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玄:你饶了我吧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775 次 更新时间:2008-07-23 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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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玄 (进入专栏)  

老婆说:“你下午干吗?”

我说:“不干吗。”

老婆说:“那你陪我去温州吧。”

我说:“干吗?”

老婆说:“我们达董要聘一位特级教师当校长,晚上到温州请他,达董让我陪同。”

我说:“什么达董,不就是达克宁嘛,你去吧。”

一想起达克宁三个字,我就笑了。本来,达克宁也是蛮好的一个名字,但是,后来有一种治皮癣的药,也叫“达克宁”,而且好像还跟什么性病有关,达克宁作为一个人名,就变得很可笑了。达克宁也曾严肃地宣布改名,但是不管他改什么名,大家就是改不了口,还是叫他达克宁。

不过,我老婆自从进了他的学校,就一直恭敬地叫他达董,就是达董事长的简称,从来不敢直呼其名,即使在家里也是这样,以免损害他的尊严。其实,我和达克宁是多年的老友了,我老婆所以一进他的学校就当了教务主任,也是因为我们是朋友,老婆在我面前叫达克宁也达董达董的,我不大习惯,但老婆坚持这样叫,她说,你们是朋友,却是我的上司,我不能叫他达克宁。

老婆说:“不想陪我啊。”

我说:“你们聘校长,我陪你干什么。”

老婆说:“晚上回来可能很迟,我要你陪。”

我说:“你跟达克宁一起回来就行了。他反正有车。”

老婆说:“达董可能不回来。”

我说:“真麻烦,这该死的达克宁,他又不发我工资。”

老婆说:“别罗嗦了,我发你工资。”

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陪老婆到了温州。但接着问题就来了,老婆陪达克宁去请人吃饭,我干什么呢?我说,我干什么啊。老婆觉得这确实是个问题,想了想,恍然大悟说,何光平不是调到温州了?你去找他玩,你就在他那儿等我。

幸好这年头找人很方便,我一个电话就找到了何光平。今天是星期日,何光平刚调到温州不久,还相当老实,一个人窝在家里。何光平说,你不是很讨厌温州吗,你来温州干什么?我说,是啊,就是啊。可是老婆要我陪她来温州,然后她又陪达克宁去聘什么特级教师当校长,真倒霉。达克宁?嗨嗨。何光平说,我很久没见达克宁了,他现在怎么样?我说,肥头肥脑,好像很忙,前几天我看到过他,很忙的样子,说自己忙得连小便都出血了。那他到底在忙什么啊。何光平就很开心地笑起来。

钱多了也不好,钱多了这么忙。何光平说,达克宁总有一个亿了吧。我说,是的,亿万富翁了。何光平就作吃惊状,似乎对自己说出的这个数字缺乏心理准备,说,真奇怪,达克宁怎么就成了亿万富翁?是的,达克宁好像是不应该这么快就成了亿万富翁,本来,他跟我们也没什么两样,也许还差一点,在创办私立学校之前,他是县城某中学的教师,也不算出色。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教师这种职业,他原来的志向是去县府当秘书,然后当科长,然后当主任,然后……但总不能如愿,达克宁就很有点怀才不遇的意思。那时,他几乎天天来我这儿,一见面就喊,没劲,没劲,真他妈的没劲啊。这么没劲的生活过了好些年,后来达克宁出了点事,有一次在一家小旅馆里嫖妓,当场让警察给逮住了,要罚款五千元。达克宁电话打到我这儿求救,害得我四处替他借钱。警察拿到钱后,人是放了,可还是把嫖娼的事通知了学校和他老婆。这事不仅影响家庭生活,同时使他在学校里也相当难堪。教师理当为人师表,怎么可以嫖娼?达克宁觉得无法在学校里再混下去了,索性下了海。一年以后,他创办了温州第一所寄宿制私立学校,当时,温州人只知道造假可以赚钱,还不太明白办学也可以赚钱,达克宁也未必像他后来所说的,是个先知先觉者,他顶多就像邓小平的改革,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不过他这一步算是走对了,我们县里外出经商的人很多,他们孩子大多扔在家里,寄宿制学校完全附合他们的需要,达克宁的学校也就像面包一样膨胀起来了。这类学校收费是极其昂贵的,据说达克宁一年可以净赚五千万。现在,他当然是我们这群人里最阔的了。俗话说,人一阔,脸就变,这方面,达克宁还是不错的,他的脸,除了越来越胖,也没怎么变,是朋友的还是朋友,只是见面的机会渐渐的少了,因为他实在是太忙了。

