴尬。说实话,齐齐宁愿相信里面说的事情,甚至也认可里面说的某些道理,但是,他不愿意由别人来说,就好像不愿邻家人来说自家的是非。这本该是由自己人来说的。倒是那一段久违了的音乐,让齐齐怅惘起来,像是遇见一个翻脸多年的恋人,勾起当初青梅竹马的回忆。苏联,老大哥,他们的电影,画报,歌曲,小说,服饰,还有儿时积攒的他们的糖纸,甚至那些阿廖沙呀娜塔莎呀一类的名字,曾是齐齐那一代人多么美丽的梦,至今也挥之不去。同仇敌忾批了这么些年的修正主义社会帝国主义,那心底的丝丝柔情竟还潜藏着。第二天薅苞谷,坡地上,齐齐听见有人在哼哼“假如在节日里,有几位好朋友,让我们欢聚在一起……”唱得不怎么的――这一帮雄辩家们,都是说的比唱的好听――有一句,没一句,害得齐齐不得不在心里把它们唱完整:“……为苏维埃祖国,为哒哒哒哒――哒,干一杯再干一杯!”
那架半导体收音机像一包永远也用不完的海洛因,让人恐惧,又让人上瘾。每个夜里,大家都无言地等待那几个敌台开播的时间。一天,时间到了,没听见广播响,有人在床上问,你一个人听?答曰,没有电池了。问者赶忙翻身下床,从自己的手电筒中取出电池摸黑递过去,说,以后的电池,你就不用买了。你出收音机就行了。
开始一段时间,大伙儿只听,不说,就像偷吃别人的东西,只是吞咽,不加评议,闷着头。后来,以大批判开路,小心地谨慎议论了起来。
暗夜里,有人说,哎,这苏修够反动的啊,它从哪儿知道的?
苏修特务呗。前些年抓了那么多,也没抓完。
台湾也说我们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了人。说“也说”,显然是指齐齐曾经说过。
有人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齐齐问,你是说饿死了人,我们也要拥护?
不是,我是指这种说法。
如果真的饿死过人呢?
要是敌人用这种事来攻击我们,有我们也不能承认。
为了革命,可以撒谎?
不是撒谎,是战术。那一次攻打五中,我们不是说对方先打死我们三个人?
兵不厌诈。
也是,那些在国民党牢里写了自首书的,出来以后还不是当共产党?
那今天怎么又把他们揪出来了?
人家真要叛变,当时就可以叛变,去当国民党的官。
小时候,我们班分两派,那一派的人总有吃的,我去要,那一派人说,你跟哪边玩?我说,跟你们这边。吃完了,又不跟他们玩。
投机分子嘛!
后来他们不给了。
你当别人是傻瓜?
……
一个又一个夜晚,一群教育畸形思想活跃所知有限的小青年,这样漫无边际地 说着话。让望不到头的农耕生活,多了一些活气。
后来,一些相识不相识的知青们开始互相串门,传播着各种见闻各种消息各种农村的黄色笑话,也传播着各种各样的违禁书刊。在这地老天荒的乡下,获取了比城里更多的资讯。这是齐齐未曾想到的。
许多人来到齐齐这里,是想听齐夸夸吹牛,或者与齐夸夸聊天。齐齐呢,有时像一个民间鼓书艺人,将《基督山恩仇记》,将《马背上的水手》,将《说唐》或《说岳》讲得丝丝入扣,令人难舍难分。有时候像一个史学家,将共和国的两条路线斗争史内幕讲得惊心动魄,令人扼腕太息。有时候又像一个新闻时评家,对眼下过去的国内外政事分析得头头是道,鞭辟入里。偶尔也将收音机里的消息含含糊糊地透露一点,直到后来知道了利害关系,才管住了嘴。
不管怎么说,齐齐在来到广阔天地之后,又一次成为大家欢迎的人,成为大家心向往之的人。这一点,齐齐是很满足的。
那一架收音机后来传出的消息中,有两次,对他们的震动最大,直到今天还能记起当初那种被魔法定住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感觉。一次是听见美国阿波罗宇宙飞船登上月球,一次是林副统帅叛逃苏修在蒙古温都尔汗摔死。第一次,动摇了他们对帝国主义一天天烂下去的信念。第二次,动摇了他们对我们的党坚强如盘石团结如钢铁的信念。刚刚听到美国人登月的新闻,齐齐第一个反应就是,狗日的真敢吹牛,还跑到月亮上去,当你是个嫦娥吧?过了几天,台湾,苏修也都播了,还播了宇航员的姓名和对他们家人的采访。大家反反复复考证这条消息,最后以三比二认同,并以五瓶啤酒打了赌。有人说,这比原子弹还狠,你看那月亮有几远!神话中的事,他们都做出来了。有人说,我们队的牛车,还是秦始皇车同轮时候的车子呢!不久后,我们自己的一份参考报纸证实了这个消息。那两个不信的同学跑了十几里山路买回五瓶啤酒,一人一瓶,谈了大半夜这件事。第二次呢,当听见那个不动声色的美国播音员说,据传,中国第二号人物林彪已经死了。有消息说,林彪乘坐一架三叉戟飞机逃往苏俄途中,在蒙古境内坠机身亡,相信飞机上无人生还。北京当局已经取消了原定的国庆活动,而且,近一段时间,也没有发现林彪露面……可以说,即便是在场五个人的父母一起长出犄角,也没有听到这个消息让他们目瞪口呆。他们就这样怔住,直到半个小时以后,将这条消息重又听了一遍。收听敌台的一段时间以来,特别是收听美国之音以来,他们宁愿相信里边的大部分说法。有人不无忧虑地说,这事不能说,要杀头的。(果然,不久之后,另一个公社有知青为此被抓。)有人紧接着说,万万不能说,说了我们五个一个也活不成。五个人从此不再提林彪林副统帅一个字,每天夜里胆颤心惊听广播,听完依然什么话也不说。那一段时间,每个人都像挨了打的。有村民猜测他们是不是在策划着干什么坏事,或者已经干下了什么坏事。直到数月后,上面来了文件,他们才松了一口气,但依然不敢说出他们已经事先知道。那个被抓的知青也依然被判了刑。
文件传达之后,齐齐他们开始整夜整夜地讨论这件事。数月间,人都见老了。眼神中,那种年轻明澈的目光不复再见。
那架收音机后来不小心摔了一下,没声音了。没人提出来去修,也没有合适的地方修。从此,夜里便消停下来。大家难受了几天,竟感到某种轻松,像戒除了毒瘾。
到乡下后,经常刺激着齐齐和他的伙伴们的,还有农村的苦难和愚昧。原来在新闻片故事片中看到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在这儿是一点影子都没有的,像《青松岭》、《李双双》、《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中那样朝气蓬勃的社会主义新农民,一个也没见着。甚至连电影中那样的地主富农落后分子,这儿都没有。村子里两户地主一户富农,连人带房都叫化子一般,猥琐,破败。没有瓜皮帽,没有长袍马褂,也没有一根手杖杵着,两个狗腿子跟着。那房屋跟贫下中农的也差不多,山石垒的墙,茅草铺的顶,又暗又脏,要不是队里介绍,完全可以当作电影中苦难人家的场景。齐齐先以为是解放后被专政了,才赶到这样的房里来,人也变得鼠头獐目的。一问,房也是原来的房,人也是原来的人,只是房旧了一点,人老了一点。队里说,攒了几个钱,多买了几亩地,超过政策了。齐齐问,剥削过人没有?队里说,当然,农忙时,要请短工,当然是剥削了。后来,和地主富农们混熟了,私下也问,那时候,天天鸡鸭鱼肉吧?地主富农说,哪敢?鸡蛋都舍不得吃呢,有几个钱,就想买地。就是想吃,这个地方,吃的水都没有,哪来的鱼?哪来的鸭?鸡要生蛋呢,猪要过年杀……这儿的贫下中农和地主富农大多是亲戚,除了开批斗会,其余时候,该喊叔喊叔,该喊爷喊爷。碰到农活上的难题,还向他们请教。这些家伙们都是庄稼好手,又能吃苦,又会省钱。所以,许多年后,齐齐和他的插友们重返山村的时候,原来的那几户老地主老富农家,都先富了起来。贫下中农都说,要说搞钱,还是他们狠。
再往后的几年中,知青小组开始发生变化。先是那个有收音机的同学,他妈妈去世后,他回去顶了职。后来有两个招去修三线铁路。不久又有一个转到他家的原籍,那儿的工分值高一些。齐齐的父母全然无力为齐齐做一点什么,只能一封一封地给齐齐写信,要他安心农业生产,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争取组织安排。于是一个热热闹闹的知青点,只剩下齐齐一人。那种凄凉,那种孤独,差一点要了齐齐的命。每每回到那冷灶冷锅空空荡荡的屋里,他都想哭出声来。头一个星期,齐齐双目无光,动作失调,脸上一副怪异的笑。薅草硬就是一锄薅去一株苞谷苗。担水呢,一担空桶挑去,一担空桶挑回。做饭放了米,却不放水,柴把子一点往灶里一塞,直到烧出焦糊味也没反应……后来,他细细碎碎地和自己说话,和那头瘦得像狗的猪说话,和不知是一些什么样的对象说话。宛如他摇篮时期一样。村民们都说齐齐有点神经了。
队里怕出事,也怜惜他,把他调到十几里路外的大队小学去教书,这样才渐渐缓过气来。
齐齐的书教得实在是好,山民们都这样说。连那些一贯逃学的孩子,每天都惦记着早早去学校,碰上家里有事,想请一天假,孩子都哭着闹着不答应。齐齐教语文,教算术,还教图画。教一年级,教二年级,也教三年级。学校一共就三个年级。除了一个校长,就他一个教师。本来还有一个女的,后来嫁到公社,当了农资站的售货员。校长教体育,政治,学工学农,还操持学校的几亩地。校长年纪很大了,身体不好,歪歪倒倒的样子,用那一口浓重的乡音喊口令,孩子们用那浓重的乡音回应,队列也走得歪歪倒倒的样子。
齐齐受到孩子们的热烈欢迎,是因为他上课有一半时间是给孩子们讲故事,剩下的一半时间也是讲故事,结合教学讲故事。讲乌鸦喝水呢,就讲一个外国老头洗澡讲阿基米德的浮力定律。讲四则运算呢,就讲韩信点兵,讲鸡兔同笼……讲得纵横捭阖讲得日月生辉,而且几乎不布置家庭作业,放了学,娃子们不肯走,就讲三国水浒西游记,讲红岩红日红旗谱……似乎要把那几个月没讲的字数补足。结果学生们的成绩眼见得一天好似一天,连字都写得好看了。齐老师说了,字写不好,扣一堂课的故事。乡下人有些旧观念,一看连字都写好了,更觉得长了学问。到得后来,一些有闲暇的家长,也跑来听齐老师的课,有时候,一间课堂,前半截儿童,后半截成人,满满当当像书场一般。
齐齐当了大半个学期的山村教师,放寒假了。齐老师带着山民们送的各种山货回家过春节。那一年,齐齐家的春节过得很丰盛,香菇,木耳,山笋,熏肉,还有几样风山鸡之类的野味。齐齐给父亲带回一把竹躺椅――就是如今老齐齐还在用着的那一把。那竹躺椅也是一个学生家长送的,他是那一带闻名百十里的竹篾匠。他对齐老师说,睡三代人,没得问题。
回城后最忙碌的事,就是与各方友人聚会,各类话题,说得天昏地暗。那段日子,又平和了一些。基辛格来了,尼克松来了,日本鬼子田中角荣打着那种膏药旗也来了――放新闻记录片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那让人咬牙切齿的旗帜在首都机场飘扬,许多人都懵了,有人骂,是哪个小狗日的反革命敢把这小日本的膏药旗打出来的?话未落音敬爱的总理出来了,与那个日本帝国主义头子握手,满脸和蔼的笑容,往后,伟大领袖也出来了,在他老人家的书房,与那个日本帝国主义头子握手,满脸慈祥的笑容……我们这边呢,“全国第二号走资派”复出了,联合国也去了,四届人大也开了,又要发展国民经济了。中国的世道,就在这样的松松紧紧之中向前捱着。
春节过后没几天,便收到一些学生的来信,说想念齐老师,没有齐老师,年都过得没意思。于是,假期未满,齐齐便返校了。
齐齐回去后,发现学校又来了一位女教师。也是一个老知青,与齐齐同届,邻近公社的。只是从来没有打过交道。后来知道,她家问题太严重,父亲是国民党中央大学的,解放前夕跑到美国去了。母亲文革初期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了。家里再没有其他亲人,所以春节也无须回去,回去也没地方呆。大队见齐齐一个人负担太重,而且学校还差一个音乐教师,那时候,音乐课很重要,有时比语文算术还重要:样板戏,语录歌,配合各种形势的文艺会演,还有组织向贫下中农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文艺小分队,都是一个学校的重头戏。这位女教师来了以后,除了教音乐,还接过来齐齐一、二年级两个班的语文和校长的学工学农课。
