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玄:像我一样没用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813 次 更新时间:2008-07-23 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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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玄 (进入专栏)  

胡未雨发现她的丈夫丁小可原来只是个废物,看上去很随意,其实是厚积薄发,偶然得之。那天,胡未雨五岁的女儿丁丁,捧着一本什么儿童读物,丁丁在书上遇到了“废物”这个词,她不明白,问,

妈妈,妈妈,废物是什么意思?

胡未雨说,废物,就是没用的东西。

丁丁说,那什么东西是没用的?

胡未雨说,没用的东西多啦。比如垃圾,没用吧;作撒的尿,没用吧;还有你爸爸,没用吧,也是个废物。

丁丁开心说,啊,哈,爸爸也是废物啊。爸爸跟我的尿一样。

胡未雨跟着也开心地笑起来。

丁丁想想又不放心 ,问,爸爸真是个废物?跟我的尿一样?

胡未雨笑着说,你爸爸除了下棋,什么也不干,有什么用?他还不如丁丁的尿,丁丁的尿香。

这段问答发生时间应该在下午五点半左右,胡未雨下班之后。胡未雨在女儿面前这样损她的爸爸,并不符合她平时的言行举止,她是个相当严肃的女人,不擅长开玩笑,尤其是在只有五岁的女儿面前胡说八道。这表明,胡未雨关于丁小可是个废物,只是个突发性的意料之外的不可预测的比喻,所以胡未雨自己也笑了。但是,笑过之后,胡未雨又严肃起来,觉着自己不经意间说中了,丁小可确实是个废物。这么一想,还真的勾起她的鄙视来。丁小可没回家,他肯定又没去上班,在楼下的茶馆里下棋,若是上班,他早就回来了。对于丁小可,胡未雨想,最好是别想他,就当他是不存在的,只要一想起,心里就难免不鄙视,那鄙视就像窗外的风,只要窗户稍微拉开一道缝,就无端地潜入进来。

丁小可端着棋盘和围棋盒子回家的时候,丁丁跳上前炫耀说,爸爸,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了。

丁小可说,我是什么东西?

丁丁说,你是我撒的尿。

丁小可说,不对,一点也不像。

丁丁说,我撒的尿是废物,你也是废物,所以,你是我撒的尿。妈妈说的,妈妈说你还没我的尿香呢?

丁小可就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胡未雨感到问题有点严重,赶紧说,丁丁,妈妈跟你开玩笑,以后不许这样跟爸爸说话。

丁丁不服气说,爸爸真的没用,他什么也不干,只会下棋,我确实觉得爸爸是个废物。

好,好,爸爸是个废物。丁小可瞪了一眼女儿,对自己的女儿,他除了瞪眼,也没办法。但他可以朝胡未雨发脾气,一会儿,丁小可说,你就是这样教女儿的?我开玩笑。开玩笑?丁小可咽了一口气说,我知道我是个废物,但你这样教女儿还是不妥吧,对女儿,最好不要让她知道,她的爸爸是个废物。胡未雨看着丁小可说,你也承认你是个废物了?丁小可说,当然,我不是废物,是什么?所以你觉得连女儿也伤了你的自尊?是的。胡未雨又看了一眼丁小可,说,那好吧,我让女儿向你道歉。

丁丁早忘了刚才说了些什么,她趴在沙发上看书,一边不停地撅着小屁股,那样子就像胡未雨想象的,是个天才。胡未雨说,丁丁,你起来,别看了。丁丁没有听见。胡未雨又说,丁丁,你知道你刚才做错了什么?丁丁的脸从书上转过来,妈妈,你说什么?胡未雨说,我问你,你知道你刚才做错了什么?丁丁使劲地摇头,表示她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胡未雨说,你刚才那样跟爸爸说话,是不对的,爸爸生气了,你应该向爸爸道歉。丁丁坐了起来,说,我没说错,我不道歉。胡未雨笑了笑,对丁丁非常满意,觉着丁丁已经开始有个性了。但她还是把丁丁拉到了丁小可面前,说,丁丁是好陔子,丁丁向爸爸道歉。可是丁丁不听诱导,一点也无视“好孩子”的荣誉称号,她仰着脸像个大人似的责问,爸爸,你为什么要我道歉?丁小可没想到女儿会追问道歉的原因,其实他也没要求女儿道歉,是胡未雨要女儿道歉的,丁小可就不知道怎么回答女儿的问题。丁丁又问,爸爸,你是个废物,不对吗?丁小可说,你觉得对吗?丁丁坚定说,对,你就是个废物。丁小可也不知道哪根神经被触动了,就赏了女儿一记响亮的耳光。丁丁不能理解爸爸不是跟她讲道理,而是动手打她,丁丁嘴一撇,就号啕大哭起来。

胡未雨一边安慰女儿,鄙夷说,你真有出息,跟孩子过不去。

丁小可没有理睬老婆,站那里莫名其妙地看着女儿哭,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打了女儿一记耳光。他似乎没想过要打女儿,那只手在没有接到任何指令的情况下,就擅自打了女儿一记耳光。

丁丁挨了一记耳光,夜里,就耍赖似的发起高烧来,尤其是被丁小可打过的半边脸,一片红潮。这可吓坏了胡未雨,胡未雨抱怨说,都是你。丁小可说,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打她,她会发烧?我打她,可是跟发烧也没有关系。当然有关系。接着胡未雨命令说,你送她上医院。丁小可上窗前往窗外看了看,说,外面下雨,明天吧,没事的。说着丁小可就一副没事的表情,去书房摆起棋谱来。

如果丁小可不那么无聊地去摆棋谱,胡未雨也许不会发火。但她一听见棋子敲打棋盘的声音,气不免就从喉间涌上。胡未雨站在书房门口,大声说,丁小可,你到底送不送女儿上医院?丁小可伏在棋盘前,头也不抬说,不是说过了,明天,没事的。

一会,丁小可听见了自家铁门发出的一声巨大声响,丁小可被声音震惊,夹在左手食指和中指间的一粒白子,好像也受到了惊吓,啪的一声掉到了棋盘上,白子在棋盘上跳了几跳,又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丁小可对棋子是很珍惜的,有点心疼地捡起白子,捏在手心里,不耐烦地走出书房,发觉胡未雨和丁丁都不见了,丁小可嘴里咕噜着讨厌,只好下楼来追赶胡未雨。

胡未雨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撑着雨伞,站在路边,雨伞外面都是雨。丁小可缩着脖子走过去,好像他这样缩着脖子,雨就不淋他了似的。胡未雨看着他缩着脖子,像条挨了打的狗那样跟来,心理得到了一种满足。我来抱吧。丁小可伸手的时侯,手心里捏的白子掉到了地上,胡未雨低头看他手里掉下的是粒棋子,心理又得到了一种满足。丁小可捡起棋子,搓了搓,放入口袋,再次伸手来抱丁丁,但丁丁还记着丁小可打她一记耳光的仇,拒绝让他抱。丁小可就只能替胡未雨打伞。

这路段,平时出租车就少,遇上下雨,就更少。丁小可等一会,街上除了绵绵密密落下来的雨,什么也没有,丁小可心里就烦躁起来,发牢骚说,我说明天嘛,你不信。明天,她就好了,没事找事,站这儿淋雨,舒服吧。胡未雨斜了他一眼,那目光就像被风吹动的雨,冷冷地落在丁小可脸上。胡未雨说,我又没叫你来,你不舒服,就回去。丁小可本来是想扔了雨伞就回房摆棋的,但正好一粒雨打进了他眼里,刺了他一下,使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眼部,他拿食指擦了擦眼睛,决定还是忍了气陪胡未雨等候出租车。其实,他对胡未雨还是有几分害怕的,若是这时他发脾气走掉,想必胡未雨回来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丁小可的决定应该是相当明智的。

后来终于等来了出租车。医院对发烧这种病最有办法了,就是挂盐水。胡未雨和丁丁坐在注液室里,说说笑笑,好像这是一种享受。可小可没事干,一瓶盐水滴完得二个小时,就是说丁小可得空等二个小时。这对他无疑是一种折磨,丁小可觉得被抛在了一个极其无聊的地方。注液室很热闹,大多也是父母带着孩子来挂盐水的。丁小可想,他们的孩子是否也是被打了一个耳光后才发烧的,结论显然不是,丁丁发烧跟他没有关系。但丁丁偏偏在被打了一个耳光后就发烧,丁小可觉得自己是让丁丁这小东西给耍了。丁丁与别的孩子不同,甚至可以说古怪,她不怕打针,她喜欢来医院挂盐水。那些不过加了点盐的盐水,注入她的体内,似乎让她很兴奋。她靠在胡未雨怀里,歪着脸看着顶上吊着的盐水瓶,眼里充满了新鲜和好奇,嘴里跟胡未雨叽叽喳喳个不停,而对身边的丁小可,却不理不睬,像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丁小可看着正在挂盐水的丁丁,一点也找不到当父亲的感觉。事实上,他也不像一个父亲,他似乎一直遵守着萨特先生的格言:生孩子,何乐不为,养孩子,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的事情,丁小可当然不干了,丁丁实际上像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丁小可无聊地踱到注液室门外,立在走廊上看雨,看医院里的雨是否与别处不同,他非常厌恶此地的气候,此地的气候就是天天下雨。医院的雨不但令人厌恶,似乎还带着死亡的气息。丁小可抽出一支烟点上,又摸出口袋里的白子,放手里揉了又揉,这动作似乎有缓解无聊的功效。丁小可每隔十几分钟回一次注液室,眼巴巴盯着丁丁头上的盐水瓶,慢,真慢,太慢了。丁小可小声地自言自语着,但是没人理他。丁小可想,生活真是一种折磨啊。

更冤的是,丁小可这样空等了二个小时,胡未雨回家还是饶不了他。丁丁睡后,胡未雨开始算帐。

胡未雨说,丁小可,你太不像话了。

丁小可说,我又怎么了?

胡未雨说,你一点也不关心丁丁。

丁小可说,不去医院挂盐水,真的没事的。

胡未雨说,不是挂盐水的问题,是你一点也不关心丁丁。

丁小可不想辩解了,妥协说,嗯。

胡未雨说,你说说,你关心过丁丁没有?