我们又谈论了一会达克宁,实际上谈论一个原本跟我们一样而突然发迹的人,是让人不舒服的。我们把达克宁发迹的原因归结为嫖娼,这样好像就获得了一种平衡。何光平说,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还是下棋吧。说着何光平搬出了棋具,我们就开始下棋。我完全忘了我是陪老婆才来温州的,等我想起老婆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我有点奇怪这么晚了老婆还没打电话来,我就打了一个电话。老婆说,还没完,你再等会。我说,还没完?还在吃?老婆说,不是,我们在达董的房间里。接着就是达克宁的声音了,达克宁说,刘和,你过来,金鹿大夏二十八层2808号。达克宁的声音很兴奋,好像喝多了,我好像在电话里也闻到了酒气。

金鹿大夏是温州有名的豪宅,住在里面就表示你很阔了,达克宁在那里有一套房子是很正常的。我到金鹿大夏,老婆已经在楼下等了。我说,都快十二点了,还没完。老婆说,达董喝多了,一定要拉那个特级教师来他这儿续谈,也不让我走。我说,那我们上楼打个招呼就回去吧。老婆说,好。 但是,我们被保安拦住了,保安客气说,请问你找谁?老婆说,我是下楼来接人的。保安很警觉地看了看,不认识,又客气说,对不起,请问你找谁?老婆只好说,我找达董。保安说,对不起,我们这儿没有这个住户。老婆说,就是达克宁。保安这才“哦”了一声,接通达克宁的电话,经他同意后,才放我们进去。

我说:“出问题了吧,你整天达董达董的,人家根本不知道你说谁,还是叫达克宁好。”

老婆说:“我叫习惯了。”

达克宁早开了门,站在门口,好像在迎接一个重要人物。见了我,动作非常夸张,紧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而且越握越紧,捏得我都很疼了。我们以前天天见面,是从来不握手的,我说,

“别握了,我的手被你握疼了。”

达克宁松了手说:“啊,哈,我不知道你也在温州。”

他的意思大概是他若知道我也在温州,就一定请我也一起吃饭。我看了一眼客厅,客厅很大,靠墙的一边摆着一套家庭影院,54寸的背投电视,另一边摆着一架钢琴,中间摆着一套红木沙发,其中一张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应该就是他要聘请来当校长的特级教师了。达克宁拉了我坐在沙发上,很响亮地拍着我的肩膀,介绍说,马校长,这是我的铁杆哥们,刘和。又指着我老婆说,就是她老公。马校长便谦恭地起立,将上半个身子弯在茶几上,伸了手来跟我握手。马校长年纪在四十岁左右,瘦脸,架一副眼镜,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有点紧张,好像还有点尴尬,这使他看上去有点儿委琐,不太像一个校长。不过,这跟我没有关系。握完手,我也拿手很响亮地拍达克宁的肩膀,好像是发现了他的什么隐私。

“原来你在这儿还有一套这么好的房子,也不告诉我们,金屋藏娇啊。”

达克宁说:“哪里,哪里。”