这位女老师姓秦。秦老师后来成了齐齐的妻子。按山民们叫法,就是“屋里的”,或“齐家的”。
齐齐坐十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县城天已漆黑。住了一夜,再坐小半天汽车,走二十里山路,便到了那所山乡小学。
齐齐返校时,离开学还有几天。校园里空空荡荡,像一处寂寞的史前遗址。说是校园,其实没有校,也没有园,只是山坳里的两排土墙平房。前面一排三间,是教室。后面一排矮小些,也是三间,是教师宿舍兼各科的教研室及校长宿舍兼校长办公室。一旁还有两间简易茅屋,一间是教工和学生食堂,一间是体育劳动用品储藏室,里面放了几个瘪了气的篮球和一堆工具,锄头,粪桶,竹扫把一类。教工宿舍后面,是几块学校的菜地。菜地边,有一座毛竹棚,棚里埋着几口大缸,缸上横两块木板,是学校的公共厕所。男女之间也是用毛竹编的隔墙分开,可以听见隔壁的声音,也可以从竹缝里看见隔壁的影影绰绰。齐齐第一次用这个厕所的时候,忽听得隔壁有鬼鬼祟祟的窃笑声,接着听见一群小丫头跑了出去,在厕所外面大喊“齐老师――”然后一哄而散。好在这个学校两个成年人都是男的,学生娃子呢,最大的也才十来岁,还没长出个男女样子,还在混沌未开之时。待到那个女老师来了以后,才发现这是一个问题,每次如厕,都要乘对方正在上课之机,边如厕,边从竹缝中观察外面动静。后来,齐齐请教了当地农民,农民说,那还不简单,调一点泥巴,一抹。于是就径直帮齐老师做了。菜地的另一边,有一个洼下去几级石板台阶的水潭,吃的,洗的,浇地的,都是它。
齐齐返校时天近黄昏,刚走进校园,便听到一阵手风琴声,大吃一惊,以为是幻听,驻足再听,果然是。齐齐不太懂音乐,但听得出拉得很熟练,很好听,便循琴声找去。在原来那个女老师的房间,从窗外望进去,真有人在拉琴,是一个年轻女孩。个子娇小,眉眼清秀,大冷天,只穿一件菊黄色毛衣,有些不太协调地抱着一架黑黑大大的手风琴。她细长灵巧的手指在洁白光润的琴键上跳来跳去,像几个顽皮的孩子在上面相互追逐。她大约感觉到窗外有人影,便停下来,望见了齐齐。望见了大包小包肩扛背驮的齐齐。齐齐不能判断这是一个什么人,便含含糊糊一笑,算是打个招呼。疑惑着正要离开,那女孩说话了,齐老师吧?齐齐一听口音,知道是知青,便问,怎么知道的?那女孩说,大名鼎鼎,齐夸夸。又说,下乡前就知道你。齐齐于是放下包,站到窗前。那女孩放下手风琴,也站到窗前。他们就这样隔着几根竹窗棂聊起来。当齐齐得知她是新来的老师,简直心花怒放起来,这无异于是上天给他派来了一个七仙女,还是一个会拉手风琴的七仙女。女孩说她姓秦。十六女中的。齐齐说,你这么早就来了?女孩说她就没回去,家里没人了,回去也没有去处。女孩说得很平静,带点微笑。但那眼神深处,有一种淡淡的沧桑。天色渐暗,齐齐问,吃过饭没有?女孩说,中午吃过,还有一点剩的。齐齐说,年还没过完呢,我们一起来做。
齐齐放回自己的行李,从中取出一些吃的,到缸里舀了米,在墙角翻出几根萝卜,一团快风干的包菜,一起搬到厨房,生火,做饭。秦老师也拿来中午的剩饭剩菜,一看齐齐那架式,笑了笑说,这么丰盛呀,那我的就拿不出手了。齐齐说,留着吧,这天气,坏不了。秦老师说,热一热,一块吃了。齐齐让秦老师帮忙添把柴就行了。秦老师就坐在灶口前,一把一把地添着柴。像许多电影中的镜头一样,火光映照在秦老师的脸上,红红的,一闪一亮,很好看。从前,放学后,学校总是只有齐齐一个人,一个人在厨房做饭,一个人在寝室发呆,一个人在操场上漫步。校长家在附近一个小队,有屋里的在家做饭,便回去吃,大多时候也在家里睡。
饭做好了,一口灶眼上的锅里,弥漫出带点焦糊味的香气。齐齐喜欢吃饭底的锅巴,酥酥脆脆,口感很好,加点水一煮,就成了锅巴粥,放点盐,放点油,有小葱放点小葱更好,黄的,白的,绿的,什么菜都不要,吃起来也很香。只是每年分得的稻谷不多,不能天天吃大米饭。另一口灶眼上,齐齐炒着菜,锅铲敲打着锅沿,叮叮当当响,营造出一种欢快气氛。秦老师的火烧得很好,不温不猛,又省柴,看得出,是受过锻炼的。他们便这样一边配合着干活,一边随意地闲聊,像一对生活了很多年的老夫妻。菜做好了,秦老师说,就在我房间吃吧,你那边还没收拾呢。
饭菜端到秦老师房间那张没上油漆的白木三屉桌上,桌子不大,摆得满满当当,很奢华的样子。秦老师是腊月底搬来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些原来看似无用的杂物,也很巧妙地派上了用场,几块木板挂在墙上,成了书架杂物架,几只装农用皂的木箱摞起来,就成了一个小梳妆台。一只箩筐反扣着,上面再摆上个笸箩,又成了一个休闲小茶桌。而这一切都饰以一块块与床单一样的红方格布,看起来,像一房成套家具似的。用一句“蓬荜生辉”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秦老师冲了两杯麦乳精,用以代酒。麦乳精是当时知青们最高级的营养品。齐齐举杯说,欢迎你。秦老师也举杯说,以后多向你学习。
齐齐和秦老师都没有料到,他们那天夜晚的聊天,一直持续的第二天清晨。大多当然是齐齐在说,上下五千年,东南西北事,信马由缰。聊儿时趣事,聊学校生活,聊文革经历,聊小说,聊电影,聊下乡后认识不认识的插友们的轶事,聊各自西东的那些同学们……其间有几次,齐齐觉得该打住了,又有些不舍,看看秦老师,好像也没有倦怠的意思,便又放开话闸说下去。那一次,他们都没有说到自己,说到自己那些伤心事。
那一天是正月初八。是齐齐与秦老师一生中最浪漫的一次。其后的日子,两人再没有向前一步。他们似乎都知道,初次见面,便已到达底线,不论从哪个方面讲,他们已不可能有更多奢望。直到齐齐的命运又一次发生戏剧性的变化。
乡村小学的日子清平又单调。除了教学,其他一应农务家务,也得自己做。夹米,挑水,做饭,洗衣,拾草,打柴,担粪,浇地,双抢时带学生双抢,积肥时带学生积肥,修水利时带学生上工地唱歌跳舞念快板。秦老师来了以后,教室里多了一些歌声琴声,操场上多了一些舞姿,将三十几个人的学校,也弄得生气勃勃的。有时到各小队,到公社去演出,也将孩子们弄得花花绿绿,脸上抹了胭脂,嘴上涂了口红,还用大队给的一些化肥袋,染了颜色,做成花花绿绿的衣服。秦老师一个人一架手风琴,拉起来像一个大乐队。加上锣鼓,梆子,响铃之类,唱大戏一样热闹。每当这种时候,齐齐便是剧务,灯光兼舞台总监,看衣服,催节目,搬道具。如果是夜里,还要负责那两盏“夜壶灯”。夜壶是旧时男性起夜用的一种陶器,带嘴,城里已多年不见。里边灌上柴油,或煤油,嘴里塞一束棉絮,点燃,是一种很亮也很便捷的照明设备。“夜壶灯”有一个提把,系上绳索,吊在台前的横杆上,高低可以调节。演出时间长了,就要停下来加油。这也是齐齐的事。总之,凡是秦老师的活动,都少不了齐齐。这种时候,秦老师总像一个能干又唠叨的主妇,有时齐齐动作慢了,或出了差错,秦老师还会心焦,还会向他发脾气。但过后又一点事也没有。特别是演出成功了,秦老师会高一个八度地叫,夸夸――帮我装一下琴。齐夸夸――来喝一口水!也像一家子那样。但到了学校,教课的时候,两人又是齐老师秦老师地相互称呼了。吃饭呢,也是各做各的,毕竟还没有到经济合在一起的程度,再说,两人口味也不完全一样。碰到有点好菜,互相赠与尝尝。夜里呢,有时也一起聊聊,还是齐齐说得多。只是再没有初次相逢时那样的彻夜长谈,似乎那一夜将主要的话题都说完了。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过着。
转眼到了评法批儒时代,县里要求每个公社培训几个宣讲辅导员,因为那些孔子孟子柳下跖一类的事情太古老,贫下中农们怎么也听不懂。也想不清楚,这些死了几千年的老祖宗,和如今有个啥关系。上面发了一些材料,许多是文言文的,没几个人能看懂,运动进行得很干巴,更不要说联系实际了。齐齐是老高中生,那一张嘴又是远近闻名的,便被抽到公社,和其他几个抽上来的人一起住在公社大院的客房里。吃饭和公社干部一起,不要钱,学校待遇不变,依然由大队记工分。多年脱离政治,脱离社会,脱离主流文化, 初来时齐齐感到很兴奋。 齐齐算有些古文功底,那些材料他觉得读起来很过瘾,加之许多典故传说,从前小人书上也看过,并不觉得生涩。至于这些和如今是些啥关系,齐齐也不太懂,只知道表扬法家,批判儒家,一个是革命派,一个是反动派。几年来,齐齐的判断力大不如从前了。每次回城,都发现一些新名词新事物自己已很生疏。常让他自卑。
齐齐在公社住了一个多星期,夜以继日地看材料,作笔记,与其他宣讲员们相互切磋。其间还到县里去取了两天经,听县一级的“脱口秀”们示范。回到公社,在大队以上干部中作了试讲。没想到竟然一炮打响,效果出奇的好。
齐齐讲得流利生动深入浅出。最绝的是,几年来,齐齐已说得一口地道乡音,完全可以乱真。他便在宣讲中,将一些书面语言适时地转换成地方俚语乡音,顿时 就化腐朽为神奇。许多话,本来枯燥无味平淡无奇,不知怎么一换成土语,便让人来了精神,就像当年候宝林用各种方言说撒尿一般。或像一些地方剧团用方言移植样板戏。一堂课宣讲下来,笑倒了半场子人,连公社书记都说,效果好,效果好,这样的宣讲,我们的贫下中农就爱听。只可惜那些俚语乡音,大多有音无字或有字无味,无法在此转述,实为一大憾事。
公社决定,宣讲团第二天便下乡。
宣讲一般都安排在晚上,和唱大戏一样,在一块最大的禾场上,搭台点灯,四乡八里的人便打着手电举着火把,沿着山间小道辉辉煌煌地来了。宣讲团一般是吃过午饭出发,到了目的地稍事休息,便要吃晚饭了。因为是公社来的,又有公社领导带队,当然就享受公社一级待遇,伙食很好。有的队还提前几天去集上采购,甚至还派出打猎队到山里打一些野鸡野猪野兔回来,至于平日当作佳肴的熏肉腊肉,后来是吃得不要吃了。那一阵子,齐齐把好几年缺失的营养都补了回来,回去后差一点让秦老师认不出。
公社培训的七、八名宣讲员,先是分成两组,三四个一组。原来这样分,是怕一晚上几个钟头,人少了讲不下来,冷了场就很不好,也达不到效果。没想到齐齐一上场,几个钟头便完了。有时剩些时间让其他人讲,台下便开始说话,开始走动,开始上厕所。住得远的,不顾喝叱,三三两两点了火把赶回去歇息了。天黑,也看不清谁是谁。那些和齐齐一组的宣讲员们,觉得齐齐太抢他们的戏,只要有齐齐上场,他们连搭头都不是,因此又沮丧又窝火,深怕这碗宣讲员的饭吃不长久,便纷纷要求另搭一个班子。公社乐得扩大宣讲规模,便齐齐一个人一个组,由公社派一个副书记全程陪同,名曰样板组。其余的三两个人一个组,这样,评法批儒宣讲团就轰轰烈烈撒开下去。样板组规格高,名声大,去的都是一些富裕地区红旗点,招待也好。其余几个组则要去那些贫困偏远处,条件差多了。但没有齐齐抢戏,也成一方诸侯,感觉反倒好些。大家各得其所。
就这样马不停蹄走乡串寨讲了一两个月,将春秋战国,秦汉魏晋,五代十国,隋唐宋元明清都讲到了,一直讲到近代最大的法家孙中山和当代最大的儒家走资派。几乎是向全体山民进行了一次中国通史中国哲学史的突击教育。弄到山民在吵架的时候都会引经据典了。割草割到邻家的后院里,邻家便出来骂,看你就像个孔老二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咧。提亲时对方要的彩礼太多,回去便发脾气,这老东西,满脑壳儒家上智下愚的思想咧,把个女娃子当猪娃子卖?