丁小可说,嗯。

胡未雨说,你也该关心关心丁丁了,你这样下去,真的要连丁丁也看不起你了。

丁小可,夜里不到二点是不睡觉的,早上不到十点是不起床的,他又躲进书房摆棋了。我怎么会嫁给丁小可?胡未雨想,胡未雨想这个问题已经有些时间了。这个问题的结论应该很简单,就是她不应该嫁给丁小可,可实际上她已经嫁给了丁小可,这就有些让人想不通。

当初,胡未雨成功地成为丁小可的妻子,其实还费了不少心思,她是在击败好几个竞争者之后,才成为他的妻子的。这对她也算得一项成就。丁小可虽然并不英俊,但他对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对什么都不在乎,看上去相当潇洒,像是个逸才。这对某些女孩,还是有魅力的。这种人跟他谈几天恋爱也是可以的,但跟他结婚就铸成大错了,可惜胡未雨在跟丁小可结婚之前,从没有结过婚,没有经验,不懂得有一种人是只可谈点恋爱而不可结婚的。

说起来都是那次该死的诗歌沙龙。在八十年代,诗歌是不可缺少的,到处都在举办这样的诗歌沙龙,就像现在的卡拉OK,许多人谈情说爱都是从诗歌开始的。谈的说的当然是别人的诗,如果某个男人自己也写诗,自以为是个诗人,那他的屁股后面很容易就跟着一打以上的女性追随者。嫁给诗人,那是女人做梦的时候想的。丁小可确实写过诗,也以诗人自居,刚好碰巧又坐在胡未雨旁边,他们就认识了。现在看来,所谓诗歌沙龙,不过就是一群乌七八糟的人聚在一间屋子里胡言乱语。当时,丁小可说了些什么,胡未雨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但丁小可总有什么地方吸引了她,可能是眼神吧,他那种懒洋洋满不在乎的眼神,看上去颇有才情。胡未雨刚师范学院毕业不久,分到一所中学教书,在她的印象中,似乎所有的才子,都是这种表情,胡未雨大约把他当作才子了。当丁小可说,无聊,无聊透了,我们出去走走。胡未雨愉快地接受了邀请,跟了他出去。

街上下着濛濛细雨,准确地说,那种雨不能叫下,它们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着,好像就是空气的一部分。衣服是没有感觉的,脸也没有感觉,只是落在头发上,很快便凝成细微的颗粒,而且发光。丁小可蓄着当时流行的长头发,脖子上面的脑袋似乎没有五官,就是乱蓬蓬的一堆头发。胡未雨看着那头乱发渐渐地被雨珠笼罩了,发出一种淡淡的光芒。胡未雨想,这等天气,在街上走走确实蛮好的。可是丁小可只顾着走路,并不跟她说话,好像他的腿一走动,嘴就顾不上说了。胡未雨觉得这个人实在奇怪,邀了她出来,又只顾着走路,不与她说话,俩个人一起走又不说话是不对的。

你也写诗吗?话一出口,才想起这话刚才在沙龙上问过,没话找话,胡未雨把自己羞得脸微微地红了。

但丁小可早忘了她刚才问过,应附道,写的。

胡未雨说,那我能拜读你的大作吗?

丁小可说,当然。

胡未雨还有点慌,不知道接着问什么好,又换了一个话题,你在哪儿上班?

丁小可说,电台。

电台?当记者?胡未雨很是羡慕地说。

丁小可说,嗯。

胡未雨说,当记者,好啊。

丁小可说,有什么好?当记者就跟当狗一样,尽放狗屁。

胡未雨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贬斥记者,就呵呵笑起来,丁小可看着她笑,恭维说,你笑起来很可爱。

是吗,胡未雨笑着说,我还是觉着当记者好,总比当教师匠好,如果有人叫我当狗,我马上就去。

丁小可说,当教师有什么不好,我觉得当教师也很好。

胡未雨说,我不相信,如果一个教师,一个记者,两个位置让你选,你选什么?

丁小可说,我都不选 。

胡未雨说,那你想干什么?

丁小可说,我不想干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干,我最想的就是什么也不干。

丁小可其实是相当诚实的,初次见面,他就告诉了胡未雨,他什么也不想干,只是这种话谁又把它当真了,胡未雨只觉着他有个性,也有趣,谈话氛围也开始融洽了。胡未雨的兴趣又回到了诗歌上面,问丁小可最喜欢哪位诗人?顾城。丁小可随即念了顾城的几句诗。

有些灯火

是孤独的

在夜里

什么也不说

丁小可的朗诵应当说十分成功,胡未雨听了好像受到了什么触动,她停下了脚步,立那里作孤独状,仿佛她就是有些灯火中的一朵灯火。顾城的这几句诗,后来胡未雨一直记着,直到顾城在新西兰的激流岛,拿斧头劈了妻子,然后上吊自杀。胡未雨在报纸上看见顾城杀妻的消息,立即想起了他们初次相识的那个夜晚,丁小可随口念诗的情景,她面对报纸发了好长时间的呆,结论是不可能的。她相信顾城有可能自杀,但她根本不相信顾城会杀妻,一个诗人拿斧头劈了妻子,就像宰一头猪,太不可理喻了,如果改动一下,顾城拿斧头劈了自己,然后他的妻子上吊自杀,那倒可以接受。胡未雨扔了报纸,狠狠说,撒谎。胡未雨是在办公室看的报纸,她的异常举动让同事很不解,都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胡未雨什么也不想说,她感到异常的孤独,有些灯火,是孤独的。在夜里,什么也不说。回家,胡未雨很忧郁的样子,说,我看见报纸上报道顾城杀妻,是真的吗?丁小可说,是真的。胡未雨说,你怎么知道是真的?丁小可说,到处都在报道,连他父亲也证实了是真的。胡未雨说,可是我不相信。丁小可说。这有什么不相信的,诗人也可以杀人,也可以是个杀人犯。胡未雨瞪圆了眼,说,你真的这么认为?丁小可说,你这么认真干嘛,顾城杀妻跟你有什么关系?人家诗人送书给人都要写上“请某某某斧正”,顾城用斧头砍老婆是对的,那不叫杀,叫斧正。丁小可玩世不恭的口气太让人受不了,胡未雨觉着他比顾城更可恨,便懒得与他说了。顾城与她确实没什么关系,但她和丁小可之间跟顾城有关系。若不是当初他朗诵顾城的诗,也许现在胡未雨就不会嫁给他。丁小可可能还不知道顾城帮过他这么大的忙,否则他就不会这么刻薄。这样说来,顾城跟她也是有关系的,顾城杀妻,无疑也粉碎了她心中某些堪称美好的东西。丁小可朗诵有些灯火那会儿,胡未雨瞅着他那头蒙了一层薄雾似的细雨的乱发,好像他就是一个诗人,这些诗句好像不是顾城写的,而是他随口吟出来的。他就是那些孤独的灯火。孤独的男人当然讨人喜欢了,胡未雨分明是感觉到她喜欢上了丁小可,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一个女孩子喜欢一个男人,不是看他有多少钱,而是看他有多么孤独,好像孤独是内心的通行货币,可以买到灵魂需要的东西。

丁小可见她沉默,说,你干吗发呆?

胡未雨像是被人发现了秘密,慌乱说,啊,我发呆了?你念得真好,我被感动了。

丁小可说,你也喜欢顾城?我那儿有他的诗集。

胡未雨说,我是被你的朗诵感动的。你最好朗诵给我听,我自己看没那种感觉。

从没有人夸奖过他的朗诵有这么好,丁小可感到很受用。一边走着,忽然指着面前说,前面就是我的单位,我就住里边,要不要上去坐坐。

胡未雨犹豫了一下,问,现在几点?

丁小可说,早,九点不到。

胡未雨说,那好吧。

丁小可住的这幢破楼,后来胡未雨住了整整五年。而且直接改变了他的人生走向,若不是无法忍受这儿的居住条件,她也不会从公立学校跳槽到私立学校。那是有点悲壮的,有一个专用名词,称之为“下海”。不过,第一次进入破楼,她并未感到它是那么破的。她跟在丁小可后面,什么也没在意,丁小可的房间完全像一个读书人的房间,简陋,但充满书卷气,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竹制的简易书架,书架上,桌上,床上,全都胡乱地堆满了书。一面墙上贴了一张横幅,未经装裱的,就那么贴在墙上,上书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是小楷,字有几分清秀,因为没有装裱,就像是别人扔了他捡来贴墙上的,倒也显得漫不经心,像是一种境界。胡未雨在大学语文课读过《五柳先生传 》,也想在丁小可面前显露一下她的文化底蕴,便仰了脸,盯着墙上,有板有眼地念起来: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靖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已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赞曰:

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极其言兹若人之俦乎?酣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胡未雨念毕,喘了一口气,说,字很漂亮,你写的?

丁小可说,不是,一个朋友写的。,

那么,书法就没必要赞美了,胡未雨刚想坐下和丁小可谈谈五柳先生的人生观。突然,李志强连门也不敲一下,就闯进来了,见丁小可房间有女人在,好像见了什么怪物,极为夸张地伸了一下舌头,又发出一声“啊”的叫声。胡未雨转头看他,刚好看见他伸着舌头的鬼脸,就笑了。李志强长得长而瘦,像根竹竿,脑袋又特别小,好像只有脖子一般大,也是长头发,看上去就是一根竹竿挑着一蓬头发。胡未雨以为他会打招呼的,但是他没有,故意看也不看,好像她是不能看的。他冲着丁小可嚷嚷,菜鸟、莱鸟,快点莱鸟。胡未雨不知道他在嚷什么,有点不自在,站起来说,你们有事,那我先走了。丁小可说没事,他找我就是下棋。胡未雨迷惑说,莱鸟是下棋的意思?丁小可说是,胡未雨不解说,莱鸟怎么是下棋的意思?丁小可说,就是下棋的意思,他的专用名词。胡未雨笑了笑,说,那好吧,你们下棋,我看你们下棋。丁小可说,你会下棋?胡未雨说,不会,但是我喜欢看别人下棋。丁小可就在床单上摆上棋盘,俩人撕杀了起来。胡未雨确实一点也不会下棋,但她知道围棋这东西风雅得很,在四大风雅之物琴棋书画中,它名列第二,下棋是很风雅的,既便不会下棋,看别人下棋也是风雅的。胡未雨很专注而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下棋,可是不懂,这样看着是愚蠢而且劳累的。胡未雨就找了点事情干,替他们倒水,自觉侍候起两位棋士来。俩位棋士只顾着棋盘,接过她递来的水杯,也不道谢,似乎她就应该替他们倒水的,但是胡未雨并不介意,很欣赏地注视着丁小可。丁小可盘腿坐在床上,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这形象基本上附合胡未雨关于棋士的想象,只是坐在床上不够风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地方简陋么。

但是,胡未雨还是无法坚持到将一盘棋看完,胡未雨说,你们好好下棋,我先走了。

丁小可抬了抬头,说,你走?然后表情定在那里,就没反应了,也没想到送一送她。

这样的男人,现在,胡未雨自以为是看得清楚了,然而,在八十年代,胡未雨是被自己的想象所蒙蔽了。从丁小可的房间出来,胡未雨的心情是愉快的,心里有点儿朦胧的渴望,而且有点儿激动。在回家的路上,她的脑子里盘桓着丁小可的两个形象,一个是乱发蒙了薄雾似的细雨的诗人的形象,一个是盘腿坐在床上下棋的棋士的形象。这两种形象都是经典的,早有公论的,女孩子们所渴望的。胡未雨仿佛看见了她心中理想的男人。只是丁小可对她还不是十分有兴趣,这一夜,胡未雨想来想去,失眠了。

胡未雨难免不为回忆所感动,毕竟那一夜的丁小可还是美好的。她穿了睡衣来到书房,但是,一看见丁小可还在那儿摆棋,心头气又上来,胡未雨说,丁小可,你有完没完?

丁小可见老婆站在背后,吓了一跳,连忙讨好说,完了,完了,马上就完了。

胡未雨说,你能不能干点别的什么?

丁小可说,那我干什么?

