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民:生·死·爱·梦

——寿静心小说《心脏病》释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23 次 更新时间:2018-03-22 1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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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清民  


佛家讲究“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的禅境,艺术创造则追求平中见奇、以小见大的审美效果,二者虽不同类,但推崇以有限表现无限的目标则一。小说《心脏病》(《莽原》2001年第2期,作者寿静心)可以算是这一类型的作品,它叙述了一个再也平凡不过的日常生活场景:主人公瑜平心脏病发作住院,丈夫陪护,同事及家人看望。主题、结构都不算复杂,叙述方式也是读者已经习惯了的意识流方法。作品以病房这个狭小的空间为人物活动背景,给我们展示了一个浓缩了的日常生活世界,情节虽不曲折离奇,读者却自可从其间领悟文字背后的人世百态。

生、死、爱、梦,这是人们习以为常却又最为基本的生存常态样式。因为这些东西过于平常,要把它们写好很不容易。然而,作家的价值不就在于从平凡中看出不平凡来,而艺术创造的意义不也就在于从生活中提炼出诗来吗?

生命。“生,还是死”之所以成为困扰着人的一大问题,是因为脆弱的生命本来已不堪生存的重负,还要承受疾病和痛苦的折磨,正所谓“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生命世界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创化过程,故此,卑微的个体在有限的年轮内追求生命的欢愉,实在不过是顺应大自然的律令,原也无可厚非。如果抛开特定情境下的伦理和价值判断,贪生怕死无疑是生命自身的一种自存本能,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人总是企盼自己能活得长久一些,尽管每个人最终都难免一死。然而,无常的死神却常常同人开玩笑,越是美好的生命,越是愈加脆弱:瑜平这个标准的美人儿,偏偏患上了该死的心脏病。犹如园圃里的花卉之与野草,前者虽经园丁精心管理培植,仍不免于病,后者却是锄头铲不尽,除去复又生。这怎不使人生发生命短促、好花不常开的感慨。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棵脆弱的芦苇,其实,人比芦苇更加脆弱:芦苇死了还可再生,人的生命却永远只有一次;花儿谢了还可再开,人的青春美貌一旦消褪,却无法失而复得。尽管这道理人人明白,但在日常生活中却也未必人人都会珍惜它。有些人在空虚的闲谈和无聊的行为中虚掷耗费着一去不返的光阴,还要为自己寻找一个美妙的借口:不为无益之事,何遣有涯之人生!瑜平害怕自己死去。三十多岁,依现代人的标准还算青年,在这样的年龄离开人世总是让人心有不甘。在此,作者没有回避人之为人有限和软弱的一面,她通过主人公瑜平的无意识活动——梦以及清醒时的意识表现刻划了普通人面对死亡时的真实感觉。在梦中瑜平看到死神逼近自己,于是她拚力反抗,反抗不成便想逃跑,逃跑不成就喊人救命,她内心一方面充满了恐惧,另一方面又充满强烈的求生愿望。此时,她觉得自己无力无助而又格外渺小,“她听着自己在唧唧地叫如一只秋后的虫子。我就要死了,救救我吧。我不想死,救救我吧。”恶梦醒来她对病房的白颜色也充满了厌恶感,“都说白色是纯洁的象征。可她却总觉得白色叫人心里发瘆,让人想起死亡。”在同事来看望她时清醒中她仍然担心死亡这一问题,“我还能好吗?我还能不能坐起来?我还能不能走?我是不是快死了?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病中瑜平才感到正常平凡而普通的生活是多么美好,能够自由地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又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儿,可惜常人不悟平平淡淡才是真的道理,更无法体会到失去活动能力后“躺在那里让人搬来弄去无遮无盖连自己的秽物都无法处置,仿佛不再是人而是一件家具”的痛苦滋味。