齐齐是过足了嘴巴瘾。那种述说的快感,那种被倾听的快感,真是无法言表。他联想起,世上许多大人物,都是这类言说好手,几千人上万人的大会上,一说就是五六七八个小时。他们的即兴演说,总比苦苦思索写出的文字好。
齐齐记性好,从来不用稿子,发挥能力强,每一场都有新东西,齐齐自己都暗暗吃惊,怎么嘴一张,便会出来如此惊人妙语,简直是神来之笔。所以,有些齐齐的崇拜者,也就是今天所谓的追星族,常常会丢弃几天的工分,尾随齐齐跑上附近的几个点。到得后来,与其说是听齐齐宣讲的内容,倒不如说是品味齐齐说话的神韵,如那些戏迷一样,戏文唱的什么,已不重要,做的动作,也无须看,只闭上眼过瘾,足矣。以致齐齐的一些话,成为了山民们的流行语言,有的一直沿用至今。齐齐干活略显单薄,但讲起话来却元气充足。往台上一坐,茶水泡着,香烟供着,话匣子一开,三四个钟头不咳不卡不上茅房,害得下面的听众也不得不憋着。你看只要一宣布说今天的宣讲到此结束,数百人找到哪儿就是哪儿地方便起来,暗夜中,场地周围,哗哗哗一片水声。便是妇女,也就是往稍远处的庄稼地里一蹲,火把光晕中,花花绿绿隐没其里。
后来有人说,齐齐真可惜,早生了二十年。不然的话,今天哪有窦文涛崔永元之类的活路呢?不早已名满天下身价百万了。
齐齐的名声很快传到县里。县里发话,将齐齐调来讲几场。
公社非常重视,要齐齐作好更充分的准备,百尺竿头,更上一层楼。那天夜里,公社书记来到齐齐房间,慎重地作了一些指示之后,很亲切地问,小齐呀,组织问题已经解决了吧?齐齐想,这样的问题,书记哪会不知道呢?当初调他来做宣讲员之前,家里祖宗八代都查过了。立刻谦逊地说,没有没有,还有很多差距呢。书记斩钉截铁地说,该解决了。
于是,齐齐在去县里之前入了党。这就是当年说的火线入党。
数年之后,齐齐的火线入党,曾多次遭人诟病。而他在宣讲团的风光历史,也成了他一段不深不浅的污痕。这是后话。
齐齐到了县里,三场讲下来,便被留在了县革委会大批判组。优秀新党员,知青红旗手,学理论标兵,一下戴了许多帽子。日后,批林批孔,评水浒,学习马列原著新六篇,反击右倾翻案风,揭批四人帮,欢呼科学的春天,迎接四个现代化……那张嘴巴一直就没消停过。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开了,才渐渐没他多少事了。
初到县里,还是借调,身份依然是某公社某大队某小队知青。
县里安排他在县革委会招待所住下,给他一人一间房子,吃饭也在招待所食堂吃,只是那食堂更大一些,饭菜更好一些。
一天夜里,齐齐突然想念起秦老师来,那想念来势很猛。几个月来,天地翻复,日月生辉,每天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如年节一般,齐齐几乎忘了那座山村小学忘了那个身材娇小眉眼清秀还会拉手风琴的秦老师。齐齐想念了半宿,依然无法入睡。爬起来,拉亮灯,坐到桌前给秦老师写信。信写得很规矩,介绍了自己几个月来的生活和感想,询问了学校目前的情况,然后说:“我离开后,我的教学任务都压在了你的身上,又不安又感激。为了表达我的一点心意,我给你准备了一点礼物,希望不久能当面赠送给你。”写到这里,齐齐自己也有些诧异,不要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礼物,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连她这个人都还没有想到。齐齐最后写到,很怀念在学校的日子,怀念我们的孩子们。这是信中唯一蕴含了一丝柔情的地方。齐齐说话如行云流水,妙语连珠,但一动笔,就不知所措,觉得自己笨得很。信写好,齐齐便开始想礼物的问题,想了很久,决定去给秦老师买一本《战地新歌》,他曾听秦老师说到过这本歌集。但无法去县里买。
信发出去,歌本也买到,连歌本上的赠言都写好了。但秦老师却一直没有回信。齐齐心里开始发慌,熬了半个月,又写了一封。这次很快就得到回信。秦老师的信很短,半张材料纸。信里说,两封信都收到。学校很忙,国庆节还要参加公社汇演,没有及时回信,请原谅。《战地新歌》已托人买到。谢谢。致以革命敬礼。信写得像一份公文,连齐齐那一丝丝柔情都没有。齐齐看了很失落,也很痛苦,有一种失恋的感觉。没拆信时那种满心期待满怀激越的幸福感,被一桶凉水浇了个透。心情比没有收到信时还沮丧。齐齐决定不再去信。但秦老师却再也挥之不去了。
那是一段相对清闲的时候,白天,在县革委会大院后面一栋平房的大批判组办公室里学文件,看材料,读报纸。下班,在食堂吃过晚饭,回招待所。有时也到街上走走。县城不大,用当地话说,就一条直肠子,吃进去,拉出来,15分钟。地盘虽然不大,却也一应俱全。大县城有的,这里全有。甚至还有冷饮店,卖冰棒和冰冻果汁。这两样东西,齐齐下乡之后,就没有见过,除非回城才吃得到。店里还有几张桌子,可以很舒坦地坐下来慢慢享用。冰棒3分,果汁5分,还有一种很硬的点心,也是5分。花两毛钱,可以吃得很好。也可以坐很长时间。齐齐是县里的小名人了,售货员认出了他,对他很热情。两个售货员一个三十多岁,一个十八九岁,话很多,说着说着,便问齐齐娶媳妇没有。齐齐说没有。年纪大的那位说,看不上我们小地方人?年纪小的那位说,听他说呢?他们这些知识青年,下来的时候,都已经对好象了。我三爷那里,都是成双成对的,连吃饭都按对子起伙。要是以往,面对这两个亲切可人的女性,你就等着齐齐放开话闸吧,可现在,齐齐却无意多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喝完杯底的那一口,离去了。电影院在放一部几年前的阿尔巴尼亚影片《宁死不屈》,刚开演不久。这部电影齐齐已看过几次,里面的对话都背得下来,但还是买了票,摸着黑进去了。看着看着,银幕上那个女游击队员,还有那个要去参加战斗的美丽的女中学生,又让他想起了秦老师。他狠狠心,决定再给她写一封信。电影没完,齐齐就出了场,回到招待所写起信来。这一次齐齐就坦率多了,将自己近一段日子的所思所想痛痛快快地抖落出来。他第一次觉得文字比说话更能表达自己的情怀。写完信,依然了无睡意,干脆就跑到邮局,将信扔进门口的那只邮筒,这才释然。五音不全地哼着一首歌回去睡觉了。
秦老师依然很久没有回信。但这次齐齐倒没有特别的焦虑和期盼,虽然每天也去传达室装着若无其事地翻翻邮件,要是没有,也就算了,回去该干嘛干嘛。又过了几周,依然无信,总是个没指望了,齐齐反倒渐渐平静下来,想了想,很平静地写了第四封信。齐齐说,我在第三封信中(某年某月某日寄出),向你表达了我的感情。我是认真的,经过了思考的。尽管我们相处时间不长。但我们都不是孩子了。我们都经历了文化大革命暴风雨的洗礼,经历了上山下乡劳动生活的磨炼。我想我们不会很轻率地对待这一件慎重的人生大事。我希望听到你的意见,哪怕是不同的意见。我最后地等待你的回信。致以革命敬礼!
