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玄:同居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621 次 更新时间:2008-07-23 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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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玄 (进入专栏)  

事先,何开来已经知道,他回北京要和一个叫柳岸的女人同居一屋了。何开来多少也是有点兴奋的,和女人同居一屋,这种生活是相当时髦的,至少在北大周围一带,相当普遍,甚至被称为“新同居时代”,好像同居再随便加个新字,就是这个时代的特征,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只要找个异性同居一下,你就可以代表时代了。代表时代其实就这么简单,那么,何开来马上就要成为时代的代表了。

何开来原来和卢少君、陈冬生同住一屋,是个半地下的三居室,一人一间。那屋子因为大半部分在地下,住在下面有点像老鼠之类的穴居动物。但是,像何开来这种人,能够住上这样的屋子也就不错了,而且地理位置很好,就在北大边上,又正对着圆明园,一点也不比住在校内差。何开来并非北大学生,是来北大中文系旁听的,他大概准备当一个作家,就像当年的沈从文。这类人在北大被叫作北大边缘人,北大周围住着的几乎都是这类人,数量极其可观,因为北大与别的大学稍有不同,所有的课堂都可以随便旁听,只要在北大边上租个房子,就可以过上和北大学生差不多的生活了。和他同屋的俩人,却是北大学生,卢少君是计算机专业的博士,陈冬生则还在读大三,他们在校内都有宿舍。卢少君是因为有一大堆的情人,住在校内不太方便,陈冬生住在外面的目的不明,现在他又搬走了,然后柳岸刚好可以住下。

柳岸,何开来是认识的。但是,柳岸住在他的房子里,却跟他没有关系。半年前,他要回南方小城萧市,刚好丁伟问他哪儿还有房子租,他想找个清静地方写论文,何开来就把房间钥匙交给了他,说,你就在我那儿写吧。但是,丁伟并没有在他的房间写论文,却把他的房间转给了柳岸。何开来在萧市接到了柳岸的电话,柳岸说,猜猜我是谁?何开来正在闹情绪,一点也不想猜,说,我不知道,我不猜。柳岸没趣说,不猜算了,我是柳岸。哦,柳岸,你好。何开来对着电话笑了笑。这个柳岸,他还是记得的,是在任达教授的课堂上,关于鲁迅的讨论,那堂课究竟讨论了些什么,已经模糊了,好像有个女生说,鲁迅对女性也是很好的,鲁迅和女性主义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何开来觉着这个女生莫名其妙,鲁迅对女性好,就和女性主义有关系?我们在座的这些男人,没准对女性更好呢?就在这时,柳岸抢着发言了,大声说,现在的男人全都精神阳痿。这句话柳岸大概憋得有些时间了,始终没有机会说出来,现在,终于憋不住了,她就抢着发言了,但是,可能是过于激动,也可能是紧张,她的声音高得在课堂里都抖动了,不能算是发言,几乎就是尖叫了。就像是对课堂的一次空袭,她的这句话使课堂静止了好几十秒钟。这个问题,大概不便讨论,而且跟鲁迅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任教授立在课堂上,为难也看着静止了的课堂,好一会儿,才想起应当赶紧引导学生讨论别的问题。柳岸坐在最后一排,当时何开来就坐她边上,她这么突兀地尖叫,现在的男人全都精神阳痿。何开来吃惊地转头看她,柳岸因为说了一句这么让人吃惊的话,大约自己也吃惊了,脸上有一层红晕,好像是羞了。何开来觉着这句话不应该是她说的,她的脸看上去有点儿古典,不像那种什么话都敢说的另类女生。柳岸见何开来看她,干脆也转过了头来。这样,何开来就不能白看,不能不有所表示了,何开来抿着嘴,对她笑了一笑。

柳岸大概把这一笑当作了赞赏。课间休息时,何开来站在走廊上抽烟,柳岸就过来跟他打招呼了,柳岸说,你在读博士?何开来说,不是,我是旁听的。柳岸说,哦,那你是哪儿的?浙江的。浙江的?柳岸高兴说,我也是浙江的。那我们是同乡了。是啊,是啊。何开来说,刚才,你怎么只说一句就不说了?我?柳岸又红了脸,何开来看着她,又对她笑了一笑。

何开来的笑,其实也不算是赞赏,他只是觉着一个看上去还斯文的女孩子,突然大叫一声现在的男人全都精神阳痿,非常好笑。所以何开来在电话里听到柳岸的声音,对着电话还笑了笑。柳岸听见何开来笑,说,你笑什么啊。何开来说,没笑什么,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柳岸说,是吗?你知道我现在住哪儿吗?何开来说,住哪儿?柳岸说,我住在你房间里。何开来说,可惜了,你在我房间里,我却不知道在哪儿。柳岸说,不开玩笑,我说真的,是丁伟让我来住的,你没意见吧。人家都住进来了,何开来当然只好说没意见。柳岸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何开来说,还没定,你住吧。

何开来想,这个丁伟在干什么?他和柳岸在干什么?何开来想了一下,就懒得想了,反正也就是借用一下他的房间,他们干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但是,何开来房间住进了一个女人,卢少君很高兴,他特地打电话里问何开来,是不是女朋友?何开来说,当然是女朋友,否则她怎么会住我的房间?卢少君说,可是,我问过柳岸,她说不是。何开来说,那就不是。卢少君说,你还回来吗?何开来说,回来的。卢少君说,你别回来了,我们跟柳岸同居,比跟你同居有意思多了。卢少君说起同居的语气,好像他跟柳岸不只是同居,而且同床了。何开来说,好的,那我就不回来了。

何开来原打算在家呆二个月,结果他在家呆了半年,直至3月17日,才告诉卢少君他要回来了。卢少君说,你还回来的?何开来说,回来的,我马上就回来了。卢少君说,好,好,回来好,可是……何开来说,可是什么?卢少君说,没什么,没什么,回来再说吧。何开来想,操。何开来已经知道陈冬生搬走了,现在那屋里就卢少君和柳岸一男一女,卢少君不欢迎他回来倒也可以理解,如果是他,大概也不欢迎别的男人进来。路上,何开来闲着没事,就在想柳岸和卢少君,卢少君对柳岸肯定是很有兴趣的,他对所有的女人都很有兴趣,况且柳岸比他以前带回来的女人都要漂亮一些。柳岸对他是否有兴趣,他就不清楚了,柳岸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还一无所知,既然她愿意和卢少君同居一屋,应该也是有兴趣的,那么他自己对柳岸是否也有兴趣?何开来认真想了想,觉着这确实是个问题,如果他有兴趣,他和卢少君就成了情敌;如果他没有兴趣,当一个旁观者,看卢少君和柳岸在搞男女关系,那也是很无聊的。何开来突然明白陈冬生为什么要搬走了,一个屋子里是不能有两个男人的。何开来这样想着,觉着自己其实是多余的。但是,也不一定,也许他回来以后,柳岸就对他有兴趣了,他们仨人的关系将是这样的,卢少君对柳岸有兴趣,柳岸对他有兴趣,而他,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何开来是18日到京的,进屋以后,才知道卢少君为什么在电话里吐吐吞吞的,原来柳岸把他的房间占为己有了,房间完全变了样,不是他住的时候,只有一张九十厘米宽的铁床和一张破桌子,地上铺了暗红的塑料地毯,中间极其夸张地摆了一张双人席梦思大床,床顶还吊着一只彩纸做的风铃。何开来看着那张大床,疑惑说,这是我的房间?柳岸站在门内,一只手下意识地把着门,好像是把守的意思,红了脸说,对不起,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卢少君显然也在帮她,跟着说,真的,我们都以为你不回来了。何开来见他们俩人在联手对付他,气得就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站着发呆。

这房子最早是何开来租的,他是二房东,卢少君和陈冬生是从他手上转租的,照规矩,他有支配权,只要不高兴,就可以赶他们走。但是,刚回来就赶人,也不像话,而且柳岸又是个女的,男人在女人面前总是要吃亏一些。何开来看看柳岸,叹了口气,想,操,女人就是厉害,我让你白住半年,也不谢我一声,还把我房间占了。

柳岸见何开来发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发呆对她总没有好处,就说,你先洗澡吧,我替你烧好热水了。

这句话使何开来突然感到了一种温暖,他点点头说,你还是很好的,房间让给你了。

让给我了?

让给你了。

你真好。柳岸的脸就灿烂起来了。

何开来说,我的东西?

柳岸说,在小房间,你的东西一件没少。

小房间还不到6平米,何开来进去看了一眼,又跑了出来,他的铁床和破桌子扔在里面,早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灰,实在不像是可以住人的。柳岸免得他又后悔,赶紧说,你快洗澡,我帮你收拾房间。何开来跑到柳岸房间门口,暧昧地看着那张席梦思双人大床,忽然想起她在课堂里的尖叫,现在的男人全都精神阳痿。何开来嘴角浮着一点笑,突然叫了一声:

柳岸。

柳岸吃了一惊,说,嗯。

何开来说,你一个人睡那么一张大床?

柳岸说,我喜欢大床,我不习惯睡单人床。

何开来说,我也喜欢大床,我也不习惯睡单人床。

柳岸说,是吗?

何开来说,其实也不用我让房间,我研究过了,你那张大床足够两个人睡的,我们干脆一起睡得了。

柳岸脸红了,柳岸还是相当害羞的。

卢少君听何开来这么说,也兴奋起来,从房间里跑出来,起哄说,就这样,就这样,这样很好。

柳岸说,去你的。

何开来说,你不愿意跟我睡,你们两个一起睡也行,我没意见。其实,跟谁睡还不一样?不就是睡觉?

卢少君说,这样更好,我也没意见。

柳岸看看卢少君,又看看何开来,眯了眼嘲笑说,这样好是好,可是,你们俩个行吗?

何开来没想到柳岸这么勇敢,就不敢看她了,对卢少君低声说,你行吗?