胡未雨说,你什么都不干,陪我睡觉也行。

丁小可说,我睡不着。

胡未雨说,哼,你这样下去,当心我跟你离婚。

进入九十年代,丁小可的那个单位,跟丁小可差不多,也快成为一个废物了。电台也曾有过它的黄金时期,比如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甚至八十年代,当时的电台播音员可能比现在的电视主持人,更令人想入非非,因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显得神秘。但是,电视普及之后,广播就可有可无了,现在,广播就像一个患了自言自语症的傻瓜,虽然它也知道没有人听,但它还是不停的唠叨,以示它的存在。这样的单位,有门路的人都呆不长,不过,倒是非常适合丁小可,在电台,很清闲,可以不上班,即使上班,也没什么事,丁小可并不觉着电台有什么不好。

当然,这样的单位,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觉着它有什么不好的。电台的大部份人只是无可奈何而已,只有丁小可这样的人才能觉着它没有什么不好。而胡未雨就不行,婚后,她搬进丁小可住的这幢破楼,就觉着很痛苦,这鬼地方是不能久住的。这是五十年代盖的筒子楼,就一个房间,没厕所,没厨房,上厕所得去楼下公厕,水也得去楼下公厕旁的水龙头提,它应该是单身汉的临时宿舍,谁成家了就该搬出去的。但实际上它里面几乎住了电台的所有职工和家属,没厨房,走廊便成了通用的大厨房。摆满了各家的煤球炉和待烧的煤球,如果穿着白裙子,从房间走到外面,稍不小心白裙子便黑了。更糟的是房间隔音效果极差,丁小可住的又是二楼,上下左右稍有响动,都听得清清楚楚,好像他们就在你的房间行动。胡未雨每夜都可听见别人做爱的声音,本来,这种声音,你听我的,我听你的,也算公平,但胡未雨偏偏羞耻感特强,只能她听别人的,而绝不允许别人听到她做爱的声音,所以胡未雨和丁小可做爱,总是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做得一点也不尽人意,后来简直是连兴趣也没了。

丁小可对这样的处境好像很是心安理得,每次胡未雨发牢骚,丁小可先是像猪似的没感觉,然后,可能是听烦了,又不便发作,就无所谓似的往床上一靠,拉了被子当靠垫,目光漠然地注视着墙上的五柳先生传。他这副超然物外的形象,似乎是要胡未雨感到她的牢骚是庸俗的,你看人家五柳先生,环堵萧然,不蔽风日,还经常饿肚子,不是照样活得逍遥自在么。丁小可大概很以为他就是当代的五柳先生,至少也是颇得五柳先生的遗风,只是他并不常著文章自娱,他写过诗,但是,他早就不写了,而且还很藐视诗歌,顺便也藐视诗人。以为那也是狗屁的一种,他不过是随便玩玩,其实是很不屑的。这就像某些想恋爱的男女,恋爱不成,便反目成仇,诽谤之,丁小可之于诗歌大约也是这样。不过,不“常著文章自娱”也没关系,他还有一样东西是五柳先生所不会的,就是下围棋,围棋这东西比诗歌似乎还抽象还深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不亦有博弈者乎,常下围棋自娱,也是可以当五柳先生的。

丁小可虽然屁事没有,但看上去也很忙。他通常在早上十点左右醒来,然后赖在床上等胡未雨叫他吃中饭。中饭快完的时候,李志强往往就及时出现了,嘴里照例叫着“莱鸟、莱鸟”。丁小可对吃饭这种事本来是不感兴趣的,无精打采的,看见李志强他才来了精神,这一天算是正式开始了。他嘴里含着一口饭还来不及咽下,就忙着搬凳子摆棋盘开始“莱鸟”。后来,胡未雨才明白为什么她第一次进丁小可的房间,就要碰上李志强,那是一定要碰上的。李志强没工作,比丁小可还闲,但他在街上有一间店面,租金相当于好几份工资,他是真正有闲又有钱的闲人,不下棋还干什么呢?李志强完全没有时间观念,经常呆到半夜还不走,好像他根本不知道丁小可已经结婚了,他还有个老婆。弄得胡未雨只好跟自己生闷气,有时她也瞪他几眼,但李志强在下棋,下棋又有个高深莫测的别称,叫“坐隐”,就是说他身体坐在那里,灵魂早已隐居起来了,你瞪眼也是白瞪,胡未雨原来对围棋的敬意,就这样被败坏掉。现在,她再也不相信围棋是件高雅之物,其实,下围棋跟打扑克,搓麻将也没什么两样,都是一种恶习。有一次,他们俩人在房间下棋还差点打起来了,丁小可说,不能再悔了,李志强说,不悔?不悔我就不下。那就别下了。丁小可突然起立一把掀翻了棋盘,那些棋子哗啦啦脱离了棋盘,都在地上快活地滚动起来。李志强弹簧似的跳了起来,说,你什么意思?丁小可说,没劲。李志强说,你他妈的,你这是在污辱我,幸好是在你自己家里,否则老子抽你。丁小可说,你试试看?他们毕竟是下棋的,有修养,最终没有打起来。胡未雨看着李志强气鼓鼓的从房间离开,他那个小脑袋气得好像忽然大了不少,李志强到门口又回头朝丁小可发誓道,丁小可,我再跟你下棋,我狗生。丁小可和李志强吵架、闹翻,胡未雨当然是高兴的,但他正在生气,她也不想幸灾乐祸,免得丁小可再来跟她吵一架。丁小可生完气,又心疼自家的棋子,蹲在地上一颗一颗捡。胡未雨看他捡完棋子,摆到了书架上,说,

你们干吗吵架?

丁小可说,没干吗。

胡未雨说,就因为悔棋。

丁小可说,嗯。

胡未雨说,他悔棋,你就掀棋盘?

丁小可说,我最讨厌悔棋。

胡未雨说,我看你是天天下棋,把自己给恶心了。

丁小可说,有可能。

胡未雨说,你再这样天天下棋,就要得躁狂症了。

丁小可说,有可能。 胡未雨说,以后别下棋了,行吗?

丁小可说,行。

丁小可这么听话,胡未雨很满意,又说,你跟李志强吵架,也好,我不喜欢他。

丁小可说,嗯。

胡未雨说,我看他年龄比你大,也该结婚了,还天天下棋。

丁小可说,他结过婚,离了。

胡未雨说,他结过婚?

丁小可说,他结过婚有什么奇怪的。

胡未雨说,他一看就是个光棍,怎么也结过婚,那么,怎么又离了?

丁小可说,他老婆说离婚,就离了。

胡未雨说,他老婆肯定是无法忍受他天天下棋,才离的。

丁小可说,有可能。

胡未雨说,你要是这样天天下棋,我肯定也受不了,我也会跟你离婚的。

丁小可说,嗯。

丁小可和李志强吵了架,确实有三天没下棋。但是,三天后,他们又和好了,李志强早忘了他发过的狗生的誓言,见了丁小可,又是“莱鸟,莱鸟”。胡未雨才发觉他们不但下棋可以悔,连吵架也是可以悔的。

九十年代,对丁小可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年代,这年代,贫富迅速分化,每个人都在跳来跳去。就说电台,有人调报社去了,有人调电视台去了,有人调市府当秘书了,有人干脆下海了。丁小可住的这幢破楼,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人搬走,搬走的人都是终于脱离苦海的样子,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些无法搬走的人,喜气洋洋说,来玩啊,以后来玩啊。丁小可是五柳先生,可以不在意他们的发迹,但胡未雨每有人搬走,心灵总要受到一次折磨。胡未雨说,你就准备在这样的烂地方住一辈子吗?丁小可说,不住这儿住哪儿?胡未雨说,你也想点办法调走啊。丁小可说,调哪儿?我没办法。胡未雨轻蔑说,人家都有办法,就你没办法。丁小可对她的轻蔑一点也不在乎,说,那是人家,我没办法。既然丁小可连轻蔑也不在乎,胡未雨拿他也没办法了。若想离开这个烂地方,胡未雨只有自己想办法。

胡未雨书教得是不错的,在当地也算得上是一个新秀。那几年,这地方出现了不少的私立学校,忽然就有人来请她,工资是公立学校的三倍,并且提供一套商品房。胡未雨虽然心里有点忐忑,但经不住商品房的诱惑,就去了。但是私立学校的工作量也是公立学校的三倍,甚至五倍。胡未雨一大早出门,中饭在学校吃,晚饭偶尔在家吃,夜里经常还要加班,九点以后才得回家。其实,跟卖身也差不多。这样,这个家就变得有点奇怪,一个是忙得要死,一个是闲得要死。本来,丁小可那么闲,在家带孩子总可以的,可是,孩子他是不带的,胡未雨只得再雇一个保姆照顾孩子,同时也照顾丁小可。

但是,毕竟住进了120平方的商品房,过起了政府所说的小康生活。胡未雨开头的感觉还是蛮好的。况且,这一切都是她个人的努力得来的,又有了一种成就感。丁小可的感觉更没有理由不好,他什么也没干,托老婆的福,就从那栋破楼搬进了崭新的商品房,有客厅,有书房,有二个卧室,同时摆得下五六局棋。五柳先生也是愿意住得更好一些的,并不希望环堵萧然,不蔽风日。搬家的当日,丁小可叫了包括李志强在内的六个棋友,在客厅里摆了三局棋,以示乔迁之喜。

胡未雨虽不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庆贺乔迁,但丁小可既然这样做了,她也不便做脸色给他们看。再说她今天心情不错,她带着丁丁将每个房间巡视一遍又一遍,检查哪些角落的装修可能不合她的意思。胡未雨不停地问丁丁,喜欢吗?喜欢吗?丁丁都说喜欢。而且特别高兴的是她也有了自己的小房间,她的床、床上的被子、窗帘以及墙上的墙纸,印满了许许多多的小动物,比如小猪、小狗、小熊、小花猫。丁丁说,她太喜欢自己的房间了,以后她要一个人睡,不跟妈妈一起睡了。胡未雨夸奖说,好,好。然后,她面带微笑,以一个最合格的女主人给客人端茶、倒水、敬烟、点火,并且例外地依在丁小可的身边。看他下棋,脸上是幸福的模样。

下棋,在理论上应该是很安静的,只听得见棋子入盘的声音,可他们好像不是在下棋,而在斗嘴,就像一群狗趴在棋盘前,在争夺肉骨头。这些人虽然日日棋不离手,但水平大多在业余初段以下,这个水准的臭棋篓子是最喜欢吹牛的,就像半瓶子醋的文人,总以为自己的文章最为了得,谁赢了谁立即就宣布,现在,你不是我的对手了。那样子就像马晓春赢了李昌镐,以为从此老子天下第一了。丁小可也许是刚搬了新居,更是得意忘形,自己不好好下棋,总在指点别人这步很臭,那步也很臭,啊哈,臭死了,真正的遗臭万年。俨然一个大师,就像聂卫平在挂盘讲解。胡未雨推推他说,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你自己不是更臭。丁小可似乎扫了兴,不高兴说,有什么关系,下棋的乐趣就是胡说八道。胡未雨见他这个样子,觉着看他下棋很没面子,就不看了。

胡未雨上酒店叫了桌饭菜,招待这些棋手,指望他们吃完了就走,但是,他们刚吃完又吵吵嚷嚷的下起棋来。胡未雨不好意思自己出面催他们走,过了夜里九点,他让丁丁跑到丁小可面前说,爸爸,下完这盘就别下了好吗?我们想睡觉了。丁小可说,好,好,你先睡吧。丁丁说,你们这么吵,我睡不着。大家这才安静下来,下完了棋,先后离开。 洗完澡,靠在床上,胡未雨微闭了眼,慢慢地竟兴奋起来。丁小可余兴未尽,一个人还在客厅里摆棋。胡未雨叫道,丁小可,你不来洗澡?胡未雨的声音经过房间传到客厅,格外的温柔。丁小可就说,洗。胡未雨说,那就快来洗吧。

洗了澡,胡未雨抱着丁小可说,新房真好。

丁小可说,是好。

胡未雨说,今天,我才感到自己是个新娘。

丁小可说,是吗。

胡未雨说,以后,你可以尽兴地来了。

但是,做爱才刚开始,就结束了,这比不做还更糟糕。胡未雨很不满意地看着丁小可,那眼睛让他颇为难堪。丁小可很想找个借口去客厅坐坐,胡未雨见他心神不定,说,

你不想我?