这一次,齐齐反倒不再往传达室跑了,抱着一副听天由命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专心专意去做大批判组交给的各项工作。学大寨则学大寨,反回潮则反回潮,评水浒则评水浒,编歌谣则编歌谣……当时,中央有人发现天津附近有一个叫小靳庄的地方,那儿的农民个个都会写诗编歌谣,于是,全国农村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赛诗台。不论是个谁,一张嘴就是七言八句的,全都变成了社会主义新秀才。县里为了凑数,好超过小靳庄,让县里全体文化人每人上交一百首,要有农民气派,看起来就像贫下中农写的。齐齐也算在这些文化人之中。好在他在乡下生活多年,对乡村俚语熟,倒也不太犯难。比如天津叫“林秃子”,本地则叫“林瘌痢”。林瘌痢,狗东西,怀鬼胎,使鬼计,孔老二的大徒弟,黑良心,搞复辟,还想谋害毛主席……又通俗,又顺畅,像三字经一样易学易记。让人一念,还真有贫下中农的味道。
十月,山里已经秋凉了。秦老师带了她的那一支山乡红小兵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县城参加全县调演,这对于一个大队民办小学来说,无异于登上维也纳金色音乐厅。真不知道这个小个子姑娘花了何等的心血才走到这一步。
齐齐与秦老师的相会是极其平淡的。
县里有演出,是一件大事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县里的那些笔杆子嘴巴子,当然都要去看,有的还要当评委。评比在正式演出前进行,也就是在审查的时候就定下来。齐齐不是评委,但也去了。在这个偏远小县,一年一度的调演,算是一桩文化盛事。齐齐刚走进县委礼堂,站在门厅里和一些人说话,就看见秦老师满头大汗张罗着一群满脸惶恐的孩子们进来了。孩子们后面,是公社的一干人。书记副书记文书宣传部长武装部长都来了,他们有的帮忙背乐器,抬道具,扛红旗,拎服装,浩浩荡荡很威风。齐齐兴奋地喊了一声秦老师,秦老师看见他,也笑笑,点个头,继续招呼孩子。孩子们见了齐齐,兴奋得大叫齐老师――齐老师――齐老师――弄得齐齐很感动。紧接着公社的人和齐齐久别重逢般地聊起来。齐齐随队伍来到后台,秦老师正风风火火招呼孩子。化妆!换服装!抓紧时间再对一遍词!不要紧张,就像在队里演出一样!千万不要出错!今天县里首长都要来看,谁出错要开除谁的!化完妆集合!再排演一遍……看着秦老师忙成这个样子,齐齐有些心疼,便有一搭无一搭应付着公社那些人的闲聊。公社干部们鼓励了秦老师和孩子们几句后,到台下坐了。齐齐说,这里我熟,我来帮秦老师一把。
齐齐想给秦老师帮个忙,又无从插手,便到舞台沿边给秦老师倒来一杯茶水。秦老师接过,咕隆咕隆就倒进喉咙了,说,还要一杯,从一早到现在,饭都没有来得及吃。齐齐赶紧又去倒来一杯,然后一溜小跑出了礼堂,到附近饮食店买来几个包子几张油饼,塞到秦老师手里,说,先吃,有什么事我来。人是铁,饭是钢。秦老师接过,一边大嚼,一边依然张罗着事。
秦老师是个聪明人。山里的孩子,唱歌跳舞都无功底,容易露怯。秦老师便给他们编排了一个方言快板活报剧,大意是讲一个老地主,听说林秃子摔死了,在自己家祖坟上痛哭,哭醒了孔老二的阴魂,两人互诉愁肠,策划变天,被一群上山开垦大寨田的红小兵发现,对他们一阵狠追猛打,狠揭猛批,终于将他们统统赶进了坟墓。或许是受了齐齐宣讲的启发,语言非常乡土化,尽管节目有很多缺陷很多漏洞,但演出效果很好,比那些光唱光跳的要受欢迎,加上秦老师漂亮的手风琴配乐,加上山里的传统响器营造气氛,中西结合,古今贯通。居然还得了一个三等奖。在有县里各路英豪参加的最高级别演出中,着这等于是穷秀才一举中得了个探花。
齐齐本想等演出完,约秦老师到外面走走,到自己那里坐坐,但秦老师还要照顾孩子们洗睡。齐齐只得一块去驻地,给秦老师帮帮忙。忙完,秦老师已经浑身散了架,眼睛也散了神。接下来几天,又观摩,又修改,又排练,还要参加汇报演出――就是将获奖节目凑成一台,给县里领导看,根本没有花前月下的闲暇与心情。连齐齐本人,除了本职工作,所有的时间都搭进去了,也累得不行。但他能天天见到秦老师,见到那一群淳朴可爱的学生,还是很高兴,再苦再累也心甘。直到调演活动结束,一切收拾停当,等候班车之前,才算有了一两个小时的空闲,但秦老师不能离开孩子们,怕人生地不熟,出问题。所以两人只好从头到尾,陷在一堆孩子们中间。发车时间快到了,孩子们已上了车,东西也上了车,秦老师从车上下来,谢谢齐齐几天来对她和学生的关照。齐齐问,收到我的信没有?秦老师收起几天来那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眼里闪过一丝惶乱,说,都收到了。齐齐逼问,怎么不回信?秦老师眼里突然润出几星泪花,硬生生地说,目前这个样子,能考虑这个问题吗?我现在可以跟你说,只要在这个地方一天,我就一天不去想它。直到老。
那一刻,齐齐见到秦老师那张眉眼清秀的脸上,已有了细微的皱纹和山里日光烤出的黑晕。有一种隐藏深深的凄婉。秦老师说完,迅即转身上车,淹没在一片叽叽喳喳的孩子中间。然后车就开了。
齐齐望着那辆破旧失色的长途汽车在一阵黄浊的烟尘中渐行渐远,心里淤塞得疼痛起来。
那一年,齐齐25岁。秦老师也25岁。她还大齐齐的月份。
齐齐本希望就这样在县里留下来,也算有个归宿,脚跟站稳后,再把秦老师弄出来,这样她就可以考虑这个问题了。他曾试探着和有关领导说到这件事。领导总大大咧咧一笑,拍拍齐齐的肩说,你前途远大得很咧!哪里看得中我们这个小地方?后来有人私下对他说,很难咧,几多人,到县里好些年了,还不是个乡下户口?还不是个临时工?就是大批判组里,某某某,某某某,关系还在队里呢,吃皇粮,不容易咧。
齐齐照样四处宣讲四处辅导,嘴巴依然不歇着,心里却多了一份苦涩。像一层冰水,原来冻结着,也就冻结着,现在化开几处,那水便往外漫溢了。
几个月后,县领导说,离县城几十里处,有一个单位,想请我们县的宣讲团去宣传毛泽东思想。大批判组选调了一支精干队伍准备前往。齐齐也在其中。
那一天,对方派了一辆当时很少见的军绿色面包车来接宣讲团一行。
出了县城,上了城西北一条还未贯通的公路,驶出十几里,拐进一个不起眼的山沟。那山沟入口处大树丛生,绿荫覆盖,一般人很难想到此处还有另一条岔路。驶进山沟,就像进入一条绿荫编织的隧道,曲曲弯弯,一下就迷失了方向。走完这条山沟,驰入盘山公路,上上下下,左曲右拐,又行了十多里路,下得山来,刚拐过一个山口,眼前突然一亮,一座奇特的世外之城出现在面前――群山之中,一片开阔地上,矗立着一排排,一座座灰色的建筑,那建筑大多没有窗,也很难发现门,像一个个巨大的长方体。每个长方体外面,都有院墙或铁丝网圈着,进口处还有岗亭。四周山坡上,则是一幢幢红色的办公楼宿舍楼,还有各种各样的设施,商店,邮局,菜场,医院,储蓄所,百货商店……一个大城市有的,这儿几乎都有。见齐齐他们诧异,来接他们的人说,这是一个三线厂,叫009。生产国防产品,很重要的。以后打起世界大战来他们就会发挥作用。齐齐一行更诧异了,没想到,一个如此巨大的城市加军火库,就在他们的山背后,而他们却一无所知。
宣讲团不能进入生产区,对方说,连他们自己,也只能进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每个地方的通行证都不同。每个地方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也不能说。所以,这儿的事,大家不要问。这是纪律。
对方将他们接到一座很豪华的三层楼房里,先在一个会议室休息,喝茶,抽烟,吃水果。接着几位说着北方话的首长来了,说欢迎,谢谢,致敬,向地方同志学习。那作派,又威严又亲近,和县里首长很不一样,总之,有一种魅力。然后吃饭。菜很好,几乎是山珍海味,还有茅台酒,不喝茅台的,有颜色很漂亮的葡萄酒。首长们都很能喝,很豪爽。给大家一杯一杯地敬酒,说欢迎,谢谢,致敬,向地方同志学习。大家都喝,开始吃得有些拘谨,后来放开了,撑得肚子涨。对大家来说,这可能是有生以来最高级的一餐。带队的县领导悄声告诫,别撑狠了,说不出话来,宣讲完,还有宵夜的。于是众人恋恋不舍地打住。
宣讲在一座很高级的大礼堂,灯火辉煌。舞台上是厚厚的红色金丝绒幕布,舞台下是一排排整齐的靠背椅,带扶手的,坐板上有两个屁股窝窝,坐一坐,很舒服。不像县委礼堂,尽是一溜溜长板凳。宣讲在晚上7点准时开始。在那之前,一队队听众早已安静整齐地鱼贯入场。他们都穿着统一的军黄色帆布工装,像雕塑,像战士,像机器人。一两千人往那儿一坐,一片麦田似的,一垄一垄,整整齐齐。
面对这样一群陌生的听众,齐齐心里有些打鼓。俗话说,知彼知己,百战不殆。齐齐排在最后讲,压轴,便偷偷溜下台去,到后面找一个空位坐下,一边听听前面几位宣讲的效果,一边和那些听众们聊几句家常,摸摸他们的脾性喜好。在这一点上,齐齐已经具备了那些专业艺人的品德,观众是上帝。一聊,才知道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且以北方人居多。自己要是仍以县里那一套语言,他们怕是一多半听不懂,听得懂也听不出味。当即决定用普通话。前面说过,齐齐是一个语言天才,又有过许多的锻炼,卷卷舌头也可以乱真。他迅即用剩下的时间,在心中将原来那些方言出彩处,置换成普通话,置换成河南话,山东话,山西话。这儿的人,这三处的最多,其他地方的,也大多将这三处话听熟了。当齐齐一开场,先用这三处话向大家问好,学习,致敬时,话音未落,全场已是掌声一片笑声一片。刚才沉闷得要打瞌睡的局面,顿时活跃起来。及至齐齐往下讲去,那笑声那掌声就没怎么停过。齐齐是个人来疯,下面来劲,他更来劲,口舌生花妙语连珠,那多年没怎么练的各处方言竟张口就来,弄得他自己都兴奋不已,用演艺界行话讲,是演疯了,怎么想怎么来,怎么来怎么有。当讲到东汉王充的名著《论衡》时,那效果就如同相声大师候宝林的专场演出。论衡中有两篇法家经典,《问孔》和《刺孟》,都是刺刀见红的文字,属批判孔孟之道的力作,光看那题目,便知其凌厉。所以是每场必讲的。其间故事本原就生动,加之一批大学者已快快将古文译成了白话,又快快地由大名鼎鼎的中华书局出了书,原文,注释,译文俱全,齐齐早已读得烂熟于心。里边的人物鲁国,晋国,卫国都有,于是,齐齐一会儿山东话,一会儿山西话,一会儿河南话,许多地方换用了现代政治用语和三省乡土俚语,一人演了一台戏。待到齐齐最后说,我今天的学习宣讲到此结束请同志们多提宝贵意见时,下面掌声雷动有人还喊“再来一个――”这种失控局面持续了好几分钟,直到一位首长面带笑意上台作指示,才结束了这个僵局,因为宣讲团从未准备过要翻场。首长在台上接见全体宣讲团成员,当众给每人胸口别上一枚毛主席像章。到底是代号单位,气魄大,水平高,那像章做的有碗口大,工艺精美,设计别致,材料优良。有保存至今的,说已成为文革像章中的极品,那价值,够一个三口之家后半辈子的饭钱。