达克宁又拉我起来,并且随手搂了我的腰,把他的重量都靠我身上,嘴上哼着,刘和啊,刘和啊,我真不知道你也在温州啊。好像我在温州是件重大事件,应该列入他的议事日程重点安排的。我说,你醉了吧。达克宁喷着酒气说,还差一点,我带你参观参观阳台。然后拉拉扯扯上了阳台,原来他这套房子的精华全在阳台上。阳台让人吃惊的大,大得已经不是一个阳台了,而是一个花园了,这是金鹿大夏的第二十八层,最高层,好像一半是房子,一半是阳台,阳台铺了草坪,草坪上种着树和花,客厅里透出来的光线,只照亮了一小块草坪,光线外面的树和花和草,在暗中就看不真切了。老实说,我从未见过这么阔的阳台,看得我,怎么说呢?心酸了,甚至连眼睛也酸了。达克宁挺了把腰杆,把他的重量从我身上挪开,得意说,还行吧。我说,当然,那当然。达克宁就踌躇满志地引我到阳台的边沿,倚栏而立,整个温州市忽然就出现在下面了,仿佛是在深不可测的深渊下面,下面的灯火也有了几分虚幻的性质。站在二十八层的高度,肯定是很有优越感的,我突然就有了一种豪气,觉着只要随便吐一口唾沫,就可以把整个温州市淹没。达克宁肯定也是这种感觉,他似乎不屑于看下面的温州市,而是仰头看天,一种仰天长啸的姿态。他上面的夜空好像比下面的温州市,离我们倒还近些,人在这等虚幻的感觉里,应该是幸福的。不料达克宁却猛地尖叫了一声,那声音充满了狂躁和痛苦,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意外咬了一口,吓得坐在客厅里的马校长和我老婆,跟着也尖叫起来,他们大概以为达克宁从阳台上掉下去了。他们冲出来,见达克宁还好好的站着,才松了气,我老婆惊慌说,达董,你吓死人了。达克宁眯了眼,快活说,你不懂,我这种声音叫“啸”,龙吟虎啸的“啸”,很有来历的,很难学的,现在早已没人会“啸”了,只有我会“啸”。我说,你就饶了老虎吧。老虎听到你这种“啸”,肯定晕倒。你不懂,达克宁含糊说,然后摇摇晃晃回到客厅。

现在,客厅的气氛相当沉闷,达克宁似乎被刚才的那声尖叫耗尽了力气,坐都坐不稳了,他的腰部好像已不堪重负,随时准备折断似的。达克宁无力地靠在靠背上,但立即就感到了不舒服。这种红木沙发,虽然高贵华丽,但一点也不适合一个喝多了酒的人靠,它是供人正襟危坐做正人君子用的,它威严的靠背只是正襟危坐的一种装饰,达克宁这时靠在上面,当然不舒服了。他的身体不一会就从靠背上瘫了下来,头也歪在了一边,一边的嘴角还浮起了一点白涎。马校长有点坐立不安了,他显然是想起身告辞,但看着达董事长好像已经睡着,就决定不下该不该起身告辞。他看看达董事长,又看看我和我老婆,又伸手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架,还是决定不下该不该起身告辞。他突然问我,你们是朋友?语气是肯定的。我说,嗯。他又看了看我,表情很有点尴尬,好像是找不到后面的话了,就没话了。看他的样子,他和达克宁之间还颇有距离,达克宁晚上的成就,大概就是把自己喝醉了,并未聘到什么校长。马校长的称呼,可能是达克宁提前赐予的,也可能他本来就是校长。达克宁有没有聘到校长,我不大感兴趣。这样坐着实在是没意思,我也想走了。我朝达克宁说,达克宁,我要回去了。达克宁没有反应。马校长也立即跟着说,达董事长,我也该告辞了。达克宁还是没有反应。我推了推老婆,老婆走到达克宁面前,说,达董,你进房睡吧,我们先回去。达克宁喉咙咕噜了一声,忽然睁大了眼睛, 惘然看着我老婆。我老婆又说,达董,你进房睡,我们回去。回去?不行,你不能回去。达克宁站了起来,跟我说,你们不要回去,晚上就住这儿。我说,住这儿干吗?达克宁说,我们聊聊。马校长以为可以走了,插话说,达董事长,你们慢慢聊,我就告辞了。说着马校长缓慢地起身,但是达克宁伸手将他摁回了座位。说,别回去,我们还没谈妥呢。马校长惶恐说,太迟了,下次再谈吧。达克宁粗声说,不迟,我们现在就谈,你就按我说的办,来我学校当校长,跟你老婆离婚。

达克宁的话让我有些不解,我不知道当校长和离婚有什么关系。马校长的表情更尴尬了,他张了一下嘴巴,想说什么,但又不说了,只是使劲地推着鼻梁上的眼镜,好像他的尴尬都是眼镜压出来的。

达克宁说:“我不喜欢你老婆,离了。”

马校长不敢看达克宁,低着头,几乎是求饶说:“我老婆是有缺点,但我们是有感情的。”

达克宁说:“我说,老马啊,我从来不会看错人的,你老婆确实不好,我叫你离婚,是为你好。”

马校长只好说:“是,是的。”

达克宁说:“你们离不离婚,其实跟我没关系,我确实是为了你好,我的校长应该有一个好老婆。”

