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陆学艺同志在山东陵县挂职任县委副书记,经他倡导,中国社科院组建了“农村体制改革试验县调研组”,老陆任组长,选取山东陵县为调研基地,做了大量基础性调研,出了一批重要的研究成果。我是1982年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社科院农业经济研究所(后改名为农村发展研究所),1983年所里抽调我到陵县参加调研组,在老陆麾下呆了一段时间,与老陆朝夕相处。这段时间对我的学术生涯至关重要。跟着老陆,我知道了为什么要做学问,怎么样做学问,内心里我是把老陆当成我的学术引路人。当时旁人无论岁数大小,资格深浅,人人都叫他老陆,后来一直沿袭下来。这里我也用老陆这个称呼,讲一讲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什么。
对调查对象平等相待待
初到陵县那几天,我们随着老陆走访县有关部门,力求对全局有个总体的把握,几天后,所里一个小伙子对我说:你发觉没有?走在一起,老陆跟大家一样,不显山不露水,一旦坐下讨论问题,他马上就显出来了。他的观察是对的。但给我印象更深的是老陆的调查态度。一天下午,我们去宣传口座谈,人家准备的很认真,但汇报内容有点枯燥。初秋的下午,天气较热,正是瞌睡的时候。我们几个就困的滴里当啷的。而老陆一个人,认真听汇报,有时还和他们讨论,毫无倦意。离开后,我对他说:老陆,你真行啊!这么枯燥的东西,你也能听得进去?老陆无奈地笑骂说:“人家那么认真地准备,你们这些小子一个个睡得横七竖八的,总得有人来撑场子啊!”听了之后,我心中一动,从他的话里,我听到了对访谈对象的真诚与尊重。
同样是到基层调研,有人有收获,有人无收获。有人能发现问题,有人看到问题却熟视无睹。这里有天赋的因素,也有研究方法的因素。我曾随老陆在山东陵县调研,亲眼目睹他是如何以一种亲切、平易近人、不拘一格的方式(或是同年参军,或是同乡,或是同属相.....),拉近与访谈对象的距离,从而获取真正有价值的信息。但调研中能否发现问题更重要的是立场、观点和感情的差异。谁也不是傻瓜,只要老乡发觉你对他以诚相待,平等相待,他就会对你讲真心话,而不是敷衍塞责。
一份天赋加九十九份汗水
老陆对各种经济社会数据极其敏感。他所具有的这种能力,我一直以为是他个人的天赋。但实际上天赋是有的,老陆感觉非常敏锐,有鲜明的问题意识,他对政治经济与社会问题有很深刻的了解,能把握住时代跳动的脉搏,善于抓住关键问题。但更主要的是他长期实践积累、勤于思考的结果。数据来自于社会经济生活的现实,在对社会经济事务及其相互逻辑关系有透彻的把握,才会对数据之间的关系有准确的把握。当数据出现异常时,或是数据有误,或是经济社会生活出现问题。我曾随老陆在山东陵县调研,曾参加他撰写的《关于棉花政策的若干问题研究》(1984年1月)的全过程调研,亲眼目睹他是如何层层剥茧地探究问题的本源,他对棉花从生产、销售到棉纺业的全产业链进行了深入、系统、全面的调查,揭示出:国家从棉农收购棉花,经过5次加工,算4次工业产值,经过3个商业环节,收7次税。“国家每收购1元钱棉花,可以创造4元的工业产值,可以有4.55元的社会零售收入,可以有0.98元的税利收入”。文章在内部发表后,得到有关领导的批示。财政部相关部门还专门请我们来参加双方的座谈会,据他们说,阅读我们写的文章后,他们特地派人去山东有关地点,实地核查我们的调研结果,最后认为我们的调查结论和数据属实。事实证明,只有像老陆那样,扎扎实实做基础调研,才能经得起各方的检验,最终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三农研究诸多领域的先驱者和领军人物
在农村改革发展每个关键节点上,老陆都站在斗争前列,直言不讳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如针对要突破18亿亩耕地红线的观点,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在为商人的钱袋子说话,是在鼓动一些人继续向农民抢地、夺地”。关于政策执行到下面走样的问题,他指出:“那些贯彻不到位的政策,还是讲空话的政策,否则政策很难变形”。关于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他提出警告,要防止地方政府利用新农村建设这个大背景,搞大规划,搞征地。他四论“农民工”问题,指出“农民工”问题本质上是农民问题,核心是身份问题。他认为,“三农”问题本质是结构性、体制性问题,难以解决的原因是“农村一些重要体制的改革没有到位,城乡‘二元’经济社会结构的难题还没有破解”,提出要从根本上破除这个体制,“应该而且必须从改革户籍制度、土地集体所有制和财政金融体制这三项制度入手”。当前,城乡发展不平衡不协调,是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存在的突出矛盾的观点已经为共识。
几十年来,老陆通过对“三农”问题的理论与政策研究、实践探索和对策建议,成为中国农村改革发展的重要参与者和见证人。在农村改革的多个研究领域,他一直是当之无愧的先驱者和领军人物。近日,《陆学艺全集》12卷已正式出版发行,这是珍贵的老陆思想宝库,值得用心去学习领会。
为三农鼓与呼是他不变的初心心
老陆之所以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转为从事“三农”问题的应用性研究,一个关键时点是三年困难时期,当时他所看见的农村现实情况和政策的失误,报刊上宣传的大好形势与农村实践之间的尖锐反差,促使他从此自觉地调查和研究农村与农民,审视与臧否农村政策,也奠定了他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矢志不渝地为广大农民利益服务的思想基础。
老陆身为农民的儿子,始终为农民鼓与呼。他旗帜鲜明的研究立场与观点,固然有自身浓郁的农民情结,但更多的是顺应社会经济发展的规律,源自于为最广大人民群众最根本的利益诉求而奋斗终生的坚定信念。2012年5月2日,在他去世前不到1年,他为《 “三农”续论:当代中国农业、农村、农民问题研究 》文集写了一篇后记《我做“三农”研究,是从芦城开始的》;回顾了他1958年到北京大兴县芦城村开门办学后,先后到芦城40余次与该村结下的几十年因缘,《后记》以 “谢谢芦城!谢谢芦城的父老乡亲们!”为结语。我想,他是以这种方式对自己所眷恋的农村父老乡亲们作了他最深情的诀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假如老陆还活着......
