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凯:万里与王郁昭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4 次 更新时间:2024-12-01 1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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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树凯 (进入专栏)  

 

2015年7月15日,北京医院,99岁的原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万里病危,若干中央领导前来探望。原全国政协主席、政治局常委李瑞环来了,逗留良久,询问甚细:“告诉王郁昭了吗?马上通知!”

近一小时后,89岁的王郁昭坐轮椅赶到病房,此时,万里刚刚去世。在工作人员搀扶下,王郁昭从轮椅上站起来,向万里三鞠躬,然后坐到轮椅上,绕病床一周默哀。

回到家里,王郁昭马上给赵树凯电话,声音低沉而悲沧:“万里同志去世了,我刚从医院回来”。沉默顷刻,又说:“看上去比前些天明显瘦了”。

屈指算来,从1977年夏第一次在安徽省委见面,到2015年夏在北京医院最后告别,王郁昭认识万里,整整38年。他已经不记得见过多少次万里了。晚年,在老同事、老领导中,王郁昭最惦记的人是万里。

王郁昭晚年回忆从政道路,认为有两个人对他影响最大。一个是杨晓椿,一个是万里。文革中间,1970年夏天,担任安徽省革委会副主任的是杨晓椿偶然想起他,并把他派到县里,决定了他从大学教师到地方官员的转折。此前的1964年,他曾经跟随杨晓春在一个县的社教工作队工作。王郁昭晚年曾专门写文章纪念杨晓椿。应该说,杨的影响很关键,但也很简单。

王郁昭谈及万里,每每语含深情。万里影响了他从政生涯的路线轨迹,影响了他改革中的作为,也影响了他的思想。他与万里的交往过程,也许能展示变革时代中国政治的某些特质。

1977年6月,万里调任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时,王郁昭是滁县地委副书记、地区革委会主任(相当于地区行署专员或市长)。此前,王郁昭与万里素不相识。1978年2月,也就是万里到安徽之后大约半年,王郁昭被任命滁县地委书记。显然,这可以理解为万里对王郁昭的提拔重用。此番任命之前,王郁昭从来没有单独与万里谈过话,见面也只在省委召开的大会上。王郁昭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见到万里,是1977年6月,在省会合肥,这是万里上任省委第一书记的见面会,所有的地区和省直厅局负责人都参加会议。第二次见到万里,是同年8月,也是在大会上,万里出席省委省政府庆祝“八一”建军节大会,同时也是为文革中的“支左”部队送行。

会后,一位省委副书记找王郁昭,说滁县地委落实农村政策的几个文件,万里看过了,认为很好,让王郁昭回头将这几份文件集中编印成册,送到省委。后来,万里批示:“这些政策措施很好,是良好的开端。转发其他地区参考。”这时,王郁昭虽然没有机会与万里单独见面,但知道万里对于滁县的工作是肯定的。九月,在滁县,安徽省委召开了全省农村工作经验交流会。十一月,出台了标志安徽农村改革启动的省委“六条”文件,在全省范围内放宽农村政策。这个省委六条,是标志中国农村改革发端的里程碑式文件。

作为地委书记,王郁昭第一次与万里单独见面交谈,是一个偶然机会。1978年4月,滁县地委一名副书记奉调北京工作,王郁昭到省会合肥为这位副书记送行。晚上,接到省委办公厅通知,让他去万里住处。直到现在,王郁昭也不知道万里何以得知他当时在省会,因为他去合肥没有报告省委办公厅。晚饭后,王郁昭去了稻香楼宾馆。万里在担任省委第一书记期间,一直住在稻香楼宾馆。

那天晚上,他们谈了三个小时。谈话主要内容是如何搞好农业生产,王郁昭汇报了滁县地区落实生产队自主权、加强生产责任制的政策措施,在地区内部称为“三个秘密武器”。万里让王郁昭把这些做法写成材料给他。后来,万里到滁县视察。当时,皖东大旱,持续数月。秋天,滁县一些地方对农户搞“借地种麦”,其实就是家庭承包的最初形式。“大包干”可以说由此而来。1979年3月,主管农业的中央领导人曾给万里打电话,批评安徽的家庭承包,当时万里就在滁县考察。北京来电话的时间,是一个晚上,王郁昭正在陪万里看京剧。万里接完电话后告诉了王郁昭并交待了应对原则。

