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先解释一下书名。
收进这个集子的文章,所涉及的都是近百年来的人物,但有政界的,有艺苑的,有学林的,有文坛的,而且中外皆备,甚为驳杂,仍跟《洛城论学集》的论题一样不易概括。踌躇再三,偶检清人盘点海鲜的《海错百一录》,始定此名。
以“百一”为名之作,不仅有《海错百一录》。清人编的《宋诗别裁集》、《元诗别裁集》,原来分别名为《宋诗百一钞》、《元诗百一钞》;近人钱南扬有《宋元南戏百一录》,姜书阁有《文史说林百一集》。我袭此名,是考虑到近世人物可谈者多不胜数,取溺水三千、但饮一瓢之意。
对人物的考掘,是史学不可少的一环,也是史学久远的传统。中外的古典史学多以人物为本位,《希腊罗马名人传》自不必说,《史记》最有光彩的地方也在列传;降及近世,传记文学长期是西洋知识界的焦点所在,而以人物轶事为主线的掌故之学在中国也蔚为大观。可是,时移世易,人物研究毕竟不再是史学的重心和主流了,如今早就不是包斯威尔、卡莱尔、斯特拉奇的时代,也不是徐一士、凌霄兄弟的时代,甚至不是高伯雨、吴相湘、苏同炳的时代了。
而我本来的学术目标,也重在 “大历史”方面,只是随顺于书缘学缘人缘世缘,不知不觉间,居然写了这么多的人物——这么多的“小历史”。如果算上《陈寅恪诗笺释》、《现代学林点将录》,简直算得上人物研究的专门家了。
总的说来,这些文字体裁不一,有书评,也有考证,有偏于掌故性的,也有偏于史论性的。其具体的内容,或在材料方面,或在视角方面,或在见解方面,自信总有一些独得之处。比之收入《论学集》里的诸文,学术意义不及,而阅读趣味则有过之。
人物索隐,最有趣味,但也最易出错。因为时过境迁,书阙有间,我们对当年人物信息的掌握,已不可能周全,最重要的证言,可能仍沉埋于文献的地层间,甚至已湮灭于时代的劫灰中,而残存下来片断的文本证据,却容易误导我们。收入集中的论钱锺书诗、论《续结婚十年》诸篇,还有收入《论学集》的毛姆一篇,就有可商之处。不过,只要有材料,有论证,则探讨本身即不失其价值,结论远不是一切。故以上诸文,亦一仍其旧。
我平日作文,一般都出于己意,不习惯稿约,但这些文章中也有一二近乎命题作文的。如《中大人物所见的大学精神》是为纪念中山大学建校八十年而作,《哲人其萎,史学之绝》是为悼念唐德刚先生而作,两篇皆应当时主持《南方都市报》副刊的王来雨之约。——当年的《学林点将录》,也是来雨提议的。在我的朋友中,罗韬最善于作序跋,来雨则可谓最善于约稿了。
文章都在报刊上发表过,以《南方都市报》最多,其次是《万象》、《南方周末》、《东方早报》等,这要感谢刘炜茗、雷剑峤、陆灏、王瑞智、刘小磊诸位。其中有些文章署名“顾思齐”,原因之一,是当时由我太太负责编辑。
因为写了《作为回忆文本的〈燃灯者〉》,跟赵越胜先生不打不相识,承他允许,将他的两篇回应作为附录,很感谢他的风度。
前一阵检读王稼句先生寄赠的《书生风味》,他在自序里说,从不愿请别人写序,因为别人“会善意地说些好话来表扬你……有时甚至让你消受不起”,那自然有他的道理。但我还是不避求表扬之嫌,请展云为此书作序了。一者他于我知悉底细,自能搔着痒处,一者他于近代人物掌故也感兴味。至于难免有“戏台里喝采”的话,想来能读此书者,自能辩之。
感谢“六合丛书”的诸位主事者,继《洛城论学集》之后,再次接受了这本文集。在“六合”的第一辑,我的《论学集》曾跟张晖的《无声无光集》比邻,在此第二辑,这本《百一录》又跟他的《朝歌集》联袂,可算我们之间的因缘。只是琴在人亡,既觉可幸,又觉可哀。人世多飘忽,这样的况味,说来也是免不了的吧。
2013年夏写于奶瓶与尿布边上
(浙江大学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