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一回有段文字:“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读罢,我想这阊门十里街定与作者或作品有某种联系,而且相信甄士隐即作者本人。初读《红楼梦》时我还很年轻,为捕捉一种感觉,立马去苏州找到这阊门十里街。
正值深秋,路边枯叶在脚下沙沙作声,先在虎丘转悠一阵,然后沿河岸一条小路,据说唐伯虎当初追秋香的路正是那条,一直走着,走到阊门时已近黄昏。凉风骤起,我打了个寒战,抬眼前望,刚好看见“人民影院”牌子。记得当时那是几条大小不一的道路交汇处,影院正门前有一片场地,一直向前再左转,即葫芦街。这是一条石子路,路面上不规则的石子都被磨得滚圆,看似有些年头。此葫芦街可就是那十里街?或变宽的仁清巷?我无从得知。而且,物换星移,这肯定与《红楼梦》诞生时景观大不相同,但不论怎样,总觉得离我不远的某个角落还遗落了那时的痕迹,那与作者或作品可能曾有某种最直接的关系。
在葫芦街兜了个来回,然后又回到影院前那个场地,右侧有个古旧的酒馆,书中说的葫芦庙我估计不会离此太远。进了酒馆,上楼临街窗口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下,点了几份菜和酒,酒菜一上桌,便自斟自酌起来,一边凭窗观街景。
酒喝大半,人有了些醉意。四周环视,全如PS模糊处理,窗格、天花、灯具、桌椅等等,还有窗外街景全失去锐度,仿佛隔了层磨砂玻璃。心里有些奇:咋了,今天怎这么易醉?定了定神,把眼瞪大,模糊间发现相对就坐还有一人。他一言不发,像个鬼影。
“你是谁?”我故作镇静,继续喝酒,筷子伸向一块鸡腿,费了很大劲才捡起。
“……”他依旧坐着,不发一声。
“嗨,我问你呢!你也一个人?”
他晃一下,不作声。
“又不是旁边没空位,非坐我这!……不管你,你爱坐就坐吧,”我暗想。
僵持几分钟,都不说话。
又几杯下肚,奇怪,头脑反而清楚起来。这时天完全暗了,我对面刚好一个柱子把灯挡住,所以周边虽渐清楚,光线仍很弱,有如梦如幻的感觉,我喜欢这感觉。对面那不作声的影子刚好面对我,背靠柱子坐着。我看清了他的模样。一位老者,俨然仙形道体,中等身材,长方脸,灰白胡须垂胸前,脑门上寸草不生,两撮眉毛向外刺出,异常张扬。紧挨眉毛下方,两孔黑洞,深不见底,黑洞各浮一光点。一身灰白长褂,看似很旧,但洁净一尘不染。
“您演电影不成?”我很惊诧。
“打搅了”影子终于说话,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却很有磁性。
“你爱读《红楼梦》?”他问道。
“您咋知道?”我更惊讶。
“你也爱看电影?”
“没错,可惜《红楼梦》电影糟透了。那些傻B重拍一百遍也没招,越拍越差!”
“那么,你想咋拍?”
“多的不说,仅仅片头就该这么开始……”我没头没脑说了一大推。
“你说开辟鸿蒙,谁为情种?……作主题,由这歌开始?”老者捻了下胡须,感觉他在笑。
“我说对吗?”这样问,心里却嘀咕:值得跟他较真么?
“你说对,也不对。”
靠,碰见一个捣糨糊的,又拿什么“中道”之类来忽悠人!
“好了,说了也白说,说了等于不说,不说等于说……”我不耐烦起来。
“不急,贫道慢慢细表。”他清了下嗓门,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时人太多谬误,吾也无力匡正,只能听任之,正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洋洋洒洒说了半响。听着听着,我越发惊奇了。
“您是作者?”
“贫道不才,一堆疯言痴语,搅得天下诸多是非。《石头记》既降人世,心事了却一桩,其不再属我……”
我立马站起身,跪倒在地,双手作揖:“大师,自古至今尚未有超越您老的人,有幸相见也是鄙人造化,大师见礼,请受一拜!”
“不必,俗礼免了。”
我即刻起身,面朝服务台方向招呼:“服务员,加菜!”
咦,怪哉,这时我才发现酒店没了,也不知何时起周边一切陈设都变了,细细打量,才辨清这似乎是一乡村茅舍。
“莫见怪,客远道来,茅椽蓬牖,粗茶淡饭,望贵人勿相嫌弃。”老者说完,起身向屋外喊道:“莲儿,把疯道人留下那酒壶取来。”
只听门外有女声应道:“这就来……,咦……,奇了,酒壶不大,怎么喝了千年还未尽!”