1980年早春,万里调离安徽之前,又来到滁县,王郁昭陪他看了两个县,一起来到了小岗村。此前的秋天,在王郁昭的强烈要求下,在万里的积极支持下,安徽省委正式批准“大包干”。在小岗村,万里走访了一些农户,看到大包干带来的惊人变化,说了很多支持和鼓励的话。在送行的路上,万里谈到他即将到北京,也谈到邓小平对他信任有加。万里走时,新任省委第一书记曾在会上表示,继续执行和推进万里推动的改革政策,并用了一句农村俗语来表明心迹——“前边的乌龟爬条路,后边的乌龟跟着爬”。

但是,令王郁昭和其他很多人始料不及的是,万里走后仅仅个把月的时间,新任省委第一书记态度陡变,转为反对包产到户。很快,一些地县纷纷纠正原来的“错误”,回到“集体经济”。这个时候,王郁昭不断受到直接或者间接的指责批评,滁县地区很孤立。这段日子王郁昭很难过、很苦闷,甚至想到过撤职。我曾经问:“万里一走,省委态度大变,这个情况万里是否知道?”王郁昭说:“当然知道。我曾经打过电话,向他的秘书谈过,但是没有机会与他本人讲话,更没有机会见过面。万里曾派专人来安徽调查过,派来的人写了调查报告,肯定了家庭承包。万里建议以安徽省委农工部的名义发表这篇调查报告,但是被省委第一书记拒绝了。”王郁昭又说:“北京和安徽的变化是相通的。那段时间,万里的日子也很不好过。”说到为什么新任省委书记对家庭承包态度骤变,王郁昭分析,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中央正在发生意见分歧,政策,意见的纷争很激烈。1980年秋,以中发75号文件为标志,大包干在中央层面获得政策认可。此后,一直到1983年春天王郁昭担任安徽省长之前,王郁昭与万里没有见过面。

1982年4月,王郁昭成为安徽省委常委。事先,他本人毫无所知,是在看到中央任命文件后才知道。谈到这次提拔,王郁昭并不认为时任省委第一书记对他肯定和赏识。因为到1982年初,改革大局已经确立,大包干已经得到全面肯定。在这样情况下,省委调整领导班子,有三名地委书记进入常委,王郁昭名列其中实属必然,甚至是不得不为。在这次从地委书记到省委常委的提拔过程中,万里是否直接为他说过话,王郁昭并不知道。进省委常委后,王郁昭继续担任地委书记,依然在滁县工作。将近半年之后,他到省里上班,但是省委没有给他分工,没有具体职责。一段时间内,他主要是做一些改革宣传方面的事情,直到次年春天担任省长。

1983年3月初,中央通知安徽省委常委全体到京,住进京西宾馆,等待中央领导集体谈话。王郁昭后来回忆说,刚到北京时,以为三两天之内就会公布班子并谈话。但是没有想到,他们在京西宾馆住了二十来天。期间别无它事,仅仅是等待。王郁昭在宾馆看看书,有时候出去看看朋友,或者逛逛书店。

3月26日,全体省委常委被接到中南海,参加中央领导的集体谈话。出席谈话的中央领导有万里、习仲勋、胡启立、宋任穷等,他们都是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其中宋任穷还兼任中央组织部部长。万里主持了这次谈话。首先,宋任穷宣布新的安徽省班子。原来已经在省内宣布的省领导班子方案发生颠覆性改变,省委书记和省长都是新的人选。省委书记是黄璜,原方案中排名最后的省委常委;省长是王郁昭,在原方案中是常务副省长;其他职位也有很多变动。新班子与原方案变化如此之大,大大出乎意外。

