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宁，当代中国较早研究自由主义的独立学者，现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主要研究领域为政治学，为年轻一代政治学者的领军人物之一。)

贺卫方、陈丹青二位先生最近遭到刚刚担任公务员的前女生叙岚的批评，这使我想到了16年前的一个故事。那是一个更加严重的事件：1999年，北大毕业的中国社科院研究员刘军宁回到自己的母校讲演，让他没想到的是，有人认为他言论出格，告发了他。他由此丢掉了社科院的饭碗。告发他的，据说就是一个北大女生，晚他很多届的小师妹。

刘军宁的代表作是《保守主义》，可以说，读了《保守主义》，你就能了解他的思想。几年前，在和他聊天之前，我就仔细读了这本书的第二版。但这个版本也早已卖断货，不再重版了。

去年，东方出版社想出一套思潮系列丛书，找了一帮学者喝酒，其中就有刘军宁。我也参加了酒局，这才知道，刘先生私下口才了得，茅台入口，妙语连珠，与谈学理时的字斟句酌很不相同。后来东方出版社与刘先生谈好，迅速决定重版《保守主义》，这就是2014年11月面市的该书第三版的来历。

在这个新版本中，刘军宁增删了几万字内容，也换掉了第二版的附录。我读了这个版本，发现作者基本的思想主张这么多年来从未改变，只是在表述中更加结合了时代变迁的需求。再次读完全书，我深刻地感觉到，有必要向更多的读者推荐他这本书。

世界上有种种保守主义，有的版本之间甚至在基本的价值观上都无共识。刘军宁没有兴趣为形形色色的保守主义背书，他甚至没有兴趣罗列那些千奇百怪的名号。在我看来，他的志业也不止于介绍一种政治哲学。至少，他是想通过《保守主义》一书正面阐述自己的政治哲学。只不过，中国的思想者往往通过评述西方某一思想家的方式建立自己的言说，李泽厚评述康德如此，刘军宁评述埃德蒙·柏克也是如此。

刘军宁主张的保守主义仅仅是柏克式的，也就是说，保守主义就是保守自由的主义。在这里，“保守”不是形容词，是动词。

稍微了解中国新时期思想发展史的人应该知道，刘军宁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第一批自由主义者。

自由主义的要义本就在于高扬自由的价值，既然保守主义是保守自由的主义，它又何必再穿个“保守”的新马甲?

刘军宁的回答是，保守主义与一般意义上的自由主义还不完全一样：保守主义者从信仰、道德、宗教、历史传统的角度来看待自由，认为自由是一个历史的生成、扩展过程，而自由主义者往往在强调“人生而自由”的同时有意无意地忽略“人无往不在桎梏之中”的事实，当代的自由主义者则更多将着眼点放在经济自由上面。自由主义也容易走向激进主义，最终导致适得其反的结果，而保守主义可称为古典自由主义，它更强调自由的自发生成特性。

中国是一个缺乏自由的思想传统的国家，在这块土地上谈保守自由岂非痴人说梦?这是刘军宁多年以来遭遇到的最有代表性的质疑，但他的回答堪称雄辩：一方面，对自由的追求是普遍人性的表现，中国人是人，自然既有追求自由的需求，也有追求自由的历史。另一方面，传统是动态发展的，传统是需要一代代人不断重新阐发并赋予其现实意义的。即便中国的思想传统中并不太突出自由的价值，我们为什么不从人类追求自由的大传统中吸取灵感和动力?近代自由思想滥觞于西方，但自由思想并非西方的发明创造，“西方”是一个很晚才出现的概念，而人类追求自由的历史却可以追溯至远古时代。

保守主义珍视自由的价值，因此只要社会存在一点自由，就应该积极地保守之。总的来说，这是一种消极自由的思路。但对一个自由不足的社会来说，首要的问题当然是如何获得自由，在此基础上才能谈及保守。虽然刘军宁也认可创发自由的重要性，但至少在这本《保守主义》里，我没有看到太多他对创发自由的途径和方式的探讨，这不能不说让我感到有点遗憾。当然，这个问题或许要通过另一本书才能承载，或许它本身并不完全是个理论问题，或许它还是一个与勇气有关的问题。

在一个以创新为风尚的地方谈保守的价值，看似背道而驰，但说到底是一回事。不能保守自由，何来持续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