话语间,一女孩已端酒壶进了屋。女孩眉清目秀,衣着也和老者一样,灰白陈旧,但十分洁净。
“难道这就是您书中的英莲?您的女儿?她不是被拐?然后成了荣国府薛蟠之妾香菱吗?然后……”问话未完,老者就打断:“陈年旧事,不提了。来,我们先饮尽这杯。”
一杯下肚,顿时神清气爽,眼前瞬时感觉四周透亮。然后我和老者款斟漫饮,边饮边叙。不知不觉时间就悄悄流逝了,天亮天黑也不知多少轮回。而且所有事都不寻常,眼下这酒壶更是稀奇,无论斟多少,酒壶倒出的仍是酒。我开始明白这酒非同一般。酒不醉人,人自醉,悟道法门万种,这醉境界也是一种。本人天资鄙陋,老者说的都记不住,却因醉令我明白许多事。
将疯跛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自己背着,然后一同出走,这不就是我跟前这位侃侃而谈的老者吗?纵然有此人彼人,有喜有悲,有聚有散,有远有近,有多有少,有恩有怨,有冷有热……所有所有,最终还是“一”,不是“二”。
“悟”为何物?未醉前,对这古今绝响颇有心得,但混沌状,理不清思路。喝了神酒,人豁然开朗。酒成了神交的一种语言,与我对话好像不是老者,而是酒。
石头即老者,老者即甄士隐。今日既幸会,免不了千杯少之慨。面对老者和酒杯,思绪千万。
你本可静卧青埂峰下,任环宇翻覆,惹啥闲情,偏赖不住寂寞,来去世间见证一场感伤断肠。即来了,又何苦迷失于胭脂红粉,不务正道,把时光虚掷。正人君子承天责,修身立业,堂堂须眉只作社稷强梁。你却儿女情长,痴痴癫癫,做什么混世魔王。
有见教,假语村言说破了是是非非。这悲金悼玉的一篇,千词万句归结了,岂不就两个字:问天?
天,与人相对,甚于与地相对。龙凤为中土图腾,其实除了龙凤,中土什么都可奉为图腾。土地、山河、已故豪杰枭雄和祖宗等等,天更是一种无所不能,无所不包的不具象图腾,它是所有合法合理性资源,是不容对抗的终极意志。对天,人除了臣服,别无选择。天也是文化,反人性的文化。
女娲补天,补的正是这反人性的天,这一天下,人不再是人,都是实现天意的工具。天意下人战战兢兢、稀里糊涂地活着,人与人除了支配与依附外,什么都不是。一环扣一环,要么支配,要么依附,或者在支配中有依附,在依附中有支配,一张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解不开。
当一切被代表后,你仅仅一个随意弃置的物件,从内到外,从生到死,你没有了自己,无形枷锁把你禁锢,你完全被控制。然后一次次轮回,每次都在代表及控制上强化或无形化,甚至崇高化,理想化,及不断在旧基础上创立一些新花样。男人进取和抱负就是步上一级级台阶,在那密织的网中量身定制,跻身于被“护官符”维护的行列,然后可以凌驾于弱势者上,趾高气扬,为所欲为。
阶梯顶端是天子,阶梯下每级都有与其级别相称的大观园,那是把一群男女圈起的庄园。从边寨长城到皇宫,到居家庭院,围墙功能等同,无非用挡和堵方式划分自己势力范围,也是依附和支配的硬件设施。依附和支配本质即占有的表现形式。人在一圈圈围墙内,有国、有邦,有省、有县,最后就是宗族和家庭,围墙又分有形与无形,被圈起的除了人,还有精神。所有一切的一切,用一个字“天”即可囊括,这是一个可诅咒的天。黛玉 “葬花”,正是问天最强音,那是一篇铭心刻骨的血泪控诉。面对苍凉无边,无所不至,森严可怖的天,一个弱女子,宛若一缕直不起腰的细草,宛若任人践踏的落花,那般柔弱,不堪一击。但就在这柔弱的背后,却深藏着一个桀骜不屈的灵魂。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在大观园围墙内,唯独古今第一淫人的你,挺身相搏。与人性敌对的墙,与藐视人性的天,破局只一个,即“淫”。这淫字意下,不是纵和乱,不是不负责,执此观,必落俗见。淫是为性之美正名。当淫与权谋联手,这字才还原本意。你高扬淫字大旗,向道貌傲然的正统宣战。