确定安徽省委班子的过程一波三折,万里、胡耀邦的意见与时任省委领导、中组部人事考察组发生分歧。万里认为,省委书记的最合适人选是王郁昭,最后推翻了原定班子结构。考虑到意见分歧,没有让王郁昭担任书记,而是安排为省长,同时,安排资历最浅、原来排名最后的省委常委担任书记,可谓煞费苦心。但在谈话中,万里强调了王郁昭在省委班子中的主导地位。这为王郁昭的工作提供了有利条件,但也积累了内部矛盾。

新班子宣布后,万里、习仲勋、胡启立分别讲话。万里首先讲话,也讲得最长。他说:“安徽的班子酝酿了很久,解决得最晚,为什么晚?慎重。”但是,万里并没有展开解释班子方案变化的过程,而是评点了新老班子里的部分成员,并特别对王郁昭的任用做了说明:“王郁昭同志,他文化水平高一些,研究了多次。因为也有人不大同意,理由是批邓当中有点问题。当时在那个条件下,不算什么问题。当时各省都发了通电,那是毛主席说要批邓的。中央认为,在那个历史条件下不算什么问题,不影响对他的信任和使用”。

万里又说:“王郁昭同志有一个最大的贡献,在农村改革中带了头,创造了很多好的经验。在凤阳县实行大包干到户,现在全国都搞开了,这一条是有很大贡献的。但是,不要骄傲,要闯出中国式的社会主义农业发展道路,还要继续探索。搞社会主义,我们还在探索,我们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谨慎。美国人韩丁最近到凤阳去看,回来写了一篇,说凤阳现在确实富了,但是一二年后可能就没有劲了,他还不大通。王郁昭同志有创见、有干劲,但不要满足。”

接下来,习仲勋讲话:“首先声明,我对安徽的问题没有发言权。去年同万里同志一起研究安徽的班子,才了解一些。”他在讲话中充分肯定了安徽带头搞农村改革,随后,也解释了批邓问题:“最近,邓小平同志在反映某一位同志问题的来信上做了批语:当时批邓,谁都得批。他的这个批语很重要。”习仲勋又说:“这个班子定了,但还会有各种议论,你们要有这个精神准备,我们还会接到许多来信,你们不要受外界干扰,首先你们班子要顶住。今后有这方面的材料,再来信,我们即一看了之,甚至看都不看。”

王郁昭在若干年后谈到,他当时在会上听到中央领导人专门解释“批邓”的事情,非常感动,以至于当场流泪。后来,万里还对王郁昭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让他负起责任,奋力开拓安徽的工作。

为什么原定班子出现颠覆性改变?不少人在议论,提出推翻原方案的是万里和胡耀邦,并经邓小平的批准,内情隐秘复杂。

与万里交往多起来,是王郁昭从安徽省长调任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副主任之后。

对王郁昭来说,调离安徽是巨大意外。1987年6月,他率安徽省政府代表团赴欧洲考察,回国后在北京刚下飞机,省里来接的人就告诉他,中央组织部领导请他去谈话。第二天,他去见了当时的中央组织部长。这位领导说:中央决定,他担任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副主任,不再担任安徽省长。这位领导还说:“你对农村改革有贡献,熟悉农村工作,到北京从事农村政策研究,可以很好地发挥作用”。王郁昭表态:服从中央决定。同时,他对这种调动明显不解。王郁昭借用鲁迅的话,表达了对调动的不满,意指有人中伤排挤。中组部部长显然无意与他讨论,更不回应他从鲁迅文章中引申的问题,而是说:“工作需要嘛”。

在与中央组织部长的谈话中,王郁昭几次都提到了鲁迅“横站”的说法。鲁迅说:“最可怕的确是口是心非的所谓‘战友’,……为了防后方,我就得横站,不能正对敌人,而且瞻前顾后,格外费力。” (《鲁迅全集》第十三卷第30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王郁昭到北京上班以后,开始几个月没有分工,“实际上是坐冷板凳”。这几月,他没有具体责任和实际职权,上班主要是看看文件材料,常规性地参加会议。后来,王郁昭被安排分管下属单位,主要是报社、出版社等。不论分工前还是分工后的的情况都显现出,九号院对于他的到来,并没有需要,也没有准备。再联想到,他卸任省长并不马上到位,调令下来几个月后才进京报到。可见,中组部领导所谓农村政策研究的“工作需要”,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调动原因。