卢少君说,我试试。

何开来说,我也试试,我马上洗澡,洗完澡和柳岸小姐一起睡。

这玩笑一开,何开来的心情好多了,洗澡时,他的想象就像头顶上喷下的水,湿淋淋的将他覆盖了。他立即体验到了和一个女人同居一屋所带来的好处,那好处就是可以想入非非。而且这个女人又是柳岸,柳岸的想象空间显然相当的大。他和柳岸是因为吃惊才认识的,吃惊是一个很好的开头。何开来想,柳岸肯定是很开放的,起码在语言方面是很开放的,什么话都敢说的,和一个什么话都敢说的女人同居一屋,应该是很有意思的。

何开来洗澡这会儿,柳岸把他的小房间收拾了一遍,等他出来,小房间已焕然一新,何开来的心情就更好了些。嬉皮笑脸说,啊,柳岸真好。

卢少君说,好吧,才刚刚开始呢。

何开来说,好,其实,这小房间就不用收拾了,我睡那张大床就行了。

卢少君说,那不行,那张大床是我帮她一起买的,我都没睡,你不能睡。

何开来说,那就你先睡吧。

卢少君说,你把房间让给了她,还是你先睡吧。

柳岸发觉何开来不会跟她争房间了,只不过是贫嘴而已,贫嘴的男人其实很好对付的,柳岸说,你们俩个臭男人,去死吧。

柳岸装作生气的样子,躲进了房间,连门也关上了。

卢少君说,不行了吧,演砸了吧。

何开来讨了点没趣,也就进了房间。但是,他还在兴奋之中,一会儿,他又站在了柳岸的房间门口,刚好卢少君出来看见,卢少君说,你站在人家门口干吗?何开来说,当然是想她了。卢少君说,那就进去么。何开来说,不进,还是我们聊聊吧。

卢少君对他站在柳岸门口,还是很奇怪,又说,你傻乎乎站在人家门口干吗。

何开来说,我不知道,我的房间太小了,我一走动,就到了她的门口。

卢少君说,这个理由不成立,你是对她有兴趣。

何开来说,是吗?不会吧。

卢少君说,你们原来什么关系?

何开来说,我们?我们没关系。

卢少君说,不会吧,她是因为你的关系才来这儿住的,而且那么大方,连房间也让给她。

何开来说,不是我让她来的,你想,你这个色狼住这儿,我不在的时候,会让一个女人进来住吗?

卢少君嗨嗨笑着。

何开来说,轮到我来问你了,现在,你们是什么关系?

卢少君又嗨嗨笑着。

何开来说,不说?不说就是有关系了,老实说,做爱了没有。

做爱没意思。

这话是柳岸说的,何开来又大吃了一惊。转头看见柳岸站在门口,脸上是一种嘲讽的表情。

何开来说,做爱没意思?哪还有什么有意思?

柳岸说,做爱没意思,做什么都比做爱有意思,做爱非常虚无。

何开来说,你胡说,我怀疑你还是个处女,你根本没做过爱。

柳岸说,你不要这样看不起人,我有男朋友,但是,做爱真的没意思。

何开来说,那是你的男朋友没做好。

柳岸说,我男朋友很好,肯定比你们好。

何开来生气说,你又没试过,怎么可以这样乱比。

柳岸说,生气了吧,我就知道你们男人,说你们别的不如人可以不生气,说你们那个不如人一定生气。

何开来说,你饶了我,我说不过你,你对男人太了解了。

何开来逃回自己的小房间,躺在床上,目光盯着屋顶,想,柳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第二天,何开来起床的时候,跟以往一样,不穿衣服就先上卫生间,这回轮到柳岸吃惊了,柳岸蹲在地上擦地板,一抬头看见何开来只穿着一条裤衩,懵头懵脑地经过客厅,就像见到了见不得人的东西,大大的惊叫了一声,弄得何开来把一泡尿也憋了回去。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何开来这才意识到现在是男女同居一屋了,不能不穿衣服就上卫生间的。

何开来穿完衣服,觉着这新同居时代也是很麻烦的,故意在房间里叫,柳岸,我现在可以出来了吗?

柳岸说,只要不是裸体就可以出来,你的裸体一点也不美,我可不想再看了。

何开来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习惯了,我没有暴露癖。

柳岸说,没有就好,你要是有这样的爱好,我还真怕呢。

何开来说,你那么勤快干吗?一大早起来就擦地板。

还早啊?柳岸看了一下手表说,都十一点啦。

何开来说,十一点啦,那就不早了。不过我前半句说的还是对的,你很勤快。

柳岸说,谢谢。

这时,何开来看见客厅里多了好几件东西,电视、冰箱和一对沙发,何开来说,这些东西谁搬来的?

柳岸说,我。

何开来说,你?不可能吧,你搬得了那么多东西?

柳岸说,你也太小看人了,我不会叫搬运公司。

何开来说,对,对,可以叫搬运公司,你怎么有那么多东西。

柳岸说,我就有那么多东西,你没来之前,我不敢搬,怕被你赶走,现在看你也像个好人,就搬来了。

何开来说,我像个好人?你肯定看错了,我一点也不像,尤其是看见柳岸小姐的时候,就更不像。

柳岸说,又贫嘴,还不赶快刷牙,刷干净点。

何开来说,那好吧,为了你,我一定刷干净点。

说完这句话,何开来突然有点兴奋,好像他对柳岸确实有了某种兴趣。刚刚起床就对一个女人有兴趣,这种感觉是非常好的,简直比做梦还好。这样,刷牙也就有了目的,而不再是例行公事。洗刷完毕,何开来看见柳岸刚搬来的沙发,就坐了上去,并且随手操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何开来又架起二郎腿,点了一根烟,摆出最闲适的姿势,开始观看电视。柳岸就像一只勤劳的蜜蜂,拿着一块抹布,在房间的各处忙碌着,柳岸的这个形象,就像一个标准的老婆,这与何开来最初的印象很不一样,她尖叫着现在的男人全都精神阳痿,何开来以为她是时髦的女性主义者,而且是那种极端的仇视男人的女性主义者,看来,女性主义对于柳岸,大概也就是一张标签,她热衷的其实还是做一个家庭妇女。现在,拿着抹布擦地的柳岸,也许才是真实的柳岸。一个家庭妇女比一个女性主义者,当然更受何开来欢迎,一个家庭妇女在劳动的时候,他可以翘着二郎腿抽烟,若是一个女性主义者,事情恐怕就要倒过来了。何开来想,柳岸是很好的,虽然对她还一无所知,但她还是很好的。柳岸的到来,几乎改变了一切,原来他和卢少君、陈冬生三条光棍住在一起,到处都是灰尘,根本就不像是有人住的房间,而柳岸一来,这儿就像一个家了,柳岸制造了一个家的幻觉。也许家的幻觉比真正的家更好。在家里,老婆就是老婆,性是固定的,伸手可及的,没有意思的,而在这儿,性是不可捉摸的,不可捉摸的东西当然诱人了,现在,何开来觉着对性也有了一点兴趣。

就在何开来对性有了一点兴趣时,柳岸叫他了。柳岸看了一眼何开来的房间,出来说,能不能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何开来说,可以,当然可以。

柳岸说,你把你的房间也铺上地毯。

何开来说,好的。不过,我现在坐着很舒服,不想动。

柳岸说,不行,现在就去,我陪你。

何开来说,你陪我?那好,现在就去。

柳岸说,其实,你的房间铺不铺地毯,跟我没关系,但是,我是个完美主义者,你的房间没铺上地毯,我看了就不舒服。

何开来说,我的房间铺不铺地毯,其实跟我也没关系,但是,柳岸小姐看了不舒服,我就必须铺上地毯。

柳岸说,你确实贫嘴,卢少君比你好,他跟我说话从来都是严肃的。

何开来说,那不叫严肃,那叫假正经。

柳岸看了看何开来,很有原则说,我不喜欢你在背后说人坏话。

何开来说,你别那么严肃,我没说人坏话,我说着玩的,我和卢少君,我们的关系挺好的。

柳岸说,那就好,我觉得我们三个人住在一起,就应该像一家人。

何开来说,对,一家人,你是老婆,我和卢少君……怎么办呢?……还是轮流做老公吧,这样公平。

柳岸抗议说,何开来,你再这样胡说,我不跟你说话了。

何开来不解说,你昨天还是什么话都敢说的,今天怎么这么淑女了?

柳岸说,我本来就是淑女,都是你逼的,你们男人总是喜欢使用语言暴力,我是以暴抗暴。

何开来说,那么,我们以后不再使用语言暴力,我们使用最抒情的语言,我们说话一律以“亲爱的”开头。

柳岸忍着笑说,你臭美,谁跟你亲爱的。

一起买了塑料地毯,铺上,俩人都相当满意。那种满意的感觉,何开来很快就从房间转到了柳岸身上,他再次觉着柳岸确实是不错的。接着柳岸又问了一句相当温暖的话,你饿了吧。何开来说,本来是应该饿了,但是和柳岸在一起就不饿,秀色可餐啊。柳岸说,你一个人在这儿贫吧,我可吃饭去了。何开来说,那不行,你一走,我就饿了,我们一起吃饭吧,我请你。柳岸说,你干吗要请我,给一个理由。何开来说,请你吃饭也要理由,真罗嗦,那就你请我吧,我不需要理由。柳岸说,我不请你,没理由。何开来说,走吧,吃完饭我给你一百个理由。