老陆为人风趣,甚至带点童趣。在陵县时,国门刚开启,装日本化肥的进口尼龙袋成为乡村干部的抢手货,老乡们就编了顺口溜嘲讽这些人。老陆听了就念来给我们听:“大干部,小干部,一人一条尼龙裤;前面写的是日本,后面写的是尿素,含氮百分之四十六”。这个顺口溜他用他那浓重的无锡口音给我们念了好几遍,每次都意犹未尽地点评:最妙的就是最后一句:含氮百分之四十六。
晚上大家一起看电视。新闻联播后是天气预报,新疆西北部总有个雪花的标志,看到后他惊奇地叫起来,你们看!那个地方总有雪花。第二天,当电视播到这个场景时,”你们看,你们看“他依然兴奋地叫着。许多年过去了,回想起当年老陆像孩子一样的惊奇表情,不由得还是忍俊不禁。
在他最后几年,有时在院里看见他,总是匆匆忙忙的。在年过七旬之际,他仍战斗在学术第一线,亲自主持课题,下基层调研,著书立说,这在“三农”研究界,是很罕见的。一次我见他时 劝他注意休息,他很无奈:“没办法,昨天一连三场活动,老太太都发火了”。他所说的老太太,是指陆夫人,她多年来负责照顾老陆的饮食起居,关护他的身体。并是他的得力学术助手。此后她不幸罹患脑疾,卧病在床,这对老陆的生活和工作影响很大。以后我见到他,总要问:老太太怎么样?他顿时满脸愁容:回答两个字:不好!我见状赶紧转变话题,问:孙子怎么样?他随即露出笑容:孙子当然好了。简单交谈几句,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想:他太累了!等什么时候都不忙了,和他聚聚,好好聊聊。这一天还没到,却听到他突然去世的消息,真难以想像这样一位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的智者,竟就这样遽然辞世,离我们远去。
时间过的真快,转眼间十年了!这个世界变化的更快,变得我们都不认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使全球遭遇百年未有的大灾变,仍在进行中的俄乌战争打乱了世界格局;最近兴起的对人工智能的热议与利用,对我国经济社会发展也必然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我们处于一个大变革的时代,处在一个动态的、不断变化与发展的社会之中,这种变动既体现在经济基础上,也体现在上层建筑上。我们的祖国和民族正在经历大考。中国农村与全国一样,处于社会变革和转型阶段。高度分化的中国农民,不断发展变化的中国农村,多元、混合型的中国农业现代化发展模式和经营形态,都将在中国农村广袤的大地上长期存在。在城乡融合的大背景下,实施乡村振兴的伟大战略举措,土地、劳动、资本、技术、管理、信息等要素将不断在农村相互碰撞和重新组合;这种碰撞与重组又和农村上层建筑架构的变革交织在一起,必然影响到农村社会治理结构的演进。研究中国的农业、农村和农民,要不断研究这一动态进程,洞察新情况,发现新问题。每当遇到新挑战、新问题时,我都不由的想到:假如老陆还活着,他又会提出怎么样的振聋发聩的观点?眼前又浮现出他惯常流露的睿智、乐观而又诙谐的神情。斯人已逝,风范长存!
在人生命的最后阶段,有的学者依旧精力充沛,思想活跃,战斗在科研第一线上,如老陆。但生命戛然而止,带走了许多有待发掘的学术积累和珍贵的思想火花,此种景象,令人痛惜不已。也有很优秀的学者,人活在世上,但智慧的光焰和思想的火花逐渐暗淡,直至最终熄灭,这个渐进的过程,更令人悲从中来,伤感唏嘘了。但无论怎样,新陈代谢、世代更替是自然规律。后来者迟早总要担负起他们这一代应完成的历史使命。
我们纪念老陆,也是在向他的时代致敬。
那是一个在文史哲经诸多领域名家蜂起的时代,那是一个在“三农”研究领域的翘楚陆学艺先生以及一批志士仁人叱咤风云的时代。
那是一个值得怀念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