其实,心脏病在当今也算不得绝症;在此,它不过是一个生与死的临界点,一个象征,一个衡量人感情的试金石。在这个临界点上,极具魔力的爱情也会得到严峻的考验。爱情:千百年来她牵动了多少痴男怨女的心,让人为之生为之死。如果世上真有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回事儿,这太阳隐喻的一定是爱情。尽管叔本华告诫人恋爱是人生解脱的叛徒,陷入恋爱激情的人是受了种族意志的欺骗,可人们还是常常坠入爱河难以自拔,少女吟唱她失去的爱情时永远会有人听。西谚说,爱情会使人盲目失去理智,因为万能的宙斯也不得不屈从于丘比特的神箭,遑论凡人。干预爱情的人收获的注定是憎恨和不满,如同法海之于许仙和白娘子。赵鹏当年追求瑜平时“正是同学少年,风华正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当儿。爱情爱情只有爱情”,“心脏病?癌症也不怕!”那时,在赵鹏的眼里,瑜平的缺陷也美不可言,因患病而“略微有些苍白的小脸”在他看来也犹“如一朵带雨的梨花”!为了爱情他“甚至不惜和妈妈闹崩”,“毕业后俩人就来到”一个远离家乡的“人生地不熟的城市”。

无疑,作者在此给人们揭示了一个通常不愿承认也不敢正视的真理,即爱情在本质上不过是情感的乌托邦,一种在心理和实际生活距离中产生的幻觉美;示爱者在被爱者的身上寻找、发现和看到的都是其本人理想中的东西,并且极易刻意美化乃至圣化对方的一切东西,甚至缺陷。准确地说,爱是一个过程,一种激情,一种状态。恋爱中的人犹如铁屑之于磁石,只有距离存在时才会哆哆嗦嗦地向对方靠近,努力接近对方。一旦距离消失,合二为一,吸引力即不存在,前进的动力即行停止。爱的张力只存在于悲剧而非喜剧之中,“生活在别处”,恐怕指的就是这种情形。所以,在某种意义上,爱情悲剧恰恰是爱情双方的幸运,就象别林斯基设想的,一旦罗密欧和朱丽叶结婚成家,等待他们的可能不是幸福,而是在琐屑无聊中打发时间过日子,吃饭以后闲磨牙,也就是贝克特的荒诞剧《哦,美好的日子》中威利和温妮的那种乏味的生活。

生活不同于爱情,它不再意味着激情和幻想,而是摆在当年恋爱者面前的实实在在的义务和负担。赵鹏和瑜平无疑都意识到了这一点。赵鹏担心瑜平万一象邻居张爷爷那样永久丧失自由活动的能力,“这辈子……赵鹏一时心乱如麻。”此时的瑜平也没有了当年的自信心,“赵鹏会不会独自飞?他若飞了我怎么办?虽说是十年的夫妻彼此熟悉得能背下来”,但长期侍候一个卧病在床的人,这样的奈心能持续多久,“三个月、半年?还是三年五载遥遥无期?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这连血缘也没有的夫妻?”你不能说瑜平的担心没有道理,想一想卡夫卡《变形记》里面格利高尔的命运,便不难理解这一点。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日常生活的残酷性,虽然它是这样一个再也简单不过的事实:“生活就是活着,就象树叶一样,稠稠的密密的,这一片跟那一片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它会使青春年少时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无形的时间之流中,再也荡不起一丝情感的浪花。不信,请看看赵鹏此时的感受:“爱情……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粉碎了。你回忆的努力总是事半功倍,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影影绰绰,模模糊糊,不知真的有过还是梦中闪过。”赵鹏在抚摸瑜平因生病而干枯的头发时甚至下意识地想起科室中新来的年轻女同事小毕,小毕的形象闪过后却又禁不住“有点心跳”。这一细节描写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心态,颇为耐人寻味。自古以来,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讲究一个“礼”字,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然而,圣言又明明说,“食、色,性也”,“色”,即自然形态的美,它总是同青春、力量即健康的生命相联。对美的追求实即对生命本身的肯定,在自然的意义上,“喜新厌旧”恰恰是生命进化的内在驱力,近乎一种不可遏止的与生俱来的本性。不过,人高于自然生命的地方就在于人能够“化性起伪”,即通过压抑无意识的盲目力量,化本能冲动为自律的道德意志,使正常的社会秩序得以维系。但是,道德对本能的压制力量很多时候非常脆弱,历史上那么多的道德律令和戒条总也改变不了“吾未见好德如好色”的事实;灵与肉的冲突至今仍然是一个很难得到解决的社会问题。