何开来和柳岸讨论了一下,决定去校内的淮扬轩吃饭。进了小东门,前面就是未名湖了。看见未名湖,何开来无端地就有些兴奋,眼睛也亮了,跟柳岸说,三年前,我来这儿逛了一圈,就不想走了。柳岸说,为什么?喜欢么。一呆就三年?三年。一直在旁听?在旁听。那你靠什么生活?替书商做书,一年做三本就够了。柳岸睁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一年可以做三本书。何开来说,是做书,不是写书,做书就是把人家的东西拿来再捣腾一遍,做得不那么像是剽窃就行了。柳岸又不相信说,有这种事?何开来说,大家都这么做,你怎么不知道?柳岸不知道书原来可以这么做,好像是有点惭愧,就不说了。何开来见她沉默,似乎有点不对,就解释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替书商做这种事情,很下流?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很下流,就跟妓女似的。柳岸听他把自己比做妓女,瞟了他一眼,不以为然说,你这个比喻不准确,我认为妓女并不下流,妓女哪有你下流呀。何开来说,对,对,我比妓女下流,我是妓女的领导。说着何开来又叹了一口气,唉,跟你们这些女性主义者说话真累,我一不小心,随便打了个比喻,就犯错误了。柳岸说,你们这些臭男人,不要拿女人当比喻,就不会犯错了。何开来说,对,对。你对语言很敏感,你是语言学专业的?柳岸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想了一会,说,不是。这一想,对话就停顿了,何开来不懂,柳岸为什么要想一会,而不是马上回答,这种问题有什么好想的,这就说明柳岸想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柳岸究竟想的是什么,何开来不知道,但他觉着在根本不需要想的地方,柳岸却要想一想,也是很有个性的。何开来又发现他和柳岸说话,一直是在胡说八道,其实,他连柳岸最基本的情况也不知道,比如她是学什么的,她读几年级,或者她也是旁听的。何开来觉着他对柳岸肯定是有兴趣了,连她说话中间的一个停顿,他都注意了,柳岸最基本的一些情况,他是应该了解的。

柳岸只说她不是语言学专业的,没有接着说她是什么专业的。柳岸似乎不太愿意说她的专业,但何开来还是想知道,这个问题,何开来在淮扬轩坐下后又问了一遍,柳岸还是想了一想,才说,中文的。何开来发觉柳岸说的时候,脸上掠过了一丝的不安,似乎她对自己的中文专业有点自卑,但那丝不安只在脸上停留了瞬间,很快就消失了。何开来又问现在读几年级?柳岸说,研一。何开来知道了她是正式学生,心里就有几分羡慕,但又不能表现出来,作为一个北大边缘人,面对正式的学生,尤其是女生,是要装一装的,譬如装作才华横溢的样子,北大的学生向来以才华论人,而不重名份,你才华横溢,虽然是旁听的,也照样可以获得尊重,没准还会爱上你。何开来应该立即跟柳岸谈谈他在文学方面的天才,他在写某某三部曲,准备二十年后获诺贝尔奖,而不只是替书商当枪手。如果这样,也许柳岸就得对他刮目相看了,但是何开来明显犯了一个错误,或者说太老实了点,最终还是以玩笑的方式表达了他的羡慕。何开来说,我要崇拜你了,能考上北大研究生多难啊。柳岸谦虚说,我是瞎考的,没想到还考上了。何开来说,跟你同居一屋,非常荣幸。但是,就我了解,你们女生不住校内,租到外面都是因为男朋友,你是不是也要带一个男朋友进来。柳岸说,没有,我的男朋友在法国,在巴黎大学当教授。何开来高兴说,那就好,那就好,要是你每天带个男朋友回来,让我和卢少君干瞪眼,还真有点痛苦。柳岸说,说好了,我不带男朋友,你们也不要带女朋友回来。何开来说,我没问题,我没有女朋友,卢少君……何开来刚想说卢少君有一大堆的女朋友,他不带女朋友回来是不可能的。但一想卢少君和她已同居了几个月,没准有了什么关系,在背后捅他的隐私,是不道德的,就忍回去不说了。柳岸说,我跟卢少君说好的,他不带女朋友回来。何开来说,好,好,这样很好,这样我们三人内部解决。柳岸忽然很严肃地注视着何开来,又端起啤酒喝了一口,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行吗?何开来说,说吧。柳岸说,你在这儿三年,一直没有女朋友?何开来说,没有。柳岸就不可思议地看着何开来,说,那你的性生活怎么解决?何开来也不可思议地看着柳岸,不想她会问这种问题,这种事男人之间倒是经常讨论的,但何开来从未遇见过女人问他性生活怎样解决,何开来的表情就很有些滑稽,说,啊,哈,没法解决,这……确实是个问题。柳岸端着酒杯,又喝了一口,好像在欣赏何开来脸部丰富的变化,柳岸说,你原来还是蛮纯洁的。何开来觉着柳岸这句话带着嘲弄的意味,反击说,现在好了,现在有你,我就有希望了,反正你的男朋友远在法国,跟没有也差不多。柳岸说,不过,我还是不相信,你这么油嘴滑舌,怎么会没有女朋友,你还是蛮讨女人喜欢的。

就是说柳岸有点喜欢何开来,这意思应该是相当清楚的。如果何开来聪明一点,吃了饭,一起回房间,或许一场恋爱就开始了。但是,何开来坚持要去听课,问柳岸,下午都有什么课。柳岸不屑说,不知道,那些烂课,有什么好听的,你听了三年还不够?何开来说,不听白不听,我是学术消费。柳岸说,那我就陪你消费一次吧。

俩人去中文系的广告栏看了一遍,何开来见下午有个讲座――死亡研究,说,我们去听死亡研究。柳岸立即引用孔子的话说,死亡有什么可研究的,不知生,焉知死。何开来说,听听吧,这种研究挺好玩的,没准听完以后,你就死不了了。

进了教室,死亡研究已经开始了,好像对死亡感兴趣的人并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坐位空着。何开来和柳岸在后排坐下,讲课的是一个老学者,见何开来和柳岸进来,停了一下,又开始说,大家都知道,人活着其实就是为了等死,我记得小时候,我九十二岁的姨妈总是在重复一句话,我为什么还不死……柳岸对死亡确实一点兴趣也没有,当老学者说到死亡在古代是积极的、正确的,18世纪以后死亡就成了个人的、错误的了,20世纪以后,死亡是匿名的、无名的,早期的死亡是美丽的,现在不是了,现代人根本不敢面对死亡。柳岸趴在桌上睡着了,头发覆盖了脸部,那样子好像是献给死亡研究的一件祭品。后来老学者又说,很多德国人认为,死亡是一种睡觉。何开来看着柳岸,就想笑。柳岸大概睡得并不深,也听见了,愠怒地抬了抬头,拉起何开来就往外走。

这个老头,居然在我睡觉的时候,说死亡是一种睡觉,气死我了。

何开来看着愠怒的柳岸,说,就是,死亡肯定不是一种睡觉,柳岸趴在桌上睡觉多可爱,死亡有这么可爱吗?

这时,柳岸的手机响了,柳岸一边掏手机,一边下意识地退开几步,并且转了一个身,好像她有什么秘密,不想让何开来听见。柳岸的这些动作,突然间把他们的距离拉开了,何开来站在那儿,看着柳岸的后背,觉着和她其实还是很陌生的。如果柳岸接电话时不是躲着他,事情又怎么样?何开来想,大概也不怎么样。等柳岸接完电话,说有点事情,何开来说,你忙吧。

何开来那种因为和柳岸同居一室而引起的兴奋感,消失了。

何开来很快就发现,柳岸和卢少君比他要亲热得多。他们几乎就是一家人了。卢少君的衣服都是柳岸洗的,卢少君的房间也是柳岸收拾的,卢少君的房间本来乱糟糟的,柳岸来了之后,就变得井井有条了,卢少君找不到东西,经常得问柳岸,柳岸就像训斥老公那样训斥卢少君,你看,你看,你这是什么驴记性,没有我,你快要连自己都找不到了。卢少君说,还不是你放的。柳岸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帮你整理,倒怪起我来了。卢少君就嗬嗬地傻笑,很幸福的样子。

何开来听他们说话,觉着自己是个多余的第三者,说实在的,那感觉不太好,但也没办法,三个人同居一室,有一个人多余是正常的。柳岸洗衣服的时候,偶尔也问何开来,要不要帮你洗衣服。何开来说,不要,不好意思。柳岸说,没关系的,卢少君的衣服都是我洗的,连短裤也是我洗的。何开来不懂柳岸为什么要特别强调连短裤也是她洗的,是不是想说明他们的关系进入了短裤的层面。何开来说,我们男人的短裤有秘密,不好意思让你洗。柳岸笑了笑,就再也不说帮他洗衣服了。

柳岸和卢少君到底有没有关系,何开来其实是不清楚的。不过,柳岸肯定影响了他的生活,包括他的性生活。柳岸搬来之前,卢少君每个星期总要带回几个女人过夜,那些女人成份极其复杂,有老同学、老情人,有丑得嫁不出去的女博士、在酒吧刚认识的身份不明的女人以及网上从未见面的陌生女人,年龄在二十岁至四十岁不等,好像每次带回来的女人都是不一样的,何开来一直没搞清楚他究竟带回了多少个女人。卢少君这一点,何开来和陈冬生都很佩服,同时又很鄙夷,因为卢少君带回来的女人,大多丑得让人不敢多看一眼。但是,有了柳岸,就不见卢少君带女人回来过夜了。何开来想,他和柳岸应该是有问题,既然他们已经有问题,何开来对柳岸就比较冷漠。再说,柳岸也不是何开来喜欢的那种女人,柳岸学的是文学专业,应该和何开来有一些共同语言,可是柳岸从来不谈文学,弄得何开来想谈点文学也不能。柳岸是个很奇怪的人,至少在何开来看来是个很奇怪的人。她基本上不去上课,却很喜欢干家务活,好像干家务活比上课有意思得多,这同她的女性主义腔调是很不相称的。何开来说,你怎么都不去上课。柳岸懒洋洋说,不想上,我一点也不想读研,我想我们是颠倒了,我这个研究生应该由你来读。她这句话似乎有点歧视旁听生的意思,何开来就懒得说了。何开来觉得她一点也不像中文系的研究生,倒是蛮像卢少君的陪读夫人,帮他收拾房间,洗洗衣服,无聊了就上网或去附近的酒吧坐坐。

何开来以为她并不知道卢少君有很多女人,但实际上,柳岸比他知道的还多,那天,柳岸刚洗了澡,心情很舒畅,又问何开来,你真的没有女朋友?

