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凯:济世情怀 学人风骨——追思陆学艺先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04 次 更新时间:2013-09-04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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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树凯 (进入专栏)  

前些天,我与几位同仁讨论一个重要课题的启动,大家意见相持不下时,我说道:“那我们再向陆学艺先生请教一下吧,听听他的想法。”这句话刚说出口,未等与会者提醒,我随即意识到错了。两个多月前,陆先生已经仙逝。因为我的这个“错误”,大家立刻沉默下来,话题转向追思陆学艺先生。他的离去,实在是太突然了。因为这种突然,我们谈到他时心情愈加沉痛。

陆先生去世前一周多,我与他连续见过两次。第一次是他到我单位来,参加我主持的课题座谈会。我们准备组织较强阵容,用一年时间,系统梳理评估2000年以来的农村小康建设。陆先生在会上谈了半个多小时,可以说成为课题的纲领性思路。会后,他到我办公室小坐,我向他汇报了计划开展社会稳定研究的想法,他给予很多鼓励并谈了一些具体建议。离开前,他送给我一本他主编、刚刚出版的《中国社会建设》。第二次见面是在国谊宾馆,我们一起参加《中国发展观察》杂志社召开的三农研讨会。会上,他结合安徽省政府副秘书长刘奇的“三农”写作,谈了农村研究中的经验和方法,并一起吃午饭。三天后,他突发心脏病骤然辞世。据说在去世前一天,他还在参加会议。在他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我回想到他几天前还谈笑风生的情景,恍如梦境一般。

多年以来,我和陆先生有较多交往。我们都研究农村问题,经常在各种会议上见面,也有不少私人交流,我曾多次去过他在干面胡同的家,有很多次,我们从同一个会上出来,同车回家。他从1998年起担任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的理事,我是这个基金会的副秘书长。十几年间,他每年都定期参加理事会,也经常出席基金会的各种学术活动。我们开展的研究项目,特别是农村和社会问题研究项目,他发挥了方向性的指导作用。从我个人的成长经历而言,在将近30年时间里,不仅他的道德文章无形中给予我深刻影响,而且也经常直接给我激励指导。

我最初认识他是在30年前。1982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当时的主任杜润生,经常邀请一些学者来九号院开座谈会,陆学艺先生是其中之一。我当时在秘书处工作,杜主任召开的这些会议,都是我们秘书处联系。我的具体工作,就是会前发邀请信,打电话落实,开会时在会场上签到,整理会议记录等等。我由此而认识陆先生。那时,在经常来九号院的学者中,他是比较年轻的一位,年老的有农经界前辈王耕今、詹武等等。印象中,他的发言总是充满激情,内容鲜活,生动平实,用现在话说,很接“地气”。

改革开放以来,陆先生一直活跃在政策和学术研究一线,著述丰富,影响深广,是当代不可多得的学术活动家。就我的了解而言,农村改革之初,不论是早期关于“大包干”的争论,还是在随后5个中央一号文件起草,陆先生都有重要建树。我印象较深的事情,是80年代中期他和杜润生先生在会上的争论。1985年开始,中国农业在经历了几年快速增长后,粮食产量开始徘徊,农民收入增长放缓。如何判断认识处理这种局面,是当时政策界和决策层的重大关怀。当时,杜润生提出了从超常规增长到常规增长的判断。但是,陆先生认为,不能从“常规增长”来解释问题,而是农业政策有失误。记得在九号院召开的会上,陆先生结合自己在县里工作的观察调研,特别是结合农民对于一些政策措施不满,提出:如果从常规增长来解释粮食徘徊,会在政策制定中忽略政策本身存在的问题。当时,陆先生不只一次在会议上提出意见,引起不少人士共鸣。80年代言论气氛宽松,杜润生主任历来倡导多种观点交锋,对于陆先生的意见也重视。虽然直至目前,这个分歧也不能说已有定论。但是,重要的不是结论正确与否,而是政策意见能否自由表达。我认为,以当时杜润生的权威,陆先生能够直言,足以显示他做研究求真务实、坚持独立精神的高贵品行。

