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胜先生台鉴:
大凡批评文字,若施于相识者多委婉语,施于不相识者则多苛刻语,此固人之常情,而我亦未能免俗,故前作容有指摘过当之处。幸先生毫未介怀,且视我为可以商榷学问者,远道赐书,此在我固可喜事也。
先生移书辩疑,重在柳如是一事。窃以为,辅成先生言及陈著《柳如是别传》,在逻辑上固有可能,在情理上却几无可能。盖当日学界诚有一二消息传布,然实微不足道,且外界亦无人知其著述旨趣,纵欲谈空说有,又何从谈起?自来论学之主题,不能不受时代风气之影响。今日举世皆知寒柳堂晚年之“颂红妆”,然四十年前,语境迥异,寒柳翁自身尚声名寥落,其笔下之河东君,尤难成为学者促膝闲谈之话题。周先生若举李香君为例,自顺理成章,而举柳如是,则殊为突兀。昔撰《学林点将录》陈氏一条,于注释中曾辑录近人私议《别传》凡六例,以后又发现二例,包括俞平伯、钱仲联、钱锺书、徐梵澄、黄永年诸老,而无不在《别传》刊行之后。当日文史界名宿尚如是,况与寒柳之学较为疏远如周先生者乎?此虽非积极之证据,然似亦可谓消极之证据。
至于丽茜问题,本系连带指出一种可能性,疑似之间,可不深辩。
我之所以疑柳如是、丽茜或系出于先生“层累地造成的记忆”,实有感于记忆之不可恃。先生当年撰《〈望乡〉的伦理学》,于《望乡》可谓熟极,然涉笔时亦不免有误,正是一例。又如黄仁宇回忆抗战胜利后蒋介石在沪讲演情形,吾友谢泳乃据当年之《申报上海市民手册》所载辩其误,此又一例。谢先生谓“回忆录是不大靠得住的,因为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更何况还有先入为主的判断在其中”,我深以为然。
概言之,此一公案,我固不能证其必无,而先生亦不能证其必有,各是其是可矣。事理无穷,而言语有尽,其余问题,辩如不辩,何妨以不辩辩之。
仅就学问论学问,历史事实之有无,诚是大事;而学问终不能离于研治学问之人,故学人风度之高下,亦殊非小事。我尝有札记云:“做学问最忌的是就事论事,眼光狭隘;但讨论学问则相反,最可贵的是就事论事,不涉意气。对事不对人,作持平之论,不卷入人际间的复杂关系,不夹杂个人的感情和取向,不将学问作为歌颂或攻击的工具,是最困难的事。……即事见理,难矣哉;就事论事,亦不易也。”今观先生来札,温语商量,平心辩证,真可谓能“就事论事”者矣。故不敢虚与委蛇,亦以“就事论事”报之。
先生得师友如辅成先生,如宾雁先生,如唐克先生,皆能指明破暗,如晤对“燃灯者”。前读先生书,虽觉过于渲染,何曾无所艳羡?而今蒙先生赐语,则“燃灯者”昔日之光焰,传续不绝,复照临于我,又何其幸也。
胡文辉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