何开来说,没有。

你和卢少君俩个都不正常,他有那么多女朋友,而你一个也没有,你们俩个一个性亢奋,一个性冷漠。

是吗?你怎么知道他有那么多女朋友?

他自己告诉我的。

卢少君对你很好,连有几个女朋友都告诉你。

我刚住进来时,他经常带女朋友回来,后来就不带了。

后来有你,不用带了。

柳岸大声说,何开来,你是不是怀疑我和卢少君有关系?

何开来说,我没怀疑,你这么大声干吗?有关系又不是什么坏事。

你还是怀疑我们有关系,我觉得有关系不好,不过,卢少君倒是很信任我的,他什么话都跟我说,他说,他只是喜欢和女人睡在一起,但是,并不喜欢做爱。

何开来高兴说,那不就是说他是性无能吗?

我没有这样说,我也认为男人和女人睡在一起,不一定要做爱,做爱确实很虚无的。

这话我听你说过,看来,你确实是有感而发,你和卢少君算得上是知音了,连做爱的态度都一样。

何开来想,你们睡在一起,做不做爱,跟我有什么关系。

柳岸说,卢少君的性生活我了解了,现在,谈谈你的性生活。

何开来为难说,这个问题不太好谈,你怎么喜欢谈这些?

我喜欢探究人的内心,我的导师说,要了解人的内心,首先要了解他的性生活。

你的导师是弗洛伊德吧。

不是,弗洛伊德是谁?

别装傻,你不知道弗洛伊德?

我真的不知道,弗洛伊德是谁?

何开来见她不是装傻,而是真的不知道,觉得很好笑,说,不知道算了,一个犹太人。

犹太人怎么可能是我的导师。

有可能的,他在北大中文系当兼职教授呢。

犹太人没意思,还是谈谈你的性生活吧。

我没有女朋友,哪有性生活,要么这样,我们先过一次性生活,然后我跟你谈谈体会。

这个建议柳岸没有接受,后来,柳岸又谈起了卢少君的老婆,说,他老婆也是个博士。

何开来说,你以后多读两年,也是博士。

我才不读,女博士就是丑的代名词,我有那么丑吗?

嗬,嗬,原来你是骂他老婆丑。

你见过他老婆没有?

没有。

以前没来过?

好像没有。

下星期她要来了。

那你得小心了。

我干吗要小心?我跟他又没关系。

他老婆可以怀疑你们有关系。

柳岸天真说,是吗?

何开来肯定说,是的。

那我不惨了?

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他老婆不怀疑。

什么办法?

他老婆来的时候,卢少君和他老婆睡,你吗,就和我睡。

何开来,别老拿我开玩笑,好不好?

卢少君的老婆果然来了,出乎意料,她长得并不丑,和柳岸站在一起,甚至把柳岸也比下去了,柳岸虽然年轻,但卢少君的老婆更有学院派女性的气质,这表明女博士也不一定都是丑的,起码卢少君的老婆是个例外。何开来就有点不懂,既然卢少君有了一个这么漂亮的老婆,为什么还对那么多的丑女感兴趣,是不是因为老婆漂亮,漂亮对他就没有意义了。

柳岸见了卢少君的老婆,异常热情,她叫她嫂子,好像卢少君是她哥哥,柳岸说,嫂子,卢少君经常在我们面前夸你怎么怎么漂亮,我们说他吹牛,哪有女博士是漂亮的,我们北大中文系的女博士一个比一个丑,见了才知道,原来你比卢少君说的还漂亮。

卢少君的老婆被恭维的不知怎么回答,其实,柳岸是在说谎,卢少君在他们面前,从来不提老婆,好像他是没有老婆的。

柳岸又对卢少君说,你好好陪嫂子,我来做饭。

卢少君的老婆说,还是去食堂吃,自己做饭太麻烦了。

柳岸说,不麻烦,我很喜欢做饭的。

说着,柳岸说叫何开来陪她去买菜。何开来想,你真的拿我当掩护了。何开来迟疑了一下,还是陪了。

路上,何开来说,陪你买菜没用的,陪你睡觉才有用。

柳岸说,闭上你的臭嘴。

买了菜回来,柳岸又让何开来给她当下手,何开来最讨厌厨房,就觉着有点痛苦了,而且柳岸还不满意,不停地骂他笨手笨脚,那种骂又有些亲热的意思,大概是骂给卢少君的老婆听的,以示她和何开来的关系不太一般。

何开来在厨房间享受了半个小时不太一般的待遇,又被差去买酒,等买了酒回来,柳岸的菜也烧好了。柳岸就像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笑盈盈地恭请卢少君和他的老婆品尝她的手艺,大家赞美一番她烧的菜如何好吃后,卢少君举着酒杯,代表老婆感谢柳岸和何开来,柳岸也举着酒杯,代表何开来欢迎卢少君的老婆,这样,四个人就分成了两对,卢少君和他的老婆,柳岸和何开来,卢少君似乎完全摆脱了他和柳岸的嫌疑,柳岸和他是没关系的,柳岸和何开来有关系。何开来忽然很奇怪,他为什么要帮卢少君和柳岸骗他的老婆?他看了看卢少君的老婆,又看了看柳岸,不知所以地笑了笑。柳岸说,你笑什么?何开来赶紧说,没笑什么,没笑什么。柳岸说,你就是喜欢笑,我第一次看到你,你也是笑了笑,你是一只不怀好意的笑面虎。何开来说,是的,是的。

柳岸的热情好像还没有挥发完,饭后,又开始清扫房间,先是清扫了厨房,然后拿拖把拖了一遍客厅,然后用抹布擦了一遍自己的房间,然后走进卢少君的房间,帮他擦地。卢少君的老婆连忙说,我来擦,我来擦,怎么可以让你擦呢。柳岸说,没关系的,房间的卫生都是我干的。卢少君的老婆说,怎么可以让你干,你又不是他们顾的保姆。柳岸说,男人懒,我不干房间就很脏,你没见过原来他们三个男人住的时候,有多脏。卢少君的老婆说,怪不得卢少君的房间这么干净,真是谢谢你了。柳岸说,哪里话,既然住在一起,就应该互相照应。卢少君的老婆就和柳岸争抹布,但是柳岸不让,卢少君的老婆只好走出了房间。

卢少君的老婆站在客厅里,看着柳岸在房间里干活,很有些不自在。后来证明,柳岸在卢少君老婆在的时候,跑到他房间,帮他擦地,是很愚蠢的一个举动。当然,柳岸也有可能是故意的。卢少君的老婆似乎有一种自己的领地被别人侵占的感觉,她走到了柳岸的房间门口,朝里面看了好一会儿,目光很警觉地停留在她那张双人席梦思大床上,卢少君的老婆又想了好一会儿,大概在想这句话该不该说,末了,还是说了,是故作轻松说的。

卢少君的老婆说,柳岸,我发现你确实很会过生活。

柳岸说,是吗?

卢少君的老婆说,你的床也特别大特别舒服。

是的,是的。柳岸说着,好像忘记了什么,隔了好一会,补充说,哦,对了,我们可以换一下房间,你和卢少君睡我的大床,我睡卢少君的小床。

卢少君的老婆不好意思说,床怎么可以随便换?

柳岸说,只要你不介意,我无所谓的。

卢少君的老婆摇头说,不可以,不可以。

既然卢少君的老婆不愿接受她的好意,柳岸也就算了。擦完地,柳岸洗了澡,换了衣服,来到何开来房间,对他大有深意地眨了几眼,何开来正不懂她什么意思,柳岸朝卢少君的房间说,嫂子,你和卢少君早点休息,我跟何开来出去走走。说着,也不经何开来同意,拉了他就往外走。

何开来说,你这是干吗?

柳岸说,我们回避,让他们好好做爱呀。

何开来说,嗨嗨,你还想得挺周到的。

柳岸说,我们去雕刻时光坐坐。

雕刻时光是一个酒吧,就在前面的小巷内,从房间到酒吧,沿墙一带是暗路,在暗中,柳岸忽然靠近了何开来,并且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何开来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了,何开来想,我是替你们作掩护的,怎么好像来真的,何开来被抓着手,有点不习惯,说,你害怕?柳岸说,抓一下手不行吗?何开来说,你想抓,当然也可以,可是我的手不是你想抓的,只是临时替代品吧。柳岸说,不一定,抓着你的手也蛮好的。

柳岸显然是雕刻时光的常客,服务生都认识,见了她,立即把她引到了后面一个隐蔽的座位,大概是她的专座。柳岸说,两扎啤酒。何开来一点也不想喝啤酒,想要点别的什么,但柳岸一定要他喝啤酒,何开来也只好陪她喝啤酒了。

柳岸喝啤酒的功夫相当不错,不一会又要了一扎。喝了酒,柳岸好像完全放松了,双手支着下巴,目光也放肆起来,盯着何开来看。

何开来说,你这样看我干吗?

柳岸说,我在研究你想什么?

何开来说,我什么也没想,只是陪你喝酒。

柳岸忽然掏出手机,何开来以为她要找什么人,很高兴想,你快找吧,那样我就解放了。但是,柳岸很神秘地说,给你念个段子。

何开来说,念吧。

柳岸就念,饥渴的我,无法抗拒你的诱惑,跟你亲密接触时,你令我产生了阵阵无法言表的快感,感觉地球在旋转,很想和你大干一场,又怕将肚子搞大……啊,亲爱的啤酒。

柳岸念完,自己就笑个没完,大概是非常好笑,笑得胸部都抖了,何开来说,很好,很好,怪不得我不喜欢啤酒,原来啤酒是男的。

柳岸说,很搞笑吧。

何开来说,很搞笑。

后来,柳岸就把自己喝醉了,喝醉了的柳岸又想起卢少君的老婆,柳岸说,你觉得卢少君的老婆怎么样?