马校长说:“是,是的。”

达克宁说:“你不要怕老婆,连老婆都怕,是当不好校长的。”

马校长说:“是,是的。”

好像马校长并没有离婚的意思,而是达克宁在逼他离婚。我不知道达克宁干吗要逼他离婚。达克宁看上去一点也不是开玩笑,他的神态是相当认真的,就像一个长辈在教导一个小字辈,你该怎样怎样。马校长这么低声下气地不断说,是, 是的,让达克宁很满足。那种满足感很快就变成了一种友情,现在,达克宁不叫他马校长,也不叫老马了,而是兄弟。达克宁很有激情地伸出双手握着马校长的手说,

“兄弟啊,你要是不好意思,就说是我,我达克宁叫你离婚的。”

马校长没有说话。

达克宁又说:“兄弟啊,你离了婚,来我学校当校长,我送你一套房子,一辆车,年薪十万,奖金另外算。”

马校长推辞说:“这事我们以后再谈吧。”

达克宁大声说:“你嫌待遇不够?”

马校长连忙说:“不是,不是,我是觉得我能力不够,怕当不好校长。”

达克宁哈哈说:“别谦虚了,你的能力是大家公认的,我不是随便请你当校长的,我请你当校长就是相信你的能力。离婚吧。”

达克宁翻来覆去就是逼马校长离婚,我觉得达克宁实在是吃饱了撑的。我不想看他表演了,一个人跑到了阳台上,阳台很好,夜风迎面而来,很凉爽。不一会,我老婆也跟到了阳台上,我笑笑说,

“达克宁还在逼马校长离婚?”

老婆也笑笑说:“嗯。”

我说:“达克宁在干什么?有病?”

老婆说:“他一个晚上都在逼马校长离婚,从吃饭的时候就开始了,校长老婆好像说错了一句什么话,他喝多了,当面就说,你配不上马校长,你们应该离婚,气得校长老婆当场就跑了,马校长也很难堪。”

我说:“喝多了就可以逼人家离婚?”

老婆说:“他发酒疯。”

我说:“马校长也奇怪,怎么由他胡搅蛮缠,他这个熊样,怎么当校长?”

老婆说:“马校长确实很能干的。其实,他并不想来我们学校当校长。”

我说:“那他还这么让着达克宁?达克宁是在侮辱他。”

老婆说:“他大概不想得罪达董。”

老婆靠在了我肩上,抓了我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我说,冷?老婆说,不冷。我刚想说点什么,但阳台的门开了。达克宁走了出来,他好像是走在一条悬空的钢索上,左右摇摆着,到了我面前,双手往我肩上一搭(我老婆看见达克宁就从我肩上移开了),一口混着恶臭的酒气就喷到了我脸上,幸好一阵风刚好过来,把他的臭气吹散了。我说,

“你不跟马校长谈离婚,出来干什么?”

“看看老朋友嘛。”达克宁说:“他老婆很讨厌。”

我说:“是吗?讨厌就是喜欢,你不是喜欢上他老婆了吧。”

“呸。”达克宁说:“但是,我喜欢你老婆。”

我说:“我老婆不用你喜欢。”

达克宁说:“不行,我就是喜欢,你小子什么都不如我,但就是老婆比我好,我不服气。”

我说:“我可不是马校长,你再胡言乱语,当心我把你从阳台上扔下去。”

“好,好,我不说了,我要尿尿。”