长期以来,政府一直倡导学术研究的政策取向,有关当局也以推动学者参与政策研究为己任,并为此进行资源倾斜。但是,学术研究与政策研究究竟是什么关系,学术研究为政治需要服务,还是学术研究保持独立声音以推进政治改进,这是依然没有解决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政府往往片面强调学者要讲政治,强调与政府保持一致,甚至对学术研究进行行政干预。检讨过往的政策失误,不论是改革以前,还是改革以来,很多所谓学术研究,在政治权威面前,往往沦为政策的诠释者和传声筒。不允许学者自由表达政策意见,甚至打压有独立思想的学者,恰恰是许多政策灾难的重要因素。本人认为,作为体制内有重要地位的学者和学术活动家,陆先生以独立思想参与政策过程,堪称学人楷模。陆先生治学的这个特点,并非仅仅表现于80年代的政策争论,而是贯穿在其学术生涯的始终。上世纪90年代末,农村发展出现严峻的困难局面,而高层尚缺乏足够认识,陆先生曾在很多场合提出:“三农不是将要出问题,而是已经出了问题,”并历陈三农困局的种种表现。“胡温”时期农村政策的重大调整,农村发展出现良好局面,虽然不能归功于某一学者或者某位领导人,但是,如果梳理这个过程中学者的努力,陆先生学者贡献之巨,值得专门标榜。

前些年,陆先生主持中国社会分层研究,成果发布后社会反映很大,高层也很重视。但是,有关领导部门提出批评,理由是这个研究结果降低了工人阶层的社会地位。这件事显然是一种政治麻烦。但是,在我的印象中,不论在一些会上还是在私下场合,陆先生都是神态轻松地谈论这件事,甚至以开玩笑的口吻谈论这种政治压力。他反复申明,这项研究关于工人阶层的社会地位分析,是严谨的学术研究结果,也是社会现实的反映。从陆先生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学者的历史责任感,看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

在缅怀陆先生的时候,我常常想到学者应该怎样做研究,也想到自己这些年走过来的研究道路。就本人来说,在这些年的研究中,得到了很多学界前辈的鼓励与点拨,其中陆先生尤其难以忘记。1990年代初期,我做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王郁昭副主任的秘书,陆先生经常邀请王郁昭参加一些会议,王郁昭也经常邀请他参加会议和调研,我们经常一起出差,一起开会,一起聊天,这种交流对于我本人在研究上的进步非常重要。那几年,我集中精力研究农民工问题,有些报告也分送陆先生,请他指点;他看到我发表的文章,常常给我热情鼓励,并提出一些问题与我讨论。1990年代中期,陆先生还连续几年邀请我参加他主持的中国社会形势课题组,并为年度的中国社会蓝皮书写作专题报告,还邀请我参加他主持的百县调查等课题活动。参加这些研究项目,对我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学习机会。2000年春天,我赴美做访问学者前,去家里看望他,我们讨论了一些关于海外中国研究的问题,临别,他写下他女儿在美国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如果遇到问题,可以找他们帮忙。有几次,有的省市政府邀请他去做讲座,他自己不能前往,就推荐我去。一些重要讲座,他甚至会打电话与我讨论怎样讲,提醒我注意哪些问题。若干年来,陆先生给予我的帮助和指导是多方面的。现在回想起这些事情,仍然感动不已。

陆先生晚年,一如盛年一样奔忙,他不断地参加会议,经常地外出调研,孜孜不倦地写作。他总是热情洋溢,为某种研究发现而兴奋,为某种现实问题而忧虑,为某种改革突破而鼓舞。为什么他总是那么充满活力?我想,是因为他有一颗积极入世、改良社会的真心,倾心于学问的经世济用。我把这种真心概括为“济世情怀”。因为这种济世情怀,他奔忙于调查与写作,不知老之将至。他既了解基层变化,也洞察上层动态,既掌握学界走向,也把脉朝政得失,将学问做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他钟情于学术,但不为学术而学术;他研究政策,但不逢迎取悦于当政者;他融通学术研究和政策研究,志在改进体制和改良社会。他秉持学人本色,坚持独立思想,既有“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境界,又有“修辞立其诚”的文章风骨。

现在,我们所处的时代变革动荡,但是充满生机。演变中的体制充满了纠结,世道人心也充满纠结。在这样的时代,一个学者如何自处,如何期许自己的道德文章,是我们常常面对的问题。我想,陆先生所代表的学问境界应该成为我们的追求。

2013年8月19日

作者系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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