何开来说,别人的老婆,我没感觉。

柳岸说,我真伟大。

何开来说,是的。

柳岸说,我把自己的床都让给他们做爱。

何开来说,是的。

柳岸说,他们在我的床上做爱,我没地方睡了。

何开来强迫柳岸回来的时候,柳岸还在胡言乱语,她的身体被啤酒泡软了,何开来几乎是拖着她回来的,拖到房间,额上都冒汗了,这样拖着柳岸,何开来的身体应该也产生一点感觉的,硬了或者软了,但是,没有,除了额上冒汗,什么也没有,何开来就觉着很无聊,何开来想,柳岸,卢少君,卢少君的老婆。何开来倒过来又想了一遍,卢少君的老婆,卢少君,柳岸。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何开来自言自语说,我操。

卢少君的老婆大概是来侦察的,侦察的结果显然相当危险。卢少君不久就被迫搬回了学校住,就是说他的老婆不允许他在外面男女同居,卢少君离开时,表情很有些晦涩,就跟托孤似的,跟何开来说,柳岸以后就归你一个人了。何开来说,柳岸还是你的,我替你当看守,不允许别的男人进来。卢少君说,柳岸不错的,你又没有老婆,应该好好考虑。何开来狠狠敲了敲卢少君的肩膀,说,你他妈的,你的女人,给我当老婆,像话吗?卢少君一本正经说,不要乱讲,我和柳岸真的没有一点关系。

卢少君搬走,何开来还是高兴的,因为他可以搬进他的房间住。柳岸对卢少君这样被老婆逼走,很有点不屑,同时又深为自己感到委曲。

柳岸说,他老婆真的怀疑我。

何开来说,那当然。

柳岸说,那当然?

何开来说,她不怀疑你,难道怀疑我吗?

柳岸说,他老婆应该感谢我才对,卢少君是跟我同住一屋才不乱搞的。

何开来说,是的。

柳岸说,你知道卢少君为什么乱搞吗?

何开来说,不知道。

柳岸说,他是因为怕老婆才乱搞的。

何开来说,是吗?

柳岸说,他老婆外表斯文,其实是个虐待狂,一生气就拿针扎他,卢少君说,他害怕和老婆做爱。

何开来说,卢少君连这种秘密也告诉你?

柳岸得意说,他需要倾诉,我是他倾诉的对象。

何开来说,那你就是圣母了。

其实,三个人同居一室,是一个社会,两个人同居一室,才是同居,卢少君走后,何开来的同居生活才刚刚开始。

柳岸似乎把他当作了另一个卢少君。第二天,何开来还在睡觉,柳岸就来敲门,何开来睡意朦胧说,干吗?柳岸说,打扫房间。何开来说,我还在睡觉,我不扫。柳岸说,不是你扫,是我来扫。何开来说,我要睡觉,我不要你扫。你这头猪,我偏不让你睡。柳岸就使劲敲门,何开来只得起来开门,然后又快速躲回被窝,虽然何开来的动作很快了,但柳岸还是看见了他光着的大腿。好在柳岸已经不在乎他穿不穿衣服,还笑眯眯地要掀他的被子,何开来捂着被子,赶紧说,不,不,不能这样。

何开来一时还不适应和柳岸这么亲近,柳岸擦完地板,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这儿看看,那儿看看,好像在找什么。何开来探着脑袋说,很干净了,你在找什么,找灰尘吗?柳岸说,我找衣服,你有什么衣服要洗。何开来说,没有,没有。柳岸说,我可不喜欢你那么脏。柳岸把堆在椅子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提起来看,然后也不问何开来,就拿走了。

柳岸的这些动作,把她和何开来的关系搞得有点儿暧昧。这样不好,一点也不好。何开来坐在床上想,两个人,一男一女,同住一屋,应该什么关系也没有。这是一项原则。这项原则是刚刚想起的,但一经想起就是一项原则了。何开来觉得他和柳岸之间必须有点儿距离,可是这距离似乎突然间消失了,何开来想了半天,才发现是少了卢少君,原来他和柳岸之间隔着卢少君,现在卢少君搬走了,他搬进了卢少君的的房间,他变成了卢少君。

柳岸帮他擦地、洗衣服,然后,似乎就自动获得了一种控制何开来的权力。首先是他必须九点钟起床,何开来向来是十一点才起床的,九点就被柳岸叫醒,一天都昏昏欲睡。何开来说,你饶了我吧。柳岸说,不行,男人不能睡懒觉,男人睡懒觉要阳痿的。何开来说,我宁可阳痿,你让我睡吧。但是,柳岸就是不让他睡。其次是要求何开来每天换洗内衣,这件事虽不太难,但也容易忘记,有时何开来已经在外面了,会突然收到柳岸的短信息:你又忘了换内衣!!!柳岸一连用三个叹号表示她的不满,回来一定还要挨她的训斥。第三是柳岸严重关注他和异性之间的交往,何开来和一个叫李青的女人常通电话,聊一些不着边际的废话。柳岸一点也不掩饰她的严重关注,她是哪儿的?她漂亮吗?你们是什么关系?甚至直截了当问你们有没有性关系?柳岸问这样的问题,毫无心理障碍,脸上总是堆着笑,弄得何开来若是不说实话,就对不起她似的。何开来说,你问这些干什么?柳岸说,我只是好奇,你不想说就算了。此后,何开来就不敢当着柳岸的面,给女人打电话,怕她又来问你们有没有性关系。

柳岸大概是在扮演一个妻子的角色,至于丈夫,先是卢少君,现在是何开来,就是说,丈夫是谁,并不太重要,重要的她在做一个妻子,作为一个妻子,柳岸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妻子,但何开来实在不懂,她不好好做一个研究生,而热衷于做一个妻子,柳岸肯定是有毛病。何开来想,她会不会有进一步的要求,譬如做爱,作为丈夫,何开来是有做爱的任务的,好在柳岸说过做爱很虚无,她不喜欢做爱,如果她喜欢做爱,以柳岸的性格,她大概会主动要求的,万一柳岸要求做爱,怎么办呢?何开来觉着这是个问题,他一点也不想做卢少君的替代品,无论如何,他和柳岸是不能做爱的。

直到现在,何开来对柳岸的印象其实还是不错的。若不是丁伟告诉他,柳岸不是研究生,而是旁听的,何开来还以为她是个有点怪异的另类女生。

本来,何开来回到北京,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丁伟,但丁伟在他回京之前,就去广州实习了。这几日刚回来,何开来见到丁伟,立即把他和柳岸同居一屋的情况汇报了一遍。丁伟说,好呀,好呀,你们上床了没有?何开来说,没有。丁伟说,你真傻,她都把你当老公了,还不赶紧上。何开来说,看来,你们没有关系,我还以为你们有关系呢。丁伟说,有关系,你也可以上的。何开来说,你就这样糟蹋你的同学。丁伟说,同学?她不是同学。何开来说,不是同学?怎么不是同学?丁伟说,她是旁听的。何开来就迷惑地看着丁伟,可是柳岸说她是中文系的研究生,她还瞧不起我这个旁听的。丁伟又肯定说,她是旁听的。我和她是在东门的酒吧认识的,她说,她参观了北大,北大真好,在北大读书真好,我说,你想在北大读书,很方便的,你来旁听就是了。然后她就来旁听了。何开来说,这就对了,怪不得我总觉得她不像一个研究生。

在食堂吃了饭,丁伟建议去看看柳岸,何开来轻蔑说,一个假冒伪劣产品,有什么好看的。丁伟说,你好像很生气?何开来说,她骗了我。丁伟说,不就是假冒一下研究生,她是个女人,肯定不是假的,我们去看女人。何开来想想也是,柳岸是研究生还是旁听生,跟他有什么关系,况且柳岸也不是想骗他,她想骗的人应该是卢少君,只不过顺便也骗骗他而已。何开来这么一想,就想通了,转而跟丁伟说,你见了柳岸,可不要揭穿,否则她就没法跟我同住下去了。丁伟说,那当然,看来,你还是很想跟她同居的。何开来说,是吗?是吗?

柳岸不在房间,手机也关了。丁伟说,她在听课?何开来说,不可能,她从来不听课。丁伟说,那她呆这儿干什么?何开来说,不知道。丁伟没看见女人,有点不甘心,就一直在等,但是过了十点,柳岸还没回来,丁伟很失落地骂了一句脏话,就回去了。

柳岸到了凌晨一点才回来,这个时间,对何开来也不算晚,他还在看电视,所以柳岸这个时间回来,他也没有任何感觉,他继续在看电视,连头也不抬一下。

柳岸说,你还没睡?

何开来顺口说,等你呀,你没回来,我哪敢睡。

柳岸说,这话我还是蛮喜欢听的。

何开来是说着玩的,但柳岸的口气却很正经,何开来就没法再胡说了,抬头看了看柳岸,发觉她的脸竟异常的伤感,其中又混杂着疲惫和兴奋。何开来说,你怎么了?

累死了。柳岸吐了一口长气,在另一张沙发坐下,又重复说,累死了。

何开来应该问她为什么累死了,但何开来什么也没问,他握着摇控嚣连续换了三个频道。

柳岸莫名的就有一股怨气,说,何开来,你一点也不懂得关心人。

何开来又换了一个频道,说,对不起,你要我干什么吗?

柳岸说,我不要你干什么,你也不关心一下我晚上去哪儿了?

何开来说,嗯,你晚上去哪儿了?

柳岸说,我的法国男朋友回来了,住在昆仑饭店,我去看他了。

何开来说,好啊,难怪连手机也关了。

柳岸说,你找我了?

丁伟来看你了,等了很久。何开来说着,突然像贼似的朝柳岸偷看了一眼。

柳岸对丁伟似乎毫无反应,说,你这样看我干吗?

何开来说,没干吗。

柳岸说,是不是怀疑我和男朋友……

何开来说,是啊,男朋友来了,而且是从法国回来,也不陪他过夜,还回来干吗?