丁小可说,想。

胡未雨说,那怎么这么快?

丁小可说,习惯了,以前你巴不得我快点,就这么快了。

胡未雨说,不是,我觉得你心不在焉。

丁小可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此后,他也努力过几次,可还是这么快。丁小可对做爱就有些恐惧,主要还不是怕做爱,而是胡未雨那种不满意的眼神,那眼神使他感到极其失败。做完爱,胡未雨即便不满意,也还是睡了。但丁小可本来就不是在这个时间睡觉的,又披衣而起,去书房摆棋,或者说坐隐,通过坐隐,把做爱忘掉。

其实,丁小可的性功能这么差劲,是可以理解的。丁小可想,艺术是性的升华,围棋当然是艺术,他天天下棋,他的性欲恐怕早就升华为艺术了。

胡未雨一直搞不明白她怎么就看上了曾连厚,这个问题,就跟她怎么就嫁给了丁小可一样,都有些让人想不通。曾连厚是她私立学校的同事,不是本地的,这地方,不是本地的都被叫作打工仔。本地的,虽然同样也是打工仔,但没人这样称呼,就是说本地的打工仔比外地的打工仔要高人一等,起码在称呼上是这样。曾连厚是相当典型的男教师,平庸、笨拙、老实。前些年,当教师的很让人看不起,不平庸、不笨拙、不老实的都跑光了,留下来的差不多就是曾连厚这样。曾连厚脸上还有打工仔常有的卑微、紧张以及委琐,见了学校的老板,总要想方设法凑过去点几个头,哈几下腰,好像不这样做,就没有安全感,哪天没准就得被炒鱿鱼。他的身材其实蛮高大的,但因为没有神气,别人也就没有感觉。这种男人,若在以前,胡未雨是不可能看上的,胡未雨颇有几分姿色,行点贿或许还能进入南国佳人之列。另外,她又热爱过诗歌,神情里还留着几分矜持,就像现代派诗歌那样,冷而且傲。曾连厚就坐她对面,有很长时间,胡未雨几乎没有注意过他。他不爱说话,也许他根本就不会说话,偶尔说件什么事,也总是含含混混,老半天说不清楚,不知道他在课堂里跟学生是怎么说的。不会说话的人是要被神抛弃的,就像拉美神话里的木头人,虽然也像个人,但是语言含混,不知所云,胡未雨觉着曾连厚就是拉美神话里的木头人,连仁慈的神都抛弃这种人,胡未雨自然是没必要注意他的。不过,据说,他课上得还可以。

曾连厚的老婆在学校当生活指导师,这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保姆。曾连厚的老婆个子短小,脸胖胖的,看上去很和善,但曾连厚却经常挨她打。他们就住在学校的教师公寓里,每隔一些时间,就可听见他们在房里吵架,接着就是她拿起什么物什敲打曾连厚的声音,有时凶了还把茶杯开水瓶之类的易碎品,从窗户里摔出来。

那天,胡未雨刚上班,就看见曾连厚的老婆哭着叫着,一只手里高举着鸡毛掸子,将她的老公从办公室里驱赶出来。他们看见胡未雨的时候,立即低了头加快了步子,好像是跑了,胡未雨回头看了他们好一会儿,就像观看一个放牛娃在驱赶一头犯了错误的牛。胡未雨觉着这个比喻颇为妥当,他们俩夫妻的比例跟一个放牛娃和一头牛的比例也差不多。胡未雨这样想着,觉着有点意思,就笑了。

进了办公室,同事们都用极为怪异的眼神看着她,胡未雨以为自己的穿着打扮哪儿不得体,赶紧看了看自己,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觉没有不得体之处,松了口气说,

你们这样看我干吗?有什么不对吗?

大家就哈哈大笑,笑得胡未雨越发莫名其妙。一个同事忍不住了,说,你看见曾连厚和他的老婆闹着出去了吗?

胡未雨说,看见了?

另一个同事说,我们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啦。

胡未雨说,为什么?

一个同事说,因为你。

胡未雨吃惊说,因为我?

另一个同事说,他老婆说,曾连厚爱你,不爱她。

胡未雨说,没搞错吧。

一个同事说,没搞错,他老婆认为你们好上了。

胡未雨好像受到了污辱,愤怒说,有毛病。

同事们原来不过是想拿她开开心,不想胡未雨这么不配合,竟然生气,大家就说,他老婆确实有毛病,你不用生气的。但是,胡未雨已经生气了,没办法马上又不生气,而且眼眶里涨起了眼泪,非常委曲。同事们见她这样,都很没趣,有课的赶紧去上课,没课的也暂时躲开。一会儿,曾连厚回来,胡未雨抬起头泪汪汪的问,

听说你和老婆吵架,是因为我?

曾连厚很尴尬,看也不敢看胡未雨,只把脸红得什么似的,他转了一个角度,背对着胡未雨,连连说,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胡未雨没有回答,曾连厚又说,我老婆有毛病。胡未雨见他这么可怜,也就没什么可生气的了,说,其实也不能怪你。曾连厚转身感激说,实在是对不起,我让老婆向你道歉。胡未雨想,你这么怕老婆,老婆会听你的吗。曾连厚好像突然聪明了许多,知道胡未雨在想什么,又发誓道,我一定让她向你道歉。

这事只是个笑话,胡未雨也觉着她其实不应该生气的。夜里回家,就把它当笑话跟丁小可说了。丁小可说,真恶俗。胡未雨说,没准人家真爱我呢,你还不小心点。丁小可说,可是我老婆看不上这种人。胡未雨说,那可不一定。丁小可说,别恶心了。所以,后来胡未雨告诉他,她确实和曾连厚好上了,丁小可也不愿相信,宁可认为,他和胡未雨离婚跟曾连厚是没有关系的。

几天后,曾连厚的老婆还真的来向她道歉了。晚饭后,她忽然出现在胡未雨面前,说,胡老师,我有话跟你说。胡未雨说,说吧。曾连厚的老婆又别扭说,我们到外面说吧。胡未雨就跟她到了校外的河边。

曾连厚的老婆说,胡教师,你能否帮帮我?

胡未雨说,我帮你什么?

曾连厚的老婆说,胡教师,我很自卑,看见你那么漂亮,高雅,和我家连厚坐在两对面,我就不放心,其实,我也知道你不会跟我家连厚好,他再爱你,你也不会跟他好,对吧。

胡未雨说,对。

曾连厚的老婆说,我家连厚老在我面前夸你,说你这也好,那也好,我就很妒嫉。我想,我也像你那样,就好了。

胡未雨发觉曾连厚的老婆很坦率,还是蛮可爱的。说,你的丈夫很老实,他肯定是很爱你,不会跟别人好的,我们只是同事而已,没有任何关系。

曾连厚的老婆说,我知道。可是,我很爱他,没有他,我活不下去,可能是我太自卑了,我总是不放心,不断跟他吵架,哪天他受不了了,我就完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胡未雨安慰她说,曾连厚有个这么爱他的老婆,他应该很幸福,他不会离开你的,当然,对男人也不能管得太严,老是怀疑会伤感情的。

曾连厚的老婆说,对啊,我也知道怀疑不好,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跟他吵架,你说怎么办?

胡未雨说,你可能确实有点自卑吧,其实,你一点也不比他差,你很真诚,很可爱,你再自信一点,就更好了。

曾连厚的老婆说,胡老师,你是好人,我谢谢你。

胡未雨的开导似乎并没什么作用,曾连厚和他的老婆还是照样吵架。胡未雨想着他们吵架居然跟她有关,既感到荒唐,又有点冤。这事对她还是有影响的,此后,有意无意的她也注意起了曾连厚,她发现曾连厚看她的目光好像是有点不一样,好像不仅仅是一个同事的目光,他老婆吃醋也许是有根据的,曾连厚在爱她。胡未雨想,就算曾连厚爱她,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她不能干涉别人的爱,况且又是没有任何表示的,那是他的权利。

奇怪的是,那天夜里她竟然梦见了曾连厚,她仿佛和曾连厚的老婆正在河边走着,她说,曾连厚爱她。然后,曾连厚就出现了,也不经她同意,曾连厚就抱住她,吻她,并且伸手摸她的乳房。胡未雨感到他的老婆就在边上看着,她很慌张。醒来,胡未雨面红耳赤,觉着胸部燥热。她闭着眼睛回想了一下梦中的情景,很奇怪那个人竟是曾连厚,她很是羞愧,什么人不可以,竟是曾连厚,她觉着好没面子。她伸手摸了摸身边,丁小可还没来睡觉。胡未雨又躺了一会,没有睡着,她心里或许有点烦躁,就起来走到了书房门口。书房内的景象让她惊呆了,丁小可不在摆棋,他在自慰。他的屁股朝向胡未雨,没有看见她就站在门口。他宁可自慰,也不来跟我做爱。胡未雨感到受了极大的耻辱,就像见了见不得人的隐秘,她不敢出声,她觉着眼泪就要从眼眶里滴下来了。她回到卧室,拉了被子,连头带脸将自己蒙了起来。似乎丁小可自慰,她再也没脸见人了。

这事件是很严重的,而且丁小可一点也不知道,他和胡未雨之间已经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件。丁小可是很迟钝了,他甚至没觉着随后的一段时间,胡未雨对他的态度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胡未雨和他基本上是形同陌人,她早出晚归,回来就睡觉,有些天简直连面也碰不上。丁小可睡的时候,有时顺手也碰碰胡未雨,但她麻木得一点知觉也没有,丁小可也就睡了。胡未雨不唠叨了,不再指责他下棋了,他下棋回来晚了也不做脸色给他看了。丁小可觉得自由了,这样的生活比以前好过了。

胡未雨其实不会过这么冷漠的生活,这样坚持下去,迟早要出事的。那天上课,一个向来调皮捣蛋的学生,忽然站起来打断她的讲课,嬉皮笑脸说,胡老师,你好漂亮,我好喜欢唔。胡未雨过去立即就扇了他一个耳光,扇得他嗷叫着当场跑了。老师是不能打学生的,私立学校的老师尤其不能打学生,这个道理她懂。这样的学生她也没少见,平时,过去敲敲他的后脑勺,然后微笑着,叫他乖点,也就完了。但是,不知道哪儿来的怒气,她就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这事,她不仅挨了学校老板的训,那学生跑回家还搬了家长过来。那家长是个所谓的农民企业家,财大气粗,将她堵在大庭广众之下,肆无忌惮地臭骂了一顿,什么臭娘们、臭婊子、乌龟王八婆……还盛气凌人地当众表示,要操她。气得胡未雨差点没自杀。

私立学校和公立学校的最大区别就是,公立学校的家长通常都要拍老师的马屁,而私立学校的家长却可以随便漫骂老师。私立学校的家长都交了数目不菲的集资费,好像就进了学校董事会,拥有了随便漫骂老师的权力。这样的事,在私立学校,胡未雨也不是第一个遇上,学校是拿家长没办法的。挨了骂的老师一般也只能回家讨点安慰。但是,胡未雨一点也不想回家。夜里,胡未雨走出校门,习惯地往回家的路走,但刚走了几步,她又突然转身,朝与家相反的方向走,漫无目的走到了校外的河边。河边都是长着柳树的,柳树都是催人愁思的。胡未雨不可避免的就眼里含愁,觉着自己孤独无助,没有家,没有爱,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有的只是倍受凌辱。她有一种想往河里跳的欲望。

也许是凑巧吧,也许是刻意的,总而言之,胡未雨在河边胡思乱想的时候,曾连厚从对面走过来了。那个时候,胡未雨的现实感是很弱的,即使曾连厚到了面前,她也视而不见。曾连厚见她这样,就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但最终他还是打招呼了。

曾连厚说,胡老师,你在这儿啊。

胡未雨一惊 ,你?你也在这儿啊。

我?我?我随便走走。曾连厚说。胡未雨找不到话说,就呆呆地看着他,曾连厚跟着沉默了一会,突兀说,胡老师,今天的事,你别生气了。

胡未雨说,我也想不生气,可是我做不到。

曾连厚说,是,是,我肯定也做不到。

不知怎么的,胡未雨的眼泪不听控制的就流了下来。曾连厚说,胡老师,你,你别伤心啊。

胡未雨擦了眼泪,说,不好意思,你有事吧。

曾连厚赶紧说,没事,没事,我随便走走,想不到碰上了你。

胡未雨说,那就陪我走走吧。

曾连厚就陪胡未雨走了起来,胡未雨的心情忽然好了许多,说,你这样陪我走走,没事吧。

曾连厚说,没事。

胡未雨说,我很脆弱,对吗?