作品对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相处时心理的描摹洞幽烛微,她通过看望瑜平的女同事的闲扯凸现出主人公瑜平不羁的个性,并借赵鹏与瑜平彼此生活心态的对比,暗示人在日常生活中幻想与沉沦、升腾与坠落的变化。瑜平最可宝贵的地方,就是她大学毕业尽管已经十多年,却从不在人面前掩饰个性隐藏真实的观点,在诸多问题上敢于同她的顶头上司较真儿。赵鹏则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理想主义一下子坠入市侩主义。这位当年中文系的诗人才子,刚毕业时“豪情万丈眼高于顶以为上天即可揽月下海即可捉鳖”,可十几年的机关生活磨得他连一点儿潇洒的味儿都没有了,如今“他自己再不谈诗也讨厌别人谈诗”,并以世故为成熟:“我栽过多少跟斗才明白才华有时一钱不值”,“眼瞅着平庸之辈青云直上对你说东道西、指手画脚、颐指气使这心理什么滋味儿?!更现实的是分房子没你的,长工资也没你的”。在生活的大潮中,或者作一个弄潮儿勇于主宰自己的命运,或者屈从于生活成为它的奴隶,此外你别无选择。怯于进取而又不肯承认自己的懦弱,正是世上阿Q的子孙绵绵不绝的主要原因;事实上,人要为自己的生存作辩解并不难,“找一个理由就能活”(张志扬语);许多颓废而自甘沉沦的人大多不外乎赵鹏这种情形。然而,成为勇者或是懦夫终究取决于人自身的选择,人之生存就象西西弗斯肩负巨石攀登山峰一样,挺住就意味着一切,就看你能否挺得住!

生活世界是一个与他人共同存在的世界。生活离不开他人,不管你对他人如何看法或他人如何对你评价。在这个“共在”的世界中,个体之间如何相处得好,却是一个令人伤透脑筋的问题。说“人对人就是狼”、“他人就是地狱”也未免过于冷酷;凡事都有度,说人人与人之间象刺猬或许更准确一些,得保持一定的距离,离得太近会彼此刺伤对方。当然,有时侯人也象涸辙之鲋,处于危难时也会相濡以沫。关键是你能不能掌握其间的游戏规则并从容地运用它。生活世界自有它特殊的游戏规则,它要求每个个体于其间入乡随俗、消弥个性,要求平均而不喜欢例外,垂青平庸讨厌卓尔不群超凡脱俗。偏偏瑜平就不懂得这些,也难怪这些同事在看望她时官话说得漂漂亮亮却又个个心怀腹诽。作者刻划了这样一个典型的日常生活场景。“瑜平,我们都来看你了。小张小王小钱——”除她的顶头上司李菲菲外,其余全是有姓无名,而这恰恰体现了他人的特性。日常生活中,“他人”实际叫什么并不关键,关键的是这个“他人”到处存在;他人在一起的特征就是大家闲扯淡说人长道人短。日常生活中他人大都是通过闲谈来遮蔽一些真实的意向或企图,在谈论某种东西时到了节骨眼儿上常说“实话告诉你吧……”可见平时他人闲谈说的多不是实话,至少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有时候,“我给你说实话吧……”也未必真的是实话,这很可能只是一种姿态,言谈效果的真实程度只不过在于言谈者运用语言的技巧和策略高妙的程度。李菲菲们看望瑜平就是这种情形,她们看望瑜平不过是例行公事,“同事当然要看尤其是生病的同事”,要不小王怎能在李菲菲和瑜平谈论养病事宜时竟然能够“笑起来”,而且“笑声又脆又亮”!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和瑜平的病情无关痛痒的话,心里又巴不得赶快找个理由离开。这与赵鹏的母亲和妹妹看望瑜平时的心理和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作品给我们展示了人与人之间常见的一种关系模式——操心。操心表现为两种情形:一是真正的询问与关切,一是出于好奇对人探询了解,别人的生活事体甚或隐情成为他的谈资、流言甚至惑事的根据。