我们是有爱无缘。柳岸说了就拿双手遮住脸部,大概是表示她正在伤心,不想让人看见。这样,何开来看见的就是她的一双手了。大约过了一分钟,柳岸在手掌后面说,你想听我的故事吗?因为隔着手掌,柳岸的声音显得压抑、低沉,简直就是呜咽了。

何开来害怕这种声音,赶紧说,当然想听了。

柳岸松了手说,我四岁就爱上他了,你相信吗?

何开来摇头说,我不相信。

柳岸说,真的,他比我大十五岁,我四岁的时候,他抱着我玩,我就很有感觉,我的记忆是从他开始的。

何开来说,我不懂。

柳岸说,我自己也不懂,他是我表哥,我十二岁那年,他结婚了,我妈妈带着我参加他的婚礼,我看见他挽着新娘,我上前也要他那样挽着,他就一手挽着新娘一手挽着我,但是,他把我当小孩,一会就不理我了,我感到特别绝望,一个人走到了外面,外面就是河,我眼一闭就跳了下去。至今他们都以为我是不小心落水的,其实我是自杀。

说到自杀,柳岸的眼睛亮了,眼睫毛一闪一闪地在跳,显然,自杀是一件很激动人心的事情。柳岸好像怕何开来不相信,又强调说,真的,当时我就是想死。

何开来说,你这不是恋爱,这是恋父情结。

柳岸说,你不懂,不要乱说。

何开来就不说了。

柳岸又拿手掩了脸,很孤独的样子,等她拿开手,何开来看见她的脸上挂了两行眼泪,眼泪是从内眼角溢下的,一直滑到嘴角,然后转了个弯,消失了,可能是滑进了嘴里。

何开来说,你怎么哭了?

柳岸恼怒说,你别管我。

柳岸这个态度,好像是何开来惹她哭的,何开来觉着他没有做错什么,他看了看柳岸,索性溜回了房间。

不一会儿,何开来听见了柳岸洗澡的声音,就是说,她已经不哭了,何开来就觉得他溜回房间是很正确的,如果他看着他哭,没准柳岸就会哭个没完,女人基本上都是这样,那是很无聊的。

柳岸洗了很长时间的澡,起码比平时长两倍的时间,何开来听着流水的声音,就睡着了。但后来又被柳岸叫醒,柳岸边敲门边叫,何开来,你睡了?何开来说,睡了。柳岸说,你不要睡。何开来说,不睡,干吗?柳岸说,你不要睡,起来。何开来只得起来,开了门,何开来立即感到有股香气朝他袭来,那是某种香水的气味。柳岸穿了一件睡衣,半透明的,何开来半闭着眼睛,刚要睁开,又很有礼貌地闭上了。柳岸说,我不要你睡,我要你陪我。何开来嗯了一声,忽然觉着鼻子发痒,很想打一个喷嚏,但是,朝女人打喷嚏是极不雅观的,何开来就拼命忍着,痛苦得连眉毛也皱了,柳岸见他这样,不客气地责问说,你是不是讨厌我?不是的。何开来连忙说,这一说,喷嚏就忍不住了,何开来转身背着柳岸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何开来说,对不起。

柳岸说,没关系,打喷嚏还是可以原谅的。

打了喷嚏,何开来对香水就没感觉了,何开来说,你睡不着啊。

柳岸说,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何开来说,是明知故问,你晚上真的不应该回来。

柳岸说,不说了,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都结束了。

何开来说,那就结束了。

柳岸说,你是不是很高兴?

何开来想,我为什么很高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但何开来还是说,当然很高兴,你们结束了,我就有机会啦。

柳岸说,你真的喜欢我?

何开来说,喜欢。

柳岸说,我也喜欢你。

柳岸说着,气就有点喘了,而且合了眼,明显是一种等待的姿势。何开来这才觉着不好了。当然,亲她一下,然后做一次爱,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柳岸刚刚和男朋友分手,她心里难受,想随便找个男人替代一下,何开来若是合作,就成代用品了,何开来代人喝过酒,代人写过文章,甚至代人擦过屁股,但代人做爱,还确实没有做过,当然,代人做爱也不是不可以,一般来说,代人做事,总是一种奉献,如果你愿意,何开来,你愿意吗?何开来这样问自己,但是没人回答。何开来真是感到左右为难了。

柳岸等急了,或许是等烦了,说,何开来,你不想亲我吗?

想不了了之是不行的,何开来必须表态了,何开来说,想,当然想,但是……

柳岸说,但是……什么?

何开来说,但是,你会后悔的。

柳岸说,我不后悔,我喜欢你。

何开来说,是吗?

柳岸说,你不知道吗?你这个傻瓜。

你今晚脑子不清楚,睡觉去吧。何开来一只手搭着柳岸的肩膀,推了推她,但柳岸站着不动,何开来另一只手又搭着她的另一个肩膀,轻轻地但坚决地把她推回了自己的房间,睡吧,好好睡吧。何开来不等她回答,就带了门出去。

何开来回到床上,想再睡时,却发现一点睡意也没了,而且,他的身体似乎也在抗议,他为什么不和柳岸做爱?事实上,做一次爱比拒绝做爱更简单一些,他没有理由拒绝的,当然,反过来说也是可以的,我为什么要和她做爱,不做不是更好吗?是的,不做更好,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用生殖器把他们连在一起是很可笑的。当然了,这些都是托辞,仅仅是一种说法,问题的实质是他不想和柳岸做爱。

这就很没意思了。

这个晚上,对后来还是有影响的。此后的几日,何开来就不愿见柳岸,大部分时间呆在学校,可是,同居一室,不见面是不可能的,何开来见了柳岸,说话就相当的慎重了,再也不敢胡言乱语。倒是柳岸,好像什么事也没有,洗了澡,照样穿着睡衣往何开来房间跑,追着问,你好像在故意躲着我。何开来说,没有啊,我在做一本书,到处找资料,很忙。柳岸说,你就是在躲着我,好像我要吃了你似的。柳岸说着,龇牙裂嘴做了一个吃人的动作。何开来说,你别吃我,我的肉不好吃,酸。柳岸说,算你有自知之明,你的肉肯定很酸,不过,我还是喜欢吃酸的。何开来说,那你的法国男朋友一定是酸死了。柳岸说,你吃醋了?虽然是问号,但柳岸的语气是很肯定的,何开来刚想说当然吃醋了,但立即又忍了回去。那一忍就像真吃了醋,表情是酸的,柳岸看着何开来,满意说,你不用吃醋,我跟他没关系了,我喜欢的是你。何开来说,不可能的,我还不够酸,你不会喜欢的。柳岸说,你够酸了,你只是嘴上流氓,骨子里是个很酸的酸文人,那个晚上――柳岸停顿了一下,脸忽然红了,她看了何开来一眼,脸又不红了,那表示羞涩的红,似乎是从别的地方飘过来的,在她的脸上意外的停了一下,又立即飘走了。柳岸继续说,那个晚上,我是想跟你做爱的,我真的很伤感,就想随随便便做一次爱,不管跟谁,但是,你没有乘虚而入,你是个君子,如果你跟我做了,第二天我可能就很讨厌你,你从我房间出去的那一瞬间,门响了一下,我产生了一种震动,全身都震动了,那比做一次爱更强烈,我知道,我真的喜欢上你这个酸文人了。

何开来说,我不是君子,你搞错了。何开来确实觉着他不是君子,君子应该是想做爱的,但因为某种理由忍着不做,就是说君子的前提是忍,而何开来是根本不想做。

柳岸说,我没搞错,你别想躲着我,我会追你的,直到把你追到手。柳岸是笑着说的,有点像玩笑,所以何开来也不用表态,柳岸说完,就笑着回自己的房间了。

现在,何开来被女人追求了,而且是一个比男人更直接的女人。何开来的感觉是不习惯,在男女方面,从来都是何开来追求女的,然后由女人说,好还是不好,现在颠倒过来,何开来的男性角色似乎受到了挑战。何开来简直是想逃跑了,何开来想,我是不会找柳岸这样的女人的。

那段时间,何开来确实很忙。他在做一本书,叫《成功学》,这到底是什么学问,何开来也不知道,大概跟狗屎差不多。他只要照书商的吩咐,收齐资料,再略作改动就行了。何开来忙了半个月,花了几百元的资料费,书就做成了,何开来打电话给书商,准备一手交货,一手拿钱,不料书商说,《成功学》他不做了。何开来说,为什么?书商说,有人抢先做了,市面上已经有好几本《成功学》。何开来说,可是我已经做了,单是资料费就花了好几百。书商说,没关系,那几百元下次合作的时候,补偿给你。何开来放了电话,觉着被书商耍了,但他拿书商也没有办法,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协议,书商对他这样的雇工可以为所欲为,就算书商把他耍了,他也没脾气,毕竟他的生计是完全依赖书商的。何开来看着他花了半个月做成的《成功学》,现在成了一堆真正的狗屎,何开来愤怒地把它撕烂了,碎片从房间扔到客厅,满地都是,何开来又踩上几脚,好像报复了书商似的,狠狠骂道,我操你妈!我操你妈!