曾连厚说,不,不,你很坚强,你,你,你是我最佩服的女人。

胡未雨说,是吗?

曾连厚说,是,是的,我经常在老婆面前说你好,所以她才跟我吵架,

胡未雨说,所以你老婆怀疑你爱我。

曾连厚突然站住,说,不是怀疑,我确实爱你。

胡未雨说,你爱我?

曾连厚说,我爱你。

胡未雨说,那你为什么不说。

曾连厚说,我很痛苦,说了更痛苦,我知道你不会爱我。

胡未雨忽然想起自己曾梦见过他,就在这个地方,一时就恍惚起来,说,要是我愿意呢。

曾连厚摇头说,不会的。

胡未雨闭了眼睛说,你想吻我吗。

曾连厚的运气应该是很好的,那个时刻,胡未雨随便碰上什么男人,大约都愿意在他的肩上靠一靠。古人雨,傻人有傻福,看来古人又一次说对了。

其实,胡未雨改变对曾连厚的看法,是在她邀请曾连厚吻她的那刻,那种偷情所产生的瞬间爆发力,完全点燃了胡未雨,她感到晕眩,想软化在曾连厚的怀里。现在,她不再从外部观察她,而是从内部体验他,她对曾连厚的感觉就不同了。

回家后,胡未雨还感到自己的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在继续爆炸,她觉得紧张,窒息,胸部在跳。她躺在床上,想让自己平静,偏偏今晚丁小可有了一点做爱的欲望,过来将手摁着她的胸部,胡未两的呼吸立即急促起来,以为他窥破了她的隐秘,她推开他的手,提防说,

你想干什么?

丁小可说,我想做爱。

胡未雨歇了一口气说,我不想。

丁小可说,很久没做了,应该做了。

胡未雨说,我没感觉,你还是去摆棋吧,别来烦我。

丁小可说,我不想摆棋了,摆棋其实没什么意思。

胡未雨说,哼,你觉得没意思了,才想我,那你平时怎么都不想?

丁小可说,也想的。

胡未雨说,哼,你去摆棋吧。

丁小可求饶说,我以后都不摆了,行不行?我专门想你,专门跟你做爱。说着,丁小可又伸手来摸胡未雨,但胡未雨警惕地避开了。丁小可做爱不成,有些无趣,讪讪的只好又去摆棋。

虽然,后来胡未雨还想尽点做妻子的义务,如果丁小可有要求,她并不拒绝,但后果是更糟了,不知怎么的,只要丁小可一动她的乳房,她的乳房就痛,胡未雨下意识地就锁起眉头,一副受苦受难的样子。

丁小可说,你怎么了?

胡未雨说,痛。

丁小可说,哪儿痛?

胡未雨说,你动的地方痛。

丁小可说,不动也痛吗?

胡未雨说,不动不痛。

丁小可说,那是什么毛病?

胡未雨说,不知道。

丁小可又动一下,说,痛吗?

胡未雨说,痛,别动我,你想来就来好了,但是,别动我。

丁小可说,那还有什么意思?

胡未雨说,那就别来算了。

丁小可就不来了,丁小可想象着她一动不动地躺在下面,很有点奸尸的嫌疑。

一对夫妻到了这个份上,差不多也该散伙了。通常离婚之前总有个吵架的程序,但胡未雨是教师,有点斯文,她不擅长吵架,她想好聚好散,就忽略了吵架的程序。直接说了。

胡未雨说,丁小可,我们离婚吧。

丁小可说,好啊,离婚好啊。

胡未雨说,那么说,你同意离婚?

丁小可说,我同意。

胡未雨说,那么,我们写一份离婚协议书。

丁小可说,你写吧,我同意就行了。

胡未雨说,我跟你说真的。

丁小可说,我也说真的。

胡未雨说,我确实是说真的,你为什么开玩笑。

丁小可说,不开玩笑。

胡未雨这样提出离婚,确实有点突兀,丁小可以为她开玩笑也是对的。若是胡未雨告诉他,她已经爱上了别人,那样才像正经闹离婚。但是,胡未雨不想说,她不想让丁小可知道,他们离婚是因为有第三者介入,她是这样计算的,先离婚,然后再和曾连厚结婚,中间要有不短的时间差,这样,这两件事看上去就没有关系。

但是,曾连厚的老婆上门来了,曾连厚的老婆说,你是胡老师的丈夫吧。

丁小可说,我是。

曾连厚的老婆说,胡老师不在吧。

丁小可说,不在。

丁小可以为她要走了,而她却说,我找你有点事。

曾连厚的老婆来不及说什么事,就先哭起来了,而且越哭越响,没有一点节制。丁小可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哭,她本来就没什么好看,这样哭起来就更不好看,简直是丑陋了,丁小可终于等她哭得告了一个段落,赶快问。

你有什么事?我能帮忙吗?

曾连厚的老婆抹了一把眼泪,眼泪沾在手上,她又抖了抖,说,我来求你帮忙,我求求你了。

丁小可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求过,就觉得自己很重要,说,什么事啊。

曾连厚的老婆说,我老公和你老婆好上了。

丁小可不快说,是吗?

曾连厚的老婆说,是的,我说的是真的,你别不相信,你还不知道啊。

丁小可想起胡未雨曾告诉过他,曾连厚和他老婆的笑话,看来曾连厚的老婆确实是有毛病。丁小可说,我老婆和你老公好,我能帮你什么呢?

曾连厚的老婆说,我求你不要离婚。

丁小可说,好的。

曾连厚的老婆说,我很爱我的老公,没有他,我也不活了,我求你管住胡老师,叫她不要和我的老公好。

丁小可说,好的,我一定让她不和你的老公好。

曾连厚的老婆说,你一定不要和胡老师离婚,请你原谅她,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才来求你的。

丁小可说,好的。

丁小可等胡未雨回家,高兴说,曾连厚的老婆来找我了。

胡未雨脸色一变,说,她来找你干什么?

丁小可说,她来告诉我,你和她老公好上了。

胡未雨脸色又一变,变红了,说,你相信吗?

丁小可说,我当然不相信。

胡未雨停了一会,说,要是她说的是真的呢。

丁小可说,那你比他的老婆更有毛病。

这话分明是刺激了胡未雨,胡未雨冷冷说,你很看不起曾连厚,是不是?

丁小说,是啊。

胡未雨说,你凭什么看不起他?

丁小可说,不凭什么。

胡未雨说,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告诉你吧,我确实和他好了。

丁小可张大嘴巴说,不会吧,你不会真有毛病吧。

胡未雨说,我已经告诉你了,信不信随你。

胡未雨也够倒霉的,她和曾连厚好了,丁小可竟然不相信,其实,这都怪胡未雨自己,她把曾连厚和他的老婆当笑话讲,丁小可自然就拿他当笑话了,丁小可不可能跟着她改变对曾连厚的看法。不过,这样也好,胡未雨若是爱上别的什么人,没准离起婚来还有点困难,而爱上曾连厚,离婚就变得异常简单了,因为,连曾连厚这种人她都要,在丁小可眼里,他的老婆胡未雨就跟一堆不可理喻的狗屎差不多了。丁小可倒好像不是胡未雨不要他,而是他扔掉了一堆狗屎。

胡未雨说,为了维持你的自尊,你尽可以污辱我。

丁小可说,我没兴致污辱你。

丁小可回到了电台分给他的那间破屋。那破屋,丁小可搬走以后,再没有来过,屋里积了很厚的一层灰尘。现在,丁小可回来了,灰尘都兴奋得飞舞起来,有一些已经吸入了他的鼻孔,丁小可捏了几下鼻子,一抬头,又看见了墙上的《五柳先生传》 。那宣纸不知什么时候受潮发霉了,字迹就像生锈了似的,看起来很沧桑。丁小可仰着头,漠然地看着五柳先生,似乎五柳先生就站在霉得发黄的宣纸后面,也那么漠然地看着他,丁小可心里慢慢地就有了疑问,五柳先生是否也结过婚,也有过老婆,陶渊明没说他有老婆,也许他也有过老婆的,就像现在的丁小可,离了,陶渊明懒得写这等闲事。

丁小可大概从五柳先生身上吸取了能量,他提了精神,向邻居借把扫帚,准备清扫屋子。邻居说,你怎么又回来了?丁小可说,这儿好啊。邻居说,你老婆呢。丁小可说,老婆?没老婆了,离了。虽然,这年头离婚是很平常的事,但邻居还是立即沉默了,只是很同情地看着丁小可,好像离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问也不能问的。邻居那同情的目光,让丁小可很不舒服,但是没办法,人家要同情你,你有什么办法。

丁小可在离婚这件事上,做得还是蛮潇洒的,几乎使胡未雨差点又产生了初次见他时的那种感觉。尽管在法律上,他可以分得一半财产,但他什么也不要,他只带走两箱书和一旅行包衣服,当然还有围棋。胡未雨原来准备好的一大堆准备用来对付他的措施,一点也没有派上用场,这反而让她很失望,丁小可好像从来就没有把这儿当作一个家,而只是个旅馆,现在他要走了,他根本无所谓,他本来就是要走的。他把两箱子书分两次搬到了楼下,然后上楼来提旅行包,同时将房钥匙交给胡未雨,说,我走了。胡未雨跟他来到了楼下,等待出租车。

离婚应该有一种沉重感,这样太轻了,轻得让人受不了,套句昆德拉的名言,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胡未雨觉着这婚还没有离成,丁小可提着旅行包,只是去出差,他还要回来的。

胡未雨说,我们就这么简单离了?

丁小可说,哪还怎么着。

胡未雨说,我们还是朋友吗?

丁小可说,你说呢。

胡未雨说,你会来看我吗?

丁小可说,我想不会。

胡未雨说,那我可以去看你吗?

小可说,当然可以。

胡未雨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出租车来了,丁小可钻进出租车,就消失了。

胡未雨回到房间,突然就想念起丁小可,而且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开头她也不知道究竟想念什么,但逐渐就明确了,她想和丁小可做一次爱。

就在胡未雨想和丁小可做一次爱的时候,曾连厚来了,曾连厚兴奋说,离了?

胡未雨没有回答,曾连厚过去想抱她,胡未雨说,别动我。

曾连厚退开一点,说,我正在离,我离婚没那么容易。

胡未雨冷漠说,你离不离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曾连厚说,你怎么了?