在王郁昭担任省长后期,中纪委接到关于他的举报。举报的内容,主要是关于文革中间“批邓”的问题。举报中另外的问题,说他在用人上拉帮结派、工作上作风浮夸等。谈到用人问题,王郁昭说:“有人向上反映我的问题,说我在安徽势力太大,并说在地市、厅局的领导人中,我的学生就有八十四个。这个数字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算出来的,我在大学教书十几年,学生非常多,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做什么领导。有人向中央反映:王郁昭在长江路上一呼百应。”长江路是省委省政府门前的一条马路,是省会的主要道路。王郁昭晚年曾多次感慨,对于此种非议,当事者本人是无法辩解的。

1987年5月,中纪委派出工作组到安徽。调查组到合肥后,先与王郁昭见面并说明来意,王郁昭表示积极配合,照常工作。文革中“批邓”问题说来话长,但并不复杂,且已经有过处理。1976年初,邓小平在短暂复出后再次被打倒,全国掀起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王郁昭作为地区革委会主任,在省里一次会议上做了“批邓”发言。早在1978年,王郁昭就被告过,告状者曾是地委班子成员,说王郁昭“批邓”很积极,并且与“四人帮”中的张春桥有密切关系。当时,省委第一书记是万里,他看了信后曾派人查过,说没有问题。这个人就又告万里,把大字报贴到了省委大院。在这种情况下,万里决定专门成立了一个调查组,由省纪检委副书记做组长,省委副秘书长、公安厅副厅长做副组长。调查组调查两个月后,省委常委会听工作组汇报,王郁昭也被通知参加这次会。万里在会上说:“调查证明,这是诬告,诬告必须反坐,要承担责任”,会议决定把这个人抓起来。抓起来以后,在滁县开了群众公开审判大会。王郁昭当省长后,告状在继续,其中既有原来的告状者,也增加了新的告状者,但大致上都属于过去地委的班子成员。这正是中纪委派出工作组调查王郁昭的由头。

王郁昭回忆说:“为了查我的‘反邓’问题,中纪委工作组约谈了很多人,去了几个地方,还查了当初的档案。我当时在省里的‘批邓’发言材料,大部分内容是从南京军区的一个批判材料上抄来的。后来,我就出访欧洲了,一回到北京,就被通知调离安徽。决定调离我的时候,调查还在进行,调查并没有发现问题。我走了以后,工作组就撤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一次外出调研的旅途中,王郁昭遇到一位当年的调查组成员。他对王郁昭说:“当时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调查组正在查,还没有查出什么问题,就突然把你调走了。我们觉得,总应该把调查搞完,有问题或没问题有个说法,然后再调人好说些。这样做事很是莫名其妙,搞得我们很不好下台。”

王郁昭对于这次调查和调动的不满是显然的,但是甚少表达。我还在给他当秘书的时候,有一次上班路上,我们在车里,不知道怎么聊到这次中纪委调查。他感叹到:“想想彭德怀,也就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了。功劳再大,也大不过彭德怀;案件再冤,也不能冤过彭德怀。我这点委屈,实在不算什么。党内斗争就是这样。”关于这次调查的结论,中纪委在两年多以后才正式告知他本人。

王郁昭离任省长后,中纪委调查组即风流云散。调查结果如何,查出了什么问题,有什么结论,既无任何说法,也无人提及,更没有人找王郁昭谈话。从所谓组织原则来说,应该与被调查者见面沟通。王郁昭当然很关心这件事,但中纪委不找他,他也不便找中纪委,照常工作而已。