齐齐上台之前,县领导还在为今日的宣讲效果忧心,心想,要是在乡下,社员们怕是早已回家睡了一觉了。齐齐力挽狂澜掀了个高潮,也算是有个善终。
对方果然有宵夜,让众人吃惊的是,原以为宵夜不过是面条馒头稀饭包子之类,最多还有几碟泡菜卤蛋花生米,在县委食堂就是这样的。没想到又是满桌酒菜,与正餐无异,依然有好酒。对方几位领导陪宣讲团的领导坐上座。那位首长叫来齐齐同桌,吓得齐齐不敢动筷子。席间,首长说,我们这儿要多有几个小齐这样的,政治思想工作就好开展多了。齐齐一听,心都蹦到嗓子眼来,他几乎就要喊出口来――我太愿意来了呀!可县领导在场,无法开这个口。酒桌上话题转到别处,齐齐却一直紧张寻思如何表达出自己的心愿。今夜不说,再无机会。过了一会儿,首长离席去上厕所,齐齐稍后也跟了去。在那种壁式小便器前,见首长还在进行,也站到邻近的一个,边尿边很敬重叫了一声首长。首长也回应一声。齐齐一狠心,径直对首长诉说了自己想到这里来的愿望。齐齐必需在解完一次小便的时间中,既简洁又动情地表达好这一切。首长听他说完,简短答复说,商量商量,回去等信,别跟人说。
一周后,县里一位领导将齐齐叫去,说,小齐呀,要离开我们啦!齐齐故意吃惊地问,要回去啦?领导说,想到哪里去了,要去个好地方唷。说着便将一份招工表递给齐齐说,好好填,我们再给你写个好鉴定。舍不得你走啊,可是人家庙大呢。领导诘笑着,一副底细全知的神态。齐齐也装着不舍,心里却说,你们哪曾真想留我呢?含着是块骨头,吐了是块肉。终于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感。但一想,没有这一块跳板,也到不了那座山头,心头热了一下,也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齐齐后来得知,前几年,县里支左的军代表,都是009派来的,如今台上的人,大多是人家扶上去或保下来的,人家发话,哪能不送一个顺水人情呢?县里那么一点公家指标,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去009报到前,齐齐回队一趟。一来是取自己的那一点家当,和队里结清财务,到公社转户口,转粮油,转组织关系。二来对秦老师慎重表示,只要我齐齐去了,挖墙打洞,我也要让你进去。秦老师依然淡漠,只是眼中的阴郁更浓。几天中,没说几句话。齐齐临走时,秦老师说,如果麻烦,别太费神。
那一夜秋风瑟瑟,寒意浸骨。有一种让人欲哭无泪的凄凉。齐齐坐在秦老师屋里,听秦老师拉琴。平日欢快的琴声,今夜呜呜咽咽。听到后来,齐齐说,小秦,我跟你把话说到底,万一你进去不了,我回学校来。秦老师说,我说了,只要在这里一天,我一天不考虑这个事。你要回来你回来。过一会儿,见齐齐一副苦样,又说,最好不这样做,我不想拖累你。再说,你去了以后,环境变化,还不知会怎么样呢。一辈子把话说得能翻花花的齐齐,这天晚上却常常语拙。最后只说,你等着。我来接你。
齐齐年龄偏大,又没有技术,不能到第一线。齐齐不是干部编制,也不能去机关,好在009也有一个大批判组,成员是各处抽来的。于是,齐齐人在大批判组,关系放到俱乐部――也就是他第一次来宣讲的地方。工人编制,工资从学徒工拿起。这个单位级别高,还有保密补助等一些额外收入,加起来相当于县里一个二级工,齐齐也很满足了。在队里,一年都不定有这么多钱。
其实,这里的大批判组也是人才济济,文化程度比县里高,有许多名牌大学毕业的。虽然学理工,但教养在那儿。齐齐一去就很谦虚谨慎,见谁都恭恭敬敬地叫老师,叫师傅,平日不显山不露水,脏活杂事抢着做,腿脚勤快,拿个文件,送个材料,滴溜溜就去了,滴溜溜就回了。渐渐也讨众人喜爱。齐齐是一个有心计的人,知道自己的窝,终究在俱乐部,一有空就回去看看,有事帮忙做点事,没事和俱乐部主任聊聊天。俱乐部主任是个转业的老兵,营职,姓单,山东人。性情又阴沉又豪爽。当他听到齐齐说,单主任可是水浒里,那个地奇星圣水将单廷圭的那个单吧?高兴得将大腿一拍说,嘿!可真有你的,还能记得七十二地煞里的人――就那个单,那单廷圭还是我老乡呢!娘的,一些人至今还叫我丹主任,丹就丹吧,红丹丹。齐齐想单主任可能说的是红彤彤,但也不好说什么。单主任喜欢那些绿林好汉江湖侠义的故事,只要有得空闲,没什么外人,齐齐便倾其所有一段一段讲给他听。后来,弄到几日不见,那单主任会找到大批判组来。有几次,干脆就将齐齐接回家去,弄点吃的,斟上两杯酒,慢慢喝,慢慢吹。那俱乐部主任的妻子是幼儿园的主任,也是个部队上下来的老兵,天长日久,也喜欢上了齐齐,一口一个咱侄儿地叫。齐齐从见到这个婶儿的第一天,就有了一个念头,他要把这个念头一步一步变成现实。009的幼儿园又大又多,厂部有,东南西北各区也都有。阿姨和老师大多是职工家属,有点文化的是老师,文化差点的当阿姨,所以,谈不上正规幼教那一套。许多技术人员有意见。
寒假到了,一些孩子的父母仍在大干快上大战100天。所以,一些孩子还得留在园中。齐齐便对婶儿说,他有个女朋友,春节不准备回家,是否可以让她来,一来两人见见面,二来可以到幼儿园帮一把忙。婶儿说,你就说想见见对象不得了呗,还弯弯绕?齐齐笑笑,不再言语。
009来个人,哪怕是探亲访友,规矩都很严,婶儿帮齐齐办了一应手续。齐齐欢天喜地,请了一天假加一个礼拜天,风风火火翻山越岭将秦老师接来,还背来那一架死沉死沉的手风琴。一个春节过完,厂部幼儿园的那些孩子们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一个个都像小红花艺术团的,唱是唱,跳是跳,还排了一组节目到大礼堂演出,让这些长年累月埋头工作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们幸福地淌着泪水。节日期间的家庭聚会,也多了许多欢乐。一打听,都是齐齐那个没过门的媳妇教的。那首长说,我们的幼儿园,要多几个这样的人,家长工作起来干劲也会大一些。假期到了,秦老师也回去了。孩子们一个个哭着喊着要秦老师,教学秩序大乱。婶儿对齐齐说,你干嘛不把你媳妇也弄来呢?齐齐很沉重地说了秦老师的情况。婶儿说,我去试试。好几个首长的孙子也在幼儿园呢,还有那些技术骨干。再说,教教孩子唱歌跳舞,能出啥事儿?不是有我把关嘛?她那个美国老子,人家一面都不曾见着,能有多少反动影响?咱不是 还说重在表现吗?怪可怜见的,等于是个遗腹子呀。
婶儿把对齐齐说的这番话,去向几个关键人物说了一遍又一遍。又让那些哭着闹着非要秦老师的孩子,回家找家长哭闹去。
有关部门里里外外去调查了一番,最后决定,只能先以临时工安排。有关部门还说,生活区里,许多出身比她好得多的,都是临时工。有的临时工当了十年。临时工就临时工,只要离开那个地方,秦老师就可以考虑那个问题了。再说,这个临时工不比农村那个固定工好到天上去了?齐齐连通个气都来不及,跑去将秦老师接了过来。齐齐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齐齐住在俱乐部大礼堂楼上放映室旁边的一间小房里。秦老师来了后,幼儿园将一间老师休息室给她用。幼儿园有全托,秦老师夜里还可以给其他老师代代班。两人住得也比原来好到天上去了。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像共产主义一样。吃饭有食堂,洗澡有澡堂,每周还有电影看。电话是内部电话,不要钱,随便打。秦老师住下的当晚,齐齐打来电话。
齐齐:秦老师!
秦老师:我是。
齐齐:我是齐齐。
秦老师:齐夸夸。
齐齐:都还好吧?
秦老师:谢谢你。
齐齐:自家人,莫客气。
秦老师:哪个跟你自家人?
齐齐:迟早的事。
秦老师:还没有一撇呢!
齐齐:左边一撇有了,还差右边一撇,马上也该有了。
秦老师:这一撇,那一撇,都由你来画吧?
齐齐:我们一起画!
……
相识以来,他们第一次用玩笑的口吻说着话。他们各自在电话线那一头微微笑着,心里有一点感动,有一点温暖,还有一点酸酸的、想流泪的感觉。
又一种新的生活开始了。
009是一个永远让人陌生的地方,在这儿待的时间越久,这种感受就越强。这儿据说有上万人,但它总是静静的,看不到什么人,连食堂澡堂这些最热闹的地方,也没有它该有的喧哗。人们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平和,自足,谨慎,木然。相互间认识的人也不多,像那一幢幢神秘又沉默的建筑物一样,人们也神秘又沉默。即便在以嘴巴子和笔杆子为主要工具的大批判组,人们也不多言多语。这一点,让嘴巴放任惯了的齐齐很别扭。开始,他以为是大家给脸色他看,后来发现,他们互相之间也是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中的一些人,倒和齐齐的话多起来,特别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他们常常问一些外面的事,省城现在有多少人了?哪一条街现在什么样子?某种小吃还有得卖吗?工厂生产恢复得如何?队里农民一年能分多少钱?谈得多了,又问一些时政方面的事,评法批儒是对谁来的?中央是不是给大寨补贴?那艘沉了的风庆轮最后咋处理了?听说林彪还没有死……有些话题,在城里已说过几年了,连乡下也不再新鲜。一问,原来这儿许多人多年没有出过这山沟沟,有一部分人是规定的永远不能离开者。连家里父母亲死了,也不许回去。有些人可以探亲,有的五年一次,有的三年一次,但有很严格的纪律,连自己在哪个地方工作也不许暴露。探亲时间短,出山不容易,大多数人老家遥远,加上规矩又多,一些人也渐渐放弃探亲了。这儿单身汉也多,有熬到老,终究没娶上媳妇的。
齐齐是个架不住人家提问的人,人家不提问,都想给说点什么。本原就有小学里课堂插嘴的传统,加之后来又领悟了伟大领袖关于说话的许多教导,我们共产党人从来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人家说话,天塌不下来。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于是,一个问题会勾出他一大串话来。知道不知道的,明白不明白的,都说,似乎不说个透彻,不说个充分,就不坦荡,也对不住人。齐齐因了那第一场宣讲和后来的多次宣讲,被很多人熟识。加上善解人意又见多识广,久而久之,新来者齐齐,倒成了009的一个大众熟人。你经常可以看到,在菜场,在邮局,在幼儿园的大门口,在俱乐部或随便哪一条小路边,有人和齐齐打招呼,有人和齐齐长长短短地说上几句话。所以,当齐齐一年后与秦老师结婚时,来贺喜的人几乎要在大礼堂他那间临时新房的门前排队。那小屋不大,十几个平米,放上几件简单家具,满满当当可以进去六、七个人。这六、七个人在里面说上几分钟话,便前客让后客。来贺喜的也有秦老师的熟人,她那些娃娃们的家长,都很喜欢她,因为那些娃娃们喜欢她。那天送的礼物很多,简直可以开一个小百货商店。光那种专为新娘准备的高脚痰盂,就有七、八对。各种尺寸的钢精锅,摞了半人高,枕巾,床单,布料,还有婴儿小衣裤,堆满了床头。秦老师后来把一些多余的,都捐赠出去。像高脚痰盂,就放在幼儿园的小班了,娃娃们大小便,比原来那种矮的舒服。还可以挪到课桌前,一边解手,一边玩玩具或吃饭,非常惬意。成为孩子们的争夺之物。常可以见到一个孩子抱着它跑,另几个孩子在后面追的场景。