胡未雨说,没怎么,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曾连厚又说,你怎么了?

胡未雨命令说,听见没有,你给我走开。

曾连厚死了。

曾连厚是在夜间被人杀害的,尸体就抛在校外河边的一丛冬青树后面。其实也不能说抛,比较附合事实的说法,可能是凶手杀了曾连厚后,便迅速离开了,根本没有动过尸体,曾连厚就是在他扑倒的地点被人杀死的。刀子是从他的后背捅进去,一连捅了三刀,曾连厚也许还来不及转头看看杀人者是谁,就倒地死了。这河边并不荒凉,不是个杀人灭尸的好地方。第二天一大早,一位来河边想呼吸新鲜空气的同事,马上发现了他的尸体。但是,这位同事的最初印象却是他已经死了很久,因为他后背的三处伤口,一夜之间就密密麻麻爬满了蚂蚁,它们围成三个互相交叉的黑色圆圈,就像是谁刻意设计出来的某种标志。

丁小可注定要成为杀害曾连厚的嫌疑犯之一,大家都知道,他的老婆胡未雨和曾连厚好上了,他因此离了婚,弄得妻离子散,他一怒之下杀了曾连厚,是最合理不过的了。而且曾连厚的社会关系非常简单,除了学校的同事,几乎就没什么社会关系,这应该是件不难侦破的命案,就连最初发现曾连厚尸体的那位同事,脑子里首先闪过的也是丁小可杀了他。胡未雨也算是学校里引人注目的女性之一,她的前夫丁小可,很多人都是知道的,不过是电台的一个闲人。这位同事虽然自己也是个被人看不起的打工仔,但他也是看不起丁小可的,觉得胡未雨实在是可惜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胡未雨和丁小可离了婚,而重新选择的人竟是曾连厚,这位同事又觉着实在是可惜了,那是一朵插在牛粪上的鲜花,好不容易拔了出来,却又重新插在了另一堆牛粪上。现在,丁小可杀了曾连厚,这位同事才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杀人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丁小可敢于连捅第三者三刀,这说明他尽管是个闲人,但仍然不失为一条有血性的汉子。

这位同事把曾连厚的死报告了学校,学校又随即报告给了公安局。那天早上,学校的气氛就有些异常,毕竟这是死了一个人,而不是死了一头猪。曾连厚的老婆还不知道她的老公已经被人杀了,曾连厚一夜未归,她也一夜未睡,她以为曾连厚一定是跑去跟胡未雨睡了。她正满脸憔悴地躲在校门不远处,准备等胡未雨一进来,就扑上去一口咬死她。

但是,警察把她叫走了,警察告诉她曾连厚被人杀了,然后就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她。,曾连厚的老婆惊恐地看着警察,嘴唇颤动着,想说点什么,但来不及说,就先昏倒了。警察怀疑她也是有道理的,这段时间,曾连厚正和她闹离婚,她曾扬言要杀了他。现在,曾连厚果真被杀了,她当然是嫌疑人之一。而且她又那么惊恐,等她醒来,警察就把她监控了起来。后来,曾连厚的老婆很让人同情,她疯了,学校将她送回了老家。

胡未雨的反应让警察很疑惑,曾连厚的死,她好像无动于衷。她只是表示了点震惊,就没有别的表情了,这也许跟她面对警察不习惯有关,如果不是警察,而是别的什么人告诉她,曾连厚被杀了,她的反应也许完全两样。

警察说,他被害之前,来过你那儿吗?

胡未雨说,没有。

警察说,那么你最后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胡未雨说,昨天下午吧,在办公室。

警察说,这案子很简单,我们很快就会抓住凶手的,我想问你,曾连厚被害之前,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胡未雨说,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警察说,不会吧,据我了解,你是为他离婚的。

胡未雨说,人家以为是,其实并不是。

警察说,这话怎么讲?

胡未雨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讲。

警察说,那么曾连厚闹离婚,跟你有关,对吗?

胡未雨说,大概对吧,我跟他说过,如果是为了我,那就别离,即使他离了婚,我也不会嫁给他的。但是,他不信,他也以为我是为他离婚的,我在等他。

警察说,那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胡未雨说,怎么说呢,他说他爱我,我也相信他爱我,我离婚也许跟他有点关系,我也以为我爱他,但是,一离了婚我就发现,我不可能嫁给他,我们之间无话可说,在他被害之前,我们实际上没什么来往,对他的死,我只能表示遗憾。我认为他跟我并没有关系。

但是,警察认为跟她有关系,警察还要带她去看曾连厚的尸体。胡未雨犹豫了一会说,我就别看了吧。可是警察坚持要她去看,警察是用命令的口气说的,胡未雨只好跟着来到公安局的验尸房,曾连厚躺在验尸台上,衣服已经被扒光了,胡未雨根本没看,或者说不敢看,就逃出了验尸房。她感到自己受了污辱,不理警察,独自就走了。

丁小可是那天下午在他自己的房间被带走的,警察没告诉他什么事,只是严厉地说,跟他们走一趟。丁小可从没有跟警察打过交道,而且他向来讨厌警察,从警察的口气判断,等待他的不会是什么好事,但又不知是什么事,丁小可就很慌乱,当他被带进公安局的审问室时,脑子里几乎已是一片空白。警察让他坐在一张矮凳上,自己坐到了一张大桌子的后面,丁小可得抬着头仰视才能看见大桌子后面的警察,他很年轻,比丁小可还年轻,但他那样坐着,顿时就威严了许多,也老了许多,好像比丁小可老了许多。随着又进来一个女的书记员,比警察还年轻,她坐在警察边上,摊开稿纸,手里握着一支钢笔,非常严肃地等着记录。但是,警察什么也没问,好像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不用问了,他只是悠闲地俯视着丁小可,就像一个猎人在观赏一只刚刚逮到的什么小动物。丁小可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只觉着越来越热,额头冒汗,他不停地拿手擦汗,脑子里似乎除了汗水,什么也没有了。

警察突然发话了,你叫什么名字?

丁小可惊了一下,说,丁小可。

警察说,你在什么单位?

丁小可说,广播电台。

警察说,你的年龄?

丁小可说,三十二岁。

警察停了一下,解释说,问这些是例行公事,我早就知道你叫丁小可,三十二岁,在电台上班,现在,我问你,昨天晚上你都干了些什么?丁小可仰头茫然地望着警察,好像他一点也记不起昨天晚上干了些什么,警察又说,昨天晚上,你干了些什么?丁小可说,没干,昨天晚上,我没干什么。警察说,你干了,昨天晚上,你干了很多事,我都知道了,否则,我干吗要叫你来,我让你自己说,是给你一个机会。大桌子上的电话响了,警察接了电话,跟女书记员说,我出去一会,你坐着。警察走了,丁小可感到了一些轻松,他不习惯这样坐着,他摆了摆自己的坐姿,但是,不管怎么摆,还是不习惯。女书记员坐在上面,没东西可记大概很无聊,她手里慢慢转动钢笔,看着下面的丁小可,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她那么严肃的脸突然朝丁小可笑了一下,丁小可也想朝她笑一下,作为回报,但他还是紧张,没笑出来。丁小可说,你们找我来,到底什么事啊。但是,女书记员不回答他的问题,她的脸又那么严肃了,铁板似的,很难想象刚才的笑,是从这么铁板的脸上绽出来的。

警察回来好像很高兴,还来不及坐下,就问,昨天晚上,你干的事情,记起来了吧。

丁小可说,记不起来,我没干什么事情。

警察说,那我提醒提醒你,晚饭后到夜里九点左右,你和李志强下棋,对吧。

丁小可说,对,可是下棋不是什么事情。

警察说,你下棋的时候,很烦躁,你只下了一会,就不下了,然后你和李志强谈论自杀和杀人的问题,你说杀人比自杀容易。对吧。

丁小可说,对。

警察说,九点左右,李志强走了,然后你去干什么了?

丁小可说,我上街瞎逛了一圈,然后回房,坐房间里发呆,然后睡觉。

警察说,你只是瞎逛吗?

丁小可说,只是瞎逛,我每天都上街瞎逛一圈。

警察说,你不是瞎逛,你很有目的,你逛到了你前妻胡未雨的学校门口,你又逛到了校外的河边,你看见了曾连厚在河边散步,你从后面追上去,朝他后面连捅了三刀,对吧?

丁小可可能是过于震惊,他望着警察,脸都吓白了。后来,丁小可感到很丢脸,一般不愿提这个细节,他一直不明白,当警察指控他杀人时,他为什么那么害怕,这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嫌疑犯了,当时他简直是语无伦次,说,杀?杀?杀……谁?

警察提醒说,曾连厚。

丁小可结巴说,曾连厚?曾连厚是谁?

警察得意地看着他,嘲笑说,曾连厚是谁?你不知道?你就别装了吧。曾连厚就是抢走你老婆的那个男人。

丁小可憋红了脸,他想起来了,曾连厚是谁。他突然很激动,不经允许擅自站了起来,大声叫道,你是说我杀了曾连厚?

警察说,别激动,你给我坐下。

丁小可重新坐下,这才感到脑子清醒了,原来是曾连厚被人杀了,他被当作了嫌疑犯。丁小可说,曾连厚被人杀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警察说,没关系,我们就不找你了。

丁小可忽然觉得很好笑,忍不住就笑了,说,谁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杀了曾连厚,曾连厚有什么好杀的。

警察也笑着说,别装模作样了,你以为一脸不屑的样子,就可以躲过去啦。

丁小可说,我没杀曾连厚,我跟他根本不认识。

警察说,不认识?你老婆跟你离婚,不就是要找他结婚吗?

丁小可说,不可能,我老婆不可能跟他结婚,我了解她。

警察有点困惑,说,那你为什么离婚?

这个问题也是女书记员感兴趣的,本来她一直埋头记录,这时,她也抬起了头看着丁小可。丁小可沉默了一会,说这是他们之间的私事,他无法回答。而在警察看来,离婚跟后面的谋杀案是有逻辑关系的,根本就不是私事,丁小可必须老实回答。但丁小可变得强硬起来了,他就是拒绝回答,而且他对警察提出了质疑,认为他们毫无证据,没有资格审问他。他缺乏对付警察的经验,他是被他们搞糊涂了,现在,他完全清醒了,他可以不理他们的。他表示他要走了,而警察警告他,这地方不是他想走就可以走的,他们已经掌握了大量证据,足以证明曾连厚是他杀的。他们是人民警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他现在不说,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自己说,以获得宽大处理。然后,警察正式宣布他被拘留了,并且让他在拘留证上面签字:同意拘留。丁小可抗议说,拘留还要我同意?我不同意。警察说,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丁小可觉着自己是冤枉的,那种冤枉的感觉肯定是很折磨人的,所以,进监牢的时候,他表现得一点也不潇洒,委曲得就像一个孩子。在牢房门口,警察搜了他的身,抽走了他的皮带,发给他一根软绳当皮带。丁小可来不及系上,牢房门就开了,一牢房的光脑袋在里面攒动。丁小可双手提着裤子,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但是,警察把他一推,他一个踉跄就进去了。

牢房门关了之后,随即有几双手伸来,把他推来推去,接着有更多的手伸来,把他推来推去,丁小可被推得晕晕乎乎的,大叫道,你们干什么啊。但是他们推得更狠了,而且高兴得哈哈大笑,继而干脆将他抬起来,上下扔来扔去,好像丁小可根本不是一个牢犯,而是警察赏给他们的一个玩具。后来,丁小可只觉着重重的摔到了地上,他的身体完全散架了,叫的力气也没了。

丁小可醒来是躺在床上,不知道是谁把他搬到床上的,后来,他才明白新来的犯人睡的都是这个位置。他的床头下面就是大家拉屎撒尿的池子,一股恶臭升上来,丁小可感到恶心,捏了鼻子,用嘴透气。不一会儿,一只肥大的苍蝇从池内爬出,嗡的一声,扑到面前,丁小可挥手驱赶,那苍蝇似乎也不拿他当人,一点也无视他挥来挥去的手,照旧嗡嗡叫着,在他的鼻子周围绕来绕去。丁小可绝望得只好用手将脸盖上,那苍蝇找不着脸,大概不满意,又嗡的一声,索性停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叫什么名字?