达克宁就兴奋地拉裤裆,准备在草地上撒野。我老婆一见,赶快溜回客厅。达克宁的这个动作,使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时,他刚刚师范学院毕业回到县城,我几乎是他惟一的朋友,他就住我那儿,一边等待分配,一边雄心勃勃地准备改变自己的命运。他的理想不是当教师,而是去县府当秘书,县府秘书当然比一个教师神气得多,但是,一个师范生想跳槽当秘书是很困难的,当时教师社会地位低,师资流失严重,政府对师范毕业生作了种种极为苛刻的限制,一个师范毕业生若想不当教师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达克宁差一点就成功了,他虽然比我还小一岁,却早熟得很,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社会关系,他却已经把社会关系操作得相当熟练了。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他和县长攀上了关系,县长好像很赏识他,为他特批了条子,同意他去县府当秘书,他甚至还在正式分配之前,提前去县府上了几天班。达克宁以为大功告成,那几天激动得夜里总是睡不好觉,半夜三更还拉着我滔滔不绝地大谈人生。但是,他毕竟刚出校门,官场的游戏规则还不是十分在行,达克宁通往秘书的路,最后让主管教育的副县长给堵住了。他觉得县长都特批了,还怕什么,不知道副县长也可以不买县长的帐。当达克宁得知他还是被分去当教师,气得满嘴他妈的,大骂副县长混帐王八蛋不是东西。骂完了,达克宁又回到现实,顽强说,骂归骂,马屁还是得拍。那夜,他搜空了我的口袋,又去别处借钱,买了两瓶五粮液,往副县长家里提,但回来的时候,他手里还是提着两瓶五粮液,副县长显然拒绝了他的贿赂。在我面前,达克宁故意将酒瓶拎得很高,吆喝说,好酒,好酒,他不要,我还不给呢,他妈的,来,我们喝。说着达克宁自暴自弃地拧开了酒瓶,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并且强迫我也陪他喝。本来,我是不痛苦的,但是酒就像是一种痛苦的液体,喝多了,不得不也跟着痛苦起来。我的房间是租来的,在顶层,一半是房间,一半是阳台,阳台也很大,房东种了许多的花花草草。现在想起来,就像是达克宁这套房子的一个粗鄙的模型。我们都喝醉了,但是达克宁应该比我更醉,他大喊大叫,不断在房间和阳台之间跑来跑去。然后就站在阳台上朝下面撒尿了,好像他那泡尿是撒在了副县长的头上,他嘴里还兴奋地诅骂着,去你妈的副县长,去你妈的副县长。第二天,女房东找了我,不客气说,你们太吵了,房子我不租了。接着女房东脸皮一拉,恶狠狠说,还在阳台上撒尿。

达克宁还是舍不得自家的草坪,只做了一个撒尿的动作,并没有撒,看来他还没有完全醉。我想起女房东的表情,好像她又站在了我面前,恶狠狠说,还在阳台上撒尿。我突然觉得很好笑,就抑制不住地笑起来。

达克宁莫名其妙说:“你笑什么?”

我说:“你还记得那次你在阳台上撒尿吗?”

达克宁说:“什么时候?”

我说:“你刚毕业那年,住我那儿。”

“哈哈,哈哈。”达克宁热烈地抱了我一抱,说:“幸好那个鸟毛副县长不让我去当秘书,我才有今日。”

我说:“是啊,是啊。”

达克宁说:“现在,得人家来给我当秘书,那个鸟毛副县长,居然嫌我礼少,不收,不理我,现在,虽然他官比我大,我叫他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像条狗一样。”

那个副县长,现在还是我的上司,我不便跟着达克宁说,他像条狗一样。达克宁看了我一眼,说,你不相信?我现在就把他叫过来。说了就找手机,但是他的手机不知放哪儿了。达克宁又要去客厅打电话,我说,算啦,算啦。这么晚了,你把一个糟老头子叫过来干什么?叫个小妞过来玩玩还差不多。你他妈的,不怕你老婆听见?达克宁推了我一把,也就算了。

我和达克宁回客厅的时候,马校长正接电话,看见达克宁,马校长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把刚想说出的话又抽了回去。大概是他老婆在催他回家,马校长从眼镜后面看了一眼达克宁,好像是在等他的指示,然后才能决定跟老婆说什么话。达克宁说,是老婆吧。马校长点点头,达克宁说,叫她过来。马校长说,董事长叫你过来。他的老婆好像不愿过来,马校长手机摁耳朵上,只是发愣。达克宁等得不耐烦了,说,我跟她说。接过手机,达克宁说,你过来,我们好好谈谈。很奇怪,达克宁这么一句话,马校长的老婆就同意过来了。