稳定,舒适,新鲜的新婚生活,让齐齐夫妇幸福得都快溶化了,在经历了那么漫长的凄风苦雨之后,秦老师像变了一个人。她身上那些孩子般的顽皮和少女的娇嗔都渐渐苏醒,洗衣唱着歌,走路带着舞步,她眼里的阴翳渐渐散去,肤色也红润光洁起来,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小得多。齐齐高出她一个半头,腰一挺直,秦老师只要把脑袋一偏,就刚好贴在齐齐的胸口上,特别踏实。而齐齐把她一搂呢,就像将一只小猫揣进怀里,让秦老师乖乖的,软软的,一动也不动地蜷缩着。齐齐便感叹地说,天造地设的一对,天造地设的一对……
齐齐的家,渐渐成为热闹地方。单主任夫妇当然是常客了,有时包了饺子,给带来一碗。放完电影,拐进来坐坐。一些老家在省城的或在省城工作过的,也常常往这儿跑,聊聊熟悉的街道,聊聊风味小吃,聊聊故乡往事……解解思乡之苦。有些外省人呢,因齐齐去过的地方多,总想能听到齐齐说,去过自己的家乡,好把自己的家乡也当个话题说一通。一个海拉尔来的,听齐齐说去过那个尿尿就冻成冰棍子的“咱那旮褡”,激动得泪花闪闪。说唉呀妈也,十多年没回去了,做梦都梦不出啥了,给你这一叨咕,一下都记起来了,唉呀妈也,就好像昨儿一样啊。谈了一晚上那儿的大雪泡子呀,那儿的老林子啊,那儿的爬犁呀,那儿的狍子,山鸡和熊瞎子呀,那儿的酸菜冻豆腐粉条子炖猪肉啊……几个东北老乡把烟屁股头扔了一地,将屋子熏得像个澡堂子看不清对面的人。
秦老师好客,来谁都热情招待,就是晚了,也从没有脸色。碰上爱音乐的,要秦老师拉个琴,也应承得痛快,说拉就拉。大伙儿要唱歌,她便伴奏,从大海航行靠舵手到语录歌,从各地民歌到电影插曲,从丢手巾到戴花要戴大红花……秦老师简直绝了,啥都会。还有苏联的,共青团员之歌,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些歌大家唱起来有些拘谨,又有些兴奋,小小声音,欲唱又止。因为那时,这都是苏修黄歌了。倒是齐齐不吝,说,在乡下,我们常唱的,这是苏联变修以前的歌嘛。
后来,有了一帮“发烧友”,几乎是定期星期六晚上来唱歌,要哪一次秦老师当班,或正放电影,便会很失落。
009的时间,总这样平平缓缓地向前流去,肉眼看不出来似的。就是全国上下四海翻腾云水怒的文化大革命,在这儿也安安静静的。中央规定,009属于不搞文化大革命的单位,只学习理论,读毛选,传达一些规定给大家传达的中央文件,也算太平。就像伟大领袖给他夫人的那封密信中说的,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关于这封信的真伪,齐齐们当时是有争议的,有人说是假的,起码是后来补写的,如果当时就看透了林,为何给全国人民开了这样天大的一个玩笑?让大家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地祝福了好几年?有人说是真的,伟大领袖当时也有难处,集中有生力量各个击破嘛……
009的人,偶尔听那些探亲或出差回来的人说起外面的乱象,大家都很庆幸。庆幸自己这儿没有武斗,没有停产,没有夫妻反目父子决裂没有左邻右舍视若仇敌,也没有停电停水粮食断档。外面没有肉卖,这里有肉卖,外面没有蔬菜,这里有蔬菜,外面一个月三两油,这里一个月半斤,这里还有火柴,肥皂,手纸……这样的幸福生活,还能说什么呢?
第一线的人们,每天每天在那些巨大的水泥方盒子里做着别人不知道,自己也不清楚的活。生活区的人呢,则过着一种与两重世界隔绝的日子,山洼里,那一幢幢没有窗口的灰色建筑,犹如远处的山头一般,是与自己无关的,日子久了,已至视而不见了。哪怕自家就有人在里面工作。而山外的世界,则更陌生。有的人已在这两三平方公里的狭长地带生活了十年以上,从未出去过。一个傍晚,齐齐和他那快乐的妻子出去散步,他们走得远了一些。他们是向山那边走的。在009走路,必需时时注意那些白地红字的禁行牌,你几乎可以在任何地方撞见它。你如果大意,可能会出大麻烦。据说前些年,有个不知哪儿来的采药人,走进不该走进的地方,被哨兵发现,一喊,拼命跑起来,结果被一枪撂倒,不明不白地死了。
齐齐和他娇小的妻子沿一条林中小道漫步。一路上听齐齐说一些好笑的浑话,让秦老师几次笑到蹲在地上不起来,要齐齐背。在离路边不远的一个山坳上,他们发现一片墓地,说是墓地,是后来才明白的,远远望去时,只见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一片水泥小方块,像是一个预制件工地。走近一看,上面都刻着名字,籍贯,和生卒年月日,1940――1960,1938――1962,1944――1962……两两相减,竟都那样年轻,二十几,三十几,还有十七、十八的。从籍贯上看,他们都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现在却无声无息地躺在这样一个天远地隔的山坳里。
天色渐暗,山风刮了起来,林涛呜呜作响。娇小的妻子紧紧抓着齐齐的手,身上的哆嗦传到齐齐手上。齐齐赶快拉着妻子一溜小跑返回。后来,单主任说,那些都是建设初期,死在这里的工程兵指战员,后来的人,也埋在这里。去年一次事故,有五个人去了。这儿的规矩,一律就地安葬。安葬后,再通知亲属,发一份立功奖状,一份烈属证书和200元抚恤金。单主任说,你们看四周那些山头,就一个壳壳呢,里边都是空的,有些啥,这么些年,咱也没弄明白。也别去弄明白。那水泥板板下面的人,大多是在那些洞里面死的。
洞中七日,世上千年。就在009世外桃源般捱着日子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却日益躁动起来,许多冲突已白热化,用一句电影台词说,连瞎子也看得出来。终于,一些风声雨声,通过种种渠道,向009无声地浸润着。据传,009的高层,也在不动声色地频频换人,一些人突然就消失了,又出现一些陌生的面孔。听说还有人被抓。一些私下的谈话,渐渐弥漫着某种神秘诡谲之气。常有人无言无语,就摇摇头,就叹一口气。果然,北京闹腾起来,先是总理去世,一条长安街的人哭得天昏地暗。弄得多年不动感情的009人,在看新闻片的时候,也跟着落了很多眼泪。圣上在世哭宰相,是犯天条的。有人这么说。中国人,向来有借他人坟头哭胸中块垒的传统。有人跟着说。这不,清明一到,天安门便白花花一片,整个首都变成一个大祭坛。这个样子,老头子如何容得了?有人竟这么说。这不是明摆着,为那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鸣不平嘛?有人跟着说。紧接着,天安门大打出手了,这是建国以来的第一次。009的广播传出这个事件时,许多人都傻了眼。009的人特别单纯,特别听话,也特别胆小。009的人如圈养的小鸡,噪音大一点,都会心脏破裂死去。009的人知道,他们比别处生活好,比别处安全,他们害怕失去这些。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小。而且只在极私密处说话。齐齐来了,一个以说话为生活方式的人来了,一些人才知道,也能这样说话的。齐齐带来了语言。
多年来,除了招工的挫折,齐齐竟总是平平安安的,甚至可以说是浑浑噩噩的。齐齐很幸运,总是鬼使神差地避过了许多厄运,所以,他在说话方面,没有危险感,就像一只小羊,没有被狼追过,咬过,没心没肺的。这种糊涂,让他得到许多喜爱许多欢迎,也最终让他一脚踏空掉进了陷井。
齐齐交往的人,主要有三处,一处当然是他眼下所在的大批判组。前面说过,这里十多人,多数是一些老大学生,都是理工科出身。他们来009时间已久,与外界联系不多,文化功底好,但言辞拙滞,缺少活气。还有几个是基层抽调上来的“理论骨干”,都是黑板报出身,是那种能说会写心气大于才气的人。齐齐说了一辈子话,读了半辈子书,又在农村那样鲜活无忌的语言环境中摸爬滚打了多年,对于上面两类人来说,都有优势。这就是为什么花工夫将他调来的原因。齐齐来的时间很短,来不及和大家积累矛盾,平日又低调,所以与众人相处都说得过去。
再一处是以齐齐家为活动场所的那群歌唱者,这批人以一帮上海技术人员为主。离开那座文化大都市多年,对艺术的迷恋依旧,对那种高雅的生活方式迷恋依旧。用他们的话说,唉呀呀,一听到手风琴声,就像回到阿拉上海,阿拉的弄堂,阿拉大学的舞会。来坐坐,听听歌,唱唱歌的,也有其他地方的人,南北东西的都有。
另一处是俱乐部。齐齐的关系在这里,家也在这里,常常回来帮忙干活,守个门,清清场,上上下下也很熟。俱乐部十多个人,大都有一技之长。两个美工,都画得很棒。文革初期,要画宣传画,画领袖像,专门从美院要来的。两个电工,强电弱电都在行,算是当时的专家。谁家的电器坏了,都拿来给他们修。他们的工作间里,永远摊着一些老式电子管收音机或新式半导体收音机,还有电扇,台灯,电熨斗什么的,这是当时普通人家的全部电器了。到了修黑白电视单缸洗衣机,已是七十年代末的事了。还有几个木工,水电工,手艺都很好,连几个检票的扫地的,见识都不一般,大约是电影看得多了,报告听得多了,又有许多空闲,可以切磋交流,相互长进。单主任是一个爱才的人,性子直爽,大家都过得比较自在,嘴巴比009其他地方随便。齐齐来了,大家都很高兴,后来又多出个秦老师,大家更加高兴。这是俱乐部里唯一一个异性,又漂亮,又大方,又善解人意,还会拉手风琴。有时候,大伙儿干活单调了,或生活寂寞了,会朝楼上喊一声,秦老师,给咱们来一段――于是,那琴声便透过放映室的窗口,在空旷的大礼堂中回响起来。碰见会唱的歌,下面的人便跟着哼哼,寂寞与空旷一下变得温馨。齐齐得空时,也到单主任那间大办公室坐坐,那里是全俱乐部人的聚集地,开会,学习,布置任务,抽烟,喝茶,甩老K,都在那里。
远离厂区,远离人群,他们十几个虽然行当不同,脾性各异,却情同手足,亲如家人,气氛非常好。是009最有人情味的地方。说话当然也没什么遮拦。渐渐地,俱乐部这一帮人,在这种情同手足亲如家人的气氛中,说起许多当时犯忌的话题。那种私密性,犯罪感及肝胆相照的情怀,使大家陶醉不已。
就在这时局暧昧又阴沉的当口,齐齐夫妇俩爱情的结晶出世了。一个女孩,像齐齐的个子,像秦老师的眉眼,婷婷袅袅,一表人才。让小两口心花怒放。