这件事,对何开来是非常严重的,拿不到钱,可怎么生活。何开来垂头走出了地下室,外面很亮,他觉着脑袋搁在脖子上有点重,他就那么垂着头,走到了三角地,那儿有许多各色各样的广告,媒体招聘的、公司招聘的、租房的、找家教的,何开来来回看了两遍,抄了几个电话号码,又垂着头回到房间。何开来想,去媒体当个记者或者编辑,也不错。就打电话,对方说,你是北大的?何开来说,嗯。对方说,哪个专业的?何开来说,中文的。对方说,本科的?还是研究生?何开来硬着头皮说,都不是,我是旁听的,但是……对方一听是旁听的,就不让他再说了,对不起,我们不招旁听的。何开来没有勇气再打第二个电话,他朝扔满了碎片的地上翻了翻白眼,索性躲到了床上,好像只要睡上一觉,就可以完美地解决生计问题。

柳岸回来,看见扔了满地的碎纸片,以为何开来出了什么事,惊慌的大叫,何开来!何开来!何开来躺在床上,听到了柳岸的叫喊,但他只想一个人躺在床上,柳岸的叫喊,只当是没听见。可是,柳岸急促地敲门了,接着简直是捣了,何开来不开门是不行了。柳岸喘着气说,你在睡觉?何开来说,在睡觉。柳岸说,出什么事了?何开来说,没什么事。柳岸说,看你这样子,好像不想跟我说话?何开来耸了耸肩,说,对不起,我有点烦。柳岸说,那我说点高兴的事情你听,我碰到任达老师了,他请我喝了咖啡。何开来说,他请你喝咖啡,我有什么好高兴的?柳岸说,任老师问我住哪儿,我说跟何开来同住一屋,他想象不出我们是怎样同住一屋的,以为我们是同居,他说了你很多好话。何开来说,什么好话?柳岸说,他说你很有才华,小说写得很好,以后要成大器,他说,我们住在一起也很好,金童玉女,才子佳人。

任达教授夸他是才子,何开来还是很高兴的。

柳岸说,高兴了吧,任老师还问你最近在做什么。

做什么?何开来指着地上的碎片说,就做这个。

柳岸这才发现地上的碎片是他刚刚做的《成功学》,是你自己撕的?

何开来说,是的。

为什么撕了?

本来就是垃圾,不撕了干吗?

撕了好,撕了好。

柳岸好像是在祝贺,何开来说,好什么好?

你应该好好写小说,你不应该做这种东西。

不做这种东西,我靠什么生活?

写小说啊,等你小说出版,钱就滚滚而来了。

这确实是我的梦想,可是,我还没写,就先饿死了。

有那么惨么。

就那么惨。

我不会让你饿死的。

何开来长叹了一声,说,我得走了,我不能在这儿再呆下去了。

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

你不愿意跟我同住了?

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要走?

不走,我靠什么生活?

我不会让你走的。

那你养我?

对。

你养我干吗?还不如养一条狗。

我喜欢,你比狗可爱。

柳岸跑进房间,随即手里抓了一把钱出来,送到何开来面前,说,一千,你先拿着。

何开来说,干吗给我钱?

给你用啊。柳岸说,然后,几乎是命令了,从明天开始,你就好好给我写小说,什么也不用管。

你还真的养我?

你不接受?

我没有理由接受。

你真酸,我只是不想让你的才华浪费在书商身上,等你成了著名作家,可别忘了我。

原来你还是挺喜欢作家的。

那当然,我是中文系的研究生,不喜欢作家,喜欢谁?

你是中文系的研究生?何开来想,你不说这一句多好啊。

你想什么?

没想什么。

你想了,

没想。

何开来想,幸好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柳岸说,那就把钱拿上。

何开来说,好吧,你不妨把我想象成一家公司,这是你的投资,会有回报的。

柳岸说,谁希罕你的回报。

有一个女人愿意帮你,当然是不错的,而且柳岸的做法,完全附合才子佳人的古典模式,何开来就准备写小说了。何开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三天,却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这三天,他只是坐在电脑面前发呆,脑子一片空白,何开来就有点急,觉着他其实是不会写小说的,他一点也想不起原来的那几篇小说是怎么写出来的,这事情就有点严重,他来北大旁听,本来就是准备当作家的,结果是发现自己不会写小说,那感觉就像自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更糟糕的是柳岸已经把他当作一个才子了,连看他的眼神也有了几分崇拜的意思。这三天,柳岸甚至比何开来还更关心他的写作,柳岸平时并不自己烧饭,她和何开来都去食堂吃,但是,为了何开来的写作,柳岸开始自己烧饭了,夜里还专门为他烧一次夜宵,何开来几乎成了她惟一的生活中心。柳岸这样做,也是很有成就感的,养一个才子,在房间里写作,无论如何是一件相当崇高的事情。

如果何开来的写作顺利,自己也觉着是个才子,那他接受柳岸的关心也就心安理得,可是他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看见柳岸,不觉就心虚了,尤其是当柳岸问他写了多少字,何开来只好吱唔说,没有多少字,还没有进入状态。

第四日,何开来坐在电脑面前继续发呆,不知怎么的,柳岸居然溜到了他背后,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何开来发觉时,她正站在背后窃笑,何开来像是见了鬼,有点恼火,同时又有点紧张,一时就不知道怎样反应,简直是不知所措了。柳岸说,你这么紧张干吗?不就是我站在背后么。何开来说,我不是紧张,我是奇怪,你是怎么进来的?门是关着的啊。柳岸说,我是小妖精,穿墙而入的。何开来说,你站在背后干吗?柳岸噘着嘴,做出很迷人的姿态说,看你写作。何开来看着她的嘴,立即就想到做爱方面去了,说,写作怎么能看?写作和做爱一样,都是很隐秘的,不能看的。柳岸说,是吗?柳岸抑制不住就笑了起来,以至她说的第二个“是吗”,被笑声拖得很长,含含糊糊的不像是说话,而像是呻吟了。这样的笑总是有感染力的,而且柳岸没有停止的意思,笑得腰都软了,无法支撑了,暂时只能趴在何开来的肩上,两个乳房刚好也搁在了何开来的肩上,何开来就是通过乳房感受她的笑声的,柳岸的笑似乎不是从嘴里发出的,而是从乳房发出的,她的乳房在肩上笑得颠三倒四的,似乎随时要掉下来。何开来一伸手,就抓住了乳房,柳岸立即爆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好像乳房被抓破了似的,然后顺势倒了下来。

如果不是柳岸在关键时刻说了那么一句话,何开来和柳岸肯定就做爱了,何开来已经在柳岸的上面,但是,柳岸好像要明确这次做爱的方向,突然开始了宏大叙述,柳岸说,我爱你,何开来说,嗯。柳岸说,我要嫁给你,做你老婆。何开来说,嗯。柳岸说,我不读研究生了,就做你老婆。听到这句话,何开来的身子就僵在上面,不动了,好像一架机器,突然断了电。柳岸说,怎么啦。何开来说,没了。没事的,没事的。柳岸微笑着,并且伸手来挑逗,可是,何开来就是没了,无论怎么挑逗也没用。柳岸叹气说,怎么就没了呢?何开来不好说都是被你恶心的,那就只有自贬了,穿了裤子,何开来说,我确实是不行的。柳岸说,你是不是太紧张?何开来说,是的。我想写东西的时候,总是特别紧张。柳岸很大度地说,那就等你写完东西再来吧。

何开来对这次失败的做爱还是耿耿于怀的,他先是在心里责怪柳岸愚蠢,不该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说这么愚蠢的话,继而又觉着自己是不是有病?他为什么对柳岸的研究生身份那么敏感,她不是研究生有什么关系,他是跟女人做爱,又不是跟研究生做爱,柳岸的研究生身份虽是假的,但是,千真万确,作为一个女人,柳岸绝对不是假的,而且是个相当不错的女人。这么说来,这次失败的做爱,何开来应该负有主要责任。无论如何,他至少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他不该伸手抓柳岸的乳房,即便她的乳房在他的肩上像桃子一样掉下来,也不该伸手去抓;第二,既然他伸手抓了柳岸的乳房,就不该阳痿,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不该阳痿,在女人面前阳痿,是极不道德的。

何开来想,操,我不只是写不出东西,连做爱也不会了。这么一想,何开来就有点烦躁。他不想坐在电脑面前发呆了,想出去走走。何开来沿墙走到东门,然后穿过未名湖,来到了西门,何开来好像很有目的,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来西门干什么。他在门口站了五分钟,看见对面的发廊,何开来伸手摸头发,很长了,现在,何开来知道他来西门干什么了,他要理发。

理发的结果很是出人意料,洗头的时候,小姐俯在他耳边说,先生,做一次按摩吧。何开来情绪还很低落,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小姐就算他默认了,把他带进了按摩室。何开来躺在床上,让小姐在他身上乱摸,何开来的身体渐渐放松开来,竟然充满了欲望,接着就是何开来在小姐的身上乱摸了,好像做按摩的是他,享受按摩的是小姐。小姐说,先生,你想要我?何开来说,嗯。小姐说,那要另外加钱的。何开来说,嗯。小姐说,三百。何开来说,嗯。其实,此刻,何开来的脑子里并没有钱的概念,他是在完事后,才想起他是个穷光蛋,嫖娼对他来说,是很奢侈的,他是拿着柳岸的钱来嫖娼的,他没和柳岸做爱,却拿着她的钱来嫖娼了,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何开来被自己搞糊涂了。完了事后,他就坐在那儿呆想,我为什么那样做?我为什么那样做?我为什么啊?小姐见他这样,说,先生你不满意吗?何开来说,不,我很满意。小姐说,那么下次再玩。何开来说,好的。小姐说,我给你呼机号码,下次你想玩的时候,呼我。何开来说,好的。

发廊里出来,何开来还是想当困惑,他又问自己说,我为什么那样做?好像那样做的并非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他不熟悉的完全陌生的人。