丁小可听到一个声音问他,那声音粗暴、蛮横,几乎不是问,而是骂。丁小可放下手来,看见“领导”立他跟前,此时,他还不懂牢里的规矩,更不知道他就是领导,此人个子矮小,大约就一米六光景,脸上一道刀疤,从左耳根一直拉到下巴,他的脚上戴着脚铐。据说他在外边一连杀了八个人,大家都很怕他,不敢叫他的名字,尊他为领导。丁小可尚未领教过领导的厉害,而且他看起来也确实不起眼,就没理他。

啪 。丁小可就挨了一记耳光,这记耳光不仅仅是痛,重要的是摧毁了他仅剩的一点自尊,现在,丁小可老实了,说,我叫丁小可。

领导说,什么地方的?

丁小可说,广播电台。

领导说,你的年龄?

丁小可说,三十二岁。

丁小可发觉领导的审问跟警察是一模一样的,不过,后面就不一样了,领导比警察要直截了当,领导说,你犯的什么罪?

丁小可说,我不知道。

啪。丁小可又挨了一记耳光。领导说,猪头,哪有不知道自己犯什么罪的。

丁小可求饶说,你别打了,我确实不知道。

领导说,那警察指控你犯什么罪?

丁小可说,杀人。

领导说,杀人?你也敢杀人?不可能。

丁小可说,是,是。不可能。

领导说,那警察怎么又指控你杀人?

丁小可不好意思说,有个人被杀了,那个人跟我老婆好过,警察就怀疑是我杀的。

领导说,你为什么不杀他,你就应该杀了他。

丁小可说,我没杀他,我没想过要杀他,我和老婆离婚了。

原来你是个乌龟——王八蛋。领导就觉着很没意思。虽然没什么意思,但不折磨他一番,也是不行的。领导指示说,赏他看场电影吧。

丁小可尚不明白看电影是什么意思,立即有两个人过来,一人叉了一只胳膊,将他脑袋摁入床头下面的粪池内。丁小可的嘴巴离粪池仅一点距离,他不能叫喊,一叫喊,池内的恶臭被惊动,就加速往嘴里跑,他只有忍,就像看电影那样默不出声。丁小可先是觉着鼻子里塞满了大粪,接着喉咙里塞满了大粪,接着胃里塞满了大粪,接着全身都塞满了大粪,再接着他就是一团大粪了,一团囚犯们拉的大粪。

这样的游戏,在牢里其实是很平常的,不过是老囚犯送给新囚犯的一点见面礼,通常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这样的凌辱甚至还是必须的,经历一番凌辱之后,新囚犯才会发现原来他并不是人,原来他就是一团大粪,以后他就可以心平气和地在监牢里呆下去了。

可是,丁小可是知识分子,用古人的话说,就是士,而且还是五柳先生那一类高士,士可杀不可辱。因此,丁小可看完电影就想自杀了。但在牢里自杀的希望是极其渺茫的,不是丁小可可以做到的,顶多也就是陡劳地想想而已。最后还是睡眠比较慈悲,把他从这个无法容忍的世界上带走了。

以后,囚犯们倒也没怎么虐待他,只是十分鄙夷而已。牢里的等级是这样的,杀人犯地位最高,强奸犯次之,抢劫犯次之,小偷骗子又次之,贪污犯受贿犯又次之。丁小可是嫌疑犯,本来地位不明确,但领导早把他确定为乌龟王八蛋,乌龟王八蛋当然最让人瞧不起。丁小可在里边呆了好些时日,也无法加入囚犯们的群体,他们有他们的快乐,比如用擦屁股的草纸折成麻将牌打麻将,说下流话,搞同性恋,实在无聊了也不妨打架。若是在外边,丁小可拥有自由,他们鄙夷他,是无所谓的,但在牢里,日日面对他们,他们又鄙夷他,还是不太好受。丁小可在牢里是孤独的,就像顾城写的诗,有些灯火,是孤独的。

开始,警察每日都提他去审问,其实,所有的问题在头一次审问时,都问过了,无非也就是你为什么离婚?你看不起曾连厚是假的,虚伪的,不成立的,你非常痛恨曾连厚,你想杀了他,你和李志强讨论自杀和杀人问题时,就暴露了你的杀人动机,曾连厚就是你杀的。丁小可也觉着警察的推论很有道理,曾连厚应该是他杀的,但是他说,他确实没有杀人。这样,审问毫无进展,双方都很乏味。警察可能觉着太没劲了,有时也动点刑罚,拿电棍击他,看他像扔进火锅内的虾,在地上打滚,活蹦乱跳。

既然审问毫无进展,警察也就懒得问了,后来,警察就很少来提他去审问。丁小可坐在牢里,好像被人遗忘了,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有人审问还是好的,虽然有时不免要受电击之苦,但到底时间过得快些,而现在,他剩下的只有时间,而且是停止了运动的死了的时间,比大粪还臭,真是一秒种也让人难以承受。他必须躲开,他需要回忆,但可怕的是甚至连回忆也回忆不起来了,他好像从来没有生活过,没有什么东西可供回忆,想来想去只有那么一天是清晰的,就是曾连厚被杀的这天,他的回忆好像被警察固定在这一天上面了。他记得那天是这样过来的,十二点之前也许是下午一点之前,睡觉。二点之前也许更迟一些,躺床上发呆,抽烟。二点之后也许更迟一些,起床、刷牙、洗脸,上街吃饭,五块钱的快餐。抽烟。三点左右,去办公室,同事们在打牌。他们天天在办公室打牌。他观看了一会,其中一位有事要走,请他接班,他不想打牌,说,我也有事。就走了。回房,大概不到四点。抽烟,发呆。六点也许不到六点,李志强来了。他并不想他来,他宁可一个人发呆,但是他来了,一起上街吃饭,五块钱的快餐。李志强付钱,也许是他付钱,忘了。六点半左右,回房下棋。他说,不想下。李志强说,不下棋,干什么?他说,那就下棋。离婚之后,他发觉自己下棋明显的心不在焉了,好像下棋和婚姻是共生的,婚离了,棋也懒得下了,也许跟离婚并没有关系,不离婚照样也懒得下,他对围棋也厌倦了。七点或者八点,棋下到一半,他说,不下了,不想下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颓废的。你怎么了?李志强说。烦,有点烦。因为离婚?狗屁。对,狗屁。本来就不该结婚。傻瓜才结婚。我们不是傻瓜。我们是废物。烦。没意思。去死吧。自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但是,自杀太难了,那可是哲学问题,还是杀人吧。他说,还是杀人吧。为什么刚好是在这个时间讨论这个该死的问题?为什么?警察说,这说明你有明显的杀人欲望。是,也许是吧。警察总是有道理的。如果不在这个时间说,还是杀人吧。也许他就不会进监狱。他说还是杀人吧。果然有人被杀了。他就进监狱了。他这样说就是要让自己进监狱。你不是瞎逛,你很有目的。你逛到了胡未雨的学校门口,你又逛到了校外的河边,你看见了曾连厚在河边散步,你从后面追上去,朝他后背连捅了三刀。是,也许是的。警察这样说时,他为什么那么害怕?是否又一次暴露了内心的杀人欲望。杀人应该很有快感的。九点左右,左还是右?李志强走了。他和李志强还讨论了什么?忘了,警察不关心的都记不得了。如果李志强不走,就可以证明他没有杀人,但是,李志强走了。他上街了,向前还是向后?都一样,前后都叫人民路。一个人过来,又过去了,又一个人过来,又过去了,都一样,都是人。他有目的吗?应该有,譬如他想找点什么。街上有人、车、商店、电线杆、路灯、垃圾箱,无数的人、无数的车、无数的商店、无数的垃圾箱、无数的垃圾。他看见了,前面丢的一只易拉罐,他上前狠狠踢了一脚,易拉罐跌着跑着,发出很响亮的声响,一个女人回头看他,说,神经病。是的。他追上去,抬腿,狠狠踩下去,易拉罐吱的叫了一声,瘪了,他吐了一口气,好像解决了一个重大问题。曾连厚就在这时被杀的吗?人民路,还是人民路,人民路是逛不完的,他一直在人民路瞎逛。曾连厚被杀的时候,人民路没发生任何事情,至少是他感兴趣的事情。谁可以证明你一直在人民路?没人。谁可以证明你没去她的学校?没人。谁可以证明你没到过校外的河边?没人。他说,如果我反过来这样问你,你能证明吗?警察说,当然能。他也知道应该由警察来证明杀人,而不是由他来证明他没有杀人。但警察不愿出示他的杀人证据,一定要他先来证明他没有杀人。警察这样做,总是有理的。既然无法证明你没有杀人,你就是嫌疑犯,你就坐牢吧。十点还是十一点?回房。抽烟。喝水。发呆。突然想做爱。这么无聊的夜晚,是应该有个人被杀。二点还是三点,睡着了。

这一天,实际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第二日他要进监狱。

也不知是入狱后的第几天,有人来探监了。丁小可被带到一个大厅里,大厅中间隔着一道玻璃,犯人在里边,探监者在外边,里边乱哄哄的,外边应该也是乱哄哄的,但却一点声音也听不见,透过玻璃,就像观看一群影子在外面挤来挤去。丁小可以为来看他的肯定是李志强,所以就忽略了女人,胡未雨站他面前好一会了,他也没看见,目光茫然地看着胡未雨后面的人群。胡未雨拿手拼命敲玻璃,才震动了他,丁小可意外说,是你?丁小可听不见回答,只看见胡未雨在玻璃后面张着嘴巴。丁小可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才明白犯人和外面的人说话是要拿着对讲机的。隔得这么近,却要打电话,丁小可突然觉得很可笑。

你在里边还好吗?胡未雨的声音是抑郁的。

丁小可一点也不想让她知道他在里边不好。还好,他说,有人送饭你吃,又不用干任何事情,有什么不好的,我差不多实现我的理想了。丁小可说着,就被自己说得潇洒起来,入狱以来,他就没有潇洒过,现在,胡未雨来了,他又有了表演潇洒的机会。潇洒的感觉是必须的。

胡未雨说,你还在故作潇洒?

丁小可说,不是故作,是真的。

胡未雨说,忍着点,你很快就会出来的,我知道你没有杀人。

丁小可说,可是他们认为我杀了。

胡未雨说,你没有,我知道,你不敢。

丁小可就不说了,盯着玻璃看外面的胡未雨。

胡未雨说,你怎么了?

丁小可说,我为什么不敢?

胡未雨说,就是不敢么,不敢有什么不好,难道敢杀人好?我跟你生活了那么长时间,我了解你。

丁小可说,你不了解。我敢,我为什么不敢?

胡未雨说,你怎么了?