孩子出生的第三天,有电话打到大批判组,要齐齐接。对方问了齐齐的姓名,然后要他到楼下,说有人找。
齐齐下楼,门厅有两个人一直看着他,然后向他走来,很和蔼地问:“你是齐齐。”齐齐说是。他们说,有点事情,想找你聊聊。然后做了一个请齐齐前面走的手势。齐齐走到门口,见停了一辆灰色上海车。那个年月,上海车是很好的车,而且稀少。车里已有司机。来接他的一人坐前排,另一人陪齐齐坐后排。这是齐齐有生以来第一次坐小轿车。来人很随意地和齐齐聊天,来009多久啦?老家在哪儿?结婚了吧?你的宣讲很有水平呢!009的人都爱听……齐齐以为又是一次宣讲任务,又谦逊又自得地应对着。上海车开了很久,弯弯绕绕,齐齐因一直在答话,没注意路径,下车四处一望,已找不着北。只记起进了树林中一座很普通的小院,院当间立着一幢很普通的平房,像个庄户人家。绕到房屋后面,又上了一条小道,然后在一坐两层楼房前停下。那两人将齐齐带上楼,进到最后一间屋子,对屋子里的一个人说,来了。那人让齐齐又进到里屋。那两人就离去了。那人面孔平板,没有特点,齐齐只要一离开他,便不能回忆起那人的模样。那人说话没有声调,没有起伏,像一只机器匣子里发出来的声音。不知怎么,那声音有一股叫你不寒而栗的力量。
那人没有任何客套寒喧,连开场白都没有。径直说,你最近散布了很多性质极其恶劣的言论。齐齐一听,浑身肌肉就缩紧了,像准备抵御一顿狠揍。他竭力稳住自己,但声音还是稀塌塌的。齐齐可怜巴巴地问,您说是……哪些方面的言论?那人说,这个你自己清楚。齐齐愈发可怜了,极力真诚的说,我确实不清楚,我希望领导帮我指出来。那人说,我要给你指出来,你就不是到这个地方来了。虽然语焉不详,但齐齐一下听出了杀伐之气。齐齐的脑子疯狂地转动起来,他一方面要迅速搜罗出这段时间里自己确实说过的“性质极其严重的言论”――一天到晚嘴巴不停,谁能保准不说出几句有问题的话呢?一方面又苦苦思忖这到底是一个多大的事,好掌握分寸。他想给自己拖延一点时间,用几乎是讨好的语气说,首长,我确实不清楚,或许我会在无意间说过错话,但可能正是因为无意间说的所以会没有多少印象――齐齐的嘴巴一边不停地动,一边抓紧时间想着上面两个问题。那人没上当,打断齐齐的话说,我知道你很会说话,这一点,在这里没有用。齐齐又急又怕又委屈,竟突然嘤嘤哭了起来。那人不理他,也不再说话,让齐齐哭去。齐齐哭了一会儿,强力打住,哽咽着说,我是一直努力跟党走的,跟毛主席走的,刻苦改造世界观――那人说,那就如实交代。不要挤牙膏。说完又是沉默。齐齐像被一架巨大又冷漠的机器一分一分地压榨着,压得喘不过气又挣扎不脱,几乎想一死了之。
这一切,只发生在从进门到现在的短短几分钟内,从暗暗自得到痛不欲生。
那人却不让齐齐死。平静地说,自己讲,把一切讲出来,不管你认为是不是问题,你的时间不多。
在那一瞬间,齐齐崩溃了,他从自己到009的第一天讲起,一直到与所有人的长短闲聊,包括与秦老师那些床第上的私房话,凡能记起来的,都劈里啪啦往外倒。那人听了近两个小时,也不提问,也不插话,只偶尔在纸头上记一点什么。
那人不做声,齐齐便停不下来,像一头发情的疯牛。齐齐讲得筋疲力尽,他甚至希望那人打断他,质问他,呵斥他,这样,他就可以喘一口气,不至于被自己的话语憋死。但那人一动不动,连茶水都没有喝一口。他也不抽烟,他如果抽烟,也会让齐齐在那烟雾的冉冉律动中感到某种活气。齐齐不停地讲,讲得口舌生焦,讲得眼冒金花。但有几处,他一直未讲,倒不是他齐齐狡猾,而是本能,是一种潜意识,就像野兽在狂奔的时候,依然会敏锐地避开水洼或刺棘。
墙上的时钟当当敲响11下的时候,似乎是让齐齐主动交代的时限已到,那人做了个篮球裁判暂停的手势,平静地说,你很聪明,看来,我还是不得不提示一下。你们说到过一个什么遗言。齐齐顿时定住,像猛然间被人吸去了精魂。这就是齐齐在狂奔时敏锐避开的一汪水洼。见齐齐这般模样,那人淡淡一笑,说,能记起来吗?齐齐说了,某日某时某地,与某某、某某、某某说到过。那人说,再提示一下,关于毛和林的关系……往下,齐齐记忆全部恢复,将那些避开的水洼刺棘一一重踏了一遍。
说完已是12点。有人送进来两份饭。那人说,吃吧。齐齐五脏六腑已不知去向,哪里吃得下饭?那人说,先吃。别急。你还有一条路。
那人说了吃,便不能不吃。那人有这种力量。齐齐不知是如何将那一份饭塞进肚子的。齐齐吃得干干净净,像一个饕餮之徒。吃完饭,有人来收走碗筷。那人兀然换了一种脸色一种语气说,你已经给我们的事业造成了巨大危害,但你还可以将功折罪。齐齐一听,几乎要跪下,用一种孩子般无助的声音问,怎么才能将功折罪?那人简洁交代了齐齐往后需要做的事情。然后说,从现在起,我们将考察你。好自为之。
送齐齐出门时,那人说,回去一切照常。你爱人刚生孩子,不要让她受任何干扰。你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所以,一定要自律。你这个工作很重要,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你所在的党组织。齐齐这才记起来,自己还是一个党员。
依旧是那辆上海车,弯弯绕绕,将齐齐送回。车停在生活区一条闹中取静的小道边,车上人说,以后接你,就在这个地方。
一瞬间,齐齐仿佛做了一次灵魂的整容。人还是那个人,但内里系统已全然打乱。
没有一个人看出齐齐有任何变化。包括他那娇小的妻子。只是一段时间之后,妻子暗暗纳闷,齐齐对她的要求非常稀少,偶尔有一次,也全然没有从前的热情与力量,常常半途而废。秦老师想,大约是怀孕期和哺育期禁锢太久,憋出了什么毛病,于是尽力给齐齐弄点有营养的东西吃。她还偷偷问过婶儿。婶儿告诉她几个膳方,说,可管用。我们家的,原来也出现过这个问题。一吃就灵。后来不敢再给他弄。
齐齐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了解他这一次的神秘经历。他细细观察所有人的反应,没有看出任何蛛丝马迹来。一切一如既往。那天下午回到大批判组,组长还安排他第二天到食堂宣讲“4号文件”,讲“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指示说,这个问题很重要,也很难讲,要做到准确理会,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走在路上,依然有人招呼,站住说几句话。周六的音乐会,只要不放电影,秦老师不上夜班,也照常进行,唱歌间,人们该说啥还说啥。那些关心时局的,碰见齐齐,也依然要说一说这类话题。便是在大批判组,人员稀少时,相互间也说一点心里话。渐渐地,齐齐对自己领受的工作惶惑起来,那个上级对他说,一切照常,该说什么说什么。齐齐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按照指示,在不同的场合里适时加入让他说的话题,如对某个事件的看法,对某个人物的评析,对某个理论的理解,对时局的展望……齐齐尽可以放开来说,如果说,从前那样说是犯错误,那么如今是工作需要。然后把群众的反应收集上来,作为一种思想动态,为领导决策作参考。为此,齐齐苦苦思索很久。他不知该如何理解自己的这一份新工作,是革命事业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还是非常时期的非常做法?抑或对自己来说,是一个更深的陷井?但齐齐已无可选择。他只有继续说话。他已经不能不说话了。以往,齐齐在009的说话,还常常注意一点分寸,新来乍到,又活了这么些年年,知道哪些话该说到哪个程度。如今,齐齐却常常说到亢奋说到失态。那天和单主任几个人一起由那个不肯改悔的走资派,一下又说到副统帅。这个话题不在上级近期的任务之中,但齐齐不能停下。齐齐说,伴君如伴虎。在平日,齐齐也会说这类含含糊糊又似有所指的话,没想单主任一下听懂了,冷冷地说,批人家是草包,是胆小鬼,常败将军,辽沈战役谁打下来的?平型关谁打的?说人家草包,干嘛不早说?还树成接班人,还写进党章?又说人家出身大地主大资本家,几十年了,你组织部门干啥吃的?现在才说?单主任是四野出身,打过辽沈,说起那位副统帅,心情总很复杂。这一次却太过线了,这矛头对准谁,不是太露骨了吗?齐齐思虑很久,决定不提这一次谈话。这样的情况有过几次之后,也没见露什么破绽,于是,齐齐在汇报时便开始偷工减料,重话轻说。齐齐想,既给上级反应了动态,也别让人家担太大责任。于是,一周一次,十天一次,齐齐接到电话后,要去那地方谈谈话,领受新任务。
许多日子过去了,也没见有什么事发生,渐渐成为一种例行公事。但齐齐心中的恐惧并没有消失,常常作恶梦,梦见自己被吊在电线杆子上,梦见自己刚刚回家,就被几个人摁倒在地,还梦见自己被执行枪决,站在一片荒野上,一枪,一枪,打得魂飞魄散但怎么也没打死……梦醒之后,齐齐怀念起乡下的日子来,怀念那儿的明月清风,老树昏鸦和那些眸子清纯的孩子们。
天安门发生反革命暴乱之后,上级要齐齐与尽可能多的人谈论这件事,了解各种反应。那一年,是中国风雷激荡又云诡波谲的一年,连一向宁静祥和的009,也充满隐隐的不安,就像蚂蚁在暴风雨来临前一样。透过人们眼中惯常的木然,能看到忧虑和惶恐。
从4月到10月,半年间发生的事儿,让人目不暇给喘不过气来。连大批判组也不知所措了。准备得好好的材料,隔夜就过时了,一桩事儿还没弄清楚,又一桩事儿来了。到了9月,干脆,连中国人民的大救星也去世了。一瞬间,中国像塌了天,009也像塌了天。恐惧与哀伤还在心头,中央又出了大事,据传还把那三男一女抓了起来。男的有笔杆子,理论家,最年轻的副主席,女的是伟大领袖的夫人学生和亲密战友。而且,他们竟然和那个副统帅还是一伙的,很早就勾结在一起了。不久,英明领袖上台。一向单纯的009人,全然糊涂了。单纯的人,想法也单纯,他们怎么也理解不了路线斗争的复杂性,常常就用老百姓的家长里短来解释。私下说啥的都有。许多时候,无须齐齐按指示抛出某些话题,人们自己就说到上面去了。
那些日子,齐齐在一种双重惊骇中煎熬。一是怕那人突然将自己叫去说,你得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去了。二是怕有人会因为自己而突陷灭顶之灾。他每天每日都紧张地清点自己周围的人,有没有突然就不见了的。
直至第二年,全国上下唱起那首怀念总理的《绣金匾》,“天安门暴徒”释放,而头年追查的那个遗言,人们已堂堂皇皇往笔记本上誊抄了……齐齐心里那枚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定时炸弹,才被拆除了引信。齐齐曾含蓄地问过自己那桩事。那人说,你这种心理很不好,很不健康。当时追查,有当时的背景,有当时的道理。不要认为今天形势发生了些变化,你那时就是正确的。有这种情绪很危险。你知道,有的人直到现在还是被关着的。那毕竟是政治谣言。况且,你当时说的那些话,不光是这一点点吧?