现在,大家都不说话了,好像我们这样坐着,就是等马校长的老婆过来。达克宁歪了身子,双手叠在沙发的扶手上,然后脑袋叠在双手上,似乎是在养精蓄锐。马校长的眼皮耷拉下来了,但眼角的皱纹却在不停地抖,这样,他的眼角一带就处在了动荡不安之中。不知哪儿飞来了一只苍蝇,兀地停在了马校长的眼镜架上,那苍蝇又瘦又小,好像是饿急了,蹶着屁股,这儿嗅嗅,那儿嗅嗅,发现没什么油水,呜的一声飞到了空中,它在空中转了大小不等的两个圈,才决定落在达克宁头上,它俯身嗅了嗅达克宁头发的气味,好像并不喜欢,但也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它稳稳地在发梢上立了一会儿,忽然又蹶了一下屁股,我就看见这只没教养的苍蝇,在达克宁的头上屙了一小堆屎。我刚想笑,告诉达克宁苍蝇在他头上屙屎了,不料它又呜的一声到了我头上,好像是要惩罚我告密似的,我赶紧摇头,它又停在了我老婆的头上,我可不想它在我老婆的头上屙屎,我推了推老婆说,你头上有苍蝇。我老婆使劲甩了甩头,苍蝇就被甩了出去。它发现我们这边是不好惹的,就不理我们了。它又回到了达克宁的头上。我老婆奇怪说,这么高的地方,怎么会有苍蝇。我说,苍蝇哪里没有。我老婆似乎不满意我的说法,想了想,说,一定是随电梯上来的。我老婆突然来了兴致,就想打苍蝇,但是没有苍蝇拍。我说,别打,有一只苍蝇在飞来飞去有意思多了。我老婆说,有什么意思?我不想说它在达克宁的头上屙屎,只含糊说,你一直盯着苍蝇看,就会发现它很有意思。

达克宁摇了一下头,迷糊说:“你们在讨论什么?”

我说:“我们在讨论苍蝇。”

“苍蝇?”达克宁好像被苍蝇惊醒了,转动脑袋四处看,马校长也睁开了眼睛,但是,刚才还停在达克宁头上的苍蝇,不知躲哪儿去了,达克宁说:“哪儿有苍蝇?”

我说:“没了。”

达克宁说:“我这房子,怎么会有苍蝇?”

我老婆说:“刚才确实有一只苍蝇。”

达克宁说:“不可能的。”

我说:“为什么不可能。”

达克宁说:“就是不可能。”

我笑笑说:“你是不是觉得连苍蝇都怕你?”

达克宁说:“那倒不是,那倒不是。”

就在我们争论房间是否可能有一只苍蝇时,马校长的老婆来了,马校长的老婆站在门口,小心地看着里面,一只手撂在胸前,是一种做好了防卫准备的架式。达克宁说,进来,进来。马校长的老婆挺了挺胸,避开达克宁的目光,进来坐在了马校长边上。

达克宁说:“你还在生我的气?”

马校长的老婆又挺了挺胸,说:“没有,没有。”

达克宁说:“你不要生气,我不过就是叫老马跟你离婚。”

马校长的老婆郑重说,董事长,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达克宁说:“没有,没有。”

马校长的老婆说:“我真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这么晚了,我本来不过来,我过来就是想问问你,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达克宁说:“没有,没有。”

马校长的老婆说:“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就请你原谅。”

达克宁说:“没有,没有。我只不过就是叫老马跟你离婚,我认为们俩不合适。”

马校长的老婆坚定说:“我和我老公很有感情,我们不会离婚的。”

达克宁说:“不一定,那可不一定。”

马校长的老婆说:“我们离婚,也不用你管。”

达克宁说:“谁说的,老马是我兄弟,兄弟的事,我当然要管。”

马校长的老婆气得就不知说什么好了。我老婆看了她一眼,好像有话要跟她说,起来拉她上了一回洗手间,回来,马校长的老婆还是一脸愤怒。老婆又把我拉到了阳台,悄悄说,马校长的老婆不该过来。我说,是的。老婆说,我劝她,董事长喝多了,还没醒,不要跟他争,她不听。我说,达克宁也没喝多,他在装疯卖傻,他今天肯定是有病。老婆就不说了,拉我回客厅,我说,别进去,让他们吵。我不进去是很对的,阳台的门一关,我基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了,但是,不一会儿,我还是听见了客厅里茶杯的碎裂声,紧接着,就听见马校长的老婆哭了。

我们进去只见马校长的老婆满脸是茶水,茶杯躺在地板上碎成了无数块。达克宁也真太过份了点,他发酒疯,为什么要跟一个女人这样过不去。这场面是不可收拾了,我老婆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不断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建议马校长带他的老婆先走,马校长很感激地看着我,然后带他的老婆走了。