丁小可说,告诉你,曾连厚就是我杀的。

胡未雨说,不可能,你根本不认识他。

丁小可说,认识他有什么难,我还知道他经常夜里在你们学校外面的河边散步,我上刀具店买了一把刀,杀猪用的那种尖刀,就像杀一头猪,我把他杀了。

忽然,左边和右边的犯人都停止了说话,诧异地看着丁小可,然后就流露出钦佩的表情。丁小可受到鼓励,还想继续说下去。玻璃外面的胡未雨恨不得拿石头堵了他的嘴,惊慌说,别说了,你再这样胡说八道,你就完了。

丁小可轻松说,完了就完了,完了好。

胡未雨说,我不跟你说了,我给你带了一本棋谱,你最喜欢的《腾泽秀行名局精选》,他们要检查,检查完了会交给你的,没事你就看棋谱吧。

胡未雨搁下话筒,却并不走,把脸贴在玻璃上,注视着里面的丁小可,那眼睛隔着玻璃,竟意外地深情。刚才,丁小可觉着报复了她,很有些快活,可是,她那个样子,虽然隔着冷漠的玻璃,却出乎意料地引起了一种生理反应,他的档部有件东西竟勃起来了。丁小可即刻感到了厌烦,他回想了一下离婚前他们的生活,那事情是虚妄的,总是让人失望,是没意思的。丁小可淡漠说,再见。就回头走了。他忘了这样说,胡未雨是听不见的。

第二日,看守把《腾泽秀行名局精选》交给了丁小可。丁小可虽然对下棋也已经厌倦,但看到书,眼睛还是一亮。他拿了书正当要看,冷不防领导一把将书夺了,站丁小可面前很自得地先看起来。他不懂围棋,翻了翻,就皱起了眉头,他妈的,什么屁书,给老子擦屁股。丁小可说,把书还给我。领导说,不还又怎样?丁小可坚定说,把书还给我。领导说,口气硬多了嘛,叫我爹,叫一句我撕一页给你。丁小可看准领导的脸,就是一拳,领导动也没动,冷笑了一声,说,龟儿子,你也想打老子。伸手一把掐牢丁小可的脖子,将他脑袋往墙上碰碰乱撞。丁小可先是觉着脖子断了,然后觉着脑袋碎成了数块,血从里面奔突而出,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丁小可在监狱的医疗室里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招了,我招了,曾连厚是我杀的。

狱医说,你脑袋被撞昏了,清醒清醒。

丁小可摸了摸脑袋,扎着绷带,他又想了一会,检查了一遍脑子,确定说,我是清醒的,能不能给我一杯水喝。

狱医倒了杯水给他,丁小可喝了一口,说,我招了,我想通了,曾连厚是我杀的。

狱医还是有点怀疑他的脑子被撞昏了,丁小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又重复了一遍,曾连厚确实是我杀的。丁小可说着,脑子里很快就浮现了他谋杀曾连厚的全过程。他在人民路一脚踩瘪了易拉罐后,俯身捡了易拉罐扔进垃圾箱,就在扔易拉罐时,他看见了垃圾箱内躺着一把刀子,是那种杀猪用的尖刀,刀子的光芒立即刺亮了他的眼睛,丁小可不由自主地把它捡了起来,握在手中欣赏了一会。来往的行人见他手握刀子,都立即避开,绕道而行。他才觉着在大街上这样握着刀子是令人恐惧的,不妥的,丁小可拿手擦了擦刀子,把它藏在了衣服里层。

如果不是捡到一把刀子,这个晚上肯定还是那么无聊。身上带着刀子和不带刀子,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现在,丁小可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他打的到了胡未雨的学校门口,在门口站了大约三分钟,没见到一个人,他突然想起曾连厚经常在校外的河边散步,就到了河边。果然有一个人在散步,而且就一个人,丁小可上前说,你叫曾连厚吧。曾连厚吃惊说,我是。你是?丁小可说,我是胡未雨的丈夫。曾连厚尴尬说,你?丁小可一点也不想跟他罗嗦,干脆亮出了刀子。曾连厚说,你……丁小可说,丁小可应该是非常潇洒地笑着说,我要杀了你,要不就你杀了我,都行。如果你想杀我,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给你刀子,我们俩就在晚上,必须有一个是死的。曾连厚不敢看丁小可,拔腿就跑。丁小可说,混蛋。追上去朝他后背就是一刀,第一刀是很有成就感的,刀子捅进去,曾连厚一声不吭就倒下了,丁小可拔出刀子,抖了抖沾在刀上的血,痛快说,曾连厚,你死了吗?曾连厚哼了一声说,没。丁小可只好屈尊,蹲下又连捅他两刀。现在,你总该死了吧。丁小可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一甩手把刀子扔进了河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一天的无聊终于结束了,这辈子的无聊终于结束了,生活他妈的终于有了意义了。

是的,就是这样。丁小可被带去审问之前想,我就是这样杀了曾连厚。

可能是狱医警告过他的脑子可能尚末清醒,警察特意先问了几个与本案无关的日常问题,以证明他的脑子是完全清醒的。丁小可叙述了怎样捡到刀子,怎样到了胡未雨的校门口,然后到了校外的河边,又怎样杀了曾连厚。他只叙述杀人过程,没有说出自己的感受,就像在报道一件杀人案。警察满意说,跟我说的一样吧。丁小可说,是,跟你说的一模一样。警察就不无得意地看着女记录员记录。

丁小可发觉女记录员和警察看他的表情不同了。明显多了几分尊重,这是让他感到欣慰的,坐在审问室里也不那么难挨了。最后,警察甚至不无同情说,作为个人,我同情你的遭遇,但你杀人是不行的。丁小可说,我知道,杀人是要被枪毙的。丁小可那么轻松的口气,警察和女记录员看他的表情更尊重了,几乎都快要佩服了。

丁小可回到监牢时的形象,与离开时血淋淋的惨状就大为不同,他头上扎了绷带,脚上套了一副镣铐,更明显的变化是他的表情放松了,简直是有点自得。领导倒是奇怪起来,说, 给你戴脚铐干什么?

丁小可说,我招了。

领导说,你招了什么?

丁小可说,我招了我杀人。

领导说,你真的杀人?

丁小可说,不真杀人,我招什么?

呵呵,都是兄弟不对。领导立即伸手来握,紧紧地握手,随后又抽回手,猛地给自己一个耳光,以示自责,说,都是兄弟的错,你是有种的,谁让你当王八,就杀了谁。丁小可呆呆望着,不知作何反应,领导又送回《腾泽秀行名局精选》,说,还你书。

丁小可说,不用了,送你擦屁股吧,我再也不看这种破书了。

好,好。领导又握住丁小可的手说,这牢里,就我们俩是杀人犯,你要被枪毙,我也要被枪毙。我来得比你早,杀的人比你多,也要比你毙得早,你不用怕,你被毙的那天,我在地狱里摆酒,为你接风洗尘。领导说得兴起,又大声向囚犯们宣布说,大家听着,我被毙了以后,丁小可就是这牢里的领导,你们要听他的话。

丁小可成了杀人犯,又被领导指定为接班人,在牢里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胡未雨听说丁小可在牢里承认了他是杀人犯,又来探监。这回不在大厅,而是安排在一间小探监室里,俩人可以毫无障碍地面谈。显然这是一项优遇,不知她使了什么招。胡未雨见他戴着手铐脚铐,半天说不出话,眼里全是陌生感,好像丁小可她是从来不认识的。

丁小可举着手铐说,怎么了?不认识了。

胡未雨说,是。

丁小可说,这玩艺儿,警察是考虑你的安全,才戴上的,我在里边不戴这个。

胡未雨说,我本来想带丁丁一起来看你的,但是,我没勇气。

丁小可说,对。

胡未雨说,我不知道丁丁看见你这样,会有什么后果。

丁小可说,她没必要来看我。

胡未雨说,你想见丁丁吗?

丁小可说,不想。

胡未雨说,下次我还是带她一起来吧。

丁小可坚决说,不。

胡未雨沉默了一会,激动说,你为什么承认杀人?是他们逼供?

丁小可说,没有,他们没有逼供。

胡未雨说,那你为什么承认杀人?

丁小可说,我杀了人,不承认怎么着,躲得过去?

胡未雨说,我根本不相信你杀人。

丁小可说,你总是不信,你看不起我。

胡未雨说,我没有,我还是爱你的。

丁小可冷笑说,爱?别废话了,我本来是要杀你的,买把斧头,像顾城那样,劈开你的脑子,在你的脑子里塞一把狗粪,然后让你去爱曾连厚。可是,顾城已经做在前头了,模仿没意思,我就把曾连厚杀了算了。不过,上次我说我上刀具店买了一把刀子,其实是不对的,那把刀子我是垃圾箱里捡的,杀个曾连厚,垃圾箱里捡把刀子就够了。

胡未雨说,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你没有杀人。

丁小可恼怒说,你凭什么不相信,杀一个人有什么了不起。

胡未雨说,我问过李志强,曾连厚被杀那晚,你们讨论过自杀,你是不是想自杀,又下不了手,就承认自己杀人,好让他们把你处死。

如果不戴手铐,我现在就杀了你。丁小可暴怒说,我为什么要自杀?杀人多好,杀人有人破案,有人起诉,有人审判,一大群的傻瓜煞有介事地围着你转,多有成就感。然后还要枪毙,很多人赶来观看,我惟一要做的就是把腰挺直一些,死得像个人,以对得起观众。杀人多有意思,杀人就像演戏,我为什么要自杀?

胡未雨见他这样,只是流泪。

丁小可叹了气说,你走,以后别来了,等我被枪毙那天,你再来看我吧。

结局很有戏剧性,丁小可最后被无罪释放,多少有点偶然。事情是这样的,公安局抓住了一个在逃犯,该犯穷凶极恶,所到之处,见人就杀,总共杀了十六个人。该犯抓获归案后,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那天晚上,他路过河边,看见一个人在散步,而且就他一个人,顺手就连捅了他三刀。这样,丁小可的供词就被推翻了。

丁小可被警察带到办公室,卸了脚铐。警察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丁小可,祝贺你,你被无罪释放了。

丁小可惊诧说,我为什么被无罪释放?

警察说,我们抓住了真正的凶手,曾连厚不是你杀的。

丁小可说,曾连厚是我杀的。

警察说,我们没有逼供,对吧。

丁小可说,对。

警察说,那你为什么要承认曾连厚是你杀的?

丁小可说,曾连厚确实是我杀的。

警察说,丁小可,公安局是个严肃的地方,不能开这种玩笑。

丁小可说,我没开玩笑。

丁小可确定是严肃的,警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劝告说,请你珍惜生命,你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你已经很危险了,要不是我们及时拿住凶犯,你真要被枪毙的。

丁小可说,我没开任何玩笑,曾连厚就是我杀的,我愿意被枪毙。

警察说,好了,你在里边受了点苦,我们感到抱歉。告诉你,警察是人,不是神,也会犯错误的,冤案有时真的难免的。

丁小可说,我不冤。

警察说,行了,你可以走了。

丁小可说,我不走。

警察从未见过这种人。丁小可赖着不走,后来是被强制送出公安局的。警察觉得他是被关出毛病来了。

丁小可本来是有目标的,那就是等死。现在,突然被释放了,就等于希望破灭了。他站在公安局门口,觉着自己是被死亡抛弃了,仅有的一点尊严也没了,他一边悲声恸哭,一边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王八蛋,为什么就不相信我杀了曾连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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