1989年秋的一天,也就是调查结束两年多以后,中纪委约请王郁昭谈话。与王郁昭谈话的是当年中纪委调查组负责人,已经是中纪委副书记。谈话就在中纪委所在地官园的一个会客室里,内容很简单。这位副书记说:“关于当年有人举报你的问题,我们早就查清楚了。但是,拖到现在才谈话,很是对不起。我们调查的结果,你没有问题,不需要做任何组织处理。谈话拖了两年,很对不起,向你表示道歉。”这位副书记又说:“调查的结果,你没有问题。你看是否需要个文字材料?如果需要,我们可以出一个文字材料。”王郁昭考虑了一下,说:“既然工作组已经查清了问题,还了我的清白,文字材料也没有什么必要了。我作为共产党员,任何时候都要接受群众监督,既然有人告状,那么就应该调查。”中纪委谈话后不久,国务院一位领导也找王郁昭谈话,主要内容是,中央决定撤销九号院机构,让王郁昭负责清查处理和遣散分配工作。

发生在1987年夏的中纪委调查,到1989年秋才谈话,期间为什么要拖延两年多,王郁昭并不很清楚。时任中纪委副书记陈作霖曾对他说过一些情况。陈作霖是王郁昭的老同事、老朋友。1970年代中期,他们都在滁县地委工作,陈作霖是地委书记,王郁昭是地委副书记、革委会主任。到北京后,两人同住在一个部长大院,时有见面。调查组回来后,中纪委内部曾考虑让陈作霖找王郁昭谈话。但是,陈作霖没有同意,说:“当初派工作组去查,我就不同意,因为告状信说的主要问题,我是清楚的,万里在安徽的时候就查清楚了。现在让我去谈话,不合适。”后来,中纪委内部又有人提议让另一个副书记与王郁昭谈,这位副书记也不肯谈。这样,就拖下来了。到了1989年秋天,再不谈话就要直接影响王郁昭的工作变动,所以,就安排了当初的调查组负责人出面。王郁昭认为,如果没有九号院里的机构撤销,不是让他来负责清查和善后,也许这件事就不再提及,当年那次长达两个月的中纪委调查也就不了了之了。

中纪委调查可以说无功而返,但是,问题依然不好解释,当初为什么要派出调查组,调查组与王郁昭的调离有什么关系,似乎扑朔迷离。在一般人看来,也许可以说,是因为有人告状到中央,中纪委派了专门的工作组到安徽调查,然后,王郁昭被调到北京。那么,通常就会认为这与告状有关,或者与中纪委调查有关。但是,这种判断难以令人信服。因为告状已经持续数年,为什么前几年了无声响,这次却能兴师动众?更重要的是,调查没有发现问题,就决定调离了。可见,调动与中纪委调查关系不大。也许,这种调动背后有更深厚的意蕴,调动与调查并无内在的逻辑关联,甚至是一种虚假相关。

关于王郁昭调离安徽的原因,在后来若干年中,一些有关或无关的官员,在不同场合有所议论。1987年王郁昭的调离并非个别,而是一次涉及十几个人的人事调动,既包括一些省领导,也包括一些中央部委领导。在某些人看来,他们都是和万里关系密切的人。这十多位省部级干部调动的基本特点,就是从重要岗位调整到不那么重要的岗位,有的甚至直接降级降职。

在这次十多个省部级干部的职位调整中,一位来自东部的副省长的经历更堪玩味。当时,他是中部某省的省委副书记,四十五六岁,可谓意气风发。中组部领导突然找他谈话,说中央决定调他到东部某省一个地级市担任市长。这已经不是平级调动,而是直接降级降职。他问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回答说不是犯了错误,他问那为什么这样调动他,中组部领导的回答是:这是工作需要,你年纪轻,要能上能下,多多磨练。就这样他就当地级市长去了,当了两年市长,他又当市委书记,当了一年市委书记,他又当回了副省长。

当年这些调动的当事人,在议论这波官员调整时,往往要说到当年那场中国政界的大地震。年初,胡耀邦总书记突然去职。随着总书记和总理的变动,万里的位势也有变化。直白来说,由于高层权力结构变化重组,万里也遭遇困境,当时没有能力给王郁昭等人提供支持。