人需要真正的理解与关心,病中的瑜平更是如此,尽管她现在觉得连赵鹏也不理解自己。倒不是瑜平因为生病变得敏感、脆弱,而是因为理解和交流是人最为内在的需要,尽管人常常很难得到他人真正的理解、进行深入的交流。人最惧怕孤独,很多时候,人明知与之交谈的人并非“知心人”,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把“知心话”讲给了对方。可见,人是多么渴求他人的理解和同情。孔子拒绝隐居的理由就是“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上帝也是因为难耐孤寂而造人,何况瑜平不是圣人更不是神!不过,理解和同情总是有其限度的。说赵鹏变了,这还真的有点儿委屈了他。赵鹏没有变。每个人都是一个他人无法代替的个体,通常所谓理解,充其量不过是交谈双方之间所达成的某种程度的共识,或日常所谓“将心比心”的情形,不但痛苦“只能自己承受”,快乐同样也只有经历了愉快事情者本人才能真正体会得到,实实在在的“可以大家分享”同样是办不到的事儿。理解发生错位更是常有的事:理解不到、不周、甚至误解,希图他人的彻底理解只能自寻烦恼。说人是一种类存在也好,或认为人是社会动物也罢,人还真的离不开他人,哪怕他觉得周围没有一个人理解他,并为此感到痛苦。荒岛上的鲁宾逊还有“星期五”相伴呢!梦幻中瑜平处在一片水的世界之中,这使她万分恐惧。“小钱,小王,李菲菲,菲菲。管他是谁只要是人就好。不要只是水。”“一个人的世界并不是最可怕的,只有一个生命的世界才是最可怕的”。水是生命的象征,也是生命之源,每个人最初都是在母亲体内的羊水中得以养护成长为一个幼小的生命的。但那毕竟是生命的一种原初状态,其间没有理解、没有交流、没有爱,连恨也谈不上,恐怕没有人愿意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一个荒诞的世界胜过一个没有任何矛盾和斗争的世界,这也是《心脏病》最后给予我们的启示。

小说以主人公做梦始,又以主人公做梦终。按照心理学家的说法,梦是愿望在无意识中的达成,它虽不现实却最为真实。瑜平的梦无疑绽露出人性真实而脆弱的一面:既害怕死亡又畏惧孤独。或许,作者另有深意,想以此隐喻人生在世终究逃脱不去一个“好了”?

60年前,梁实秋曾在《文学的堕落》一文中,坦言文学描写应以“人性”即“人的基本情感”“为中心”,认为“文学题材”“并不虞其陈腐平凡,故亦无须另在奇异处寻求刺激”。那种专以刺激读者感官为能事,以期“震世骇俗”的作品,犹如“一个人倒竖身子用两手走路,当然引人注意,但并不合常规,亦绝不能持久”,从文学的本质上讲,这类作品无疑是文学堕落的一种表现。《心脏病》无疑给我们提供了于“陈腐平凡”的题材中翻唱新曲的良好范例,同时下一些情感疲软、想象和创造力匮乏,以性的展示赢得卖点的作品相比,其深刻之处是不言而喻的。


原载《作品与争鸣》200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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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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