柳岸对何开来还是那么好。一个想跟你做爱还没有做成的人,对你总是很好的。何开来一直没有搞清楚,他为什么不和柳岸做爱?他关在房间里,好像已经不是为了写作,而是躲避柳岸。此后的十几日,他照样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写不出东西是很难受的,比性压抑还难受。何开来无聊得天天在电脑上挖地雷,或者玩扑克牌,何开来很害怕被柳岸看见,就像一个怠工的职员害怕被老板看见。何开来把门锁上,轻易不让柳岸进来,但柳岸还是看见了,柳岸看见何开来没有写作,而是在玩,脸就拉下来了,训斥说,你没在写?何开来不敢看柳岸,盯着电脑说,写不出来。柳岸说,你根本就没在写。何开来说,写不出来才没写。柳岸说,你没写,怎么写得出来。何开来说,别说了,别说了。但是柳岸还要说,你为什么不写?何开来垂了头,没有回答。柳岸说,我不许你在电脑上玩这么无聊的游戏。何开来说,嗯。柳岸说,你反正不写,就陪我出去走走吧。何开来想了想,摇头说,不,不想走。没劲。柳岸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不一会,何开来看见柳岸挎着包气鼓鼓的出门了,才抬头嘘了一口长气,好像是解放了,但随即他又发现,心里的闷气并没有嘘出去,反而是更加郁闷,连挖地雷的兴致也没了。他从电脑前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好像在思想的样子,何开来想,操,怎么就写不出来。他茫然地看着墙壁,觉着自己的脑子就跟墙壁一样,空白,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其实,何开来这个比喻是不准确的,墙壁并非一无所有,是有东西的,上面停着一些正在睡觉的蚊子。后来,何开来看见了,精神为之一振,他去客厅找了苍蝇拍,很有快感地打死了好几只蚊子,有几只趁机逃到了客厅,何开来追到客厅,开了灯,又看见更多的蚊子,何开来几乎是兴奋了,足足打了好几十分钟。回到电脑前,何开来竟有些莫名的兴奋,不停地把桌子的抽屉拉来拉去,好像这也是很有快感的一种运动。这其间他看见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传呼号码,一时想不起是谁的了,何开来就停止了拉抽屉的动作,专心想这是谁的传呼号码,但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出来,就在他不再想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了这是发廊小姐的传呼号码。何开来又非常奇怪,他不和柳岸做爱,却当了一回嫖客,他怎么跟发廊小姐做爱了?这事情就像他没跟柳岸做爱一样,也是糊涂得很,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柳岸在关键时刻使他丧失了欲望,发廊小姐却成功地勾起了他的欲望。这么一想,何开来似乎也就想通了,想通了的何开来,想都不想就呼了发廊小姐一次,等回电这会儿,他试图回忆一下小姐是什么样子的,但一点也想不起她是什么样子的了,何开来觉着极其好笑,好像上回他嫖的不是小姐,而是空气。小姐很快回电了,小姐说,你好。何开来说,你好,我是某某。小姐说,哦,大哥啊,你想我了?何开来说,是啊。小姐说,过来玩吧。何开来拿着电话,愣了愣,说,还是你来我这儿吧。

何开来一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小姐叫到自己的房间,他只是愣了愣,就把小姐叫到了自己的房间。从结果看,他是想把自己和柳岸的关系搞糟。可是,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小姐进屋时,何开来已经不认识了,他很陌生地看着小姐,小姐说,怎么?大哥,不认识了。何开来只得说,哪里,哪里。小姐微笑着偎了过来,替他解了衣服,在他身上轻轻地按摩,何开来又觉着身体渐渐放松了开来。做完事情,小姐上卫生间时,不料柳岸刚好从外面回来,如果柳岸晚回来五分钟,大约小姐就走了,但柳岸刚好早了五分钟回来,看见小姐,柳岸站在门口就不动了,小姐显然也被柳岸弄得惊慌失措,来不及上卫生间,就逃回了何开来的房间,低声说,有个女的。何开来最初的反应就像偷情被老婆抓住,也是惊慌失措,但他毕竟是男人,马上就镇定了,说,没关系,是同屋。小姐说,可是,她站在门口,很凶的。何开来说,不会吃了你的,我送你出去。

何开来送小姐出门时,柳岸确实还在门口站着,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小姐几乎是夺门而走的。

何开来说,你回来了。

柳岸冷笑了一声,哼。

何开来说,你站在门口干吗?

柳岸又冷笑了一声,哼。

柳岸这个态度,何开来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柳岸又哼了一声,然后开始审问,她的声音是嘶哑的,好像已经哭过了,柳岸说,刚才这个女人是你的什么人?

何开来说,朋友。

什么朋友?

很一般的朋友。

哼,很一般的朋友?我看你们很不一般,她是干什么的?

我不太清楚。

你不清楚,要不要我告诉你,她是干什么的?

她是干什么的?

柳岸轻蔑说,她是个妓女。

何开来太吃惊了,吃惊的脸色都灰了,脱口而出说,你怎么知道?

柳岸说,她一看就是个妓女。

何开来语无伦次说,哦。

柳岸说,她真的是妓女?你承认了?

何开来这才发觉自己上当,但已经迟了,他把脸涨得血红,想说点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出来。

柳岸说,你居然把妓女带到房间里来,你等着瞧吧。

柳岸当然不再给何开来烧饭、拖地、洗衣服,这是可以想到的,这些不算,她让何开来等着瞧的主要内容是,她每天都带一个男人回房。柳岸下午出门,晚上就带着一个男人回来,一天换一个,那么多男人,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找的。柳岸的打扮也不同寻常,她穿着开胸很低的衣服,露三分之一个乳房在外面,裙子又极短,似乎整个大腿都毫无遮挡,脸上擦了粉,涂了口红、眼影,浓抹重彩的比色情场所的小姐还要俗艳,然后挺着胸示威似的出门。柳岸第一夜带回来的男人,是个老头,头发都白了,大概是个教授,柳岸虽然故意叫得很响,但老头明显不行,何开来听见老头不停的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柳岸第二夜带回来的男人,操着日语,大概是日本人,这狗日的好像很厉害,柳岸的尖叫几乎使何开来想起了南京大屠杀;柳岸第三夜带回来的男人,是个胖子,全身都是肉,他的喘气声比柳岸的叫声还响,好像他马上就要断气了,死了;柳岸第四夜带回来的男人,是个会说中文的美国人,这家伙一直在叫,操,操,操,好像他不是用阳具做爱,而是用嘴;柳岸第五夜带回来的男人……柳岸这样做,大概以为就是狠狠惩罚了何开来。实际上,柳岸的目的确实也达到了。柳岸一上床就大呼小叫,何开来在隔壁听着她叫床的声音,根本无法睡觉,脑子里全是她和男人做爱的动画,好像中间这堵隔墙是不存在的,他就站在柳岸的床前,看着他们做爱。何开来觉着快要被柳岸逼疯了。

因为睡不好觉,何开来越发变得沮丧、抑郁、萎靡不振,何开来不得不找柳岸交涉了。

何开来说,柳岸,我们谈谈。

柳岸说,谈什么?

何开来说,你越来越漂亮了。

柳岸说,是吗?

何开来说,是的,这证明做爱并不是虚无的,至少有美容的功能。

柳岸说,这个不用你说,我知道。

何开来说,我很高兴你有那么多男人。

柳岸说,怎么了,只许你们男人乱搞,我们女人就不行?

何开来说,行,都行,但是,你影响了我,你叫床的声音太响了,你吵得我睡不着觉。

柳岸说,不叫床,还有什么意思,我就是要吵得你睡不着觉。

何开来说,不开玩笑,我是很严肃跟你说的,我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

看何开来这么严肃,柳岸又羞又怒,说,那你想怎么着?

何开来说,如果你继续这样,那我们就不能同住一屋了,要么你搬走,要么我搬走。

柳岸说,你以为我想跟你同住一屋?你先说吧,你是不是有钱继续租这个屋子。

何开来说,这个不用你管。

柳岸说,哼,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千块钱。

何开来说,我还你。

柳岸就等着何开来还她钱,可是这一千块钱基本上用在小姐身上了,何开来只好说,我现在没钱,我去借钱还你。

何开来出了门,脑子里搜索着到底可以向谁借钱,他第一个想起的人是任达教授,然后把所有的熟人都盘点一遍,最后还是回到任达教授,算起来他和任教授的关系比较好,而且任教授对他颇为欣赏,向他借钱一定是没问题的。但如何开口却是问题,何开来忽然想起了沈从文,他在北大旁听时,也曾向郁达夫求援,郁达夫请他吃了一顿饭,好像还送了他五块大洋,并且建议他实在活不下去,不妨去当小偷。沈从文的故事给了他很大的勇气,其实,借钱并不丢脸,若是日后成为名人,甚至就是一则佳话了。何开来这样安慰自己,就给任达教授打了电话,任教授高兴说,何开来啊,很久没见你了,我们找个茶馆聊聊,我请你。

任教授一见面就兴致勃勃地问他和柳岸同居的生活,任达还记得柳岸在他的课堂里尖叫,现在的男人全都精神阳痿。和这样的女孩同居一屋,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任教授说,我见到柳岸了,真羡慕你啊。任达向来是这样无拘无束、没大没小的,何开来想说这种生活只是在想象中有意思,其实也没什么意思的,但任教授那么有兴致,免得扫兴,就不说了。何开来和任教授在茶馆坐了二个小时,除了同居生活,自然也谈文学,直到结束,何开来也没敢开口问任教授借钱,有几次都说到嘴边了,又忍了回去,原来向人家借钱是很难说的。

回到房间,柳岸见了何开来,不客气说,何开来,你借到钱了吗?

何开来说,对不起,还没有。

柳岸说,那你什么时候还我钱?

何开来说,你给我一点时间。

柳岸说,我给你的钱,你是花在小姐身上的吧。

何开来恼怒说,是的,又怎么样?

柳岸说,我给你一个赚钱的机会,你干不干?

何开来说,什么机会?

柳岸说,你陪我睡觉,一次一千。

何开来说,你有那么多男人,还要我干吗?

柳岸说,我就要你,一次一千。

何开来说,别开这么无聊的玩笑。

柳岸说,不是玩笑,我说真的,你找小姐要花钱,对吧,我要你,我也花钱。

何开来说,柳岸,我不过欠你一千块钱,别这样侮辱我。

柳岸说,我不认为这是侮辱,你找小姐,你认为你是在侮辱小姐吗?

何开来说,你说真的?

柳岸说,我说真的。

何开来愤怒说,干,我干。

何开来一把抓过柳岸,扔到床上,又一把撕了她的衣裙,奇怪的是柳岸并无反抗,何开来愤怒进入的时候,看见躺在下面的柳岸,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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