谈到当年调离安徽,虽然与中纪委调查有关,但是,王郁昭从未抱怨纪检部门。作为政界要员,被举报或者告状总是会有的,但举报本身并不重要,或者说,举报之上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举报经常发生,重要的是查或不查;问题经常发现,重要的是处理或者不处理。若翻转角度看,则有另一种运作轨迹,不是因为有问题而决定处置,而是因为要处置而寻找问题,问题本身并非决定性力量。这其中不同因素互为变量、互为因果,演变机制和配置艺术可谓出神入化。在西方,这种出神入化的决定性力量首先是选举;在中国,这种决定性的力量是什么,或者说各种力量的逻辑关系如何展开,于探究者而言是莫大挑战。

王郁昭调来北京后,没有在万里直接领导下工作。1987秋中共十三大之后,万里基本上离开国务院,不再分管农村工作,于次年春天担任全国人大委员长。此后,王郁昭与万里的工作联系,主要是编辑农村工作重要文献选编和编辑万里文选。

1991年下半年,王郁昭参与主持“新时期农村工作重要文献选编”的编辑工作。最初,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部提出了初步入选篇目。这些入选篇目有近百篇,包括万里的文章讲话九篇,田纪云的文章讲话六篇。但是,有关部门提出的入选篇目,万里、田纪云均无文章入选。王郁昭提出了不同意见:8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里,万里都是党中央国务院分工领导农村工作的领导人,农村改革是在万里主持下具体推进的。选编农村改革的重要文献,不收录万里的文章讲话显然不能反映历史。1988年初,万里任全国人大委员长以后,分工领导农村工作的是政治局委员、副总理田纪云。到文献选编时,田纪云依然在主管农村工作。在文献选编中,不收录田纪云的文章讲话也显然不合适。王郁昭表示:如果有关部门固执己见,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将退出文献选编工作。后来,经过进一步磋商,万里和田纪云各有三篇文章讲话入选,这本文献选编正式出版发行。1993年夏天,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决定编辑出版《万里文选》。经时任政治局常委李瑞环协调安排,“文选”组织了单独的编辑班子,全国人大常委会秘书长曹志担任编辑组长,王郁昭担任编辑组副组长。

王郁昭调来北京以后,与万里的交往显然增加。春节,王郁昭会去探望万里;平时,有些情况下也会去万里家。与万里办公室的联系,一般都是他自己与万里的秘书通话,赵树凯担任王郁昭秘书后期,与万里秘书逐渐熟悉,有时负责与万里办公室联系。他去万里家里,有时候是为了一些具体事情。有一次,安徽在小岗村建立大包干纪念馆,想请万里为纪念馆题写馆名。先是省里有关领导直接与万里办公室联系,万里没有答应;随后,省里又通过中央有关部门联系,万里还是没有答应。无奈之下,省领导找到王郁昭。王郁昭去了万里家里,对万里说:“这个题词你要写,你不写谁写?只能由你来写,别人写都不合适。”万里听了王郁昭的话,说:“好吧。”让秘书拿了一张白纸,再找了一块硬纸板垫在腿上,坐在沙发上,写了“大包干纪念馆”几个字。更多时候,王郁昭去万里处,没有什么具体事,就是探望,聊一聊。记得有一次,王郁昭探望万里回来的路上,我问谈什么了,他说:“也没有谈什么,就是闲聊,谈到反腐败。万里说,现在的问题是反腐败部门本身也腐败”。

2011年冬,王郁昭探访万里后感慨:“我们都老了,我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万里比我大十岁,今年九十五岁了,行动不便,特别是耳朵不好使。我的听力很差,他的听力更差,两个人谈话很困难,我们说得很简单,坐了一会儿”。英雄迟暮,风华不再,难免沧然之感。

谈到与万里的关系,王郁昭常说:“外边说得有些夸张,我们的交往很简单”。在他看来,主要是农村改革大最艰苦的一段时间,经历了彼此支持,建立了相互信任。

万里治丧期间,中央在北京305医院设置了灵堂,接受各界公祭,王郁昭坚持要坐轮椅前往,但身体欠佳,家人劝阻而作罢。他委托赵树凯再次当面向万里子女转达悼念哀思。

在万里辞世一年后,2016年7月16日,王郁昭溘然长逝。

( 202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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