齐齐被兜头敲了一棍子。从此不再为自己鸣冤叫屈。
大家惶惶惑惑过了一段时期,到了一个较为清明的时期。一些被封杀十多年的影片复映了,大礼堂里,加映一场又一场,从黄昏,到天明。一些老歌,黄歌,可以在大马路上唱了,那帮发烧友们,还在野外举行了一次演唱会,引来许多人围观。几个食堂都在周末晚上举办舞会,大人孩子挤得水泄不通,看的人比跳的人多……人们隐隐觉得,一个世道过去了,尽管留下了许多糊涂账,但新的生活毕竟更有魅力。
大批判组早已撤消。齐齐正式回到俱乐部。定位在宣传组,和那两个美工一起,他们画,齐齐写,任务不多,也还清闲。齐齐依然不定期地去那个神秘小院,只是间隔越来越长。因为原来加之于他的那些罪名已日渐模糊,所以即便去,也轻松了许多。再往后去,原来那人已不在了,另一个人接待他,那人很和气,甚至还来一点哥儿们义气,带齐齐下过馆子,还送齐齐香烟抽。当然,依然会有一些话题让齐齐说,目的是社情调查。其实那一类话,渐渐容易在公开场合听到了。与齐齐联系的人员也换了。有一次,他们去接齐齐时,没认出来,错过了。齐齐一看时间已过,便自己去了。几年来,齐齐已对那个地方很熟悉。齐齐去后,在办公室等候。不一会,进来两个人,问办公室另一个说,那个媒鸟5来了没有?齐齐认为在说一个姓梅的,没有答话。办公室的那人用下巴指了指齐齐。
齐齐回去后,寻思了很久,不清楚自己和一个姓梅的有何关系。下次去也没好问。便渐渐淡忘了。
几年后,有一种说法突然散布开来:不要和那个姓齐的说话。他是个探子,他们的行话叫媒鸟。
齐齐是在许多人知道这一说法后,才无意间听说到的。在此之前,他已有隐隐不安的察觉,一些和他交往密切的,突然就断绝了往来。在一群人正说话时,如果齐齐去了,大家立刻闭嘴。连多年来情同手足亲如家人的俱乐部同仁们,也一下对他疏远了。单主任不再给他带来饺子,也不再听他说古。那一天,妻子秦老师眼睛哭得红肿肿地回家,齐齐问怎么回事?秦老师又哭了,说,今天和一位调来不久的小丫头为一件小事争执起来,争着争着,那小丫头突然诘笑着说,不能和你说话,你是个媒鸟婆娘呢!大家都哄笑起来,一点都不帮她。而且,一向聪慧的秦老师,竟不知道那小丫头说的啥意思,吃了亏,却无法反击。但其他人显然是知道的,要不然她们不会笑得那么厉害。秦老师向齐齐哭闹着喝问,你到底干了什么卑鄙龌龊事,让人家这样说?这一段时间,我是觉得有些不对头。齐齐记起那个什么“姓梅的”,绞尽脑汁地想这两个词的联系和意义。面对哭得直抽抽的妻子,齐齐只能说,我向你指天发誓,我没有做一星半点对不住你的事。深夜,秦老师在满腹委屈中睡去,齐齐爬起来翻字典,翻辞海,查有关鸟类的书刊,都没有得到答案。
又一次去小院时,齐齐说了外面的种种反映。上级说,对这样的事,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理不睬,硬着头皮顶着。革命事业中,有多少这样忍辱负重的人?不是你一个。你要是违背纪律,说了什么,对我们不好,对你更不好。齐齐问了那个媒鸟是什么意思。上级不解地反问,什么媒鸟?
那个年月,009的探亲已放松许多。齐齐每年都可以回去了。不久,齐齐夫妇双双返回省城。在省城期间,齐齐向许多有学问的人打听那个媒鸟或是梅鸟的问题。没人知道。有一天,齐齐去看望自己小学的老师,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闲聊间,又问起这个问题。那老先生说,哎哟――你说的是媒鸟啊,那是从前捉鸟人养的一种鸟,养熟了,用笼子挂到树林里去,那个媒鸟啊,就叫呀,叫呀,像求偶那样叫,引来一些公鸟,有的钻到它的笼子里,捉鸟的人就用机关将那个笼子关上,把公鸟捉住,哦,如今这个行当早就没有了,那时,城里有一些闲人,爱养鸟,所以捉鸟也成了一门职业呢……齐齐的老师又说了许多。这个古旧的词儿,似乎勾起他久远又亲切的怀想。但后面的齐齐都没有听进去。
齐齐探亲回来不久。俱乐部一个美工考取了母校的研究生。大家为他饯行。没有通知齐齐。齐齐从前与这个美工关系不错,人家喜事,又要远行,便买了一份礼物,硬着头皮去了。齐齐去时,大家已喝了几轮酒,都略有醉意。见齐齐到来,脸色都很难看。只有那个美工阴冷地笑。齐齐硬着头皮向他敬酒,祝贺他。那美工借着酒劲,将一杯酒泼在齐齐胸前,恶狠狠地说,姓齐的,我真佩服你,居然到今天还不动声色。齐齐脸色一下涨红了,也狠狠地说,有事说事,这样阴阳怪气干嘛!那美工冷笑说,你还配说阴阳怪气?你该知道,前年我第一次考研究生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录取?齐齐说,不知道。那美工依然冷笑,摊开了说吧,反正我所有的手续都办了,今日也不再是当初,我的档案里有两个字,你想知道吗?那两个字,字字千金哪――“内控”!什么叫“内控”?知道吗?齐齐脸刷白了,呆站在那里。那美工依然不依不饶说,知道那两个字哪儿来的吗?齐齐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美工说,我们这儿有一种鸟,叫媒鸟你知道吗?齐齐再也无言,只是不断低声嘟哝,我指天发誓,我没有说过你什么,我指天发誓……那美工接着说,这一次,要不是学校告诉了我这件事,帮我查了个清楚,这黑锅我还不知背到哪年哪月?你问问单主任,咱们俱乐部都内定为“裴多菲俱乐部”了。一多半人成了“内控”啊!连咱们单主任都在里面――
原来,那个美工再考的时候,母校说,不是你的成绩,是政审。他的导师说出了那两个字。那美工听了,如晴天霹雳,他要求母校帮他调查清楚,究竟为何“内控”?一查,是前些年的私下言论,如今看来,不光没错,简直可以说是提前正确了。单主任听说,还涉及自己的俱乐部,也跑去了解,一打听,自己手下十多人,一小半给“内控”了,连他自己也在其中。再看材料,都是已成笑话的那一类。后来上边说,这是当时定的,有当时的背景,按政策本该撤消,后来疏忽,没有及时撤消……
见齐齐已经不死不活地愣在那儿,单主任阴沉沉地吼了一嗓子,还不快滚,在这儿惹我们恶心!齐齐又羞又恼,心里绞成一团,他觉得自己要被这种仇恨与轻蔑给烧成灰了。齐齐转身离去。那美工对着他踉跄的背影喊,你作了这么多贡献,还留在这儿干嘛?亏不亏啊――
齐齐知道这件事与自己有关,但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美工说到的几件事,特别是涉及领袖私生活的那件事,他并没有反映上去,他当时还觉得,自己在为朋友承担子哪!但有了“媒鸟”这两个字背在身上,一切都无须辩解。
齐齐在009的社会生活,在不久之后结束了。
那一天在大礼堂开大会,散会后,齐齐感觉后面有些异样,很多人尾随他,有人在笑,有人在悄声议论,但他没有回头,一直走回家去。不一会,秦老师也带着女儿回来了,问齐齐,你背后贴了个啥呀?一把扯下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千万别和此人说话!秦老师把孩子往床上一扔,痛哭起来――你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呀?齐齐目光呆滞地盯着那张纸条,一任妻子哭,孩子哭。最后齐齐也哭了。
齐齐病了一场,在家躺了两个星期。人瘦下去一圈。
后来,齐齐被调到离厂区七八里的一个油料库,又不久,秦老师也带着孩子来了。油料库有两个老职工,性情都很孤僻。齐齐不说话,他们也不说话。孩子也不说话了。在山坳里,过着一种地老天荒的日子。秦老师养了一只狗,那狗也不爱叫,山里没生人,狗也没有叫的理由。秦老师本来就是临时工,一直没有转正,到油料库来,还是临时工,负责记个账什么的。山坳里买菜不便,他们便学那两个老职工,在四周找了几块空地,种了菜,那意境似乎又回到了乡下。
009的人背地里说了一阵子,也渐渐将齐齐淡忘了。
再往后,昔日辉煌的009开始一日日败落。原来的产品已过时,生产任务越来越少。后来,一部分生产单位转做地产,质量不好,成本很高,做了几年,做不下去。职工们常常拿不到工资,拿到的那一点,和外边比,也是越来越少了。有一点门道的,都已调走。齐齐也开始想调走的事,孩子上学远,学校也摇摇欲坠的样子。家中父母日渐衰老,每次来信,都说到自己的病痛。有一次,两人同时住院,连个送汤水的都没有。让齐齐觉得自己真是不肖。只是齐齐两口子都已四十出头,齐齐没有任何一技之长,秦老师也不再能跳能唱了,让父母联系过几个单位,还找过他们从前的学生,都被婉拒。有一个学生生意做大了,说可以帮齐齐两口子弄点货,代销,做做无本生意。这样,齐齐办了“内退”,每月有一百多块钱,通过邮局汇寄。
终于少小离家老大回了。齐齐一家返城的时候,奶奶已去世几年,齐齐下乡之后,他和奶奶相处的时间很少。加起来就几个月吧。齐齐在自己老家附近租了一个门面,卖蔬菜种子,那是他们唯一熟悉一点的商品。别人叫齐齐齐老板,叫秦老师老板娘。店里的事,都由老板娘当家。进货出货都是她,很辛苦。齐齐坐店,收钱,夜里结账。客户都说,齐老板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话。
一些旧友听说齐齐回来,又三三两两邀约着聚到那小巷老屋来,兴致勃勃地述说当年人事。可他们发现,多年不见后的齐齐,像变了一个人,冷漠,寡言,甚至不近人情。又疑惑又气恼,悻悻离去。从此很少再来。
辛辛苦苦做了几年,也积攒了一点钱。后来父母的老屋拆迁,给了一笔钱,加上齐齐两口子挣的,在较远处买了一套廉价商品房,两室一厅,六十多平米。父母一间,齐齐两口子一间,女儿渐渐长大,把阳台包了,放一张床,一只书桌,也算一间。搬家后,终于断了和从前的所有联系。
过了几年,齐齐的父母相继去世。
前年的秋冬之际,种子生意最火的时节,秦老师去外地进货,遇车祸身亡。那是命运对齐齐的最后一击。
那时,女儿刚做新娘不久,离家远嫁。突然间,世上就遗下齐齐孑然一身。
齐齐从此一蹶不振,完全无力操持生意了。在女儿女婿攒掇下,把店盘给了别人。
齐齐一下苍老了,数月间,头发一片一片地花白,白得很脏的样子,牙也一颗一颗掉落,说话关不住风,好在齐齐已不说话了。干瘦细长的身子,像一株行将枯萎的老树。那年齐齐正好五十,知天命。
老齐齐不再与任何人往来。那栋楼房里的人,相互都不认识,碰了面,连点头都无须点一下。
有一天,老齐齐上街,无意间碰见一位当年那小院的人。那人几乎认不出齐齐。老齐齐嗫嚅说,媒鸟5。那人拼命笑起来。那人说,自己也早已离开009 ,如今在一家公司,一家很有背景的公司。老齐齐那天很激动,许久没怎么说话,有些嗑嗑吧吧,他固执地问起当年那美工的事。那人很负责任地说,那事和你无关。你这个家伙狡猾狡猾的,很多事情瞒而不报。不过没关系,还有人呢。老齐齐问,还有什么人?那人说,还有“老头儿”呗。齐齐问,什么老头儿?那人说,就是关鸟笼的人,那才是真干事的,你嘛,就是只“媒鸟”。老齐齐又问,那个5呢?那人说,是你的号头呀,又不止你一个!说完又笑了。分手时,那人说,都过去了,别提它了。我好心告诉了你,你可别去说,说了我也不会认的。
2001年8月8日-28日武昌关东 9月6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