性何时贴上邪恶标签?这世上诸多群落都似乎有此相似的谲诡,既有另类,也被“文明化”而丧失了先民之质朴。因为性和其他资源一样,都是占有和争夺的对象。性又与其他资源不同,它属于独立的生命个体,其背后活着一个自由的意志。劫掠者为长期稳定的占有,只有通过理念教化击毁自由的意志,才能在精神上彻底占有和奴役。把性和羞耻、邪恶拴在一起,便是绝佳之策,然后世代传承形成文化,最终融入了不容置疑的天文化。
摘掉有色镜,性才显其自身的美。情、性、淫三位一体,有情有性也会有淫,这时美得如痴如醉、销魂蚀骨。有性无情也会有淫,这时可能低俗无聊、丑陋无比,当然也因人、因境差异。贾政、王夫人等眼中,那是洪水猛兽、恐怖狰狞;贾郝、贾珍、薛蟠、贾琏等那儿却为消受不尽的快感,为此可以不计手段,伤天害理;赵姨娘那一帮婆姨们眼中,却是栽脏诬陷、搬弄是非的、诋毁贤良的兵器。
既如此,性何为美?何为善?宝玉、黛玉、尤三姐、柳湘莲会告诉你:美,一点不假。宝玉在警幻仙子引导下,与秦可卿温情一番,醒来又与袭人初试云雨,脏吗?丑吗?恶吗?恶心吗?没有。你感觉到的是一种活力,一种无以言表的纯真美。然后,在尤三姐和柳湘莲那里,你才明白什么是义,什么是刚烈。情为何物?此时你恍然大悟。而宝玉、黛玉的刻骨铭心也是一种境界。最后性的焦点落在贾瑞身上,一把风月宝镜,把性说得通透明白;所有真假善恶雅俗,一旦这一风月宝镜在手,谁还理会那道士的忠告,宁死也不放弃一睹诱人的美景。宝镜在贾瑞手里是有形的,在黛玉、尤三姐等那儿却是无形的,最终都抵上卿卿性命。
到了贾瑞这,性似乎变得可怜、猥琐和可笑,因为性背后那个意志不自由,和人们懦弱、麻木、被教化,失去独立判断的不自由,这又是另一种不自由。贾瑞跟前,只有性,没有了意志。另方面也说明,没有任何理念可以制约人性,欧美整个中世纪的努力,最终以失败告终。人性中易于伤害社会及他人的欲望,不是靠道德规则制约,而是靠人们建立起的有效制度。而这制度基础是免于社会及他人受伤害条件下,顺应人性本身需求最大化,不然,这制度迟早会被推翻。
那么性究竟是什么?我说那就是酒,生命的活力。难怪世人总把酒与色系在一起,说酒必有色,它们的确是二而为一。酒色可以为诗,也可以无恶不作伤害无辜,这全可随境变异。
淫是对性的释放,释放出生命的原力,冲垮那层层叠叠的墙,让道貌傲然的天彻底土崩瓦解。天破裂了,就让它破裂吧,让女娲徒劳无功,枉自嗟叹。
世界究竟是什么?一台戏而已,“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有开场,必有落幕,有成,必有毁。成毁交替,我们只看见毁。物质熵定义!
毁就任其毁吧,谁也无法改变。生旺死绝墓,生在此时,我们仍会为每一丁点美动心。纵然活着不过将死去的人经验过的生活再过一次,纵然舞台上仅仅服装、道具和台词更换,戏依旧老戏,纵然酒有千种万种,你喝我喝,最终还是喝,纵然……我们却勇敢承受。不是吗?那个抗拒补天的你,历尽人世荣毁前,对自己未遭遇一切早了然于心,但不因此便放弃人世体验!
来吧,就让天地再毁一次,我们终将归一!未毁前,该醉则醉,最终呼啦啦大厦将倾,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由成到毁这过程本身就是一种醉心的美。
那么眼前这“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英莲成香菱,最后香消玉殒,怎么又和老者一起?
“呵呵,既已这般了然,不说了,”老者又端起酒杯。
我也把杯举起,刚仰头饮尽,突然起了一阵风,酒、酒壶、老者还有英莲茅屋等,形同碎片,漫天飞散,然后没了,一切都没了。眨眼间,跟前白茫茫一片荒原,空中划过两道星痕。哆嗦一下,我感觉有点冷。
“嗨,醒醒!醒醒!我们要关门了!”女服务员正把脸凑到跟前大声喊着,并用手摇我的肩。旁边还有一位说:“用点冷水弄湿他脸。”
“不用了”我说着摇晃地站起来,这才发现整个酒店除两三个服务员,没剩一个客人。
走出酒店,大街上也是空空荡荡,除了更多落叶,其他都依然如故。抬眼看一下天空,几点星光在眨眼,回头再望一下酒店,窗内灯光一一熄灭。我转身深吸一口气,然后向黑暗中走去。
2012.11.8初稿
2012.12.10修改 福州