达克宁泼了马校长的老婆一脸茶水,好像是干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非常兴奋。那种兴奋是我没见过的,很难形容,大概跟男人第一次摸了女人有点相似吧。达克宁似乎无法一个人享受这等兴奋,得与我共享,他趴在了我肩上,好像我是他的一根拐杖。他妈的。达克宁嘴里哼哼着,他妈的,那俩个讨厌的东西终于走了,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刘和啊,我真不知道你今天也在温州。然后他就在背后像猪一样拱着我,把我拱到了阳台。

“我又想起那次在阳台撒尿的壮举了。”达克宁突然在我耳后说,“我们再来一次。”

我说:“好啊,这么好的阳台,确实是个撒尿的好地方。”

达克宁真的就到了阳台边沿,像个伟人那样站着,雄纠纠地朝下面撒尿了。站在这么高的阳台朝下面撒尿,当然是很有快感的,达克宁简直是兴奋极了,好像不是在撒尿,而是在做爱,进入了高潮。

回到客厅,达克宁又想起了那个副县长,嚷嚷着什么鸟毛副县长,不过就是一条狗,我叫他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说着就气势十足地拔电话。我老婆吃惊地看着他,阻止说,达董,达董,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不要打电话。达克宁哼了一声,说,没关系,不就是一个副县长,我叫他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但是对方电话关了,达克宁又骂道,他妈的,还关电话。我说,好了好了,你睡觉,我们回去,别闹了。达克宁说,不行,继续玩,我再叫几个哥们陪你玩。达克宁又拿起电话,这回电话通了,达克宁用命令的口气说,过来……越快越好……四个够了……对,金鹿大厦。然后,达克宁看了看我,满意说,几个小兄弟,我叫他们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大约半个小时后,达克宁的四个小兄弟来了,他们进门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们都是光头,一进门就迅速分成两路,形成了左右夹击的态势,他们的目光都奇怪地逼视着我,冷嗖嗖的,好像我是他们的敌人。他们那样子我是害怕的,我只能求助达克宁。这时,达克宁趴在沙发扶手上打起呼噜来了,我推推他,说,达克宁,你的小兄弟们来了。可是达克宁继续打着呼噜,似乎不准备再醒过来了。不过,他们那帮小兄弟见我和达克宁好像是朋友,就不那么敌视了,只是警惕性很高地在一旁站着,其中一个还问我说,什么事?我说,没事,只是喝多了。我又推达克宁,直至把他推醒。

达克宁相当艰难地睁了睁眼,看见他的这帮小兄弟,莫名其妙说:“你们怎么在这儿?”

他们一个说:“大哥,不是你叫我们来的吗?”

达克宁说:“我叫你们了?”

他们一个说:“是的,大哥,有什么事?”

达克宁摇头说:“没事,没事,我可能喝醉了。”

达克宁摇头的动作相当可爱,大家就嗨嗨地笑了。

这时,达克宁的四个小兄弟中,有一人放了一个响屁,达克宁听了,又摇了摇头,继而就哈哈地大笑起来。大家不懂放一个屁有什么好笑的,但看着达克宁这么快活地哈哈大笑,也不能不笑,于是大家又嗨嗨地赔笑一阵。

达克宁转头朝阳台方向看了一眼,外面的天快亮了。这一眼好像完全破坏了他的兴致,达克宁又犯困了,眼皮像舞台的大幕那样,开始缓慢地合上。将合未合之际,达克宁又努力一睁眼,对他的四个小兄弟说:

“没事,你们回去吧,我要睡觉了。”

达克宁的四个小兄弟是开车从县城赶来的,这样,我和老婆也可以搭他们的车回去了。路上这四个小兄弟很有点牢骚,说半夜三更叫他们过去,又没有一点事,大哥肯定是有毛病。发完牢骚,他们又仔细打量起我和我老婆来,那是一种研究的目光,似乎他们大哥的毛病,就出在我和我老婆身上。

其实,我也在研究达克宁的四个小兄弟。回家,我问老婆,“达克宁叫四个打手过来干什么?”

老婆说,“不知道。”

我说,“达克宁怎么当上黑老大了?”

老婆打着哈欠说,“就是,达克宁这样子,真讨厌。”

我注意到老婆不叫达克宁达董,而是直呼其名了,这让我很高兴,我说,“不说了,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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